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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尔辛杰托里街当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抓住了马蒂厄的胳膊;在另一侧的人行道上,一名警察正在踱方步。

“老板,行行好,我饿了。”

他的两只眼睛挨得很近,嘴唇肥厚,散发着一股酒气。

“倒不如说你口渴吧?”马蒂厄问道。

“我跟你打赌,朋友:我打赌是肚子饿。”那家伙结结巴巴地说。

马蒂厄在衣袋里摸到一枚一百苏 的硬币,对他说:

“啊,这无所谓。我不过说说而已。”

说着将那一百苏递给了他。

“你这可是做了件好事,”那家伙倚着墙说,“我要为你作最好的祝愿。我该祝你什么呢?”

于是两人都琢磨起来;马蒂厄说:

“你想祝什么就祝什么吧!”

“好嘛,我祝你走运,”那人又道,“就祝这个。”

他颇为自得地笑了。马蒂厄注意到警察正朝他们走来,不禁为那家伙担心,便说:

“得啦,再见吧!”

他正想走开,那人却一把将他抓住:

“祝你走运还不够。还不够呢,”那人有些哽咽地说。

“那么你还想怎样?”

“我想送你一点东西……”

警察走过来喝道:

“我要以乞讨罪送你去坐牢!”

他年纪很轻,两腮红喷喷的。他竭力做出很严厉的样子:

“你扰乱行人已经有半个钟头啦!”

那语气却并不十分肯定。

“他没有乞讨,”马蒂厄忙说,“我们是在谈话。”

那警察耸了耸肩,便继续往前走。那汉子却摇摇晃晃,样子很令人担心。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警察。

“我找到一件东西,马上就送给你。我送你一张马德里的邮票。”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绿色硬纸片,把它递给了马蒂厄。马蒂厄念道:

“全国劳动者联合会。全联合会日报,共两份。寄往:法国。无政府主义工会委员会,贝尔维尔街四十一号,巴黎第十九区。”在地址下方贴了一张邮票,邮票也是绿色的,上面加盖了马德里的邮戳。马蒂厄伸出手,说:

“非常感谢!”

“可你得注意!”那家伙面带愠色地说,“写的是……是马德里。”

马蒂厄注视着他:那人样子很激动,绷足了劲儿要想说明白他的想法,终于放弃了,只是喃喃道:

“马德里呀。”

“是的。”

“我向你打赌:我这就去那儿。不过现在还没安排好。”

他的神色变得忧郁,喃喃道:“等一等。”接着用手指轻拂着那张邮票。

“行啦。你可以拿走啦。”

“谢谢。”

马蒂厄刚迈出几步,那家伙又叫他回来:“喂!”

“嗯?”马蒂厄应道。那人远远将那枚一百苏的硬币亮给他看:

“有个家伙刚塞给我一百苏。我请你喝一杯罗姆酒。”

“今晚就算啦。”

马蒂厄怀着朦胧的遗憾走开了。在他这一生中,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他同大家一起在街上游荡,同大家一起泡在酒吧间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邀请他喝上一杯。现在这些都已成为过去:像这样的交往从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是爱打趣儿的。他曾动念到西班牙去打仗。马蒂厄加快了步伐,他烦恼地思量着:“反正我跟他也没啥要交谈的。”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绿色明信片:“是从马德里寄来的,但却不是寄给他的。大概是什么人转让给他的。他在送给我之前反复抚摸过它,因为是从马德里寄来的啊。”他回想起那家伙的容貌,以及他在凝视那张邮票时做出的表情:一种十分激动的奇特表情。马蒂厄也凝视起那张邮票来,并且继续向前迈着脚步,接着便将那张明信片放回衣兜。一列火车呜呜呜叫起来。马蒂厄忽而想到:“我老啦!”

此刻是十点二十五分,马蒂厄提前到达了。他不停地往前走,经过那座蓝色小屋时甚至连头也不回。不过他还是用眼角斜睨着。所有的窗户都黑了灯,只有杜菲夫人家除外,玛赛儿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屋子的大门:她正俯向母亲,用男子气的动作为她塞好大床上的被窝。马蒂厄一脸愁云;他琢磨着:“五百法郎得一直管到二十九号,平均每天三十法郎,甚至还没这么多。我该怎么办呢?”他掉过头,从原路退回去。

杜菲夫人房间里的灯光已经熄灭。片刻之后,玛赛儿的窗户又通明透亮了。马蒂厄穿过马路,挨着杂货铺朝前走,尽量避免新鞋底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大门半关半闭。他轻轻将门推开,门嘎吱一声。“星期三我把油壶带过来,在铰链上抹点儿油。”他边想边进了门,将大门重新关上,在一团漆黑中脱下了鞋。楼梯格格作响:马蒂厄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手里提着自己的皮鞋。他在踏上每一级台阶之前,都先用大脚趾探测一番。“多么滑稽啊!”他心里嘀咕着。

玛赛儿在他到达楼梯转弯处之前,就打开了房门。一团颇像彩虹的玫瑰色雾气从屋里逸出,顿时在楼梯道当间散发开来。她穿的是那件绿色衬衫。马蒂厄从薄薄的衣料间窥见了她那丰腴柔嫩的臀部。他走进屋里。他始终觉得仿佛是走进了蜗居。玛赛儿将门关上、锁好。马蒂厄走向嵌在墙里的大衣柜,将柜门打开,又将皮鞋放在里面。然后他瞧瞧玛赛儿,觉得有点儿什么故障。

“有什么不顺当的事情?”他小声问。

“还好,”玛赛儿低声回答,“你呢,老朋友?”

“我一个子儿也没啦。除这之外,还马马虎虎。”

他吻了吻她的脖子和嘴巴。脖子散发着琥珀香味,嘴上则有一股普通烟草的气味。玛赛儿在床沿坐下来,开始凝视自己的腿,马蒂厄则在这当儿更衣。

“这是什么啊?”马蒂厄问。

原来壁炉上搁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他走近一瞧,是一名女扮男装、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正羞答答而又冷漠地微笑着。她穿着一件男式上装和一双平底皮鞋。

“那是我。”玛赛儿头也不抬地说。

马蒂厄转过头来:玛赛儿已将衬衫从丰腴的臀部卷了上去。她朝前微弯着身子。马蒂厄能想象出衬衫下那对又丰满又娇嫩的乳房是什么样儿。

“你这是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

“从一本照相册里。照片是一九二八年夏天拍的。”

马蒂厄将上衣仔细折好,放在衣柜里靠近鞋子的地方。他问道:

“你现在看起家庭相册来啦?”

“不。我也不太明白,今天我忽发奇想,要回顾一下往事,看看我在认识你之前是什么样子,自己没得病之前是什么样子。把照片给我!”

马蒂厄将照片拿过来。她从他手里一把抢了过去。他挨在她身旁坐下。她有些战栗,将身子挪开了点儿。她含着三分笑意,端详着那张照片。

“我那时怪有意思呢。”她说。

姑娘直挺挺地倚着一座公园的栏杆站立着。她张着嘴,似乎也在说:“真有意思!”表情也同样潇洒而稚拙,同样无惧无畏。只是那时的她又年轻又苗条。

玛赛儿连连摇着头。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呀!照片是在卢森堡公园、由一位学药物学的大学生拍摄的。你看见我穿的那身短衫了吗?那是我当天为自己买的,因为下个星期日大家准备到枫丹白露去郊游。天哪!……”

今天准有点什么事情:她的手势从来没有这么急促,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忽高忽低,这么具有男子气魄。她坐在床沿上,模样比光着身子还糟糕,简直毫无抵抗能力,像一具大瓷娃娃,放在玫瑰色的房间尽里。听见她像男人那样粗声粗气地讲话,同时又闻到一股浓重的暗香从她身上逸出,真让人觉得别扭。马蒂厄抱住她的双肩,将她搂到怀里:

“你怀念那个年头吗?”

玛赛儿没好气地回答:

“倒不是怀念:我只是遗憾自己本可过另一种生活!”

那时她已开始攻读化学,却被一场大病弄得辍了学。马蒂厄暗忖:“她好像怪罪我哩。”他正要启齿相问,却注意到她的眼神,于是沉默不语。她面带愁容,心情紧张地瞧着那张照片。

“我长胖了,是吗?”

“是的。”

她耸了耸肩,将照片扔在床上。马蒂厄又转念:“也真是,她的经历很惨啊。”他想吻吻她的面颊,她却轻轻挣脱了,脸上挂着一丝神经质的笑意。她喃喃地说:

“这也有十年啦。”

马蒂厄心想:“我什么也没有给她啊。”他每周有四个夜晚来看望她。他详详细细对她讲述自己所做的事情。她给他出些主意,语气严肃认真而又略显专断。她常说:“我这是通过别人来生活呢。”他问道:

“你昨天干什么啦?出门了吗?”

玛赛儿做了个厌烦的姿态,在空中画了个圆圈:

“没有,我太累啦。我读了点儿书。但妈妈为商店的事老打扰我。”

“今天呢?”

“今天么,我出门啦,”她神情呆板地回答,“我觉得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需要接触接触各种人。我一直走到快乐街,觉得挺开心。再说,我很想看望安德蕾。”

“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啦,谈了五分钟。我从她家出来的时候,下起雨来了,真是个奇特的六月!而且人们的容貌都那么难看。我叫了一辆出租车,便回到家里。”

她有气无力地问他:

“那么你呢?”

马蒂厄没有心思多说话,只是应答道:

“昨天我到中学去教了最后几堂课,然后在雅克家吃晚饭。像平常那样普普通通。今天上午我到会计那里,想看看能不能给我预支点儿钱。看样子没有这种做法。但记得在博韦 的时候,我跟会计想出过办法的。然后我就去看了依维什。”

玛赛儿扬了扬眉,注视了他一会儿。他也不喜欢对她提及依维什。他又道:

“她现在心情极坏。”

“原因是什么?”

玛赛儿的声音又变得坚实有力,脸上的表情也显得通情达理而富于男子气。她的样子变得像一个壮实的近东男人。于是他讷讷地说:

“她要落榜了哩。”

“你对我说过,她正在用功读书嘛。”

“也可以这么说……一定要说用功,那便是按她自己的方式。就是说她可以接连好几个小时呆呆地面对书本,一动也不动。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就像精神病人一样有种种症候。十月份的时候,她熟读了植物学,考官很满意。可是突然,她发现自己面前是一位秃头先生,正在问及腔肠动物。她觉得很滑稽,便想到:‘我才不管你那腔肠动物不腔肠动物呢!’于是那考官竟没能从她嘴里问出一个字来!”

“真是个古怪的小女孩!”玛赛儿若有所思地说。

“不管怎样,”马蒂厄说,“我担心她又犯这种毛病,或者搞出什么新花样来,你等着瞧吧!”

这语气,这居高临下而又超脱一切的语气,会不会是故意骗人的呢?凡是能用言词表达的,他都说了出来。“但还不仅仅是言词啊!”

他踌躇了片刻,然后又泄气似的低下了头:玛赛儿完全了解他对依维什是有感情的;她甚至可以容忍他爱她。其实她只要求做到一点:便是用方才那样的语气提到依维什。马蒂厄一直抚摩着玛赛儿的脊背,而玛赛儿开始 眼皮了:她喜欢他抚摩自己的背部,尤其是从腰间到肩胛骨之间的部位。但突然她挣脱开来,脸色变得冷漠了。马蒂厄对她说:

“你听着,玛赛儿,依维什落榜我才不在乎呢。她跟我一样,天生不是当医生的料。不管怎样,即使她通过物理、化学、生物的修业考试,明年第一堂解剖课她就会掉头溜走的,而且从此不会再跨进医学院的大门。但假如这次不行,她就会干出蠢事来。她家里人是不愿意让她重读一遍的,即使她这回落了榜。”

玛赛儿用刨根究底的口气问:

“你说的蠢事是哪一种啊?”

“那我就不知道啦,”他无可奈何地回答。

“嘿!可怜的老友,我很了解你。你不敢承认,你是害怕她开枪自杀。你还自称讨厌传奇式的故事呢。顺便说说,难道你从来没见过她的皮肉?若是我,就连用手指触摸她一下也会害怕将它捅破的。而你居然想象:这么娇气的玩具娃娃,竟会用左轮手枪在自己身上戳个洞洞?我倒可以想象她瘫倒在坐椅上。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眼前放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脸上充满不胜惊诧而又天真烂漫的表情。那才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风味。但要叫我想象出别的什么蠢事,那绝对不可能,不可能!一支左轮手枪嘛,那是专门用在咱们这种鳄鱼皮肤身上的。”

她将胳臂倚在马蒂厄的胳臂上。他的皮肤比玛赛儿的皮肤还要白皙。

“你看呀,老朋友,尤其是我的皮肤,简直可以说是摩洛哥皮呢。”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我具备一切条件,可以充当千疮百孔的活靶子么?我想象,在我左乳上有一个浑圆的小洞。洞眼边缘干净利落,呈殷红色。这不也挺浪漫么?”

她还在吃吃地笑着,马蒂厄用手捂住她的嘴:

“快住口,你要吵醒老人家了。”

她不再开口了。马蒂厄将手放在玛赛儿的腿上,含情脉脉地抚摩着。他喜欢这柔软光洁的皮肤,上面的茸茸细毛在抚摩下犹如无数轻盈的震颤。玛赛儿纹丝不动:她在注视马蒂厄的那只手。马蒂厄终于将手缩了回去。

“你瞧我呀。”他道。

他霎时看见她两眼出现了黑圈,那只是高傲而失望的一瞥。

“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不舒服。”她边说边扭过头去。

同她在一起总是这样:她紧张而焦虑。再过一会儿,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啦:她会突然发作的,没办法。在这时刻到来之前,只能想法子消磨时间。马蒂厄很怕这类悄然的发作:在这小小的蜗居里,炽烈的情爱是无法维持的。因为绵绵情话只能低声诉说,并且不可伴以手势,以免惊醒杜菲太太。马蒂厄站起身,走到衣柜跟前,从上衣衣兜里掏出了那硬纸片。

“喏,你瞧。”

“这是什么?”

“是刚才路上一个行人送我的。他看上去还讨人喜欢,我给了他一点钱。”

玛赛儿无动于衷地接过卡片。马蒂厄觉得同那陌生人间似乎有某种默契,便又道:

“要知道,对于他来说,这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东西呢。”

“那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么?”

“我不知道,他说要请我喝一杯。”

“你没有答应?”

“没答应。”

“为什么?”玛赛儿漫不经心地问,“那也许挺有趣呢。”

“嘿!”马蒂厄应道。

玛赛儿抬起头来,眯着眼怪感兴趣地盯着挂钟观望。

“真奇怪,”她道,“每次你跟我说起这类事,我总感到恼火:天晓得眼下有没有这种事。你的经历中充满这种失之交臂的机遇。”

“你管这叫失去的机遇么?”

“不错。从前,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创造这样的邂逅之缘哩。”

“也许我有点变了,”马蒂厄老老实实地说,“你觉得呢?是因为我老了么?”

“你今年三十四岁。”玛赛儿言简意赅地说。

“三十四岁。”马蒂厄转而念及依维什,于是怏然一惊。

“是呀……听我说,我想并不是这么回事;倒不如说是出于谨慎。要知道,我不想卷进去。”

“如今你很少卷进什么事情里去。”玛赛儿说。

马蒂厄急忙补充道:

“况且他也未必卷入:人喝醉酒的时候,是会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来的。我正避之唯恐不及呢。”

可他心里想的是:“其实也不尽然。我哪里做过周密思考!”他不过是要竭力显示心口如一罢了。马蒂厄和玛赛儿早就约定,他俩一定要将实情和盘托出,相互间要坦诚相见。

“其中有一点……”马蒂厄又道。

但玛赛儿格格地笑了。那是一种轻浅温柔的格格声。有时她抚摩着他的头发,也会这样笑着称他为:“我可怜的老友啊。”不过此时她却没有一点含情脉脉的样子。

“这方面我很了解你,”她道,“你是害怕悲天悯人吧!后来呢?你毕竟还是向这可怜的汉子表示了点儿怜悯之情么?那又有什么坏处呢?”

“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马蒂厄问。

他不禁为自己辩护。

玛赛儿露出一点并非善意的笑容。“她正琢磨我这个人呢。”马蒂厄不知所措地思索着。他觉得自己心情平和,有点儿糊里糊涂,反正并不想争论。

“听着,”他说,“你不该把这件事当真,首先是我那时没有工夫,我正在往你这儿走。”

“你说得非常对,”玛赛儿应道,“这没什么,可以说毫无意义。不值得大做文章……然而毕竟也是一种征兆。”

马蒂厄为之一惊:她最好不要使用这种令人反感的字眼!

“得啦,往下说吧,”他道,“这当中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关注呢?”

“这个嘛,”她道,“还是你那出了名的清醒。老兄,你也真有意思。你那么害怕上你自己的当,所以宁肯对自己说谎,也不接受世上最美好的冒险。”

“那么好,”马蒂厄说,“你已经知道啦。人家这么说由来也很久啦。”

他觉得她很不公道。这所谓的“清醒”(他讨厌这个字眼,但一段时间以来玛赛儿认定了它。去年冬天的说法是“紧急情况”:她用的字眼很少超过一个季度),这清醒是他俩已经彼此习惯了的。他俩相互对此负责,它不过是表示他们之间爱情的深层意义而已。马蒂厄与玛赛儿相好之后,他就永远放弃了孤独自处的想法,放弃了那些新鲜而模糊,然而又很羞怯的思想。而在此之前,这类思想却常常像鱼儿一样欢蹦乱跳地潜入他的脑海。他只有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中才能爱玛赛儿:她 亦即 他的清醒,亦即他的伙伴、见证人、参谋、裁判官。

“假如我对自己说谎,”他道,“我会觉得同时也就是对你说谎。那是我无法忍受的。”

“那倒是。”玛赛儿应答。

她的样子并不太心悦诚服。

“你看上去不怎么信服哩?”

“没有呀。”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以为我在对自己说谎吗?”

“不……不过那是永远弄不明白的。当然我不这样想。然而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我觉得你有点儿自我消毒呢。这是我今天生出来的念头。你身上处处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似乎经过一番漂白,似乎从蒸锅里过了一遍!但这样就没有黑白对比啦。就没有任何无用的、含混的或者不明不白的东西啦。这叫走极端。我不能说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你是顺乎自己的天性。你本来就有自我分析的癖好。”

马蒂厄不知所措了。玛赛儿经常表现得很不留情;她总是怀着戒心,有点儿咄咄逼人,也有点儿疑神疑鬼。如果马蒂厄不同意她的意见,她常常会以为他想强加于人。但她却很少感觉到她有意令他不快。而且,还有床上的那张照片。……他惶惶不安地端详玛赛儿:还没有到她听任自己决定说实话的时候。

“我对认识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有兴趣。”马蒂厄简单地表示。

“我明白,”玛赛儿回答,“这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是为了将自己从自我当中解放出来。自我观望、自我判断,这是你最喜欢采取的态度。当你自己看着自己时,你想象你所观望的并不是你自己,想象你自己什么也不是。其实,这正是你的理想:成为什么也不是的东西。”

“什么也不是,”马蒂厄缓缓地重复着,“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听我说:我……我愿意只以我自己为本源。”

“对啦,成为自由的。完完全全自由。这正是你的毛病。”

“这并不是一种毛病,”马蒂厄说,“这是那种……你又想叫人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恼火得很:所有这一切他已向玛赛儿解释过一百遍。她明明知道,这是他最挂在心上的。

“假如……假如我不努力重新把握自己的存在,我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那么荒谬!”

玛赛儿摆出一副嘲笑和冥顽不灵的神态:

“对啦,对啦……是你的毛病。”

马蒂厄暗想:“她装作淘气的样子,真令人生气!”不过他立刻有些懊恼,委婉地说:

“这不是毛病: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假如这不算是毛病,那么为什么别人并不像这样呢?”

“他们也是如此,只是不自觉罢了。”

玛赛儿收敛了笑容。她的嘴角已生出愁苦辛酸的皱纹。

“我嘛,我不是那么需要自由。”

马蒂厄打量着她那向前倾斜的后颈,顿时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当他与她相处时,令他魂牵梦萦的始终是这种悔恨,这种荒谬的悔恨心情。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为玛赛儿设身处地:“我同她谈论的自由,是身心健康者的自由呀。”

他将手放在她的脖子上,轻轻用手指揉着那虽很光滑,但已有些松弛的皮肤。

“玛赛儿?你感到烦恼吗?”

她将有点困惑的目光转向他:

“没有呀。”

他俩无言以对了。马蒂厄的手指尖有一种快感。仅仅在手指的尖端。他将他的那只手沿着玛赛儿的背部朝下滑动,玛赛儿则悄然垂下眼皮。他看见了她那长长的睫毛。他将她拉过来紧贴着自己。确切地讲,在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占有她的欲望,而是想看到这倔强别扭的性格,像冰碴儿那样在阳光下融化。玛赛儿让自己的头在马蒂厄的肩上摩擦,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她那褐色的皮肤、那双目之下微微泛青的晕圈,晕圈边上有许多小疙瘩。他暗想:“我的天哪!她真老了不少啊。”他想到自己也苍老多了。他带着某种局促俯身瞧着她:他宁可忘掉自己、也忘掉她。但当他俩做爱的时候,他不能忘记自我已有很久很久啦。他吻了吻她的嘴,那是一张端庄正经的嘴。她轻轻向后滑下,仰卧在床上;紧闭双目,身子沉重,无精打采。马蒂厄站起身,脱下长裤和衬衫,将它们折好放在床脚,然后依偎着她躺下来。但他却发现她两眼睁得大大的,正紧盯着天花板发愣,一双手交叉着放在脑袋下面。

“玛赛儿。”他唤道。

她不应答。她的神色并不友善。接着她突然坐了起来。他也一骨碌坐在了床边上,因为身子精光赤条而感到尴尬。

“眼下,”他语气坚决地说,“你应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对,”他温存地说,“你正为什么事情烦恼,玛赛儿!难道咱们不能无话不谈了吗?”“你帮不上忙,反而会觉得苦闷的。”

他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还是讲一讲罢。”

“是这样,我有啦。”

“什么?有什么啦?”

“有孩子啦!”

马蒂厄做了个鬼脸:

“你能肯定吗?”

“百分之百。你知道,我是从不慌张的:已经拖了两个月啦。”

“该死!”马蒂厄嘟囔道。

他暗想:“她至少在三周前就该告诉我啦!”他忽然想用双手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填一填烟斗之类,但烟斗却连同上衣放进了衣柜。于是他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支香烟,立刻又将它放回原处。

“哎,就是这样!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玛赛儿说,“该怎么办呢?”

“那么……就打掉吧,行不行?”

“好的。是呀,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打。”玛赛儿说。

“谁告诉你的?”

“安德蕾。她自己去过。”

“就是去年给她瞎折腾的那个老太婆吗?要知道,她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才恢复过来。我不要那个地方。”

“那么,你愿当父亲喽?”

她挣脱开,在离马蒂厄稍远的地方坐了起来。她的神情严峻,但并不是男人的神情。她两手平摊在大腿上,两臂有点像陶壶的双耳。马蒂厄注意到她的脸色渐渐变成灰色。屋里的空气是玫瑰色的、甜丝丝的。他俩呼吸的、吞下的全是玫瑰色:但同时却有这副灰色的面孔、有这僵直的目光,她似乎在竭力压下咳嗽,不让它迸发出来。

“等一等,”马蒂厄说,“你就这么突然给我提出这个问题:让我好好想一下。”

玛赛儿的双手颤抖起来;她突然带着强烈的情绪说:

“我不需要你想什么。想或不想不是你的事情!”

她朝他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她瞧着马蒂厄的脖子、肩膀和腰部,接着她的目光还在往下扫射。她似乎觉得十分新奇。马蒂厄满脸涨得通红,赶紧夹住了两腿。

“你一点也帮不上忙。”玛赛儿重复着。她颇有几分含讥带讽地说:

“到了此时此刻,就纯粹是女人的事啦。”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把嘴巴抿得紧紧的:那嘴巴涂满口红,发出赭色的反光,活像一条红殷殷的爬虫,正忙着要吞噬这灰惨惨的脸庞。“她感到委屈啦,她准是把我恨透了呢。”马蒂厄心想。他觉得自己就要呕吐了。屋子仿佛突然收走了那玫瑰色的烟雾。在各种什物之间是一片片空白。马蒂厄嘀咕着:“我让她背上了这个包袱!”突然间,那电灯、那穿衣镜连同铅灰色的反光、那只小挂钟、那张大安乐椅,以及敞开一半的衣柜,都像是一套无情的器械:人家将它们开动起来,它们在空气里展开那细巧的命脉,却又那样僵硬顽固,好像八音盒的底座在固执地重弹它的老调儿。马蒂厄摇了摇身子,却不能摆脱这既阴森又酸楚的天地。玛赛儿却不曾动弹。她还在那里仔细观看马蒂厄的肚皮,以及那朵罪恶之花(它正软绵绵地在他的裤裆里休养生息,那模样儿既大胆放肆又仿佛天真无邪)。他明明知道她极想大喊大叫、放声痛哭一番;但她绝不会那样做,唯恐吵醒了杜菲夫人。他蓦地拦腰抱住玛赛儿,将她拉向自己这边。她扑在他的肩头上,抽泣了三四声,却是欲哭无泪。她只能放纵自己到这样的程度:不过是一场旱天雷罢了。

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用求全的语调说:

“真对不起,老朋友。我方才需要松弛一下神经。从今天早晨起,我就硬着头皮顶着。当然,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其实是有权利责怪的,”马蒂厄说,“我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这是平生第一遭。……他妈的,多么卑劣!我干下的蠢事,却让你受罪。管它呢,就这么着啦。你听着:这老太婆是个什么人?她住在哪里?”

“莫雷尔街二十四号。好像是个挺古怪的老太婆。”

“我能猜到。你说你是安德蕾介绍来的?”

“是呀。老太太只收四百法郎。要知道,这好像是最低价。”玛赛儿突然用通情达理的语气说。

“是的,我明白,”马蒂厄辛酸地说,“总之这是个机会。”

他觉得自己像洞房之夜的新郎君那样笨手笨脚。一条赤身裸体的壮汉闯下了大祸,便强作欢颜,好让人家不计前嫌。可她哪里能够忘怀:他那皮肤白皙的两条大腿,肌肉挺发达,稍显粗短,赤条条的身子感到了满足,却仍然那么贪欲。这一切都仿佛依然历历在目啊。那原是一场滑稽可笑的噩梦。“我若是她,就会狠揍这一堆皮肉!”想着想着,他又道:

“我不放心的正是这个:她收费收得不多啊。”

“真要谢谢你的关心呢,”玛赛儿说,“她收费这么低真是万幸:我正巧有这么多,四百法郎。本来准备付给女裁缝的,但她得等下一回了。要知道,我相信她会好好照料我,就像那些满不在乎地收你四千法郎的地下诊疗所一样,那些地方可是臭名远扬的了。何况咱们也别无选择啊。”她说最后这几句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咱们别无选择,”马蒂厄重复着说,“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临近半夜时分。她似乎只在夜里看病。真有意思,是吗?我想她有点儿疯疯癫癫,但这对我倒合适,因为妈妈的缘故。白天她要照看杂货铺,几乎没法入睡。走进一处院落,在一扇门下可以瞥见一线亮光,就是那地方了。”

“好,”马蒂厄说,“那么,我上那儿去一趟。”玛赛儿大惊失色地瞅着他:

“你没有发疯罢?她会把你轰出门,会把你当作警察局的密探哩。”

“我还是要去。”马蒂厄又说一遍。

“可这是为什么?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知道一下,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假如不中我的意,你就别去。我不愿叫一个装疯卖傻的老太婆随随便便宰割你。我也可以说是安德蕾介绍我来的。我有一位女友碰上了麻烦,她眼下得了感冒。总之随便编造点儿什么。”

“那又怎样?要是这儿不行,我该上哪儿?”

“总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回旋吧,嗯?明天我去看看萨拉,她肯定有门路儿。你该记得,当初他俩是不要孩子的。”

玛赛儿似乎轻松了点儿。她抚摩着马蒂厄的后颈:

“你真好,亲爱的。我不太清楚你想搞什么名堂,但我明白你想做点儿事。嗯,你代替我,叫人家在你身上动手术吗?”说着,她将那双很好看的胳膊挽住了马蒂厄的脖子,用逆来顺受而又不无调侃的语调说:

“你要是问萨拉,那准会是一名犹太医生!”

马蒂厄拥抱着她。她已变成一摊软泥,她连连呼喊:

“我亲爱的,我亲爱的!”

“脱掉你的衬衣罢!”

她照办了,他便将她推倒在床上,万般柔情地抚摩起她那对丰乳。他极爱那厚实硕大的乳峰,和四周热乎乎的、隆隆鼓起的胸脯。玛赛儿紧闭两眼、微微叹息,她听凭摆布而又露出贪婪的样子。但她的眼皮却抽搐着,那迷迷糊糊的光景持续了好一会儿,像一只温馨的手拂过马蒂厄的整个身子。接着,蓦然间,马蒂厄想到:“她已有身孕啦。”他便重新坐定。他脑子里还回荡着尖啸的乐声。

“听我说,玛赛儿。今晚那家伙没劲儿。咱俩都太紧张啦。真对不起。”

玛赛儿睡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声。然后她突然坐了起来,用两手理了理头发。

“随你的便。”她冷冷地说。

然后又比较客气地讲:

“其实你说得对,咱俩都太紧张啦。我渴望你的抚爱,但我又有顾虑。”

“遗憾啊,”马蒂厄说,“木已成舟,咱们也没啥可以顾虑的了。”

“我懂,但当时并不是凭理智。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表示:亲爱的,你有点儿叫我害怕呢!”

马蒂厄洗了洗脸。

“好。就这么着,我去拜访一下这位老太婆。”

“好的。你明天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进展情况。”

“我不能明晚来看你么,那不是简单点儿。”

“不行,明晚不行。要是你愿意,就定在后天晚上。”

马蒂厄套上了衬衫,蹬上长裤。他亲了亲玛赛儿的额头:

“你不怪我吧?”

“又不是你的过错。七年里才发生一次,你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我呢,至少还不让你讨厌吧?”

“你疯啦。”

“你知道吗,我有点儿讨厌我自己,总觉得自己像一堆无用的肉!”

“我的宝贝,”马蒂厄温情地说,“可怜的小宝贝。一周之内解决问题。我向你保证。”

他不声不响地打开房门,手提皮鞋溜出门外。在楼梯平台上他掉头一看:玛赛儿径自呆坐在床上。她朝着他莞尔一笑。但马蒂厄总觉得她心里怀着对自己的怨恨。

有点儿什么东西从她发呆的两眼里脱落,现在两眼静静地、柔和地在眼眶里随意转动:她不再凝视他,他也不必再顾及她的目光。在深色的衣服和黑夜的遮掩下,她那有罪的肉体觉得受到了保护,于是渐渐恢复了热气和无辜感。她在被褥下再度感到身心酣畅……油壶,后天得将油壶带来,我该如何才能记住这件事呢?他现在是孤单单一个人了。

他停下脚步,感到刺伤了心,可也不尽然,他不是孤单一人,玛赛儿并没有放开他,她想着他,心里正在嘀咕:“这混账东西,他对我干下了这种事情,他在我身子里面泄了精,就像小孩尿床一样。”他徒然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大步前进,像个默默无闻的黑影,把衣领一直拉到脖子顶,却仍然不能摆脱她。对玛赛儿的意识仍然留在了那里,其中充满了不幸和呐喊。而马蒂厄并没有丢弃这种意识:他仍在那玫瑰色的房间里,身上一丝不挂、毫无防备,面对那沉甸甸的透明体(它比射过来的目光更令人难堪)。“就这么一次啊!”他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为的是说服玛赛儿:“七年之中就这么一次!”玛赛儿不肯人云亦云。她仍待在那屋子里,想的是马蒂厄。遭到她这样看待、这样无声的仇恨,实在是难以忍受。丝毫不能自卫,甚至不能用双手护着肚子。但愿在同一时刻,他能够以这等顽强为他人而存在……可雅克和奥黛特在酣睡;丹尼尔喝得酩酊大醉,或者脑子浑浑噩噩。依维什则从不想念远方的故人。或许有一个鲍里斯……但鲍里斯的意识只是一丝微弱而模糊的闪电,它抵挡不了远远吸引着马蒂厄的那可怕的、静态的清醒。黑夜埋葬了大多数人的意识:马蒂厄同玛赛儿现在是深夜相会。真是无独有偶。

加缪酒店里还亮着灯。老板正在将座椅堆放在一起。女招待正在用一块木制护窗板顶住大门中的一扇。马蒂厄推开那另一扇门走了进来。他是有意要露一露面。仅仅是为了露面。他用臂肘支在柜台上,招呼大家:

“晚安,各位!”

老板上下打量着他。店堂里还有一位巴黎地区公共交通的售票员,正在喝红葡萄酒。他的鸭舌帽遮住了两眼。人的意识啊。和蔼可亲、漫不经心的意识。那售票员用手指将鸭舌帽弹到脑后,用两眼盯住马蒂厄。玛赛儿的意识放松了,在黑夜中渐渐淡化。

“给我来上一杯。”

“您是稀客晚到啊。”老板说。

“口渴啦,总不能说是过错吧!”

“气候干燥得叫人口渴,这不假,”售票员说,“似乎正是酷暑天气呢!”

大家不再说话。老板涮着酒杯,售票员吹起口哨来。马蒂厄很满意,因为他们不时瞧瞧他。他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容貌。他的脸色苍白、脑袋浑圆,从一层银灰色的波浪里冒了出来:在加缪酒店里,由于光线的关系,你总觉得仿佛是拂晓四点钟。一片灰蒙蒙的烟氲使眼睛眯成一线,脸、手以至思想都笼罩上一层灰白的颜色。他喝着酒,想道:“她怀孕啦。真有意思:我并没感到这是真的。”他觉得这令人反感而又滑稽可笑,如同看见一对老夫妻还在嘴对嘴亲吻一样:做爱做了七年,不应当再出这种事了。“她怀孕啦。”在她的肚子里,有一小股透明的液体,正在缓缓地膨胀,往后会变得像一只眼睛:“它在她肚皮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之间扩张,是一件活物啊。”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他瞥见一根长长的针刺,正犹犹豫豫地往前伸去。只听得哑然一声响,那眼状物便破裂了。只剩下一片不透明的干瘪的薄膜。“她要到那老太婆家里去,她将让自己受人宰割。”他感到自己心绪恶劣。“得啦!”他力图振作起来。这些都是一些灰色的念头、凌晨四点钟时的念头。

“晚安!”

他付完款便走了出去。

“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啊?”他一边缓缓迈着步子,一边努力回想。“两个月之前……”他什么也回想不出来,要不然那就发生在复活节假期的次日。他像平素一样将玛赛儿搂在怀里。与其说是欲念驱使,倒不如说是出于柔情。大约是这样的。可现在却……他是上当受骗啦。“一个孩子。我自以为是使她快活一下,哪知道竟给她制造了一个孩子。我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眼下我得掏四百法郎给那个老太婆。她将把她的器械插入玛赛儿的两条大腿间,来回刮弄一番。那生命将消失,一如它糊里糊涂到来一样。而我呢,我仍像从前一样窝窝囊囊。在毁灭这条生命的时候,恰如在创造它的时候那样,我始终是莫名其妙。”想到这里,他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干笑:“可别的那些男人呢?那些一本正经决定要做父亲,并且以播种者自居的男人们,当他们端详太太的肚皮时,难道他们比我明细么?他们也是盲目操作啊,不过使劲往里戳了三下罢了!剩下的便是暗室里和胶状物的事情了,有如照相馆之所为。那是不需要这些男人而进行的事情。”他走进一所院落,看见一扇门下有灯光,暗想:“便是这里了。”他感到羞愧。

马蒂厄敲了敲门:

“谁呀?”一个声音问。

“我想同您谈一谈。”

“这可不是登门造访的时间呀。”

“是安德蕾·贝尼埃叫我来的。”

门半启半闭。马蒂厄瞥见一绺黄头发和一个大鼻头。

“您想要干什么?别搞什么警察突击检查。捞不着什么东西的,我是合乎手续的!我只要高兴,就有权利彻夜点着灯。您如果是警官,就得出示您的证件。”

“我不是警察局的人,”马蒂厄表示,“我遇到了麻烦。人家告诉我,可以找您帮忙。”

“进来吧。”

马蒂厄走了进去,老太婆穿了一条男人的长裤和一件带拉链的工装。她骨瘦如柴,目光呆滞而又冷酷。

“您认识安德蕾·贝尼埃么?”

她怒不可遏地上下打量着他。

“正是,”马蒂厄说,“她去年圣诞节前夕来拜访过您,因为她碰上了麻烦。她病得不轻,您还亲自登门去为她治疗过四次哩。”

“后来呢?”

马蒂厄瞧着老太婆的双手,那是双男人的手、扼杀人的手,手上皮肤皲裂,满是裂口,指甲又短又黑,外加伤疤和伤痕。左手大拇指的头一节上有紫色瘀斑和一大块乌黑的硬痂。一想到玛赛儿柔嫩的褐色皮肤,马蒂厄顿时不寒而栗。

“我并不是为她而来,”他又道,“而是为了她的一位女友。”

老太婆发出一声干笑。

“这是头一遭儿有这么个男人胆敢在我面前神气活现。我不想跟男人打交道,你懂吗?”

这间屋子又脏又乱。到处堆着箱子,方格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稻草。在一张圆桌上,马蒂厄瞥见一瓶罗姆酒和喝剩的半杯酒。

“我登门拜访是因为我的女友叫我来。她今天不能亲自请教,便让我同您好好商量。”

房间尽里还有一扇半开半闭的门。马蒂厄敢打赌门后一定还有什么人。老太婆发起议论来:

“这些可怜的孩子,都太痴啦。一看您这副样子,就知道您是闯祸的主儿,老是碰翻坛坛罐罐。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将自己的珍宝奉献给您们这些人。说到底,她们还是自作自受!”

马蒂厄依然彬彬有礼。

“我想看一看您在哪儿施手术。”

老太婆向他投来仇恨和狐疑的目光:

“瞧您说的!谁说我施什么手术来着?您胡扯些什么?您管什么闲事?要是您的女友想来看看我,叫她自己来好啦。我只愿同她本人打交道。您想要弄个明白,嗯?她在被您弄到手以前,是不是也想到过要弄个明白?您造孽啊,行啦,还是祈祷我比您灵巧点儿吧!我能对您说的,就这么几句话了。快走吧!”

“再见,夫人。”马蒂厄说。

他走了出去,感到如释重负。他缓缓折回奥尔良大道。从离开玛赛儿身边到现在,他头一回可以毫无焦虑、不觉恐怖地想念她,心中只剩下一丝温情的悲哀。“明天我去拜访萨拉。”他兀自寻思。 pqTjfKG9kVqkFalWjGUzZmGmy8h8NykhTf3lTRzcoG0Tp2PbE8Ulk8+rUt9ZDag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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