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六年(1028)春末,欧阳修打点行装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离随州约三百里地的汉阳(今湖北汉阳)。欧阳修早就听说汉阳知军 胥偃是一个著名的文人,因此他把汉阳作为自己游学的第一站。他认真写好一封自荐信,连同平时创作的诗文,一起呈送到知军府,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回音。
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信,胥偃不仅高度赞扬了欧阳修的文学才华,而且还预言他必将“有名于世”( 《胥氏夫人墓志铭》 )。不久,胥偃就在知军府西斋特意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款待这位前来请谒的贫寒士子。推杯换盏之际,老少二人亲切交谈,十分相得,令欧阳修喜出望外,无比感动。得知欧阳修自幼失怙,家境清苦,胥偃慷慨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叫欧阳修搬到知军府来住,专心读书,在政事之暇,也能随时指点。
这年冬天,胥偃调任判三司度支勾院,主管朝廷财政支出事宜,欧阳修以门生的身份随同赴京。此时,天下太平,内外无事。京城的士大夫们大都过着十分精致优雅的生活,每当节假日,可说是家家宴饮,处处笙歌,盛世的光景格外动人。在胥偃的延誉和引荐下,欧阳修结识了许多的名公巨卿。他去参加文人们的雅聚,有时在胥家吟诗,有时在郑府分题,新鲜的、充满浓郁文化氛围的生活中,让他如鱼得水,心情极为舒畅。在交往中,欧阳修大大丰富了学识,扩大了眼界,他的才华也倍受人们瞩目。
一天,雨过天晴,春景明媚,胥偃在自家花园摆酒设宴,邀请朋友聚会,欧阳修陪侍末座。酒过三巡,大家赋诗助兴。园中兰桂嫩叶垂挂的滴滴宿雨,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双双对对的鸳鸯在水池中浮游嬉戏,美丽的翡翠鸟在枝叶间自在翔舞,鹅黄、淡紫的花儿随处开放,惹来蜂萦蝶绕……这一切美得让人心醉、让人感动,更让人怜惜。欧阳修突然觉得万千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急忙拿过纸笔,低头疾书,以掩饰自己内心情愫的澎湃汹涌:
桂树鸳鸯起,兰苕翡翠翔。风高丝引絮,雨罢叶生光。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湿黄。愁酲(酲:chén,形容酒醉后神志不清)与消渴,容易为春伤。(《小圃》)
这是一首体物精细,风格旖旎的作品,颇有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余韵,切合当时的时尚。诗人运化典故,不露痕迹。如“兰苕”句其实是晋代郭璞《游仙诗》中的句子:“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辉。”“愁酲”则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中“忧心如酲”一句。最妙的是,《史记》司马相如传说:“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 即今所谓糖尿病 )。”诗人借此点明自己体弱多病的文人身份,更是自然贴切。在座宾客纷纷传阅着诗稿,你一言我一语,叹赏不止。恩师胥偃也感到脸上有光。
又有一次,郑工部家举行雅集,欧阳修也应邀前往,席间所做的《早夏郑工部园池》,再一次受到大家的交口称赞:
夜雨残芳尽,朝辉宿雾收。兰香才馥径,柳暗欲翻沟。夏木繁堪结,春蹊翠已稠。披襟楚风快,伏槛更临流。(《早夏郑工部园池》)
诗人以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季节的迁移所带来的景物的细微变化,用词华美,属对工整,十分符合当时文坛的审美时尚。凭着天分极高的颖悟和才情,把诗歌与文章写得精美绝伦,无懈可击,对欧阳修来说并非难事。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始终有一份不满,一份不甘,总觉得当今文坛应该有所新变,有所突破。闲暇的时候,他仍会常常翻阅那几卷残破的韩愈文章。当代文坛的革新是否就应该从学韩开始呢?他仍是迷茫。或许,他还需要一些不同流俗、勇于创新的良师益友。
此时的文坛,“西昆体”虽然是主流时尚,但并没有一统天下。“山东人范讽、石延年、刘潜之徒,喜豪放剧饮,不循礼法”( 元·脱脱《宋史·颜太初传》 ),他们“或作概量歌,无非市井辞,或作薤露唱,发声令人悲”( 宋·颜太初《东州逸党》 ),与时尚大异其趣,令当地的腐儒为之侧目。其中石延年尤其诗格奇峭,气概雄奇。
石延年,字曼卿,比欧阳修年长十五岁。他状貌伟然,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 《石曼卿墓表》 ),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入他的青眼,他也因此与世相忤,与时不合。他喜欢豪饮。有一次,听说京师沙行王氏新开酒楼,他与好友刘潜相约前往。两人对饮终日,不交一言。店主王氏在一旁越看越奇,以为遇上了异人,急忙亲自出来献上菜肴瓜果,又取出轻易不示外人的上等美酒,恭恭敬敬地为他俩斟上。二人吃喝自若,毫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一直喝到黄昏时候,才分别而去。没想到第二天京城四处纷传,说王氏酒楼曾有两位酒仙喝酒,一传十,十传百,酒楼暴得大名,生意骤然红火。
与石延年等人同时,文坛上也还有几个悖逆时尚的文人,他们是穆修( 字伯长 )和苏舜元( 字才翁 )、苏舜钦( 字子美 )兄弟。穆修年纪最长,此时已年过半百。在“西昆体”盛极一时之际,他却特立独行,论文崇儒、道,尊韩、柳,提倡古文不遗余力。穆修性格急躁,又恃才傲物,在官场屡受同僚排挤,甚至一度丢了官职,家境十分清苦。生活虽然窘困,但他仍向亲友募集资金,刻印家藏的《柳宗元集》,并亲自到人来人往的相国寺设摊出售。他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二苏兄弟。二苏兄弟出身世家,祖父苏易简曾任参知政事( 副宰相 ),父亲苏耆也颇有才名。苏舜钦“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 《六一诗话 》)。穆修、二苏兄弟以狂放的气势与豪迈的风格,冲击日趋柔靡空洞的“西昆体”诗风。尽管舆论嘲笑他们,但他们坦然自若,我行我素。
天圣六年,苏耆叙阶升任朝奉大夫,苏舜钦随父自明州来到汴京,遂得与欧阳修相识。他比欧阳修小一岁,两位年轻人气味相投,一见如故,结下了终生不渝的友谊。天圣七年前后,石延年在朝廷充任馆阁校勘,欧阳修曾慕名拜访,相见甚欢。不过,此时欧阳修并未加入石延年、苏舜钦等人的行列。这是因为贫寒的家境,寄人篱下的处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必须勤奋努力,日夜苦读,以迎合时尚的作品铺垫生活之路。
不久,他就要参加国子学广文馆的入学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