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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光着膀子,对着穿衣镜刮脸:“这是今天上午的事,到中午就了结啦。”这不单是一项计划:这事已经定了,体现在电灯的灯光之中,也在剃刀嗞嗞的响声中。你别想将它推迟,也别想提前让它早早结束:总而言之就得有这么一番经历。十点钟的钟声刚刚敲响,正午已潜入屋内。一只圆圆的大眼在张望。这之后,仅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午后,像一条毛虫蜷曲着。他的眼底非常疼痛,因为觉睡得实在太少。嘴唇下面长了个疱,红红的,尖端却是白色。现在每当他痛饮一杯之后就会如此。丹尼尔伸长耳朵:没什么,是街上的嘈杂声。他瞧着那通红灼热的肉疱(还有两眼下方淡青色的眼泡),心想:“我在毁灭我自己呢!”他小心翼翼让剃刀在肉疱周围刮着,避免刮破它。那会留下一小撮黑毛,也只好算了:丹尼尔最讨厌刮破皮。同时,他伸长耳朵:房间的门虚掩着,为的是能听清楚。他自语道:“这回我一定要抓住她!”

那是很细微的一阵窸窣声,几乎无法分辨。丹尼尔却立刻蹦起来,手上还拿着剃刀,猛地打开房门。但为时已晚,那孩子早就防着这一手:她已经拔脚溜去,大约是蜷伏在楼梯平台什么角落里,正屏息凝神,仔细谛听,心儿怦怦乱跳。丹尼尔在脚下小块草垫上发现了一束石竹花,于是大喊一声:“该死的小丫头!”他可以肯定:就是那看门女人的女儿。她每天向他道早安时那副挤眉弄眼的神态,一看就明白啦。已经有半个月啦,每天上午从学校回家,她总要在丹尼尔门前摆上鲜花。他一脚把那束石竹花踢进了楼梯道里的垃圾桶。“我得找一个上午,一直待在前厅里偷听,只有这样才能逮住她!”那他就会上身赤膊,用很厉害的目光盯着她。他想:“她爱的是我这副长相。我的面孔和肩膀正合她的理想。让她看看我胸部长满了毛,这才能吓住她!”他回到屋里又重新刮起脸来。从镜子里看起来,他的脸阴沉庄重,面颊有点发青,他不自在地想:“叫她们激动的就是这副尊容。”那是大天使的脸型。玛赛儿就管他叫“亲爱的大天使”。如今,他得忍受那小婊子的眉来眼去,她正因为青春期的萌动而体态丰满起来。“小贱货们!”丹尼尔没好气地想。他稍稍向前俯身,用剃刀巧妙地一刮,就将那肉疱头儿削掉了。她们喜欢这副面孔,现在来它个小小的破相,也算是恶作剧吧。“咳!破了相也还是一张脸,总还有点儿 像什么 :这会让我格外厌烦哩!”他又凑近镜面,毫无乐趣地自审一番。他自语道:“再说,我也愿意自己英俊。”他的神情疲惫。他揪了一把自己的臀部:“得减它一公斤的肥!”昨天晚上,在约翰妮酒店喝了七杯威士忌。直到凌晨三点,他都下不了回家的决心,因为将脑袋搁在枕头上、扎进漆黑的夜色里而又得为第二天发愁,这实在令人难受。丹尼尔忽然想到君士坦丁堡的野狗。人家在大街小巷里追逐它们,接着将它们装进口袋、装进 篓子 ,最后将它们扔到一座荒岛上。它们相互撕咬。海上强劲的风常常将它们的惨叫声吹入水手的耳际:“不应当将狗弃于荒岛啊。”丹尼尔不喜欢狗。他穿上一件乳白色丝绸衬衫,蹬上一条法兰绒的灰长裤。他仔仔细细挑选了一条领带:今天就系有绿色条纹的那根,因为他脸色不佳。接着他打开窗户,让晨光进入房间。那是一个注定会沉重、郁闷的上午。丹尼尔让自己在死水般的暑气中沉浮片刻,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喜欢他这间屋子,因为它没有什么个性,不会让人一眼看出主人便是他。你或许会把它当成旅馆里的房间。四壁空空,两张安乐椅,一只木椅,一张桌子,一具衣柜,一张床。丹尼尔没有纪念品。他看到房间正中敞开的大柳条筐,便转过了眼睛:那是为今天准备的。

丹尼尔的表指着十点二十五分。他将厨房门打开一半,吹了声口哨。最先露面的是西皮翁。它的毛白里间黄,长着一撮小胡髭。它冷冷地瞧了瞧丹尼尔,又凶狠地做出打呵欠的样子,然后拱起脊背。丹尼尔和气地蹲下,用手抚摩它的嘴巴。那猫半闭着眼,用前爪轻轻拍打他的衣袖。过了一会儿,丹尼尔抓着它的颈脖,将它放进筐里。西皮翁一动不动地待在里面,疲惫而心满意足。接着过来的是玛尔维娜。丹尼尔喜欢它的程度不及对另外两只,因为它虚情假意,并且喜欢逢迎。当它确信丹尼尔已看见它时,便远远地咪呜起来,同时做出种种媚态:它用脑袋去蹭门当中的一扇。丹尼尔用手指摸了摸它那肥胖的颈部,于是它翻身仰卧着,将四只爪子笔直地举起。他便搔着它的黑毛下的胸部:“哈、哈!”他像唱歌那样有节拍地轻轻唤着。“哈、哈!”于是它向两侧来回滚动,脑袋做出优美的动作。“等一等再瞧,只需要等到中午。”他喃喃自语。他一把拎起它的脚爪,将它放在西皮翁的旁边。它似乎感到惊奇,但却滚成了一团圆球,大概转了转脑筋,又重新咪呜咪呜地叫起来。

“波贝!”丹尼尔叫唤道,“波贝,波贝!”主人招呼的时候,波贝几乎从来不报到。丹尼尔只好到厨房里去找它。它看见丹尼尔时,便纵身跳上煤气灶,同时气呼呼地吼叫着。这是一只野猫,右胁有一条很长的伤口。某个冬天的夜晚,丹尼尔在卢森堡公园快静园前发现了它,便将它抱回了家。它专横暴戾,经常咬伤玛尔维娜:丹尼尔倒很喜欢它。他将它抱在怀里。它却将脑袋往后缩。耷拉着耳朵,脖子也变粗了:它似乎很不高兴。他用手指去摸它的嘴巴,它轻轻咬着那指头,似乎又恼怒又淘气。他揪了揪它脖子上的肉。它便抬起那固执的小脑袋。它并不呜哩呜噜地叫(波贝可从来不呜呜叫),却盯着丹尼尔,目光逼视着他。丹尼尔不经意地想:“这倒少见,一只猫愣愣地瞪着你!”与此同时,一种难以忍受的焦虑涌上心头,他不得不转过两眼。“嘿嘿!”他喃喃道,“嘿嘿!我的王后娘娘呀!”他朝它一笑,却没有正眼瞧它。另外两只仍然并排蹲着,样子很傻,呜呜之声不绝,像夏日蝉鸣般执着。丹尼尔瞧着它们,不怀好意地松了口气:“可以做白葡萄酒烩肉。”他联想到玛尔维娜的玫瑰色乳头。但要想让波贝进柳条筐,那可是费尽力气:他不得不托起它的屁股,那刁畜生转过头来唾了他一口,还用利爪搔了他一下。“哼!好大的胆!”丹尼尔说。于是他同时抓住它的脖子和腰部,硬将它塞了进去。柳条筐在波贝的利爪下咯咯作响。那猫怔了一小会儿,丹尼尔趁机砰然放下筐盖,锁上两边的扣锁。“哎哟!”他这才舒了口气。他觉得手上有些灼热,那是一种干涩的微痛,几乎像搔痒。他重新站起身来,以自嘲的满意心情上上下下审视一遍。“锁住啦!”在他的手背上有三处搔伤;在他的心头也有一种瘙痒之感。这古怪的感觉可能意味着要出事。他拿起桌上那团绳子,塞进长裤衣兜里。

他在犹豫。“有相当长一段路要走,我会觉得太热的。”他本想带上他的法兰绒短装,但他不习惯迁就自己的愿望。何况在炎炎夏日之下,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地走路,手臂上还有这么个赘物,看上去就挺滑稽。滑稽而且有些可笑:他不禁微露笑意,终于挑选了那件紫红粗花呢上装,那是五月底以来他就穿不住了的。他提起柳条筐的把手,嘀咕着:“好沉啊,这些该死的畜生!”他想象得出它们卑微而可笑的姿势,它们又恼火又惊慌的神态。“我爱的竟是这 劳什子 !”只需将三只爱物关进一只柳条筐,它们就恢复了猫儿的原形。仅仅是几只猫,小小的哺乳类动物,虚荣、狭隘、胆小,毫不神圣。“猫儿就是猫儿。”他不禁失笑。他觉得似乎在故意捉弄什么人。当他跨出大门时,他起了一阵恶心,但为时不久:在楼梯道里,他觉得身子还能挺住,并无呕吐之虞,但腹部有一种古怪的淡而无味之感,如同嚼了生肉。看门女人正立在门槛上,冲着他笑脸盈盈。她很喜欢丹尼尔,因为他彬彬有礼、殷勤风雅。

“您起得真早啊,塞雷诺先生。”

“我担心您病了咧,亲爱的夫人,”丹尼尔十分关切地应答道,“我昨晚回来很迟,看见您屋子的门下还漏出灯光。”

“您想想,”看门女人笑着说,“我累坏啦,没关灯就睡着喽。突然,我听到您按门铃的声音。噢,我就嘀咕:准是塞雷诺先生回来啦!(我这儿外出未归的就只有您了。)在这之后,我立刻熄了灯。那时候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吧?”

“差不多……”

“哦!”她道,“您弄到了一只大筐!”

“那是我的几只猫咪。”

“这些可怜的小动物,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我把它们送到穆东我姐姐家里去。兽医说它们需要新鲜空气。”

他郑重地补充:

“您知道吗,猫也可以染上肺病呢!”

“肺病!”女看门人吃惊地说,“那么,就好好照应它们吧。不过这样您家里就出现空白啦。我替您整理房间时,已经习惯看见这些小东西了呢。您也会伤心的啊。”

“非常伤心,杜布依夫人。”丹尼尔说。

他严肃地朝她笑了笑,便径自离去。“这老鼹鼠,说话自相矛盾呢。我不在家时,她准定摆弄它们来着。可我明明说过,不许她碰它们。她最好管住她那个丫头!”他一脚跨出大门,阳光使他目眩头晕,这该死的滚烫而刺人的光线。它照得他两眼发痛,这倒是意料中事:头天晚上若是喝了几杯,那么最好第二天上午是多云天。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啦。他觉得自己是在阳光中沉浮,脑袋好像套上了紧箍咒。蓦地,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又可笑又粗壮,他手提的柳条筐摇摇晃晃的影子也映了出来。丹尼尔不禁好笑。他本人是很高大的。他使劲挺了挺身子,但那人影儿却仍然短小而畸形,简直像一只黑猩猩。“杰凯尔医生和海德先生。不,不需要出租车,”他自言自语,“我有的是时间。我要带海德先生徒步走到第72路车站。72路车会把他送到夏朗东的。”在离那里一公里开外的所在,丹尼尔知道在塞纳河边有一处偏僻的角落。“当然,”他喃喃自语道,“我不会在那里观赏风景,那是最不可取的。”在那个地方,塞纳河的河水特别黑也特别脏。由于维特里的几家工厂,河面上处处是发绿的油迹。丹尼尔厌恶地自我审视:他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非常温和,温和到了不自然的程度。他不无乐趣地想到:“男人就是这样。”他是非常冷酷而内向的,但内心又有一个软弱的受害者苦苦求饶。他琢磨:“人竟会自己恨自己,好像那是另一个人,也真怪。”其实并非如此:他枉费了心机,只有一个丹尼尔。当他瞧不起自己时,他觉得自己超越自身,变成抽象的法官,俯视着一条邪恶的蛆虫;然后突然间,这虫又缠住他,从下面吸着他,于是两个他又粘到了一起。“该死!”他暗忖,“我得去喝上一杯!”他只需拐一个小弯,在塔叶杜斯街的优胜酒店歇歇脚。他推门进去时,酒店里空空荡荡。服务员正在擦酒桶形的红木桌子。在丹尼尔眼中,黑暗显得十分柔和。“脑袋真疼。”他自语道。他放下筐子,踮起脚坐到一张酒吧圆凳上。

“当然是要满满一杯威士忌喽。”酒店老板断言。

“不。”丹尼尔回绝道。

“去他妈的,他们这一套!总是把活人当成雨伞或缝纫机之类,一定得分类选册!我 并不是 ……从来就不是属于哪一类的。可他们随意就给您下定义。这客人是多给小费的,那客人总爱说笑话。我就是那种专喝满满一杯威士忌的了!”

“来一杯有泡沫的杜松子酒。”丹尼尔吩咐。

酒店老板没吭气就给他上了酒:他大概不高兴了。“也好。我以后再也不上这一家来啦。来得太勤了哩。”何况那杜松子酒有一股利泻的柠檬汁味儿。喝下去就变成略带酸味的粉末,散在舌头上面,最后变成铁锈味儿。“这对我没啥意思。”丹尼尔想。

“请用球形玻璃杯给我斟一杯伏特加,撒点儿胡椒。”

他饮下了伏特加,不禁晕乎了一阵子。嘴里觉得火辣辣的。他思忖:“这就没完没了啦?”但这些念头只是表层的,总像是什么空头支票之类。“什么东西没完没了?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只听得一声短促的咪呜声和利爪抓搔的声音。酒店老板吃了一惊。

“筐子里有几只猫。”丹尼尔简单解释道。

他从高凳跳下,扔了二十法郎在桌上,又重新提起柳条筐。在提起的瞬间,他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小红点:那是一滴血。“它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丹尼尔忧心忡忡地想。但他并不想揭开盖子。眼前,筐里只有一种群体性的、难以区分的惧怕。一旦揭开,这恐惧就物化为 他的几只猫 ,那是丹尼尔此刻不能忍受的。“哦!你不能忍受啦?假如我将它揭开呢,这盖子?”可丹尼尔已走出了酒店,耀眼的光芒复又出现,那是透明的、湿润的光线:您会觉得两眼发痒,您还以为看见的是火;然后突然又发现,您看见几座房屋已有了一段时间。您看见百步之外,如同淡淡的轻烟那样缥缈的房屋:在街道顶端有一堵蓝色大墙。“看得清楚反是恶兆哩。”丹尼尔暗想。他心目中的地狱便是如此:一种穿透一切的目光,可以看到世界的尽头,看透自己的内心。那筐子在他臂下自己摇晃着,并从筐内抓搔着。这使他感到恐怖近在咫尺,竟不知它是令人高兴还是令人生厌:其实两者都一样。“毕竟有点儿可以使它们放心的东西,它们能闻出我的气味,”丹尼尔暗忖,“不错,对他们来说,我就代表一种气味。”可别着急呀:不用很久,丹尼尔就不再有这股熟悉的气味了,他将会无臭无味地在人群中行走,人们没有精细的嗅觉,不可能从气味将他辨认出来。变得没有气味、没有阴影、没有历史,而只是一具无形中拔除了自我的东西,向着未来迈进。丹尼尔发现那东西比自身超前几步,在那街灯所照之处。他仿佛看见那东西正走过来,或许由于手提物的重量而微微跛行,举止做作、浑身是汗。他看到那东西朝自己走来,他则仅仅是一道目光。但一家染料店的大镜子映照出他的形象,前面那种幻觉便不驱自散了。丹尼尔浸透污泥浊水:他自己;塞纳河的污泥浊水将灌满柳条筐,它们会用利爪相互残杀。他深感厌恶,心想:“多无聊的举动。”他停住脚,将那柳条筐搁在地上:“ 害人 必害己。自己不可能直接害自己。”他又想到君士坦丁堡:人家将不贞的妻子和疯猫一同装进麻袋,扔进博斯普鲁斯海峡。酒桶、皮袋、柳条筐,都相当于牢房。“还有更糟糕的。”丹尼尔耸了耸肩:又是空头支票式的念头。他不愿小题大做,过去他常常如此。小题大做是由于自以为了不起。丹尼尔将永远、永远也不会自以为了不起了。公共汽车蓦然出现。丹尼尔向汽车司机做了个手势,便在头等席位上坐下。

“到终点么?”

“要六张票。”售票员说。

塞纳河的河水将使它们发狂。那是牛奶咖啡一般,却泛着淡紫色泽的河水。一个女人坐在他对面,威严而做作,带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看那柳条筐看得兴致勃勃。“该死的小密探!”丹尼尔想。筐里发出咪呜咪呜的叫声,丹尼尔猛一惊,仿佛他在谋杀现场被人捉住:

“这里面装的什么呀?”小姑娘用清脆的嗓音问。

“嘘!”母亲喝道,“别打扰这位先生!”

“里面装了几只猫。”丹尼尔回答。

“是您养的么?”小姑娘又问。

“不错。”

“您干吗将它们装在筐子里呢?”

“因为它们生病啦。”丹尼尔和和气气地回答。

“我能看看它们么?”

“雅尼娜,”母亲阻止道,“你太过分啦。”

“我不能打开给你看。因为生病,它们变得挺凶狠呢。”

小姑娘改用一种很讲道理而又挺可爱的语调说:

“哦,这些小东西,跟我是不会凶狠的。”

“你以为吗?听着,我的小宝贝儿!”丹尼尔低声而快速地说,“我要去淹死我喂养的猫。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就在今天上午,有个像你一样的漂亮小姑娘给我送鲜花来。它们把她的脸全都抓破啦。家里人将不得不给她装假眼睛呢。”

“哎呀!”小姑娘极其惊愕地叹道。她不胜恐怖地瞅着那编筐,吓得直往妈妈裙子里钻。

“你看,你看!”母亲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丹尼尔,一边训斥女儿,“你本应当规规矩矩待着,不要乱多嘴、胡说八道。没什么,我的小宝贝儿。这位先生是跟你说着玩儿的。”

丹尼尔平静地以凝视回敬了她:“她恨我。”想到这里他不禁得意起来。他瞥见车窗外一排排灰房子疾驰而过,并且知道那女人在怒视他。“恼火了的母亲!正在我身上寻找可以仇恨的东西。不会是恨我的长相。”谁都不会讨厌丹尼尔的长相。“也不会是我的衣着,那是崭新而合身的。哦,也许是我这双手。”他的手又短又粗壮,有点儿肥厚,关节上长着黑毛。他将两手摊开在膝盖上:“你看呀!不妨看一看呀!”可那女人已经不再追究:她两眼直视前方,样子很麻木;其实她是在休息。丹尼尔有些贪婪地凝视着她:这些正在休息的乘客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身体放松,似乎自我稀释了。在这颗头脑里,没有任何自我逃遁式的念头、没有好奇心、没有仇恨,也没有任何举动,甚至是轻微的颤动:剩下的仅是昏昏欲睡的一个大面团儿。她突然醒过来,一种活跃的表情显露在她的容颜上。

“是这儿。就是到这儿!”她说,“快走呀,瞧你总是拖拖拉拉,真讨厌!”

她牵住女儿的手,拖她朝前走。小姑娘在下车前掉过头来,向筐子投以恐惧的目光。公共汽车重新开动,然后又停了一站。有几位乘客带着笑容从丹尼尔面前走过。

“到终点啦!”售票员对他喊道。

丹尼尔猛醒过来:车厢里已经空空如也。他站起身来往下走。下面是一处人来人往的广场,有几家小酒店;在一辆有把手的车子四周,围上了一群工人和妇女。一些女人非常惊奇地瞧着他。丹尼尔加快步伐,转进一条通向塞纳河边的脏乱不堪的小街。小街两侧有一些酒桶和仓库库房。那编筐开始咪呜咪呜叫个没完没了。丹尼尔几乎奔跑起来。他好比提着一只漏桶,那水正一滴一滴往外流。每一声咪呜就是一滴水。那“水桶”很沉重。丹尼尔用左手提着,右手便擦拭自己的额头。不应该再想里面的猫。“哼!你不愿想这些猫?那么就 偏要 让你想,否则太便宜你了!”丹尼尔仿佛又看见波贝金黄色的眼睛,便赶紧随意想点儿什么,想到证券交易所,想到前天他赚了一万法郎,想到玛赛儿。他今晚就应当去看望玛赛儿,这是他平常去的日子:“大天使呀!”丹尼尔冷冷一笑。他心里很瞧不起玛赛儿:“他俩没有勇气相互挑明已不再相爱。假如马蒂厄正视现实,那他就必须作一个决定。但他不愿意。他不愿意毁掉自己。他是合乎常情的哩,他这个人,”丹尼尔不无嘲讽地想。那几只猫哇哇乱叫,好像被迎头浇了开水似的。丹尼尔觉得自己乱了方寸。他将柳条筐放在地上,照准它狠踢了两脚。筐里大乱一阵,然后众猫不再出声了。丹尼尔纹丝不动地伫立一会儿,耳后感到一阵古怪的震荡,如电波般射出。一些工人从仓库里走出来,丹尼尔又继续赶路。到地方啦。他走下一列石头阶梯,来到塞纳河岸,便席地坐在一只铁环旁,正好在一大桶沥青和一堆石板间。蓝天下,塞纳河水泛着黄色。一些黑色平底驳船,上面装满酒桶,停泊在对面岸边。丹尼尔坐在阳光下,觉得太阳穴很疼痛。他观赏着微微起伏的水波以及乳白色的粼光。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团绳子,用小刀割了很长一截。接着他并不起立,径直用左手捡起一块石板。他用绳子的一端系住筐子把手。将绳子在石板上绕了好几圈,又打了好几个结,再将石板放回地面:这就做成了一件古怪的器械。丹尼尔心想:应该用右手提筐,左手持石块,使两者同时沉入水底。也许那柳条筐会在水面上浮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然后一股强力会将它拖向水底,柳条筐将突然沉没。丹尼尔想到自己很热,便诅咒厚上衣,但却不想脱去。在他内心深处,那东西在跳动、在求饶;而丹尼尔却无情地眼看自己在呻吟:“要是你没有勇气一下子自杀,那就该一点点地去死。”他将凑近河水,说:“永别啦,我在世上最钟爱的东西啊……”他撑着双手稍稍站起,环顾四周:在右面,河岸是荒凉的;但在左岸远方,在阳光映衬下他瞥见一个黑影,那是一个渔夫。 水下 的骚动一定会扩散,波及他的钓竿钩子:“渔夫准会误以为有鱼儿上钩了。”他不禁笑了,并且掏出手绢来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他的手表上时针标明十一时二十五分。“十一时三十分再干!”得将这非同寻常的时刻拖后:丹尼尔已经分解成两个人;他觉得在赤红的云彩中、在灰暗的天空下,自己已失魂落魄;他想到马蒂厄时带着某种自豪:“自由的竟是 啊。”他自忖。但这是一种没有个人特色的自豪,因为丹尼尔已不再是任何人了。在十一时二十九分时他站立起来,觉得浑身疲软,只好撑在那大桶上。他不小心在厚上衣上蹭了一块沥青斑点,便瞪眼凝视着它。

他一面看着淡紫衣料上的这块黑斑,一面突然觉得自己又恢复成一个单一的人了。独自一人。一名懦夫。一个爱自己喂养的猫、不愿将它们抛入水中的家伙。他拿出小刀,弯下身子,割断那根绳子。静悄悄地:甚至在内心深处也静悄悄。他内心太惭愧了,以致不愿再对自己说什么。他重新提起筐篓,重新走上那石头阶梯:如同从一个蔑视着他的人面前走过时,便扭过脑袋一样。在他内心深处,依然是一片荒漠和宁静。当他登上阶梯最高几级时,他才敢对自己开口说话:“那滴血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敢打开柳条筐:他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这便是我,便是我。我便是如此。一个拆烂污的家伙。但他心里又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因为他救下了波贝。

“出租车!”他叫嚷道。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面前。

“去蒙马特尔街二十二号,”丹尼尔吩咐,“可以把这柳条筐放在您身旁吗?”

他让自己随着出租车的启动而摇晃。他甚至不能够妄自菲薄了。接着,羞耻感又占上风,他重新自我审度:那是难以忍受的。“既不能一下子死,也不能一点点死。”他不胜辛酸地想。当他掏出钱包给司机付款时,他毫无快感地留意到钱包鼓鼓囊囊装满了钞票。“多多赚钱,那是不错的。我有这个本领。”

“您回来啦,塞雷诺先生!”女看门人招呼道,“正好有人上楼去您家里。是您的一位朋友。高个子,肩膀很阔。我告诉他您不在家。他回答:‘他不在家吗?那么我就留个字条,从门下塞进去。’”

她瞧瞧那筐子,惊叫起来:

“您又将它们带回来啦,可爱的小动物!”

“您说有什么办法,杜布依夫人,”丹尼尔说,“也许这是罪过,可我不忍心跟它们分手啊!”

“准是马蒂厄来啦,”他边上楼梯边想,“这家伙来得真巧啊。”他对于能将怨恨转嫁于人感到高兴。

他在四楼的楼梯平台上遇见了马蒂厄。马蒂厄打招呼道:

“你好哇!我还以为见不着你呢!”

“我去给猫咪放风啦。”丹尼尔解释。他惊奇地发现,马蒂厄带着某种热情。

“你跟我一起重新上楼吗?”他匆匆问。

“是呀。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丹尼尔急忙瞧了他一眼,注意到他面色发灰。“他似乎遇到很大的麻烦。”丹尼尔想。他很想助马蒂厄一臂之力。他们上了楼。丹尼尔将钥匙捅进锁孔,推开门。

“进去吧。”他道,一边轻轻推了一下马蒂厄肩部,但随即将手缩了回来。马蒂厄走进丹尼尔的房间,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我一点也没听懂你那位看门女人对我说的话,”马蒂厄即刻说道,“她说你把猫送到姐姐家去,那么你现在同姐姐和解啦?”

丹尼尔不觉心头一凉:“假如他知道我是从哪里回来的,会给我什么颜色瞧啊?”他并无好感地盯着这位朋友理智而锐利的眼睛:“倒真是,他很正常。”他感到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万丈深渊。他咧嘴一笑:

“嘿,就是嘛,送到姐姐家……那是无关宏旨的小谎话。”他解释。他明白马蒂厄是不会追问的。马蒂厄有个令人懊丧的坏习惯,就是把丹尼尔当成撒谎专家,于是故意不去探询促使他撒谎的种种动机。其实马蒂厄正困惑不解地斜睨着那篓子,并且一言不发。

“我可以打开吗?”丹尼尔问道。

他变得很冷漠。他仅仅有一个愿望,就是赶快打开那柳条筐:“那滴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一边跪在地上一边想:“它们会蹦到我脸上来的!”于是他将脸凑近筐盖,让它们能够得着。想到这里他打开了锁:“让他腻味一下也不无好处,可以叫他暂时别那么高高兴兴,别那么稳重自如。”波贝头一个哼唧着跳了出来,并且立即溜进厨房。西皮翁第二个跳出,它保持那副凛然的神态,却并不放心。它一步一摇地走到衣橱前,狡黠地瞧瞧四围,伸了个懒腰,终于钻到床底下。玛尔维娜却一动也不动:“它受伤啦。”丹尼尔想。它沮丧地躺在篓底,丹尼尔将手指托起它的下颏,强迫它抬起头来:它鼻子上被利爪狠狠抓了一下,而且左眼已经睁不开了。不过它已经不再流血。在它脸上有一块发黑的痂块,四周的茸毛又硬又黏。

“出什么事啦?”马蒂厄问。他欠起身子,客客气气地端详这只母猫。“我在照应一只母猫,他会觉得十分可笑。如果照应一个婴儿,他会觉得很自然。”

“玛尔维娜挨了重重的一爪子,”丹尼尔解释道,“肯定是波贝干的,它简直叫人受不了!对不起,亲爱的,请给我一分钟时间照料它一下。”

他从衣柜里找出一瓶山金花酊剂和一包药棉。马蒂厄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然后像一个老人那样用手去摸摸自己的额头。丹尼尔动手给玛尔维娜洗濯鼻头。那母猫稍稍扭动了一下。

“给你打扮漂亮,”丹尼尔喃喃道,“别乱动呀。得了,得了!喏!”

他以为这就可以让马蒂厄十分恼火了,因此干得益发起劲。而当他重新抬头时,却发现马蒂厄正冷漠地朝空中待看。

“对不起,亲爱的,”丹尼尔用最恳切的语气说,“我只要再干一分钟就完啦。我得给这小畜生洗一洗,因为感染起来是很快的。这不太使你恼火吧?”他一边发挥,一边向马蒂厄示以坦诚的笑容。

“干吧,干吧,”马蒂厄回答,“别跟我挤眉弄眼的。”

我在挤眉弄眼!马蒂厄这种优越感实在可恶!“他自以为对我很了解,说什么 的谎言、什么 在挤眉弄眼。其实他对我毫不了解,却把我当成一件货物胡乱贴标签,这他就得意啦。”

丹尼尔又恳切地哈哈一笑,便仔细地拂拭着玛尔维娜的头部。玛尔维娜紧闭两眼,仿佛很陶醉。可丹尼尔却明白它非常痛苦。他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胁部。

“好啦,”他说着站起身来,“明天就看不出来啦。那只猫抓它抓得可狠呢,你知道吗?”

“波贝吗?那可是个恶棍!”马蒂厄心不在焉地说。

他突然冒出一句:

“玛赛儿怀孕啦。”

“怀孕!”

丹尼尔的惊奇为时不长,可他不得不拼命忍住,免得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的呀!“是这么回事儿!她们每月尿一回血,何况还像鳐鱼那样产许多卵!”他不胜厌恶地想到今晚就会见到她。“我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去握她的手!”

“我很伤脑筋呐!”马蒂厄如实地说。

丹尼尔瞅着他,审慎地说了一句:

“我理解你。”然后他就匆匆转过身去,借口把那瓶外用药水送回衣橱。其实他是害怕对马蒂厄嗤之以鼻地发作起来。他开始追忆母亲故世的情形。一遇到这种困境,这样的回顾总是很灵的。她临终时只抽搐了两三下便完啦。马蒂厄继续对着丹尼尔的脊背郑重其事地说:

“要紧的是这令她感到屈辱。你见到她的次数不多,你不容易明白,可她是女战神型的人物。闭门造车的女战神。(他不含恶意地补上这么一句。)对她自己来说,这可是堕落为浊骨凡胎咧。”

“是嘛,”丹尼尔关切地说,“何况在你也并不见得更好:你算是白费力气呢,你现在该厌恶她了吧。我知道,若是换了我,这事准会扼杀爱情的。”

“我对她已谈不上爱情啦。”马蒂厄应道。

“是吗?”

丹尼尔深感惊奇和有趣。他想:“今晚可有戏看啦。”又问:

“你对她本人说了吗?”

“当然没说。”

“为什么‘当然’呢?你总得说呀。你会把她……”

“不。我不愿意甩掉她,假如你指的是这方面。”

“那怎么办?”

丹尼尔觉得太有趣啦。这会儿他倒希望赶快见到玛赛儿。

“没什么。我这是活该,”马蒂厄说,“我不再爱她,这不是她的错。”

“那么是你的错喽?”

“是呀。”马蒂厄不多噜苏地说。

“你还要悄悄去看她,并且……”

“那又怎样?”

“那么,”丹尼尔说,“如果你久久玩弄这种小花招,最终你会恨她的啊。”

马蒂厄表情冷酷而固执:

“我不愿她烦恼。”

“如果你更愿意自我牺牲……”丹尼尔漠不关心地说。当马蒂厄开始充好人时,丹尼尔很讨厌他。

“我有什么好牺牲的?我去中学教课,我去看玛赛儿。我每隔一年写一本中篇小说。迄今为止我就是这么过的。”他又以丹尼尔从未见过的苦闷表情补充说:

“我是个业余作家。何况我眷恋她。如果再也见不到她我会觉得很难受。然而这在我就如同亲情一样罢了。”

一阵沉默。丹尼尔走过去,在马蒂厄正对面的安乐椅里坐下。

“你得助我一臂之力,”马蒂厄说,“我找到一个地方,但兜里没钱。借给我五千法郎吧。”

“五千法郎!”丹尼尔将信将疑地重复道。

他的钱包正鼓鼓囊囊放在他内衣衣兜里,那是猪贩子的大钱包;只要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五张票子就得啦。马蒂厄早先可是帮过他不少忙的呀。

“月底我还你一半,”马蒂厄说,“另外一半在七月十四日还。因为到那时,我提前领取八、九两个月的工资。”

丹尼尔瞧了瞧马蒂厄的灰色面孔,暗忖:

“这小子准是日子很难过咧。”但他想到那几只猫,便自感冷酷无情了。

“五千法郎!”他用遗憾的口气说,“可我没有这笔钱,我的老兄,我拮据着呢……”

“可那天你还对我说过,你就要做一笔好买卖啦。”

“哎哟哟!可怜的老兄,”丹尼尔道,“你说的那笔好买卖令人大失所望:证券交易所的事儿你是知道的。何况这是硬碰硬的事:我现在是一屁股的债。”

他并没有用特别真诚的口气说这番话,因为他并不想让对方口服心服。但一见马蒂厄根本不信,他却火冒三丈了:“让他自己活见鬼去!他自以为思想深邃,想当然地认为能洞察我的内心活动。我不明白我干吗要帮他的忙:他应当去找跟他差不多的人借才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马蒂厄始终保持这副正经和做作的神态,即使倒了霉也不改。

“好,”马蒂厄匆匆道,“那么你是真的没办法?”

丹尼尔又想:“他真是急需,才会这么执着!”

“真不行。我非常抱歉,老兄。”

他因为马蒂厄的窘态而发窘,但这也未必令人不快:这好比是倒转了局面。丹尼尔很喜欢人为制造的态势。

“你真急需么?”他似乎非常关切地探询,“你不能找找别的门路吗?”

“唉,要知道,我是有意避免向雅克借。”

“倒也是,”丹尼尔有些失望地说,“你还有这位哥哥。那你一定能搞到这笔钱。”

马蒂厄似乎很泄气:

“拿不准啊。他铁了心不肯再借给我一个铜子儿,认为这是给我帮倒忙。他竟对我说:‘有你这么一把年纪,你该独立谋生啦!’”

“嘿!但碰到这种情况,他肯定会借给你的。”丹尼尔直截了当地说。他缓缓伸出舌尖,舔起自己的上嘴唇来,表示很得意:他一开头就找准了这种语气,表面上乐观轻松,正好叫人家又气又恼。

马蒂厄红了脸:

“问题正在这里。我不能对他说是为解决这种问题。”

“那可不,”丹尼尔接话道,同时想了一想,“实在不行,还有专门借钱给公教人员的公司嘛。我应当告诉你,多半会碰上放高利贷的。不过你有了钱,就不会在乎那么点利息。”

马蒂厄似乎有些兴趣。丹尼尔不无厌倦地想:这回他大概放心了点儿。

“那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立刻可以出借么?”

“哦,不行呢,”丹尼尔急忙说,“他们要等十来天光景:总得调查一下呀。”

马蒂厄不开口了。他似乎在思索。丹尼尔突然感到有一阵软绵绵的触动。竟是玛尔维娜跳上他的膝盖,它呜呜叫着在那里坐定。“这畜生倒不记恨。”丹尼尔厌恶地想。他开始用手轻轻地、漫不经心地抚摩着它。畜生和人都恨不起丹尼尔来:由于他那老好人似的麻木不仁,或许也是由于他的长相。马蒂厄陷进他那可怜的算计中去了:他也是个不记恨的人呢。丹尼尔俯身看着玛尔维娜,并且搔起它的脑袋来:他的手有些哆嗦。

“其实,”他两眼不看着马蒂厄说,“我对于无钱可借几乎感到高兴呢。我方才考虑过:你一贯想做个自由人,这事就给你完成一次自由行为提供了大好机会。”

“自由行为?”马蒂厄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丹尼尔重新抬起头来,说:

“是呀,你娶了玛赛儿不就得啦?”

马蒂厄皱着眉头瞧瞧他:以为丹尼尔可能在拿自己开心。丹尼尔以谦卑而郑重的态度忍受这目光。

“你疯了吗?”马蒂厄问。

“为什么这样说?你只需说一句话,便可以改变你的一生。这不是天天都能有的机会啊。”

马蒂厄失笑了。“他打定主意嗤之以鼻!”丹尼尔恼火地想。

“你诱惑不了我,”马蒂厄回答,“尤其是在眼下。”

“是啊,不过……倒也正好,”丹尼尔以同样轻松的口气说,“故意违背心愿做相反的事情,这准挺有意思。我们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什么样的人呢!”马蒂厄说,“你是不是还想叫我生上三个孩子,带他们到卢森堡公园散步,好享受做另一个人的乐趣?我可以想象:如果我这个人彻底完蛋,那可真叫作改变了我的一生啊!”

“没那么严重,”丹尼尔想,“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严重。”

“其实呢,”他明白地说道,“做个完了蛋的人也不见得很不快活。彻底完蛋,等于入土。那就是如你所说,结婚,生上三个孩子,才会让你冷静下来!”

“这话不错,”马蒂厄说,“像这样的家伙我天天都碰见。喏,来看望我的学生家长里就不少。生了四个孩子,戴上绿帽子,还是学生家长协会的会员。他们倒态度安详。甚至于可以说非常宽厚。”

“他们自有乐趣,”丹尼尔说,“倒令我看了眼花缭乱。你呢,对你真没有诱惑力吗?”接着又说:“我可以想象你婚姻美满,也会同他们一样,肥肥胖胖,善于保养,有说有笑,心明眼亮。要是我,我才不反对呢。”

“这很像你自己,”马蒂厄毫不动心地说,“可我呀,我更愿意向我哥哥借五千法郎!”

他站起身来。丹尼尔将玛尔维娜放在地上,自己也站了起来。“他明知我有钱,却并不记我的恨: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钱包就在手头。丹尼尔只需将手伸进衣袋,并且可以说:“喏,老兄,我是有意把你晾在一边,跟你开个玩笑。”但他又怕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我真抱歉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要是想到什么办法,一定会给你写信。”

他把马蒂厄一直送到大门口。

“别操这份心啦,”马蒂厄乐呵呵地说,“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关门回屋。丹尼尔听见马蒂厄下楼梯的脚步声,暗想:“这下子糟啦。”他感到憋气。但这为时不久,旋即又想:“他时时刻刻那么悠然自得、精神饱满,前后一贯。他是很烦恼,但这只是在外表。内心深处他却应付裕如。”他凑到大镜子跟前,瞅了瞅自己有些阴沉的漂亮面孔,寻思:“话说回来,他若能决定娶玛赛儿,那才是上上之策!” dblDlF+ap2oB6YdF0i1jLwKDAIQnbXUfa0bS0YTRYfue+G0gqYpWfpYJJmMpsI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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