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的时候,我听着收音机。不是正规电台节目,而是有人出于好玩上传的播客。即使在广大的播客世界下游范畴内,那个节目也处于下游地位。这是谁制作的啊,什么人会听呢?我这样想着,弹了一下手指,却在故事目录中发现了我的小说,很久以前发表在杂志上的短篇《圣诞特选》。“现在正是干活的时间,要不要选择更愉快、更琐碎的节目?”犹豫片刻,我把手机放到隔板上,按下播放键。这不是适合做家务时收听的节目,可我很想知道接下来会讲什么故事。如果下一个故事还是没意思,那就再换个频道。
“梦队长的魅力读书。”
宣告节目开始的轻快鼓声响起,同时流出舒缓的钢琴曲。我从洗碗池上取下手机,免得溅上水,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洗碗。
“Merry Christmas!哈哈哈哈!”
播客主持人模仿圣诞老人的声音,向听众问好。刹那间,我隐隐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这个男人会不会是只顾自己开心,不顾他人心情的“开朗而无趣”的人呢?
“大家好,我是梦队长。天气寒冷,不知道大家过得好不好?”
啊?我正要拿洗碗布往碗上涂洗洁精,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了下来。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偏见呢?我以为读书节目的主持人理所当然会使用“有教养的人们说的现代首尔话”。
“是的,我的脖子扭了,很难受……”
大概三十岁出头?感觉声音和Busker Busker
的张凡俊有点儿相似。
“天冷,蹲在地上麻烦,我就弯着腰洗头发,洗完起身的时候扭到了脖子。”
我摇了摇头,“这语气分明在哪儿听过,到底是哪儿呢?”不一会儿,我忍不住在心里呼喊,“对!金重赫
前辈就是这样说话的,金衍洙
前辈也是,还有成硕济
前辈的语气好像也差不多,虽然不完全一样。”我点了点头。前辈们说话时犹如奶油装饰般加入的抑扬顿挫也很相似。我更有兴趣了,更加专注地听主持人说话。他说了一段清晰的首尔话,中间又很自然地夹杂着庆尚道口音。
“扭了脖子之后,我的想法是,以后要住在有洗面池的房子里……早晨起床站在洗面池前,用凉水哗啦哗啦洗脸,抬起滴水的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又梦见了这个场景,如果可以这样的话,早晨我应该也能早早起床……”
我的上身朝着手机那边更倾斜了一些。放手机的隔板在我左侧,而且水声掩盖了主持人的声音,我想听清节目的内容,就要朝左侧倾斜15度。主持人和我同岁,他说他在半地下室里住了十年。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抱怨或卖惨。他说:“今天我之所以讲这段毫无头绪的故事,是因为我正在读的小说主人公也像我一样,是个渴望拥有房子的男人。”我看了看故事播放时间,主持人大概是想把这篇小说全部读完。
“所以一定要是新奇士的果汁瓶才行……(中间省略)……好,下面我来朗读作品。”
短暂的瞬间,作为背景的圣诞赞美诗响起,朗读终于开始了。
“今天可以看到一年中最安静的城市。凌晨一点,灯一盏盏熄灭,街头的人群渐渐消失的时候——首尔静悄悄的,像出了故障的音乐贺卡。”
主持人的语气给苍白的铅字注入了活力。他经常用自己家乡的方言读小说,我短篇里的人物也就跟着说起了庆尚道的方言。与此同时,《圣诞特选》中谨慎而斯文的人物脸上泛起了奇妙的生机。不过,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朗读雷蒙德·卡佛短篇的时候,我眼看着从前理所当然的美国人物变成了庆尚道的大叔和大婶,就像本应由蒂姆·罗宾斯或乔治·克鲁尼出演的地方突然跳出来了罗伯特·威廉·霍利。怎么说呢?这就像卡佛的《好事一小件》中,面点师向失去儿子的年轻夫妇推荐面包时,不说“两位应该吃些东西比较好”,而是问“要不要来个砂锅?”不过,主持人在说明什么或朗读描写语句的时候,还是值得一听的。沉浸到男主人公的世界里进行不自然表演的时候,也还算不错。当他用尖厉的声音柔声细语地说出女主人公台词的瞬间,我真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他到底在干什么。如果关系再熟点儿,我会远远地朝他飞出一脚,“差不多就行了,臭小子!”主持人朗读得最自然的部分是脏话。我连连点头,“主持人说脏话很得心应手,很真实”“同样一句脏话,还是庆尚道方言听起来更有味道,像活鱼似的乱扑腾”。《圣诞特选》中的男人在空荡荡的大都市东张西望的时候,主持人毫无差错地继续着他的朗读。
夏日的傍晚,洗碗池前那扇垫板大小的窗户外面,城市的灯发出灿烂的光芒。密密麻麻的现代房屋之间耸立着随处可见的十字架,这使得方形窗框里的风景本身就像出了故障的音乐贺卡。天空由黄变朱黄、紫色,最后迅速变成墨绿。我远远地望着山下密集而又形态各异的房屋。每栋建筑物都整整齐齐地呈现出斜斜的轮廓,边缘清晰,仿佛用剪刀就可以单独把天空剪下来。合成洗涤剂的泡沫从我握着洗碗布的双手间丰盛地冒出来,再加上主持人朗读的小说和很久以前的经历撞击着我的胸口,掀起泡沫。为了不让水声碾碎主持人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调小了水流。水流小了,洗碗时间就会加倍,可是我想继续听主持人的朗读。小说中年轻而贫穷的恋人从钟路经过永登浦,最后到达九老的时候,女人满脸惊恐地打量着主要是外来务工者入住的简陋旅馆内部,这个瞬间,我结束了洗碗。
节目还剩大约四分之一。我洗完手,拿着手机去了客厅。我把脸贴在冰凉的客厅地板上,躺着听剩下的部分。那是我写的故事,结局一清二楚,但我还是继续听完了。别人或许会说“这人也太自恋了吧”,令我面红耳赤,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却掀起了某种类似思念或感激的东西,像云层一般,使我欲罢不能。小说朗读已近尾声。面对剩下的几句话,主持人短暂地调整呼吸。我记得小说的最后几句,于是我也在心里跟着主持人一起读。
“12月25日。12月25日在男人脸上映出蓝光,弥漫开去,继而消失。男人合上手机,四周又恢复了黑暗。男人忽然安心了。凌晨的黑暗正在清朗地变淡。男人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然后又是圣诞赞美诗。
“怎么样,有趣吗?”
朗读结束,主持人的笑声很平静。
“这个故事给人留下的最大教训,就是打算和恋人共度良宵的话,必须事先预订房间。否则一天的辛苦可能化为泡影。”
主持人对他接下来要朗读的小说做了简短的评论,分享了自己的感受。比如以前在情人旅馆打工的经历,或者圣诞节过度消费后心情变差,以至于连约会细节都没记住。他提到了一次“印象最深的圣诞节”。尽管把主持人即兴说出的话写在文章里有些不自然,可是为了转达得更鲜活,我就这样直接引用了:
也许是这个缘故,很奇怪,我记住的都是工作时的事情。说起美丽的圣诞节,我想到的就是这些。那年到处都有人说将会迎来白色圣诞节,大街小巷都洋溢着狂热的气息。圣诞节那天,我在搬家公司帮人搬运行李,当然,那时我还是个大学生。好像是高层公寓,从云梯车上去,把窗户都摘下来了。隔着空荡荡的窗框,视野里满满都是忧郁的天空。我正马不停蹄地搬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柔软的雪花越过窗框,一片一片静静地飘进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个瞬间,好像按了停止键,一切都停止了,只有雪花一片片慢慢地飘进来。我张大嘴巴,静静地看着,真的没有比这更美的风景了。在平安夜还要工作,我原本可以抱怨自己的处境,或者向朋友们发牢骚,可是在内心深处我其实更喜欢工作。至少可以找个理由不用花钱。
听着主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竟然产生了身在其中的感觉。仿佛自己正把胳膊长长地伸出去,伸到玻璃全部摘掉的方形窗框之外,摸到了一触即化的雪花。节目在野菊花的《又是圣诞节》中结束。很久以前我拉着恋人的手,在出租房所在的胡同里穿行,大声唱过这首歌。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在某个社区住了很长时间,当时步行走过了很多地方。当我第三次搬家的时候,每年都会和恋人来一两次出租房巡礼。说是巡礼,其实只是傍晚时分抬头看看以前住过的房间里的灯光,然后就回来。正如卡佛的短篇小说《不管谁睡了这张床》,望着从小小窗缝里渗透出来的灯光,我极力认清有人搬进我刚刚离开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事实,极力看清楚我们轮流寄身的这个地方。听到手机里流出的野菊花的歌曲,我想起了这段往事。或许有人在一年里总是在过平安夜。纪念日、感恩大酬宾、最后大甩卖、特别促销,世界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庆典,各种必须快乐的名分,自己却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却要像被降罪用肩膀支撑苍天的擎天巨神,赤手空拳地支撑各种庆典,支撑某些人的快乐。我想到很多这样的人,想到城市的安宁。
有人说,世界为没想到会相遇和不可能相遇的事物设定了程序。2006年写完、2007年出版的小说,2012年听到别人录制的音频,好像很久以前寄出的信又回到自己的手中,好像收到自己回信的感觉。可是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其他的回忆,其他属于我的春天,属于我的黑暗,还有你的季节都去了哪里呢?也许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像收音机电波那样,正以能量的形态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游荡。难得对上频率顺利到达某人内心,偏离,常常被抛弃,有时像这样回到出发点,重新询问发送人的姓名。所以今年夏天,你我都要圣诞快乐,永远,必须,一定要圣诞快乐。我静静地,竭尽全力地祈祷。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