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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里斯凝视着红色方格台布,想起了马蒂厄·德拉鲁。他思忖:“这个人不错。”乐队已经安静下来,空气泛着一片蓝色,人们相互交谈起来。在这面积不大的厅堂里,鲍里斯认识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随便来寻开心的;他们在工余之暇来到这里,表情庄重,还饿着肚子。洛拉对面的黑人是 伊甸园 的歌唱家;尽里面的六个男人和他们婆婆妈妈的女伴,就是为奈奈特伴奏的乐师了。他们肯定遇到了什么事,诸如喜出望外的幸运,也许是有了夏季合同(前天他们曾含含糊糊地提到君士坦丁堡的一家夜总会);因为他们点了香槟酒,而平常他们是比较吝啬的。鲍里斯也看见了那位金发女郎,她曾跳过爪哇式的水手舞。那位正在吸雪茄的瘦高个儿,原是托洛泽街一家夜总会的经理,警察局最近勒令该店关了门。他扬言不久就要重新开张,因为他在上层有后台。鲍里斯不胜遗憾的是他从未光顾过那里,假如再开张他一定要去。那家伙有个年轻的男友 做伴,后者远远看去不乏魅力,眉目颇清秀,作风也还随和,甚至还有些许风度。鲍里斯对鸡奸者素无好感,因为他们常常对他紧追不舍。而依维什却对他们颇为赏识,赞道:“这些人嘛,至少还有胆量标新立异。”鲍里斯对姐姐的高见一向极为看重,并且老老实实勉励自己要敬重姑奶奶们。那黑哥儿正在吃咸菜煮白肉。鲍里斯暗想:“我不爱吃这玩意儿。”人家给跳爪哇舞的女郎上了一道菜,他倒很想知道那菜名。那是一种褐色佳肴,看上去色味俱佳。台布上已有一块红酒污迹。这污迹还挺光鲜,简直可以说台布上的这块地方是缎子做的。洛拉在污迹上撒了点盐,她是个细心周到的人。盐变成了玫瑰色。“盐可以去污。”看来此话不确。他差一点儿要告诉洛拉盐并不能去污。但为此就得开口说话,鲍里斯却感到自己发不出声来。洛拉紧靠着他,不胜疲惫却充满热情,使鲍里斯连片言只字也吐不出来。他已经全然失声。假如我是个哑巴,情形就是如此。这倒很惬意,声音就在喉咙里浮动,像棉花一般柔软,但它挣扎不出喉管,似乎已经消亡。鲍里斯自忖:“我很喜欢德拉鲁。”想到这里颇有些喜不自胜。他本可以更加高兴的,只可惜他感觉到在自己左侧洛拉正从头到脚不住地打量他。这肯定是热情奔放的目光,洛拉不可能用别的目光来端详他。这有点儿令他为难,因为热情的目光要有回报:不是善意的手势,便该是盈盈的笑脸。可鲍里斯却不可能做出任何动作来。他陷入了瘫痪。不过这不很重要:他不是瞥见了洛拉的视线,只是猜到了几分,那就仍然是他主观上的事情。现在他完全侧着身子,头发遮住了两眼,他连洛拉的些许身影也瞧不见,反而满可以假定洛拉是在凝视大厅和厅里的各色人等。鲍里斯毫无睡意,倒不如说他觉得挺自在,因为他认识大厅里所有的人。他瞥见了那位黑哥儿粉红色的舌头。他对这黑哥儿颇为钦佩:有一次他竟脱下皮鞋,用足趾夹起一盒火,又将火柴盒打开,从中取出一支火柴,还用双脚将它擦着了火。“这小子真了不起,”鲍里斯极为赞赏地思量,“大家都应当像会使用双手一样,也善用两脚!”由于老被人观察,他觉得左半个身子极不自在。他深知洛拉将要质问他:“你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已在临近。绝对不可能推迟发问的时间,这不是他能够左右的:洛拉会在她认准的时间提出,那差不多是命中注定了的。鲍里斯觉得自己在享用很少一点点极为珍贵的时间,其实这是相当愉快的:鲍里斯看见台布,他看见洛拉的酒杯(洛拉用了一点简易晚餐;正式的晚饭她在演唱之前是一概不用的)。她喝了格鲁奥古堡出产的一种酒。她很善于保养,并且干了不少随心所欲的开心事。因为她视衰老为畏途。杯底还剩了些许葡萄酒,真像残留的血迹。爵士乐队开始演奏《假如月亮变成绿色》 [1] 。鲍里斯自忖:“我会不会唱这支小曲儿呢?”要是能够吹着口哨,在银色月光下沿着皮加尔大街漫步,那才真够意思呢!德拉鲁对他说过:“你的口哨吹得像猪叫!”鲍里斯暗自好笑。叹道:“这个坏东西!”他对马蒂厄抱有极大的好感。他悄悄斜睨了一眼,却不转过头来,只见到在浓浓一绺赤发遮掩下洛拉那双大眼。其实别人的目光还是可以忍受的。当你感到人家一腔热忱地端详你时,只需习惯于这特别热烈的氛围就行啦。它足以把你烧得面红耳赤。鲍里斯温顺地任洛拉端详,让她看自己的身材、瘦削的后颈,还有那让她分外钟情的修长侧影。唯有这样,他才能深藏不露,独自去想那些昔日的趣闻逸事。

“你在想什么呀?”洛拉问道。

“什么也不想。”

“人总得想点儿什么。”

“我方才什么也没想。”鲍里斯说。

“甚至也没想到你喜欢他们演奏的小曲儿,或者想到你有心要学一学如何打响板?”

“想到过,也就是这一类小事啦。”

“你看呀!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要知道你的一切思想活动啊!”

“这用不着说。小事一段。”

“小事一段!人家还以为:爹妈给你的舌头只能用来跟你的教授议论哲学呢!”

他瞧了她一眼,对她微微一笑:“我很爱那个人儿,因为她长着一头红发,并且神态老成呀。”

“真是个调皮鬼!”

鲍里斯 眼睛,故意做出乞怜的姿态。他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评头品足。这种事总是很麻烦的,他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洛拉似乎气鼓鼓的,其实是因为爱之甚切,为了他神魂颠倒。确实有这样的时刻,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竟会无缘无故地搔首弄姿,或者茫然若失地呆望着鲍里斯,自己也不知如何摆弄他才是,甚至径自手舞足蹈起来。当初鲍里斯觉得莫名其妙,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洛拉将手搁在鲍里斯头上,感慨道:

“我琢磨这脑袋里都装了些啥东西,真叫我害怕!”

“怎么会呢?我向你担保,没有害人的东西。”鲍里斯笑嘻嘻地说。

“是啊,可我没法跟你说……不知不觉就有这种想法,不是有意的。你的每一个想法都是飞来的神思哩。”

她将他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

“别把我的发绺撩上去,”鲍里斯说,“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额头。”

他抓起她的手,稍稍抚摩了一番,然后将它重新放在桌面上。

“在这儿,你表现得很温情,”洛拉说,“我以为你和我在一起挺好;可一转眼你就没影了,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就在这儿。”

洛拉挨得很近地瞧着他。她那苍白的脸庞因一种伤感的宽容而有些变样。这正是她演唱《被剥削的人》时的神态。她噘着嘴唇,那两片厚厚的、嘴角下垂的朱唇,当初曾让他十分喜爱。从他的嘴体验到这两片嘴唇的亲吻时起,他就产生了一角湿润炽热的裸露肌肤嵌在了石膏面具上的印象。现在他倒更喜欢这姑娘白皙的皮肤,白得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洛拉怯怯地问:

“你……跟我在一起不觉得厌烦吧?”

“我从来不厌烦的。”

洛拉叹了口气,鲍里斯颇为得意地想:“真有意思,她显得那么老成,她从不谈年龄,但她大概奔四十岁了。”他倒喜欢钟情于他的人看上去年长一些,这反使他放心。不仅如此,这还使他们总有些小心翼翼,但乍一看并不明显,因为两人的皮肤都晒黑了。他真想亲吻一下洛拉那伤感的容颜,他想她一定是累坏了,她的一生极为失意,而且十分孤寂:自从爱上他后,甚至变得格外孤寂了。“我一点也帮不上她啊!”他万般无奈地想。此时此刻,他觉得她非常可亲。

“我很惭愧。”洛拉说。

她的声音沉重而忧戚,犹如红色天鹅绒做的幕布。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

他应道:

“当我听你说‘孩子’时,简直是一种享受,你的声音念这个词儿特别好听,那元音发得圆润。在《被剥削的人》中,这个词儿你唱了两遍。光为这一点我就要去听。今晚听众多吗?”

“一帮子小市民。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们还死活非听我唱不可。萨伦扬只好喝令他们安静下来。要知道,这叫我很不自在,倒像是我在碍事。我进场时,他们还是鼓了掌。”

“这很正常。”

“我受够啦,”洛拉讲道,“给这些家伙演唱真叫人恶心。有些家伙来是因为要酬酢某个家庭。你要是亲眼见到就好啦:他们满脸堆笑地跑过来,打躬弯腰,女客入席时替人家扶住椅子!这样你当然就妨碍了人家,你走过时人家就以垂怜的目光傲视着你。鲍里斯,我是为了混饭吃才卖唱的啊!”

洛拉最后这句话来得唐突。

“是这样。”

“当初要知道是这么个下场,我才不干呢!”

“在哪儿唱都一样,你在音乐厅演唱时,也是为了生存嘛。”

“那可不一样。”

沉默了片刻,洛拉匆匆又道:

“比方说,那在我之后演唱的小伙子,今晚我跟他聊了一会儿。他彬彬有礼,但他的俄罗斯味儿也不比我浓!”

“她以为我已对她感到厌烦。”鲍里斯暗想。他决心一次跟她讲清楚:她永远也不会令他厌烦。今天不说了,以后再说。

“也许他学过俄语?”

“这话该你来说,”洛拉道,“你该能告诉我他的发音好不好。”

“我的父母是在一九一七年离开俄国的。那时我才三个月。”

“你不会说俄语,这简直是笑话。”洛拉若有所思地下这样的结论。

“她真有意思哩,”鲍里斯暗忖,“她为爱上我而深感羞愧,因为她年纪比我大。我却觉得这很自然,总得有一个比另一个年长嘛。”并且尤其要紧的是,这更合乎道德:鲍里斯不会爱上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姑娘。假如两人都很年轻,那么他们就会不知如何是好,一切都会出毛病,你会觉得是在玩过家家。跟成熟的人相处,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坚实可靠,他们会给你带路,而且他们的爱情是有分量的。鲍里斯同洛拉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良知是给予赞同的,自己觉得理所当然。无疑地,他更喜欢同马蒂厄做伴,因为马蒂厄不是婆婆妈妈之辈:男人更有意思。马蒂厄还可以给他传授一些经验。但鲍里斯常常琢磨马蒂厄对自己是否有友谊。马蒂厄漫不经心,而且有点粗鲁。当然喽,男人之间是不应当卿卿我我的;但有许许多多别的办法表示对什么人有感情。鲍里斯觉得,马蒂厄本可以不时说一句话或做一个手势来表示友爱。同依维什在一起时,马蒂厄就判若两人了。鲍里斯回想起有一次马蒂厄帮助依维什穿上大衣时的面部表情,他心中顿时不快地一笑。那是马蒂厄的微笑:在鲍里斯如此赏识的那张痛苦的嘴巴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既含有羞愧又透着柔情。想到这儿,鲍里斯的脑海里已是烟雾腾腾,于是他什么也不思索了。

“那小伙子走啦。”洛拉说。

她焦虑地瞧着他。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德拉鲁。”鲍里斯怅惘地回答。

洛拉苦笑:

“你是不是有时也能想想我呢?”

“我没必要想你,因为你就在这儿嘛。”

“你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德拉鲁?你想同他一起过日子么?”

“我对待在这儿感到很满意。”

“你是对待在这儿满意,还是对跟我在一起满意?”

“这是一回事。”

“对你来说是一回事。但对我却不一样。同你待在一起时,我并不在乎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何况我对同你在一起从来也没有 心满意足 过。”

“从来没有?”鲍里斯十分惊奇地问。

“谈不上满意。你不用装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看到过你同德拉鲁在一起时是什么模样儿。只要他在场,你简直就忘乎所以啦。”

“这是两码事。”

洛拉将她那已经见衰的美丽面庞凑近了他:她似乎在请求:

“瞧瞧我,你这小白脸!你干吗那么把他放在心上呢?”

“我不知道。我并没太多把他放在心上。他非常好。洛拉,跟你一起谈论他,我觉得不是滋味儿。因为你对我明讲过:你对他没好感。”

洛拉强作笑容道:

“瞧这人的别扭劲儿。可我的小姑娘,我没说过对他没好感。我只是一向不明白,你怎么会觉得他如此了不起。你不妨解释解释,我不过是想弄明白。”

鲍里斯心想:“这可不行。我说不上三句话,她就会让我住口!”

“我觉得他很可亲。”他小心翼翼地说。

“你总是这么对我说。要是我,就不一定用这个词儿。若对我说他看上去挺聪明,说他有教养,这都可以;但不能说可亲。反正我是说我的印象。在我看来,所谓可亲的男子,应当是跟莫里斯差不多的人,干净利索,毫不含糊;可他呢,他叫人家难受,因为他不阴又不阳,叫人摸不着底细。你瞧,就说他那双手吧。”

“他的手又怎么样?我倒挺喜欢它们哩。”

“那是工人的粗手。它们总是有点儿发抖,仿佛他刚干完什么体力活儿。”

“是呀,正是这样。”

“哦,也许吧。可他并不是工人啊。当我看见他的大巴掌遮住一杯威士忌酒的时候,我觉得他有劲儿,并且懂得享受。这我一点儿不反对;但在这之后,就看不下他喝酒的那副样子喽。那张怪模怪样的嘴巴,很像巧言令色的牧师。我没法跟你说清楚,我觉得他自奉俭薄,但你若细看他的眼睛,便可明明白白看出他很有教养。只不过他是那种什么爱好也没有的男人,不爱喝酒、不贪美食,甚至不爱跟女人睡觉。他必须对世上的一切都加以思考,就说他那副嗓门儿吧,是万无一失的教书先生的斩钉截铁之声。我知道那是职业病,老给孩子们上课的人就会这样。我有一位小学老师就跟他一个调门儿。可我已经不再是小学生啦,这叫我受不了。你完完全全是个大老粗,或者完完全全是个文人雅士,是个小学教员或者是个牧师,这我都能够理解,但总不能两者兼而有之吧。我不知道天下是否有喜欢这种男子的女人,似乎从未有过。我只是开门见山地说出来罢了。这种男人碰碰我都会引起我的反感。正当他用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时候,又用那爱寻衅闹事的巴掌抚弄我,这个我不干!”

洛拉说到这里才舒了口气。“她往人家身上胡栽了些什么啊!”鲍里斯心想。但他却十分平静。爱他的人相互之间未必相爱。鲍里斯觉得,他们在他面前分别拆对方的台,这也很自然。

洛拉用迁就对方的语气继续说:“我很理解你。你看他的眼光跟我不一样,因为他当过你的老师,你深受熏陶。我通过许多细枝末节能看出这一点。比如说,平素你对一般人的穿着打扮极为挑剔,唯恐其优雅不够到家;但只有对他例外,他穿戴得像个伧夫俗子,打的领带连我住的旅馆里的跑堂也看不上。可你却觉得无所谓。”

鲍里斯顿觉语塞,但心情平和。他缓缓解释道:

“谁要是并不在意穿着而穿得蹩脚,那就不算什么。可恶的是想 一鸣惊人,弄出的效果却一败涂地。”

“你的效果可不差,我的小崽子!”洛拉戏谑道。

“我知道穿什么对我合适。”鲍里斯谦虚地说。

他想起穿上一件粗针毛衣,自己感到很满意:那是一件漂亮的毛衣。洛拉握着他的一只手,将它放到自己的双掌中颠动。鲍里斯瞧着自己那只起起落落的手,忽想到:“这不是我的手,倒像一张煎饼。”他感觉不出这手掌了,觉得很好玩儿,于是挪动了一个指头叫她的手掌又活跃起来。那指头摩擦着洛拉的掌心,洛拉便向他投以十分感激的目光。“我最怕这目光。”鲍里斯恼火地想。他自忖:假如洛拉不是经常摆出这么一副自卑而可怜的面孔,他一定会比较容易流露出温情。至于在公共场合让一个上点年纪的正经女人捏摸他的手,他可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早就认为,自己大概就是这么一种男人。即使他独自一人时,比如在地铁里,人家都用大惊小怪的目光打量他,而从工场作坊下班回家的小丫头们却当面嘲笑他。洛拉突然又道:

“你仍然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他那么好。”

她就是这么个人儿: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拢。鲍里斯断定她是自寻烦恼,其实她是喜欢来这一套。他盯着她瞧:她周围的空气泛着淡蓝色,她的面庞白里透点儿蓝光,眼神依然那么炽热固执。

“你说,那是为什么?”

“就因为他很好嘛。唉!”鲍里斯不禁叹了口气,“你老追着我。他却不依恋什么。”

“不依恋什么难道是好事?你呢,你也依恋什么吗?”

“不依恋任何东西。”

“无论如何,你总有点儿依恋我吧?”

“不错,我是依恋你的。”

洛拉似乎很不高兴了,于是鲍里斯扭过头去。她做出这副模样的时候,他实在不怎么愿意瞧她。她自己折磨自己,他觉得这是胡来,却也无可奈何。凡是他能左右的,他都在做。他对洛拉一心不贰。他常常给她打电话,每周有三次亲自到苏门答腊歌厅门口去接她。最近这几天晚上,他干脆在她屋里过夜。至于其他方面,或许只是个性格问题,同时也是个年龄问题。年纪大的人总是过分较真,仿佛事关他们的性命。鲍里斯小时有一次将汤匙落在地上。家里人叫他拾起来。他一口拒绝,并且毫不相让。于是他父亲说:“那么就由我来替你拾起来。”那口气里带着一种令人难忘的威严。鲍里斯看见他那高大的躯体硬邦邦地弯下,看见那光秃秃的头顶,还听见了骨骼的咯咯响声,这是无法容忍的大不敬:他放声大哭起来。自此,鲍里斯就把大人尊为庞大无比而行动不便的神明。他们一弯腰,别人就会觉得他们快要折成两段;假如他们走路打个趔趄,或者四脚朝天栽倒在地,别人就会既好笑又战战兢兢。假如他们如洛拉此刻那样眼中噙满泪水,别人就会不知所措,甚至无地自容。成年人的泪水,那是一种极为神秘的灾难,有点儿像上帝因为悲叹人类之无行而挥洒的热泪。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感佩洛拉的热情。马蒂厄说过人是应当有激情的;笛卡儿也曾作如是说。

“德拉鲁是有激情的,”他继续思索,并且高声道出,“但这并不妨碍他不依恋任何东西。他是自由的。”

“照这么说,我也是自由的。我依恋的只有你。”

鲍里斯避不作答。

“我难道不算自由?”洛拉追问。

“这是两码事。”

很难说清楚啊。洛拉是一名受害者,她不走运,而且太容易令人动心。这一切都对她不利。何况她还吸毒。从某种角度说,这有好处;原则上甚至完全是好事。鲍里斯跟依维什提到过,两人都同意这是好事。但也有个目的性问题:假如是为了自我毁灭,是出于绝望,或者是为了确立自身的自由,那就理应予以赞扬。但洛拉吸毒却是品味放松的感觉,这是她松弛的时刻。而且她并没有上瘾。

“你真叫人好笑,”洛拉生硬地说,“你还是老一套,总是从根本上就把德拉鲁置于他人之上。老实说,咱们不妨私下评判评判:到底是他,还是我更自由?他家里桌椅板凳一应俱全,领着固定工资,退休金有保障,过着小公务员式的日子。而且更胜一筹的是,他还有那么个你跟我提起过的姘头。那是个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这就十全十美了。作为自由,实在是登峰造极喽。我呢,只有这一身破衣衫,孑然一身,住的是旅店。连今年夏天弄不弄得到合同都还一筹莫展。”

“这是两码事。”鲍里斯重复道。

他感到恼火。洛拉才不在乎什么自由不自由。她今晚热衷于此,无非是要对马蒂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哼,我的小白脸,你要是这样,我就跟你拼命。你说什么?什么是两码事?”

“你呀,你是在不知不觉中享有自由的,”他解释道,“碰巧如此,就这么回事。可马蒂厄呢,人家是经过思考的。”

“我还是莫名其妙。”洛拉摇头说道。

“这么说吧:他那套房子,他才不在乎呢;他在里面过日子同从前在别处过日子并无不同。我还觉得他也并不在乎他那位家庭妇女。他与她同居,那是因为反正得找个女人一同睡觉。他的自由是看不出来的,是内在的。”

洛拉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便起了叫她难受一下的念头,好教训教训她。于是他又道:

“你呀,你太依恋我啦;他是不会让别人这样钉住他的!”

“哼!”洛拉受到伤害便喊了起来,“我太依恋你,你这小坏蛋!你以为他就不那么依恋你那妹子啦?只要看看那天在苏门答腊歌舞厅他那副神情,心里就明白啦。”

“依恋依维什?”鲍里斯问,“说这话真叫可悲!”

洛拉“哼”地冷笑了一声,鲍里斯头脑里顿时一片烟雾。过了一会儿,爵士乐队奏出《圣詹姆士医院》(St.James In firmary)的曲调,鲍里斯听了便有起舞之意。

“跳一圈好吗?”

他们翩翩起舞了。洛拉紧闭双目,她可以听见他那急促的呼吸。那年轻的同性恋者站起来,去邀请那位曾跳过爪哇舞的女郎。鲍里斯想到可以在近处观察他,觉得很高兴。洛拉在他的臂弯里显得沉甸甸的。她跳得不坏,身上的味道馥郁芬芳。可就是太沉了。鲍里斯觉得自己更愿意同依维什一起跳舞。依维什跳得真棒。他暗想:“依维什该学学打响板。”后来,由于洛拉的芬芳气息,他什么也不再想了。他紧紧搂着洛拉,使劲吸着香味儿。她睁开两眼,仔细端详他:

“你爱我吗?”

“爱呀。”鲍里斯边说边做鬼脸。

“你干吗对着我做鬼脸?”

“没啥原因。你碍我的事。”

“为什么?那么你不是真爱我?”

“哪里的话。”

“那为什么你自己从不主动说起?每回都要我来问你。”

“因为没到时候。这是奥秘,我觉得不应当将它说穿。”

“我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你觉得不高兴么?”

“不。你想说时你可以这样说,但你不应当问我是不是爱你。”

“亲爱的,我问你什么事情是非常罕见的。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要看着你、感受到我爱你,便觉得很满足啦。但有时我也想了解一下你的感情。”

“我明白,”鲍里斯认真地回答,“但你得等水到渠成嘛。假如不是自发产生,那就没有什么意义。”

“可你这小傻瓜,你自己讲人家不问你,你就想不起来!”

鲍里斯笑起来,他道:

“倒也是,你让我说了蠢话。但你要知道,人们可以对某某人有好感,却并不想说出来。”

洛拉没搭腔。他俩停了步,鼓起掌来,于是乐队再度奏乐。鲍里斯高兴地看到那小男妓踏着舞步朝他们走过来。但他从近处见到这人时,却不免大失所望:那家伙足有四十岁了。他的脸上保持着青春的光华,但内里却苍老了。他长着两只湛蓝的大眼睛,像玩具娃娃一样。还有一张稚气很重的嘴巴,但在他那瓷釉般的眼睛下却出现了吊泡。嘴角也有许多皱纹,鼻孔拧缩在一起,像快要咽气的人一样。还有他的头发,远看像一团金色的雾,其实几乎遮不住头盖骨。鲍里斯不胜厌恶地瞧着这不留胡须的老少年:“他曾经是很年轻的。”他暗想,有些人生来就似乎有三十五岁(譬如马蒂厄),因为他们从不曾有过青春。但谁若真正年轻过,就会终生留下痕迹。这可以保持到二十五岁的样子。在这以后……就不堪入目了。他开始端详洛拉,并且急匆匆地对她说:

“洛拉,仔细瞧瞧我。我爱你。”

洛拉的眼圈红了,脚底竟踩了鲍里斯一下。她只是说:

“我亲爱的……”

他真想大声说:“靠紧点儿呀,让我感受到我对你的爱。”但洛拉却一言不发,这回轮到她自行其是啦,多好的时刻!她似笑非笑,垂下了眼皮,由于幸福的感觉反而渐渐收敛了兴奋的表情。这时的容貌是平静而孤傲的。鲍里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那种该死的念头突然渗透他周身:“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衰老!”去年他是镇定自若的,从来也不曾有过诸如此类的念头;到如今,却颇有凄凄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整个的青春年华都从手指缝间流失了。以二十五岁为界。“我还有五个有用的年头,这之后我就自杀拉倒!”他已听不下这种乐曲,也难以忍受自己周围的这些人物,便问:

“咱们回家去么?”

“这就走,我的宝贝儿。”

他俩回到了原桌。洛拉叫来服务员,付了账,接着便将天鹅绒质的短斗篷披在肩上,说道:

“咱们走吧!”

于是两人走了出去。鲍里斯没有多少想法了,却觉得阴森森的。勃朗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很多,都是些冷酷苍老的男人。他碰见了 穿靴猫 乐厅的指挥皮拉涅兹,向他致了意。他挺着大肚皮,两条短腿在大肚皮下一步一挪。“我也一样,也许会长个大肚皮。”再也不能在镜子面前自我欣赏,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呆板机械,似乎变成了死木头疙瘩儿……而正在过去的每分钟,都在消磨掉一点儿他的青春。“要是我至少能够自我节约,悠着点儿活着,慢速运转,或许能多争取几年。但要想做到这一点,我就不能每天晚上熬到凌晨两点才上床。”他恨恨地扫了洛拉一眼:“她在谋杀我呢!”

“你不舒服吗?”洛拉问。

“没什么不舒服。”

洛拉住在纳瓦兰街的一家旅店里。她从钥匙牌上取下房门钥匙,两人便悄悄上楼。房间里毫无陈设。只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贴满标签的木箱,在尽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鲍里斯的照片,是用图钉钉住的。那原是一张身份照,洛拉拿去叫人家放大了。“这张照片么,它还会是这个样子,”鲍里斯暗想,“将来我变成一个老废物之后,这照片上的我却会风采依旧。”他真想扯下来撕它个粉碎。

“你脸色好阴沉,”洛拉说,“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累坏啦,”鲍里斯应道,“我头痛死了。”

洛拉面露焦虑之色。

“你别是生病了吧,亲爱的?你不想吃一片药吗?”

“不用啦,还行。一会儿就会好的。”

洛拉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的头昂起来: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怨恨。至少不该怨我、恨我吧?不对呀,你还真怨恨我哩!我做了什么错事啊?”

她的神情颇为慌乱。

“我对你没啥怨恨。你这是说痴话。”鲍里斯有气无力地驳斥道。

“你是在怨恨。可我做了什么错事?你最好还是对我明说。我才能跟你解释清楚。这里面肯定有误会。那不会是无法弥补的。鲍里斯,我求你啦,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啊。”

他用胳膊搂住洛拉的脖子,对着她的嘴亲了一下。洛拉微微颤抖了。鲍里斯闻到了芬芳的气息,感受到贴在自己嘴上的是湿漉漉的肉体。他神魂颠倒了。洛拉捧着他的脸没头没脑地狂吻了一阵子。她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鲍里斯觉得此时对洛拉产生了欲念,他对此颇感满意:欲念能吸收沮丧的想法,当然也能吸收所有其他的念头。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一阵骚动,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他将手轻轻搁在洛拉的臀部,透过绸裙子触摸着她的肌肤:他的身子化为这只在绸子般的肌肤上伸展的手。他将手微微捏紧,那衣料便在他手指间滑动,像某种细嫩的动物毛皮;而她那真正的皮肤却在绸裙下绷足了劲儿抵挡着,既富有弹性,又像羔羊皮手套那么清凉。洛拉将她的短斗篷甩落在床上。她的一双玉臂便赤条条地展露出来,立即挽住了鲍里斯的颈脖。她周身散发着香气。鲍里斯瞥见她那剃过毛的腋窝,布满黑里透青的小斑点:真像是深深扎进皮肉的刺头。鲍里斯同洛拉双双呆立在欲念袭来的那个地方,因为他俩竟没有挪开身子的气力了。洛拉的腿簌簌发抖,鲍里斯竟以为两人都会瘫倒在地毯上。他紧紧搂抱着洛拉,体验着她那对丰满的乳房蕴藏的柔情蜜意。

“啊啊!”洛拉叫唤着。

她顺势仰卧在床上。他被这嘴唇鼓胀的苍白容貌所感动,那面容好似墨杜萨的头颅。他心想:“她的大好年华也就到尽头了。”于是将她搂抱得更紧。“不定哪天早晨,她会突然垮掉。”他不再怨恨她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紧紧贴着她。这身子虽瘦削却很结实,肌肉紧绷着。他用两臂搂抱住她,支撑她向衰老作抗争。接着,他感到刹那间的迷糊和嗜睡:他瞧着洛拉的胳膊,觉得有如老妪的白发,旋即以为将衰老攫在了手掌中,应当绷足气力扼住它,直至将它缢死。

“你搂得我好紧,”洛拉幸福得连连呻吟,“你弄疼我了哩。我需要你啊。”

鲍里斯挣脱出来:他有些吃惊。

“把睡衣递给我。我到洗手间去更衣。”

他走进洗手间,将门反锁上:他讨厌洛拉在他更衣时闯进来。他洗脸濯足,将爽身粉撒在腿上,觉得很好玩。他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暗想:“可有意思啦。”他感到脑袋沉甸甸、空荡荡,自己也弄不清在想些什么。“我得找德拉鲁谈谈。”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在门的那一边,她正在等候,肯定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可他却不想仓促上阵。一条赤裸裸的身子。充满着原始的气息,某种翻江倒海的体验……这一切都是洛拉所不愿明白的。现在需要的,是投入深沉的、强烈的感官享受中去。一旦投入之后,那东西才会来劲儿;但 在这之前 ,难免有一种恐惧感。“无论如何,我不愿像上次那样昏厥过去。”他愤愤不平地想。他在洗脸池上方仔仔细细地梳着头,为的是看看自己会不会掉头发。然而没有一根头发落在洁白的瓷釉上。等他穿好睡衣,他便推门回到屋里。

洛拉果然赤条条地平躺在床上。这是另一个洛拉,懒洋洋的,令人望而生畏;她正透过睫毛窥视着他。她的身子衬着蓝色的棉被,像鱼肚一样泛着银白色。小腹的三角上有一簇赭色的阴毛,她很美。鲍里斯走近床铺,以又迷惘又厌恶的心情上下打量着她;她向他伸出双臂:

“等一会儿。”鲍里斯说。

他按了按电钮,于是电灯熄灭了。房间霎时变成一片红色。在对面建筑物的四楼上,不久前安装了亮晶晶的广告。鲍里斯在洛拉身旁躺下,动手抚摸她的肩头和乳房。她的皮肤是如此滑润,你一定以为她仍穿着那身绸裙子。她的乳房稍嫌柔软,但鲍里斯顶顶喜欢这样:这是一个有阅历的女人的乳房。他徒然将电灯熄灭,由于那该死的广告,他照样可以看见洛拉的面容:被红光映照成苍白色,却有两片黑色的嘴唇:她仿佛正在受苦受难,她的目光很严峻。鲍里斯觉得心情沉重而悲怆,真像是在尼姆 头一条公牛跳进斗牛场时的情景:就要发生什么事了,那是既不可避免、又十分可怕、却很平淡无奇的事情,比如那公牛将在血泊之中倒毙。

“脱掉你的睡衣吧。”洛拉哀求他。

“不脱。”鲍里斯顶道。

这已成为老一套。洛拉每次都要求他脱掉睡衣,鲍里斯不得不一口拒绝。洛拉的双手悄悄伸进了他的上衣下面,温情脉脉地抚摩他。鲍里斯不禁失笑道:

“你呵到了我的痒处哩。”

他俩拥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洛拉抓着鲍里斯的一只手,让它按着自己的肚皮,紧紧贴着她那撮赭色的阴毛:她总是要提出各式各样的古怪要求,有时鲍里斯只好硬着头皮抵挡。他让自己那只手麻木不仁地在洛拉的大腿间悬放片刻,然后缓缓地将它上移直至她的肩头。

“来呀,”洛拉一边将他拉过来,一边喃喃有声,“我真爱你。来呀,快来呀!”

她不一会儿就哼唧起来。于是鲍里斯心里想:“这下子好啦,我非晕过去不可!”仿佛有一股黏糊糊的波浪从他的腰间一直升到后脖根儿。“我不愿意。”鲍里斯咬紧牙关自语道。但他突然感到,人家像提起一只兔子那样,从颈部将他托起,他顺势扑倒在洛拉身上,于是在赤光照耀下有了一次充满快感的盘旋。

“我的爱人呀!”洛拉念叨着。

她轻轻地让他侧过身来,自己下了床。鲍里斯依然十分沮丧,将脑袋埋在枕中。他听见洛拉打开洗手间的门,琢磨着:“和她折腾完了之后,我还是纯洁的,我不想搞什么名堂。我对做爱感到厌恶。说准确点儿,倒不完全是这本身令我厌恶,而是我真怕又昏厥过去。你竟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会觉得自己受制于他人。何况选择自己的女伴又有什么意义?跟任何女人搞都是一模一样。不过是生理现象罢了。”他不胜厌恶地重复:“生理现象!”洛拉为了过夜在洗濯。潺潺水声是令人愉快的,也是清白无辜的,鲍里斯愉快地听着。沙漠里干渴的幻觉症患者也会听到类似的声音,泉水叮咚的声音。鲍里斯试图想象自己也是一名幻觉症患者。房间、红光、汩汩水声,这一切全都是幻觉呀。他将返回大漠,躺在无际的沙土上,用软木太阳帽遮住两眼。这时马蒂厄的面庞兀然显现。“真有意思,”他喃喃自语,“我更喜欢男人,而不是娘儿们。我跟女人在一起时,那乐趣还不及跟男人在一起的四分之一。但无论如何我是不愿同男人睡觉的。”他很开心地想到:“等我跟洛拉分手之后,我就去当修道士!”他觉得自己是无情而纯洁的。洛拉又蹦到床上,一把搂住了他。

“我的宝贝儿,我的宝贝儿!”她连声呼唤。

她抚弄着他的头发,出现了一长段静默。当洛拉开口说话的时候,鲍里斯眼前已是金星乱转。她的声音在赤红的夜色中显得很古怪。

“鲍里斯,我只有你啦。我在人间孑然一身,你一定得爱我,我心里只有你。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就想跳河自杀。我必须日日夜夜想着你。千万别狠心,我的爱人呀!别伤害我,你是我仅有的一切了。我在你的掌握之中,我的爱人!永远别伤害我,我是孤身一人啊!”

鲍里斯一惊,醒了过来。他清醒地考量着眼前的局面,用明明白白的语调对洛拉说:

“若说你孤独,那是因为你爱孤独,还因为你高傲。要不是这样,你就会爱上一个年纪比你大的男人。我呢,我年纪太轻,不能使你免去孤独。我觉得你是为了这个才选择我的。”

“我不知道,”洛拉回答,“我热切地爱着你,我就知道这个。”

她狂热地抱紧他。鲍里斯隐隐约约听见她在念叨:“我爱死你啦!”接着他便呼呼入睡了。 Od115rM3wb+VaHLtkY5JgHg0Oyok6B/MF3RufI5RNiK/bxMvybhH9Ra54gD6WC8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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