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前一生致力于戏曲文献搜集、刊刻,大量著作至今嘉惠学林。一方面源于家学渊源,卢前祖上曾有不少藏书,惜多毁于战火,据卢前在为其弟卢震京所编《图书学大辞典》序言中写,“溯吾家所庋书,既毁于辛亥、壬子之间” 。南京大屠杀中,其位于城南望鹤岗老宅“所藏书籍不下数十万卷,多有旧籍,自其祖云谷太史遗留者,悉被倭寇焚窃” ,可见数量亦是不少。另一方面乃师吴梅在写曲、唱曲、教曲之余,倾力搜集词曲,辟有“奢摩他室”和“百嘉室”两间书屋,“藏曲之富,一时无两” 。尤为值得称道的是,吴梅书斋大门时刻为学生敞开,任中敏、卢前、钱南扬、唐圭璋等都曾常驻攻读。受此影响,卢前更是穷尽毕生心血,在搜集、刊刻、保护戏曲文献上用力甚勤。
早在1928年,卢前建有“饮虹簃”藏书:“庋宋元乐府千卷,俯仰其间。客至,非周、辛、关、马不言。月出尊清,词成相和。” 故卢前自称饮虹簃主人,汤定之曾为之作《饮虹簃图》。随着书籍日渐增多,卢前将原有的柴房收拾出来藏书,取名柴室,卢前的《柴室小品》也取名于此。卢前藏书来源主要有三:一是坊间所购,二是师友赠送,三是借抄,或倩人代抄,或自抄。
卢前喜爱逛旧书店,自称有“书癖”:“在北京逛琉璃厂,在南京逛状元境,在上海逛三马路,在开封逛书店街,只要那地方有旧书铺,不去逛逛心里是非常难过的!这就是书癖在作怪。不一定买,看看也是好的;果真看到好的,不买回来,却又弄得寝食不安。” 因此,他的笔记中常常记载见到的古籍珍本、善本,却又缺乏资金,只好欠账,历时日方能结清。在家乡南京,他是旧书肆的常客,龙蟠里的江南图书馆也常光顾,他的《饮虹簃丛书》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传抄出来的,“费了二十多年光阴,才完成三十八册,还有两册没有付刻” ,可见访书之艰辛。
上海、成都、开封、北京、福州等地也有他访书的身影,如1930年,卢前在赴蜀途中,获得元散曲选集《乐府群珠》抄本三册。 1942年卢前担任国立福建音乐专科学校校长,去福州沈祖牟家访书,曾作诗:“七闽文献拾残余,未让吴门士礼居。自从校雠家法眼,知君插架有奇书。” 1950年,卢前去北京,周作人曾赠《芳茹园乐府》抄本,并说“红粉赠美人,宝剑赠武士,都是快心的事”,称此次赠予是“物有所归”。 他先后到多地任教,为生计奔波,其随身行囊装满各处访书,据好友易君左记载:“(卢前)往来京沪道上,携三大皮箱,无一衣袜,但满储书籍,并皆线装书。” 连沈从文在《文学作家中的胖子》一文对此都有记载,“卢先生的珍本书藏在皮包里,专门知识潜伏在皮肤里” 。
1937年“八一三”事爆发,卢前带着全家老小逃难,在芜湖期间,因惦记家里所藏书籍,还偷偷返回南京,看着家中“十二三年所辛辛苦苦搜集的杂剧传奇与散曲,这四箱的抄本、刻本” 无法带出,内心痛苦非常。此后,卢前也陆续有所收藏,“十年之中,一千卷还聚不到,看到要用的书多是传钞一遍,也不敢讲究什么版本了” 。此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卢前藏书“起初也是漫无目的的,后来比较收词曲书多一点” ,其中就有不少戏曲文献。他还留意各地戏曲剧本信息,在上海,曾听戴望舒说意大利发现一种传奇残本,期待手录过后和同题材的元剧校勘一番。 对各处地方戏也非常重视,在重庆任教时,卢前听说延安印出一些地方剧,托董必武代为搜集。 在成都大学任教时,也曾搜集高腔脚本百数十篇。 1951年卢前逝世后,部分藏书归东北师大图书馆,据统计有抄、稿、刻、排印诸本子140余部,其中有《柴舟杂剧》(抄本)、《芳茹园乐府》(抄本)、《牡丹亭还魂记8卷》(明万历十六年序刻本)等。 惜其藏书尚未被完全利用。
与一般的藏书家不同,卢前对戏曲文献不止于搜集,他还利用条件进行校订,并将自己所藏(或整理)的书籍或自刻或交由书局刻印,与同好共享。正如他谈到有同样喜好的郑振铎时所说:“书籍本是天下公物,比起那些官立的图书馆,只要自己收藏,不许人看来,高到一万倍也不止。” 这未尝不是他内心的剖白,“他广泛搜集、整理、校勘所搜求到的各种古籍版本,终身不辍。为了这些珍本能够广传后世,他节衣缩食、自费刊刻,可谓用心良苦。” 校订不仅考验学识,更考验毅力,他每校一书参核众本、精益求精,据朱禧《卢前年表书目》及苗怀明《卢前学术年表》统计,他所编、校、刊书籍达数十种,如《石达开诗钞》《元曲别裁集》《曲雅》《续曲雅》《北曲拾遗》(与任中敏合作)、《元人杂剧全集》《饮虹簃所刻曲》《梨园按试乐府新声》《明杂剧选》《全元曲》等,其中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当属《元人杂剧全集》和《饮虹簃所刻曲》。
《元人杂剧全集》,1935至1936年由上海杂志公司陆续出版,原计划12册,实际上仅出8册。此书汇集多家所藏,如臧晋叔《元曲选》、陈与郊《古今杂剧》、日本帝国大学所藏《古今杂剧三十种》等,且不乏关汉卿《绯衣梦》等珍本,当时《脉望馆钞校古今杂剧》尚未发现,故吴梅称此书“此后海内或继续发现,而在今日固以此书为最富且备也” ,可见选集意义非常。
《饮虹簃所刻曲》,原刻于1936年,本书分正、续两集,第一集收元明人乐府、小令、新声等三十种,其中元五家五种,明二十一家二十五种;续集收三十家三十种,总计五十六家六十种。所据刊刻之本,多假各名家所藏之珍稀版本,如《诚斋乐府》、《词脔》原为吴梅所藏,《康王乐府》、《杨夫人辞》则为潘景郑所藏,其他诸本,皆卢前南北迻录,节衣食之资,勉付雕锼。 叶恭绰评价此书,“年来公私刊印历代曲集者,时有所闻,第断代巨编如此刻者,尚未见之” 。幸此书在“八一三”事变前已完成,1945年12月,抗战胜利后卢前回到阔别已久的南京,第二天便找来刻书处姜毓麟询问书版,得知大部分仍在才心安。 1980年,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依原样印刷,2018年广陵书社再版。
卢前爱书如命,一生致力于古籍的搜集和保存,对保护和传承古籍文献不遗余力、毫无私心。他曾参加南京的书会组织“襄社”,“年二三集,每集各举所见珍本秘集,或手稿、传抄、印谱、书画册之属”。 襄社还影印不少珍秘之本供大家分享,如卢前所藏的江苏武进汤雨生所作杂剧《逍遥巾》等,其他各地的书会组织卢前也常参加。他的藏书也无私为友人所用,唐圭璋辑编《全宋词》、《词话丛编》,任二北撰《曲论》、《曲谐》等,“两家著述,皆以饮虹簃先刻为根柢,而扩充之”。
卢前还助力于友人文献搜集。1938年,郑振铎在收购明万历间赵琦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时,面对书商的巨额要价,与卢冀野去电商议,卢回电“决购”给了郑很大的鼓励,书商囤积居奇、索要高价,所幸卢前成功说动教育部长陈立夫,最后以九千元的巨资购得。 如果没有卢前的积极奔走筹款,此书可能很难购入。此外,抗战中,卢前也曾参与郑振铎、张元济、张寿镛等发起的文献保存同志会的联络事宜, 为抢救大量民族文献免遭外流做出了贡献。
卢前面对当时“铅椠盛而雕版书日衰”的情况,极力提倡刻书,撰有《书林别话》等文,是珍贵的出版印刷史料,成都严氏、南京姜氏、开封马氏等处,均留有卢前刻书的身影,其对雕版印刷术的精通,对刻书行家的提携照拂,使得书籍内容及形式本身皆成为宝贵财富。
刻书访曲需要资金支持,卢前虽“面团团如富家子”,实则家累甚重,直到1930年到成都大学任教,每月薪水略有节余,才算还清了旧账。卢前曾向好友易君左谈及此事:“四川一行不虚,归而悉将旧债清还,尚留千余金刻曲,认为平生第一快事云。” 在此种境地下,依然认为访书刻曲乃平生快事,连谢冰莹在《记卢冀野先生》一文中也说:“他一生的重要工作,也可以说他的最大志愿,就是整理中国的词曲,包括搜集民间乐府。” 其精神令人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