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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
——愫方是自由的

愫方的处境是我们要探讨的第一个问题。对这一点,答案似乎很简单:她活得凄惨。根据之一,曹禺在愫方出场的介绍中说,“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根据之二,她一出场就受了曾思懿的挤兑、挖苦、打击,一个人“(坐在一张孤零零的矮凳上嘤嘤隐泣起来)”。陈奶妈看见了,说:“愫小姐,别哭了,我走了大半年了,怎么我回来您还是在哭呀?”愫方回答:“我真是想大哭一场,奶妈,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

毫无疑问,“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就是愫方评价自己处境的核心台词。这句话除了道出生活的悲惨,还有别的内容吗?有。在《北京人》中,文清的妹妹曾文彩也有一句核心台词,而且多次重复,那就是“日子总得过”,“什么样的日子也得过”。这个话的实质是认可现实。两相比较,愫方这句话的意思就品出来了:这句话的主要意思是对生活不认可,是指出其荒谬、无意义,进一步还有这本不是我该过的生活的意思。由此,可以注意到一个事实:愫方是自由的。

我们可以把《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拿来比较。因为愫方也是父母双亡,很小就被从江南接到亲戚家来的,也是爱着表哥,但爱情没能实现。在这个基点上,可以说愫方比黛玉要惨。因为黛玉在贾府受到了一切照顾和爱护(除了没嫁成宝玉),黛玉也根本不用干活儿,愫方相反;黛玉和宝玉可以自由往来,愫方则不能,因为有一个恶妇来防范、打击她……但我们不会认为愫方和林黛玉是同一类人。因为黛玉真正是寄人篱下的弱女子,愫方却是一个能够独立的女性。

首先,愫方有钱。在第二幕,曾皓说自己死后也给愫方留不下什么钱,愫方表示从来没指望过这个。这不仅是因为愫方不图钱财,还因为她的旧家还是给她留下了一笔钱的。在第三幕中,瑞贞和愫方有一大段谈话,愫方讲到文清走后第二天又偷偷回来见过她:

愫 方 (怜悯地)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曾瑞贞 (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愫 方 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

曾瑞贞 (略略有点轻蔑)他收下了?

愫 方 (温柔地)我要他收下了。……

文清出门“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这只是愫方抒情式的表达。实际情况应该是带的钱非常少。愫方把自己“身边的钱”给了他,数字不会很多,但能让曾文清在外面支持了一个多月没回来,弄得曾家全家都慌了,到处寻找下落。剧中还写到曾皓中风住院治疗一个半月,出院的医疗费是愫方出的(第三幕江泰的台词)。还有,愫方为瑞贞肚里的小宝宝织了一箱子毛衣毛裤,买毛线当然也是愫方的钱。所以,能够知道愫方有一笔钱,并且是自己掌握和支配的。瑞贞知道这笔钱有多少,应该是够支持一个女子独立生活若干年的。这是愫方立身的一个保障,所以担心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一个废物男人。

从自身条件说,愫方有才有貌。美貌就不说了,只说才具。首先是文才,她能和文清诗书往来。其次是家务能力,她一手好针线,更能做精致的菜肴。她甚至能裱褙修补书画。这种能力是惊人的!所以思懿满心的羡慕嫉妒恨,说“恨不得把她的一双手斫下来给自己装上!”其实愫方哪里是能干所能概括?在人际交往中,愫方有大家闺秀的素养,落落大方,优雅含蓄,待人接物周详得体。所以,愫方其实是曹禺藉《北京人》推出的一个顶级的女人。若要嫁人,做个学者、官员的夫人绰绰有余;若是求职,做个教师、机关文员不在话下。但我们不必为她没有着落而扼腕,因为真要给她一个现实归宿,竟有损这个人物的美感。

对愫方的思想,人们往往有一种错觉:愫方一直生活在祖上是前清敬德公的曾家,所以其思想是脱不出封建旧家范围的,其实《北京人》所写的时代是经过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1937年的中国,剧中的曾家已经满是适应时代的信息了。例如隔壁杜家是资本家,曾家与之有来往,已经欠杜家五万元了;例如曾家把大厅租给人类学家袁任敢了;例如寄居在此的女婿江泰也是做官失败的老留学生;再如曾皓要孙子曾霆在家读点古文,因为曾霆上的是新式学校。可以想见,愫方适应时代的水平不会低于上述的程度。而剧中更有许多说明愫方思想的信息。第一,瑞贞带了不少新思想的书给她,她都“读完了”,而且认为说的都是“对的”。第二,瑞贞怀孕和想出走的计划,她始终为之保守秘密,她想调和瑞贞与曾霆的夫妻关系,但还是理解和支持了瑞贞离婚、打胎、出走。第三,愫方大力推动曾文清到外面去闯荡,再不要回来。第四,她自己要离开曾家时,绝没有不适应外面的世界的任何疑虑。这一切都说明愫方的思想是跟得上时代的。

除了上述主客观条件,愫方的自由还有重要的一点:她在曾家,本就是拥有说走就走的自由的。如果摊开来说人际关系,全是她的理。

她可以对曾思懿说:我跟文清传书递简怎么了?诗词唱和,这不是表兄妹的正常交往吗?天天一个屋顶下住着,你倒说说我们干过什么不得体的事了?我给文清喂着鸽子,你不怕累你来喂呀!我给文清管着书画,你有本事你来管呀!文清每天要喝的参汤就该你来炖,凭什么让我炖好给你?你肚子疼了找医生去,找我干什么?伺候老爷子的事从明天起我就不干了,这本来就是你儿媳妇的事,让我干是名不正言不顺,你干不了你就雇人!

她可以对曾皓说:姨父,我伺候你也这么多年了,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吗?您和姨妈把我接来,是为了照料我的,不是让我来服侍您的。你要么给我找个可心的女婿,再给一份体面的陪嫁,要么就由着我自主,不要说三道四。您就少说为我着想的空话,更别说没给我留下什么钱的废话!

愫方为什么没这么说呢?是她的素养,她的信念使她不愿意这么说。可这些理是明摆着的。所以第一幕,在嫁不嫁袁任敢的问题上,全家人七嘴八舌,各怀心思,都只能是叫她自己拿个主意。所以在第二幕,曾皓想要她留下来,只能绕着弯子说自己是怕她嫁得不幸福,同时卖惨,诉说自己老了多么可怜……因为从人际关系上,愫方不欠曾家的。就好比林黛玉,如果耽搁到了三十岁,那就是贾府亏欠了她,她成天骂人都行。

从以上分析看来,愫方并非寄人篱下。曾皓、文清、思懿、文彩、曾霆、瑞贞都是曾家人,江泰也是混得无奈寄居在此,愫方反而是唯一自由的人。所以推论就是:愫方留在曾家是自主的选择。

那么愫方为何要留在曾家?谁都看得明白:她爱着表哥曾文清,为情所累。这个答案不错,但太笼统、模糊。因为愫方说出了“这么活着,是干什么呀”的话。所以,需要说明她是如何耽搁到三十岁的,现在她跟文清是什么状态,才能说明她为何留在这里。

愫方的历史,提供信息的是剧本中的两段话。一段是愫方上场前曹禺写的人物说明:

……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常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的拐杖。

另一段是第二幕中,江泰说文清的台词:

……在二十年前他就发现了一个了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为胆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她就让这个女人由小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闷死,他忍心让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

这就是说,愫方是姨母主动接来北京的,这个姨母活着时,家里是她做主,愫方是过过好日子的。愫方来的时候还很小,从愫方当时三十岁,江泰说“二十年前”来看,愫方来的时候只有十岁。但十岁就恋爱似乎太早。不过这里的“二十年前”可以看作江泰的随口一说 。我们假定“二十年前”其实是十八年前,愫方是十二岁(还是“女孩”),那么这十八年愫方是怎么过来的呢?

从人物表上可以知道:曾文清三十六岁,他的妻子三十八九,儿子曾霆十七岁,儿媳瑞贞十八岁。显然,这个旧家有早早为儿子娶亲,并且儿媳大一点的传统。文清十九岁生了曾霆,可见他最晚是十八岁就结婚了。据此,我们可以用给人物写传记的方法推测过去。十八年的事可以分成三段。第一段,愫方十二岁到十八岁,就是“女孩到少女”,这一段文清是十八到二十四岁。愫方只是爱着文清,却无奈地看着他结了婚,生了子。第二段,愫方十八到二十四岁,文清二十四到三十岁,两个人不能总是停留在心意相通的状态了。愫方不能再傻傻地等待,文清意识到自己必须担起责任,他们要谋划双方爱情的未来,他们尝试过私奔(第二幕中,文清与愫方见面,说“要不你跟我到南方去吧?”愫方答道:“还提那些事吗?”)但不成,可能就发生在这个阶段。第三段,愫方二十四到三十岁,少女“成了老女”,这一段文清是三十到三十六岁,他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消沉,抽起了大烟。愫方无限痛心,不忍看他沦落,只有努力照料他,而且鼓励他振作起来。——以上虽然是推测,但发展逻辑必然是如此。

这十八年,由于文清先是“不敢找她”(显然指不敢表白),后来又“不敢要她”(“要她”可以有多种形式。包括断然再娶愫方,就是剧中第三幕曾思懿安排丈夫娶愫方的“两头大”的方案),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如今文清和愫方是什么状态呢?应该是这样:自文清消沉、颓唐后,两个人的相爱形成了愫方对文清照料、维护的关系。

关于这一点,剧本提供了太多的信息。最表面化的就是愫方为文清喂着鸽子、管着书画,还有诗文交流,愫方照料他的生活,成为他的精神慰藉。但这还不足以说明二人关系的实质。能说明实质的是剧中的台词。

一处台词是在第二幕中,文清对思懿说:“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是活不久的。”文清只有三十六岁,身体无病,为什么说“活不久”了?无非深感自己是行尸走肉,活得没有价值。有灵性的人,才会这样感觉。但说出这种话,又表明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了。

另一处是在第三幕第一景愫方与瑞贞的谈话中,瑞贞说文清是个没用的废物,愫方说:“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文清的状态,只有愫方才明白。因为无论曾皓、思懿还是瑞贞,他们都只要看到文清作为长子、丈夫、父亲是如此没用就行了,只有愫方爱他,所以把他当一个人来理解,能够明白他是善良、有才情、感情丰富、有精神追求的,而这样一个好人为自己的无用而自责,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程度。而愫方在后面又对瑞贞这样说:

……(回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感动得不能自止地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提了又提。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泪珠早已落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里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这一段话,清楚地表明愫方虽然小六岁,却是用爱怜、包容的态度和心怀对待文清的。这种爱,就像一个姐姐守护着懦弱的弟弟,甚至一个寡母维护着不成器的儿子。她们愿意做一切来让他活下去,并且不肯放弃他有朝一日改变现状、成人雄起的希望。

简而言之,如果愫方十八年来是像林黛玉那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觉,那她活不到今天,如果十八年来她对文清就是“你要对我负责”的态度,那她拖不到今天。只有发展成了上述的照料关系,才让愫方至今不能离去。但如果文清总不能振作,这种守护不就是维护着他走向死亡吗?这种生活意义何在?愫方说“这么活着,是干什么呀”,就是这个意思。 EXp6YBf/Pe45oD1F8dubyQWHbhsuPEtHPpC6emI6cDraZ1ORAkFioiOuy97LGF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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