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蓝罂粟只存在于西藏古老的传说里,人们满怀喜悦地摘走的不过是酷似它的花朵而已。
——藏族诗人
“他者”是人类学里的一个概念,以“他者的目光”观察自身,有助于加深对自身的认识。但此种“他者的目光”距离他物的本质,却始终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西藏之所以会成为一种思想造物,某种程度上是这种“他者的目光”误读的产物。
这里有个离奇的例子。英国人彼得·霍普柯克梳理完成了一部西方人在19世纪后半叶,即西藏成为禁地那段时期的西藏探险史《闯入世界屋脊的人》,书中不乏见地,但他对汉语“西藏”二字的含义竟做了如下的解释:“西藏是从两个汉字衍生而来。一个意思是‘西边’,另一个意思是‘被藏起来’,换句话说就是‘被藏在了西边’。”
如果说出于知识上的欠缺而产生的误读尚可理解的话,那么,那些将自己的价值观覆于西藏之上的人,就未免有些可鄙可笑了。英国自然科学家赫伯特·斯蒂文斯即为此类典型之一。20世纪20年代末,赫伯特·斯蒂文斯穿越康藏地区探险考察,在其所著的《经深峡幽谷走进康藏》一书末尾,有这样一段话:“康藏高原万岁!希望现代文明不会打破这片神秘土地的宁静和安详;因为随着道路的开通就会有汽车喇叭的喧闹和汽油泵的污染出现在这里,而所有这些令人厌恶的行为都是以人类进步为名义。至少我们要这上帝创造的地球上保留一块净土,不受现代商业气氛的破坏。我的期望是不是太多了?如果深信如此,我将说:康藏高原!保持你那令人惊叹的‘原貌’又有何妨。我只是更爱你。当心啊!别让转瞬即逝的娱乐遮住你的眼睛,侵入你的家园,占据你的灵魂,破坏你的幸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赫伯特·斯蒂文斯在说这些话之前已亲眼看见过“土司”辖区内人民的苦难生活——如他书中所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人用临时拼凑的担架抬着来我这儿,我立即给他服痢疾药,还递给他的监护人一份备用药,但是太晚了——他当晚就断了气……一位母亲的经历令人伤心。为了还债她出卖自己做奴隶,而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连件遮体的衣服都没有。我们无力改变这种可悲的状况。”如果真的要按照赫伯特·斯蒂文斯所期望的,为地球保留这样一块“净土”的话,那种可悲的状况又如何能够得到改变呢?
20世纪30年代,在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里,明确提出了此后影响深远的“香格里拉”概念。香格里拉的神话,是西方人“他者的目光”之下关于西藏的最为典型的思想造物。有人曾对此做过精辟的评论:“人们发现了高度现代化带来的许多难以补救的社会弊端……而号称世界第三极的西藏不仅地理位置独特、封闭、尚未受到现代化冲击,而且这里生活着相对与世隔绝、智慧却又十分知足自得的藏族人,他们还有自己古老独特又神秘莫测的宗教传统。这一切正好符合西方人对一个理想的、失落了的过去的构想。于是西藏在他们心目中变成了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后现代”社会里为物质文明所异化的西方人,将无以排解的内心迷惘诉诸虚幻的香格里拉,犹在情理之中。未想到经济奇迹下信仰空白的国人,竟也过快地步了西方人的后尘,香格里拉情结一时四处蔓延。几年前,以保护“香格里拉的西藏”名义反对青藏铁路开通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除了西方人,国人持类似观点者亦为数者众。如果仔细分析一下,不难发现,把现代文明等同于“污染”、呼吁西藏保持“原生态”的人,恰恰是那些占有大量资源、享受着现代文明成果的人。
佛殿门楣上足有三米长的印度湿婆神慧眼,据说此慧眼可判别善恶。
西方第一幅标出西藏的地图。一直以来,西方人都把西藏称为“图伯特”,英文词是“Tibet”。“Tibet”一名,由古代阿拉伯旅行者自中国学得。说得更准确一点,“Tibet”一名应源自突厥人和蒙古人,因为他们称藏族为“土伯特”。
从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把这些人称作“‘香格里拉’原教旨主义者”。因为在他们眼里,西藏是时间停滞的香格里拉,现代文明只会破坏污染这个地方,而西藏本身的文化,反倒具备了拯救世界的能力,将使西方或世界再生。试想,曾经的那种尚未脱离古老传统的西藏文化,果真能给这个世界以精神指导吗?学者李敖先生对此问题提出强烈质疑,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真实的西藏到底在哪里呢?我们通过何种途径,才可一窥西藏的真相?就我所闻,温普林有过一个取巧而睿智的解答:“西藏是一面魔镜,每个人从中都能看到自己要看的东西。于是,在美丽的误读中,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西藏。有天堂化的,有妖魔化的。全世界人民共同编造着关于西藏的传说和故事。”西藏之外的人,在各自的误读里,寻找着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