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天心怀海盟的时候,最心爱的一只俄国牧羊犬托托因误食毒老鼠药而死亡。当时天心悲伤地认为,她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那么深的情感去对待这个世界了。直到海盟出生,一岁以前,她说感到对海盟是照顾和责任,但情感仍然不及托托。对海盟“一往情深”,是后来的相处、适应、了解,时间累积而来的。
这使我思考母子天性也许是必然,可是情感,未必就是天生的吧。情感跟随着记忆,会沉淀、发酵、成长的。所以我读天心写海盟,觉得她作为母亲这个身份的角度,反而少。她用小说家的眼光在观察一个孩子的时候,反而多。这也使我思考拍电影,一面是跟我所要摄取的对象如此亲密混淆在一起,一面又始终有一个眼光在看着包括我在内的这一切活动。
天心写海盟,跟我拍电影,似乎有此相通。
第一次见到海盟,是拍《尼罗河女儿》时候。她大姨天文带她来现场玩,一岁多,我说好像大地之子。天文回去跟家人转述,海盟爸爸说,是谢材俊之子啦。去年詹宏志在日本看了田壮壮的电影《猎场札撒》,描述其中情节,他说:“从蒙古包里哗地跑出来一群谢海盟!”他是指那些和海盟一个模样的蒙古族小孩。
海盟爱画虫鱼鸟兽。尤其虫子,通常都是一笔画成,像画图鉴的,几只脚几根须,很严格不能出错。大姨问她为什么不画人,她说不会画。原来她画虫子,是真的看出虫子之间的差异来,她看人还没办法。她从来不喊人,没有听过她叫叔叔伯伯,我跟她沟通的方式是装成一只猴子,就容易了。
三年前,《戏梦人生》剧本讨论期间,天文谈及在楼上写稿,听见楼下母女两人,天心忙碌地走前走后,海盟在四周围跟着,一下一下叫唤妈咪(ㄇ ㄇ—[音马咪——编注,余同]或ㄇ ㄇ—[音马密]),叫一声,天心答应一声ㄟ—[音哎],没有任何目标的,一直叫,天心也一直答,终至天心不耐烦了转过身对她大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两人都被这咆哮吓住,噤声片刻,反倒扑哧笑了。天文听见全部过程,也在楼上大爆笑起来。当时海盟四岁。于是她们姐妹很感慨地聊天,说今天这样妈咪妈咪地喊是幸福,真不能设想将来初中叛逆期,甚至更久的以后。
当时,我女儿却正是十五岁青春期,跟她母亲像仇人一样,几次早晨我睡梦中听见她们母女争吵,无非是为了吃饭穿衣服这些事,而总是女儿出门了,母亲被气得眼泪汪汪。当时我正为电影烦恼,思索如何把李天禄漫长的前半生展现在两个小时银幕上。
结果,海盟天心的妈咪事件,与我太太女儿的早晨吵架,瞬间联结在一起了。我知道要怎么拍这部电影了,取片段,四岁,十五岁,把我最觉过瘾的片段剪在一起,其间时间流逝,生死哀荣,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我羡慕海盟的植物动物世界,那是一个空间。她在里面专注、认真和自得。我做电影,说穿了,不过也是这个。
沌曚的幼年,我记得的非常少。有一次在木材厂垒叠的原木中,一颗大钢珠掉进原木缝里取不回了。一次跟人去田间小路,看人打蛇。还有姊姊说起我在床上屙了屎,指着屎表示不是自己拉的。就这么些东西。以及我儿子,有时忽然听见他大叫“过关了”,或是“爸我快打下天下了”,他在玩《三国志》电玩游戏。因此我要感谢天心记录下来的海盟事情,许多了无目的存在的方式,许多不明所以的生长姿态,都很珍贵。
塞尚说:“莫奈,不过是那对眼睛,但那是一对何等样的眼睛。”经过天心的眼睛所写出的这本书,让我见识到,有人是这样在理解世界,同时也如此抱持这份理解在生活着,有意思。
作为观察者,天心与海盟的关系是亲密而疏离的。我拍电影,亦然。可是从我们眼睛里所凝望的,又是这么不同!
我读天心此书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