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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新雷:昆剧学构建与昆剧史还原

李占鹏

摘 要: 昆剧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相颉颃,堪称中国古典艺术的阳春白雪。它虽一枝独秀,风光无限,但正式标题昆剧名号、鲜明擎举昆剧旗帜、专门从事昆剧研究者,自元末至清季将近六百年间,竟鲜似凤麟。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吴新雷先生是给昆剧历史及现状带来显著变易的屈指可数的学人。他以师嘱为职志,视专业作事业,观看和唱演昆剧,搜集和保存昆剧资讯,编年修史,确立创始人,厘定剧本,解读宫谱,探撮班社,开设唱曲课,在没有任何项目、经费、机构和团队的条件下,为昆剧学构建与昆剧史还原做出了无与伦比的卓越贡献。

关键词: 吴新雷 昆剧学 昆剧史

曲为人类文化滥觞,引领史前文艺潮流。史前以降,它虽被遮蔽,却一直未曾隐退,时或登台,常扮主角。中国古代文学,除散文,诗歌、戏剧和小说,都与曲存续不解之缘。曲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基因和灵魂。尤其宋元明清,曲体崛兴,规模、态势不啻超古,犹且冠今。明清戏曲,宗主实乃昆剧。昆剧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相颉颃,堪称中国古典艺术的阳春白雪。二十世纪,“苏州昆剧传习所”创设,延沿授受,厥功至伟;“梅兰芳表演体系实质上是昆剧表演体系的继承和发展” 命题,诚幽旨真谛。二十一世纪伊始,昆剧首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高誉,尽管有些姗姗来迟,但实至名归,何其有幸!昆剧非但风靡华夏,而且驰响寰宇。

作为“百戏之祖”,昆剧历时亘久,名垂罔极。与之伴生的对它的凝视、解探、鉴评和定断,自有昆山腔以来,从未歇止。更使人称叹的是,明清曲论的对象基本都是昆剧,诸如度曲、衡曲、制曲,曲律、曲品、曲话,凡曲俱指昆剧传奇,大有昆剧外无曲、曲外无昆剧之势。昆剧虽一枝独秀,风光无限,但正式标题昆剧名号、鲜明擎举昆剧旗帜、专门从事昆剧研究之学者,自元末至清季将近六百年间,竟鲜似凤麟。即使曲学大师吴梅,也无以昆剧为名的著作。昆剧之于明清以迄近现代学术,其有实无名,早已是不争事实。有名无实固然会被嗤之以鼻,然有实无名,虽非有名无实能比,但绝非至善至美,毫无缺憾。当代昆剧著作,侧重清唱、表演,昆剧历史、理论学术考证、解读,仍屈指可数。毋庸讳言,此大约是昆剧学历史及现状。

我认为,给这种历史及现状带来显著变易的无疑是文化部“昆曲优秀理论研究人员”,香港中文大学明清研究中心“昆曲研究推广计划”顾问,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吴新雷先生。

吴先生自1956年考入南京大学师从陈中凡教授攻读硕士研究生起,就以昆剧研究为专业方向,迄今已近七十载。他所以如此,源于研究生开学第一天导师陈中凡对他说的一句话:“我已经和系领导商量决定,你的专业方向是中国戏曲史,重点是昆曲。” 这句话看似平淡无奇,与当今导师给研究生定方向、谈选题仿佛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正是这一句话,使吴先生大半生跟昆剧紧紧联系在一起,观摩、学习、唱念昆剧是他的日常生活,昆剧研究成为他的专业、学业和事业,从甫过弱冠到年逾耄耋,从英姿勃勃到鹤发童颜,无论乌飞兔走,寒来暑往,一直牢记、恪守、奉行师嘱,不仅未稍懈怠,相反愈加勤勉,尤其晚年更是夙兴夜寐,惜时如金,成果丰硕,成绩优异,成就卓荦。昆剧学能有当下迥异往昔的恢弘格局,与他的这种赤胆忠心与殚精竭虑密不可分。

以师嘱为职志,视专业作事业,竭尽大半生欲实践一句话,这对今天的研究生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倘若不了解昆剧历史源流与时代背景,仅依此臆断,那么,即使两度立雪吴门的我,也备感匪夷所思。然而,这正反映了陈中凡教授的远见卓识和别具慧眼。他敏锐地意识到“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 所蕴含的国家文化战略,坚信昆剧前程不可限量,昆剧事业大有作为,这是一位当时差近古稀的神识澄省的文史大家对昆剧作出的基本判断。陈教授所以将大学毕业分配到天津速成师范学校方满一载的吴先生招为研究生,心里早就酝酿着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服务于昆剧事业的苗子” ,是因为陈教授发现,吴先生学行修明,兼擅文艺,尤雅好昆曲,更重要的是,还抱志以师嘱为己任,矢誓不负厚望,相信他一定能够为昆剧事业做出卓越贡献。在此应予说明,大学期间,吴先生就是陈教授的高足,陈教授担任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指导教师,对他勖勉有加;吴先生大学毕业晚会和同学表演昆曲节目,复获陈教授垂青和器重。陈教授招收研究生,吴先生入学考试成绩排名第一,是开门弟子。他们师徒,堪称伯乐和千里马。现在看来,陈老的判断和选择既英明又正确,它们都经受住了实践与历史的检验和考验。

吴先生以昆剧为专业方向虽始于1956年,但真正发表以昆剧为题的学术论文则已是二十二年之后的1978年了 。这并不是说,1956至1977年他没有任何成果,他不但有,而且颇丰富,仅1962年,就在《光明日报》、《戏剧报》、《江海学刊》等报刊发表论文达八篇之多。他以论文处女作在读研究生时发表于《光明日报》而崭露头角 。1978年发表的第一篇题目注明昆剧的论文,开启了吴先生特别标识昆剧名号、自觉擎举昆剧旗帜、潜心从事昆剧研究的学术生涯。值得强调的是,吴先生未标明昆剧名号的论著,不能说不是昆剧研究,只不过其中确属昆剧研究的论著未以昆剧题名罢了。四十多年来,昆剧研究是他的学术重点和主线。他愈到晚年,愈加热情高涨。他之于昆剧学、昆剧史构建还原,披荆斩棘,一往直前。如果说吴先生七十岁前治曲特征是兼济,那么,他七十岁后则近乎是昆剧学独善了。

吴先生一生酷爱昆剧,被誉为“江南曲痴子” ,名满戏苑曲界,昆剧朋友遍天下。他观看和唱演昆剧,搜集和保存昆剧资讯,为昆剧研究和著述提供了原始材料与感性认识,打下了深厚坚实的专业基础,使昆剧学二十多年来一直处于国内前沿状态与领先位置。迄今仅昆剧学成果,就有以《当今昆曲艺术的传承与发展——从“苏昆”青春版<牡丹亭>到上昆“全景式”<长生殿>》、《论玉山雅集在昆山腔形成中的声艺融合作用》、《江南文化与昆曲美学》为代表的论文百余篇,以《二十世纪前期昆曲研究》、《插图本昆曲史事编年》、《中国昆剧大辞典》为代表的著作九种 ,其中《中国昆剧大辞典》“既有知识性的认知价值,又有学术性的史料价值” ,不仅编年,而且修史,它的问世,“对广泛普及昆剧艺术与深入探索昆剧奥秘必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强烈影响和无与伦比的积极意义” 。吴先生是当今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甚为罕见的以昆剧为专业并精通昆剧演唱的学者,他的昆剧学造诣和水平不是出类拔萃,而是褎然冠首。

吴先生昆剧学构建最突出的成绩当推昆史编年。就声腔言,昆剧之古老远非秦腔、汉剧、徽剧、京剧所能比,是中国地方戏鼻祖。它源远流长,事况、事典俯拾即是,故治昆宜先编年。然除吴先生,自古迄今,始终前无后鲜。即使截至目前,昆史编年,他仍是第一,也是唯一。他将昆剧的起点界定在元泰定帝泰定元年(1324),这一界定,一举打破往昔已被公认并当作定论的昆剧肇始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二年(1543)的陈陈相因,将昆史提前二百一十九年。遑论其他,仅此足以功若丘山。编年考证,推进一二年,都难似登天,何况二百一十九年,真令人望洋兴叹。他的昆剧编年终点前此分两次,一是1997年(《中国昆剧大辞典》),一是2012年(《插图本昆曲史事编年》)。所谓终点,只是相对,因为昆史与时俱进,吴先生昆史编年仍一如既往。若以今年为准,吴先生昆史编年跨时临近七个世纪。这七个世纪,昆事犹如江海昆邓,琬琰琳琅,千姿万态,美不胜收。

吴先生还确定了顾坚是昆剧创始人,并发现了他的宗谱。这也是弥具开拓性和原创性的宝贵贡献。史以人显,事因人生,人乃史事枢轴与津梁。欲界定昆史起点,必探寻昆史起点关键人物。由此,则一定绕不开顾坚。顾坚与昆山腔,先贤时彦虽早有著论,或因不足为奇而从未经意。就是这种看似寻常的著论,吴先生却认为“最最稀奇”,甚至“石破天惊”。他敏感、敏锐、敏捷,唯独具慧眼才能另辟蹊径,唯聚精会神方可别开生面。他断定顾坚既是“原创歌手”,又是“创始人”,还是“昆山腔形成时期具有标杆性的代表人物” 。他根据自己发现的顾坚宗谱更进一步考证,认为顾坚与元末艺坛盟主顾瑛同系南朝梁、陈时吴郡名贤顾野王后裔,辈分比顾瑛晚,参加过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玉山雅集对昆山腔形成发挥过非常重要的声艺融合作用。顾瑛、顾坚以及《琵琶记》作者高明昆山、无锡行旅,使昆剧嚆矢元末成为无可置疑的终审定论。吴先生前,这些多似是而非,肤廓且因袭。

戏剧是剧本、演员与观众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而剧本又是一剧之本。若无剧本,戏剧则名实不副。中国宋前戏剧尚无剧本,第一个剧本是出现在宋代的《张协状元》。王国维未见之,故说“真正之戏曲,不能不从元杂剧始”,但对“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也认为“无不可”。 欲定剧本,必先自定剧目始。昆剧剧目因原创、不断改编和反复移植,源流正变,孰是孰非,令人眼花缭乱。或失选纳,或遭汰弃,或同名异实,或异名同实,举烛鼠璞,非止一端。吴先生淹浸昆渊,稔熟昆秘,既能去伪存真,又能拨乱反正,修复、还原了昆剧剧目真容和全貌。昆唱元曲北剧戏码钩稽,南曲戏文戏码考辨,明清传奇戏码厘析,昆剧俗创戏目甄综,群品个例,孤本秘籍,凡涉昆剧,应有尽有,特别是昆唱元曲北剧戏码钩稽,尤富原创。他发阐潜微隐幽,揭示来龙去脉,作清理和明断,为后学建树了圭臬和典范

曲学宫谱,实即昆剧宫谱,因以工尺等七个汉字记谱,故称工尺谱,又因现今莫能视唱而号称绝学。五线谱、简谱传入前,它是我国音乐尤其昆剧作曲唯一记谱法。《南词定律》、《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纳书楹曲谱》、《遏云阁曲谱》用的都是工尺谱。吴先生是国内学界能依工尺谱视唱昆曲的极少数学者,他当年跟陈中凡教授从北京聘请的著名曲师邬铠先生习唱昆曲学的就是工尺谱。工尺谱之于吴先生,就像五线谱和简谱之于现当代音乐系大学生,是昆曲入门基本功。正因为谙熟精通工尺谱,遂在工尺谱昆曲文献领域取得了别人不能取得的成绩,诸如《<紫钗记>的传谱形态及台本工尺谱的新发现》、《<牡丹亭>昆曲工尺谱全印本的探究》、《关于<长生殿>全本工尺谱的印行本》 ,等等。此类论文,非止文学文献,工尺谱属音乐学,专业、专门,浅尝固不能,深究若无相当造诣,仍不能。昆剧曲谱,洵为绝响和畏途,酌古参今,毋庸说文学文献学家犯难,即使音乐耆宿也殊非易易。

吴先生很重视昆剧班社(院团)史料的探撮和纂辑,班社是戏曲完成演出肩负执行功能的最核心的组织机构。昆剧演出自元末以来就是如此。班社与剧本不同,因常常活动、变动,具有明显的不确定性,为它们立名建档,远比观照和解读剧本艰难。尤其明清昆剧班社,绝大多数只保留下来一个孤单的名称,即非名称,也若吉光片羽,雪泥鸿爪,至于细节详情大都湮没无闻,杳无音讯。吴先生对已消亡或濒临消亡的班社,通过翻检、阅览文献或拜谒、访谈健在当事者和见证者,披沙煮海,积微致著,发覆钩沉,探骊采珠,综画轮廓,臻撰档案。对异常活跃、备受欢迎的当代班社,运用文献查阅和实地考察,也写出学术性与可读性兼美的审慎精当的简介 。他不仅多次往返苏州、南京、扬州、宁波、金华和温州等昆剧胜地,还远赴河北高阳、安新、辛集、深州、霸州 以及山西临汾与湖南桂阳和重庆,为昆剧甘愿独上西楼,情愿衣带渐宽。这种在齐如山后庶乎偃旗息鼓的实地考察方法 ,吴先生昆剧学竟又使之复起重振了。

1922年9月,吴梅应东南大学国文系主任陈中凡邀聘,主讲该校词曲,“把昆曲引进了南京高等学府的课堂” 。南京大学因缘昆剧,则由此肇始。吴梅是南京大学传唱昆曲的开山者。今年正是昆剧弦歌南京高等学府一百周年。一百年来,陈中凡、钱南扬、吴白匋、吴新雷、俞为民、解玉峰、孙书磊、许莉莉诸宿彦以吴梅先生为师范,衣钵传承,薪火递接,使昆曲“清工”在南京大学前后相属,鲜有废辍。其中,吴先生成绩最大,贡献尤巨。他在几乎没有经费来源的窘境中,聘请江苏昆剧院高级曲师朱继云担任老师,坚持开设昆曲学唱课,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遴选明清昆剧名作情文并茂曲牌,当堂吹笛教唱,如《牡丹亭》“惊梦”[皂罗袍][山桃红]、“寻梦”[江儿水],《千钟禄》“惨睹”[倾杯玉芙蓉],《长生殿》“惊变”[南泣颜回]、“闻铃”[前腔]、“弹词”[七转]等,使研究生既注重昆剧理论学习,又未忽视昆艺感性实践。其潜德幽光,润泽映照,已非当年南京大学北园西南楼笛韵悦耳,曲声绕梁 所能限量。

吴先生痴情醉心,衔衷追梦,致力于昆剧学构建与昆剧史还原,拓展和激活了中国曲学的既定领域与常规模式,推进和改变了昆剧研究历程与面貌,为中国戏曲史开启了一扇风光旖旎的窗户。他的昆剧学著述,做到了“确考时地,言之有据”、“求真求实” ,属于真正有感悟,有心得,有发现,诸如探讨“俞派唱法”,考订李玉生平,解读《霜崖曲话》,以至鉴赏舞台新作,或《二十世纪前期昆曲研究》,或《中国昆剧大辞典》,无论独撰还是主编,都持之有故,崇尚考据,切戒信口开河,虚妄无稽 。举凡昆剧学构建与昆剧史还原事务,必躬亲躬行,绝不假势借力,非徒淡泊名利,相反即使本分和应该,也毅然允恭克让而毫无芥蒂。仅“俞派唱法”就做了六十年 ,直至善美,耐心、恒心、专心、虚心、潜心、细心,可谓心心念念,不停不住。此非止门径和方法,诚为风范和精神。更令人惊奇的是,吴先生的昆剧学构建与昆剧史还原,无任何基金项目,无任何经费来源,无任何机构团队,简直是一无所有,白手起家。对照当下学术现状,瞠乎其后,出乎意料;捉襟见肘,不可想象。然而,无未制约有,滞后未阻碍超前。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奇迹。值得强调的是,他还始终站在学术最前沿和最高点,将昆剧置于世界文化与全球艺术的辽阔背景下,对它做了总揽性与全局性的回顾和前瞻。

我是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1988、1994级硕士、博士生,导师都是吴先生。两度六载,忝列门墙,伫聆謦欬,祗受亲炙,深感幸运幸福!毕业奔赴工作岗位,或参会晤谈,或惠书叙故,或专程探望,南来北往,前多电邮,今俱依微信,学业家常,绳纠黾勉,从未辍已。即使应约撰写此文,也能应问尽问,释疑解惑,不拘客套。当年读研究生,朱继云先生为我们写印昆曲名段歌谱,南大北园西南楼上唱曲课,去朝天宫江苏昆剧院看昆剧演出,至今印象、记忆都非常深刻。我给本科生、研究生讲授《牡丹亭》,当堂唱“惊梦”[皂罗袍],颇受学生欢迎。南大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吴先生是我的导师,不仅培养我学业,而且指引我前途。因为有母校,有恩师,才有今天的我。谨以此文向母校致敬!谨以此文纪念母校戏剧学科创建一百周年!谨以此文献给年届九秩的恩师吴先生!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Do/VaMgjUinCk5ojEA/hSU6k5GGwvpjhymdQ6aARlOevVIlt1xkFkAAtqI2UXa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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