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命既下,苏轼立即整装待发。嘉祐六年十一月,天寒地冻,北风凛冽,苏轼怀着致君尧舜的火热理想,带着妻子王弗和尚在襁褓之中的长子苏迈踏上征途。苏辙骑马跟随数十里,为哥哥送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来到郑州西门之外,苏辙必须返回了,兄弟俩就此分手。二十多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别,彼此不免依依难舍,抑郁感伤。望着弟弟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苏轼泪眼模糊,怅然若失: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辛丑[嘉祐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诗人写道:不曾饮酒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头脑昏沉、神思恍惚?我的心已随着你渐远渐逝的身影一同离去。寂寞的归途,你尚且可以一心系念家中的老父,而我,行走在异乡的旷野,用什么来安慰心中的孤独?你的身影已消逝在远方,我忍不住飞身登上高坡,重重山丘隔断我渴望的视线,只见你头上的乌帽在起伏的丘垄间时隐时现。一想到你衣衫单薄,骑一匹瘦马,寒风冷月中独自向前,心中便涌起难舍的依恋。环顾四周,人们都快乐无忧,他们不能理解我的感伤和悲切。其实,我也知道,人生有相聚就不免有离别,可是,总担心岁月匆匆,美好时光难以再现。呵,子由( 苏辙字 ),今夜寒灯独对,你可会想起怀远驿中我们曾经相约的誓言?何时才能相见?何时才能一同听夜雨萧瑟连绵?呵,子由,不要忘了相知相得、相亲相爱的兄弟情缘。呵,子由,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千万别贪恋!
全诗起伏跌宕,尽情抒发了兄弟间难于割舍的亲情。当时苏轼才二十六岁,前人评为“诗格老成”( 清·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 )。
与弟弟分手之后,苏轼继续前行,来到渑池。五年前,兄弟俩在父亲的带领下赴京应考,就曾路过这里。那一次,他们在县中寺庙内借宿,得到庙中住持奉闲老和尚的热情接待,临别之时,兄弟二人还在奉闲和尚居室的墙壁上题诗留念。如今旧地重游,想不到竟已物是人非,奉闲已经去世,骨灰安葬在庭院中,上面筑起了一座新塔( 和尚死后不用墓葬,常是火化后筑塔来埋葬骨灰 ),墙皮早已剥落,往日的题诗也没有了。此情此景,令苏轼悚然感悟到人生的变幻无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苏轼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和子由渑池怀旧》)
徘徊在奉闲和尚的舍利塔下,苏轼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整个世界生生灭灭,变化不已,没有常性;人生有生、老、病、死诸种变化,也无常性。“无常”二字主宰着宇宙的一切,这才是生活最真实的底奥!他仿佛看到:茫茫雪原上,一只飞鸿疾速掠过,偶一起落之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鸿飞千里,早已不知去向,而雪花依然在纷纷飘落,不一会儿的工夫,那雪地上的痕迹也悄然泯灭,不见踪影,天地依旧是苍茫一片……这便是充满了偶然性的、变幻莫测的人生!一种空漠之感在他年轻的心中油然生起。
这种空漠、无常的哲学思考,固然表现了苏轼初入仕途时的人生迷惘,对前途的不可把握,但是,并没有将他导向消极颓废的状态,“雪泥鸿爪”的名喻,透露出他把人生看作悠悠长途,所经所历不过是鸿飞千里行程中的暂时歇脚,不是终点和目的地,总有未来和希望;况且,无常的觉悟更使他具有了漠视一己得失利禄的超然品格,这种品格和他固有的积极用世、舍身报国的精神相反相成,相得益彰,成为他步入仕途的思想起点。
这一首诗是苏轼的七律名篇,诗人善于捕捉生活中瞬间的感受,并将它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诗的前半部分,用形象新颖、优美动人的比喻,写出了人生的短暂、不定,后半部分则以叙事为主,用所见所闻所忆来深化“雪泥鸿爪”的人生哲思。全诗俊逸、流动,富有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