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9月,因蔡元培推荐、陈独秀邀请,吴梅到北京大学教授曲学,这是曲学第一次走进中国的现代高等学府,标志着戏剧作为一门学科被纳入中国现代学术体系,得到中国现代教育制度及学术制度的认可。对此,曾担任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有着十分精到的评述:“吴梅先生在大学里开词曲课,实在是一次革命性的创举,是一种教育改革。”
对吴梅来说,五年北京大学的执教生活非常重要,他由此完成了从饮酒唱曲、流连山水的文人到著书立说、传承薪火的学人、教授这种角色和身份的转变。其间,吴梅培养了一些优秀的年轻后进,他们将词曲研究作为自己的专业,将曲学发扬光大,成为二十世纪曲学史上的第二代学人。在北京地区观赏演出、举办曲会的同时,吴梅还结识了一些昆剧演员,向他们传授技艺,给他们以具体的指导,为提高当时北京以及北方地区的昆剧表演水平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推动了北京地区的戏曲演出及研究,由此形成示范效应,影响到其他地区。
受其影响,当时的东南大学也准备开设戏曲课程。最为理想的人才,自然是具有开创之功的王国维,为此校方做了一些工作。在吴梅去东南大学之前,1922年6月6日,时任东南大学文理科主任的刘伯明写信给校长郭秉文,建议聘请王国维为本校国文系教授,教授词曲诗赋等课程。郭秉文随即于6月8日致函沈信卿,请他代为洽谈此事。但此时的王国维已受聘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导师,未能成行。此事若成,南北两所国立大学同时开设戏曲课程,对戏曲研究风气的形成及研究人才的培养无疑起到更大的推动作用。对吴梅来说,东南大学后来是否还会聘请他任教,还是两人都予以聘用,事情虽未发生,却也是一个颇为值得思考的问题。
事情很快就出现了转机,这年秋天,吴梅收到了时任东南大学国文系系主任陈中凡请其南下执教的邀请。陈中凡为何要聘请吴梅南下?这要从陈、吴二人的交往说起,说起来两人已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陈中凡去北京大学的时间早于吴梅,他1914年夏考进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1917年夏毕业后,在文科中国哲学门、文学门研究所读研究生,同时担任文科预科补习班国文教员,其身份既是老师又是学生。当年秋,吴梅到北京大学讲授词曲,两人由此成为同事,有了较多的交往。
对两人结识的情况,陈中凡弟子吴新雷曾撰文进行介绍:“吴梅先生进北大的那年,恰巧与陈中凡先生(1888—1982)同住在一座教员宿舍里。陈先生对他的曲学成就十分钦佩,经常请教,并跟他学唱昆曲,情谊日深。1921年9月,陈先生受南京学界之请,出任东南大学国文系首届系主任和教授,即有意延请吴先生南下。1922年9月,吴先生欣然应聘,担任了东南大学国文系的词曲教授。”
结识吴梅,并向其学曲,陈中凡也由此养成对昆曲的爱好。陈中凡晚年在南京大学执教,不仅致力于戏曲研究,还培养了几届中国古代戏曲史专业的研究生,著名学者吴新雷、董健、梁淑安、王永健等皆出自其门下,其中吴新雷、董健后来成为南京大学戏剧专业的领军人物。
唱曲之外,两人还进行过合作。1919年3月,《国故月刊》创办,吴梅任特别编辑,陈中凡任编辑。吴梅还在陈中凡担任编委的《国民》杂志上发表过诗词。
1921年,陈中凡离开北京,任东南大学国文系教授、系主任。两人既是同事,又有共同的爱好,有了这层关系,陈中凡一旦执掌东南大学国文系,邀请老朋友加盟,让曲学的薪火在南方传播,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发出邀请,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此时的吴梅还在北京大学任教,他愿意南下吗?
答案是肯定的。此时的吴梅正萌生去意。之所以如此,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当时北京大学的学术文化氛围让他感觉不适应。虽然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人对吴梅较为礼遇,但偏于保守的他无法认同“五四”新文化运动,无法接受那些新派学者的主张,特别是对白话的提倡,更是他不能接受的,他终生都用文言写作。
吴梅当时虽与胡适等新派教授时有往来,应该说关系还算不错,但他并不认同这些人的思想和立场,也不认可他们的学术成就。1928年他在苏州中学的一次演讲中,曾谈到这一点:“后来又到北京,遇见几个出风头的大学教授,他们对于国文要怎样的改良,又要把科学的方法去整理国故,说得天花乱坠,在杂志上大发论调,其实平常上课,没有照着自己的说话做去的。所以日日讲整理国故,究竟也没有造出几个好学生出来。无论讲政治的,讲哲学的,讲文学的,左右不过拉几个西洋人所说的话,来凑凑热闹而已。”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吴梅对胡适等人提倡新文化、提倡整理国故的不理解和不赞同。尽管蔡元培秉持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尽管北京大学还有辜鸿铭、黄侃等旧派教授,但毕竟新派教授居主流地位,更有话语权和影响力。这无疑让吴梅感到不适应、不自在。
二是对北方生活的不适应。尽管五年京城生活总的来说过得还是相当充实愉快的,但毕竟故土难舍。对吴梅来说,在江南一带生活了几十年,他更习惯南方的生活方式,无论是气候,还是饮食,更不用说山川风物、风土人情了,加之当时政局动荡,人心浮动,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安定感。于是,吴梅逐渐产生了南归的念头。
在北京生活期间,他时常感到独孤,多次流露思归之情,言语之间透出伤感。1920年秋,他在校阅归庄的《万古愁散套》时,不禁产生倦游之思:“余二十年搜集旧曲,不下百种,奔走南北,无焚香静读之一日。秋灯独坐,感愧交并,岁月不居,头颅如许,未免有司马倦游之想矣。”
1922年农历四月,他在披阅《荆钗记》一剧时,想到吴中道和曲社成立一周年时“同人奏《荆钗》全本”,自己却“虱处京师,未与盛会”,不禁惆怅满怀,写下这样一段颇为凄婉的话:“余卑栖尘俗,离群索居,南皮之游,西园之宴,簪绂满座,独遗鲰生。重以畿甸传烽,仓皇风鹤,湖山费泪,丝竹凋年,俯仰身世,盖亦自伤迟暮矣。”
但要说到南归,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首先,北京大学当初破格聘用自己,有知遇之恩,哪能说走就走。其次,离开北京大学之后,必须在江南找到新的工作,一家大小几口人的生计可不是一个小问题,而且新的工作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即便有,也未必适合自己。因此要离开北京大学,就必须有合适的机缘,否则是很难下决心的。吴梅的伤感和惆怅,相信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
陈中凡大概了解吴梅此时的情况和想法,他的邀请给吴梅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缘。原本就有思归之心,又有好友的邀请,吴梅自然是乐于南下,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当时国内只有两所国立大学,北有北京大学,南有东南大学。这样离开北京大学后,可以到东南大学去任教。相比之下,东南大学的学风没有北京大学那么新潮,甚至可以说偏于保守,这更适合吴梅,而且学校还是在自己较为喜爱的城市南京,更不用说这所学校里还有自己的老朋友陈去病。对吴梅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权衡之后,吴梅欣然接受了陈中凡的邀请。经过一番波折之后,他重返南方,开始了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长达十六年的执教生涯,其间虽然也曾到中山大学、光华大学、苏州中学、金陵大学等学校短期任教或兼职,但其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