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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
——愫方在行动

那么,愫方就是在上述状态中坚持、困守和哀叹吗?不,愫方在积极地行动。

在以往的评论看来,愫方的行动就是最后走出了曾家(并且是在瑞贞的带动之下)。愫方平时服侍曾皓、照料文清、关心瑞贞和曾霆的行为,不过是出于善良,被动地度日,算不得人物自觉的行动。甚至扮演愫方的演员也会陷入苦恼:在决定离开(这时已接近全剧结束)之前,似乎找不到愫方的行动线索。

要认识愫方的积极的行动,需要品味她的另一句关键性台词:“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了’字此处作‘完结’讲)。”

这是第三幕第一景她跟瑞贞的谈话中,瑞贞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的时候,她回答的一句话。这句话里,愫方把曾家叫作“此地”。表现出一种疏离感,就是说她不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家,只把这里看作暂居之地。而“事还没有了”的说法,包含着三点信息:(1)自己有一件意义重大、严肃认真的事情要做。(2)这件事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甚至完成了相当的部分了。(3)这件事未了的部分完成,她就可以走了。

那么,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

回答只有一个:这件事就是拯救文清。

这个答案讲得通。但又大有疑问:要文清振作起来,这不是所有的人都希望和推动的,文清自己也有觉悟的事吗?怎么成了愫方在做的事呢?

让我们来分析剧情。长期以来,人们对《北京人》有一种认识:这是描写一个封建旧家庭勾心斗角,走向衰亡的一部戏。这种认识是表面化的。因为这个旧家的衰亡,在戏的一开头就是确定的了(主要大厅都出租了。借债度日多年,欠了隔壁杜家五万大洋。过节债主盈门,一顿饭都吃不安生)。而思懿、江泰的吵吵闹闹,曾皓老爷子的唠唠叨叨,只是日常生活图景而已,并没有构成什么行动线索。剧中构成行动,且有待解决的是三条线索:(1)文清的命运。(2)愫方的命运。(3)小夫妻瑞贞和曾霆的命运。这三条线索,只有第三条在剧本中写得明白(瑞贞早就打定主意出走,在外面联系好了去路,在家里低眉顺眼不动声色,却跟曾霆私下写了离婚书,打掉胎儿远走高飞),第一条、第二条线索都写得笼统、隐约。文清出门求职,过程是什么?怎么回来就自杀了?愫方嫁人的事,嫁就嫁,不嫁就不嫁,总是不表态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其实,这两条线索,用愫方拯救文清来解释,才能说得明白。

我们可以注意到,文清出门谋事这么大的事,去哪里,去多久,求何职,找何人……这些问题在他出发前无一提起,曾家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第三幕第一景的最后他回来了,全家人松了一口气,但从他进门一直到他自杀,曾家没有一个人问过一句,似乎他出门的过程、结果、感受、今后打算,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事情为什么是这个面貌呢?解释很简单:在曾家人看来,文清出门只是做一个振作的样子,没指望有何结果,平安回来,没死在外头就行。

于是我们注意到,文清出门前唯一与他交谈、策划的是愫方。剧本第二幕就是为此而写(文清借口没赶上车留了下来,为的是要见愫方一面)。但当晚他们简短的交流不成功,所以文清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又回来了一趟,偷偷见了愫方(这是第三幕交代出来的)。而文清落魄回来后,唯一过问他这趟出门之事的人是愫方,文清唯一怕面对的人也是愫方。因为文清这次出去是决定再不回来的,这件事是他们两人共同策划、约定的。

当看清了这一点之后,“愫方拯救文清”这件事的过程可以描述出来:

第一段,在至少一两年前就开始了。在第一幕,曾思懿给文清收拾出门的东西时,有一段对话:

思懿 文清,你又把那灯点起来做什么?……昨儿格,老头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那套烟灯、烟家伙扔了没有。我可告诉他早扔了。(尖厉的喉咙)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烟也戒了,临走,临走,你难道还想闹场乱子?

文清 (长叹,坐下)哎,别管我,你让我就点着灯看看。

这里透露出文清从戒烟到出门是一个被推动的完整过程。而在第二幕,曾皓又说道:“这一个大儿子也够把我气坏了,烟就戒了许多次,现在他好容易把烟戒了,离开了家。”从“烟就戒了许多次”看,这个被推动的过程不止一年。在这一阶段,愫方肯定是起到重大作用的。

第二段,文清出门的第一天晚上(即第二幕)和走后的第二天又偷偷回来,跟愫方的两次见面。前一次见面非常简短。文清说:“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这个家(顿)我不想再回来了。”愫方说:“不回来是对的。”这件大事两句话就说定了,因为再不回来,是愫方在前一阶段始终要求于文清的。接下来就是文清提出:“(悔痛,低头缓缓地)要不你就,你就答应今天早上那件事吧。……愫方,你,你还是嫁,嫁了吧……”但愫方转身要走。文清急了:“(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愫方转身,把一封信递给他,第一次会面就此结束。

文清此时对愫方的不理解,跟第一幕曾皓(希望愫方不嫁)、江泰(希望愫方幸福)、思懿(希望愫方嫁人离去)对愫方不表态的困惑完全相同。愫方为什么对嫁不嫁人不表态?因为她是把这件事与拯救文清联系起来的。这里不是袁任敢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而是自己嫁人,就意味着拯救文清的事情流产。因为她了解文清有多么脆弱,成一个人多么难。她知道文清要她嫁人,就是为了死心,了无牵挂,这意味着文清让自己自生自灭,此去是成功还是失败还是死掉都无所谓了。这是愫方不能接受的,她把自己给他守家,文清要决心成一个人的方案写在了那封信中。不过这封信随即就被思懿发现,当情书退还给她了。但在第二次见面时,文清和愫方有了充分交流,愫方守家、文清成一个人就成了神圣的誓约。

第三段,文清走后的一个多月,愫方在做为文清守家的一切事情。这些事就是拯救文清的配套工程,是拯救文清这件事的“未了”部分。在回答瑞贞自己为什么不走的谈话中,愫方由此觉得吃苦充满了意义,“觉得心里好暖,好像春天来了一样”,表现出“想想要哭,想想又要笑”的一种幸福感。

可以得出结论,愫方并不是受气、被动地活着,她的确在积极地行动。“拯救文清”就是她在做的事。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术语说,这就是愫方在全剧中的“最高任务”,在这个任务之下,愫方行动的线索是清晰的。 GS7J7EWU/ae1MO3xD3vRgBxlc7JDvsX4PzL/I6KITk+k0Y4ulBrHSnHbK8r2Ks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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