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写于我的孩子八岁之前,那时,我妄以人类学家的身份记下新来乍到这世界的一名小小人类的生命原型,以及它接触到这世界这人们、有形无形的桎梏……之后的反应与变貌。
那时它还是个女孩(尽管我们的相待并无刻板的规训,如女孩子该这样这样不可那样那样),那时我们不知它是阿斯伯格星人(尽管奥地利医生汉斯·阿斯伯格于1944年就提出所谓的阿斯伯格症,但台湾要到盟盟出生后九年才开始有诊断、辅助机制和知识提供)。
我立即察觉到它不是个寻常甜美可人的幼儿,它每叫人意外的古怪有趣特质,在在提醒我老天爷给了我一颗不知来历也不知名的种子,我无法依循前人和时人将它当一个盆栽养,或让它像一株路树那样定时被公部门修剪成与其他的路树一模一样。
它会执拗地将它在路边捡拾到并中意的一块小石头或一根鸟羽日夜捏着不肯分离,无论洗澡睡觉或玩耍(最长纪录持续一星期);它会在三岁还不识字时因看完一部环保倡导片后频频问我家里的冰箱有“氟氯碳化物”吗。我抱着它路上散步时,它也老忧心地指着路边停的车问:“这有氟氯碳化物吗?”
我喜欢和它去后山的原始野地游荡,很快,原先我教它的野花野草,它会自动分门别类(认字会看图鉴后,便分科属种),它惊人的记忆力和学习力仿佛法国导演吕克·贝松的电影《第五元素》中的那位天人莉露。
但它以为人类是这世界最无趣的生物,鲜有让它能赋予情感的人类,包括我和它父亲唐诺。好些年,我费尽唇舌教它看人眼睛的乐趣,“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怎会知道阿斯伯格星人的明显表征就是避免与他人目光接触。
它且对热爱之事物不觉重复,《哆啦A梦》大概看过千次(很好计算,每天看一次影带,入学前三年无一日中断)、《星球大战》大约每一集各少说五十次,弄得一屋子大人路过或写稿的如我父亲都像听戏似的闻配乐就知道抬头会看到哪一精彩的片段。
凡阿斯伯格的特质它一个不少,我只能尽量以欣赏的目光和胸怀照单全收,并努力在制式的主流教育体制下卡出它的生存空间。
(我总在好多“哇、哇”“瓦”“唉哟”暗自惊叹下,不无忐忑地隐隐预感“将来要还的!”。)
如此“不修剪”地让它自然成长的过程,再来一次,会有不同的对待方式吗?——我觉得不会!因为当时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尽了洪荒之力、丝毫未存侥幸之心,所以也就没有日后的追悔空间了。
至于它呢,这位2018年做过跨性手术的络腮胡大叔,也许日后会自己写出他的这一来时路程吧。
于我,此书,仿如才昨天下午的事,鲜明、愉悦,以及满满的不舍得。
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