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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 8 : 30

徐仁巧走出警察局,感觉有点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黎明的雾霭已经散去,太阳以斜切面的角度慢慢地在城市的屋脊上蔓延。

暗沉与黑灰的污浊被温暖的能量逐渐融化。

徐仁巧在嘉奈公寓的另一头发现一片面积不大但十分干净的街心花园。她很惊讶,整个夏天她都在这附近干活,却从未发现过它的存在。仲夏的鲜花开得很盛,阳光在白色长椅前的马缨丹花瓣上移动,不经意投下一片光影。徐仁巧想坐下来晒一晒,去去晦气,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她走到一个投币电话亭前面,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然后走了进去。

“喂,麻烦找204的巫倩宁……”

“她不在。”

“不在?请问你们学校今天上午九点有没有社团活动?”

“这里是寝室门房,请打总机转学生会。”

“喂?喂喂?”

电话断了。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徐仁巧没有放下电话,纳闷地想,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到底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23。

电话旁边有一张演唱会的广告海报上,日期是今天。

今天是23号?

她怅然若失地走出来,往相反的方向迈步,接着,又停下来,再次转身往街心花园走去。

她回到马缨丹的面前,但是,光影已经不见了,就连太阳也仿佛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徐仁巧感到肩膀一阵激灵,又打了一个喷嚏。

很古怪,大热天的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更奇怪的是,打喷嚏的瞬间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啊恘一声飞了出去。

仿佛,一个偷偷附着在她身上却很迫切想要离开的灵体,还有一股压抑了太久的痛苦觉醒后的松弛紧随其后。

徐仁巧惶惶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汉江大学的正门旁边,又开了一家进口超市。

路边摊都被警察赶走了,就连炒面大王的流动黄鱼车也不再出现。

入学至今,巫倩宁还没碰到过比这更糟糕的事。

兜里的五块八毛钱就快被硬币磨破了,倘若真省下这顿也未必不可,寝室里还有半盒苏打饼干,不过现在,她真的很想吃一顿路边餐――两块热乎乎的芝麻大饼,一碗油豆腐细粉汤,外加一串羊肉或者四块油炸臭豆腐,刚好五块八毛。这几乎成为她的习惯,恐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厌倦。

“少吃路边摊,对身体没好处。”

有那么一次,被吴皓峥撞见,作为同学和班长,他很有礼貌地告诫巫倩宁。

从此以后,巫倩宁就变成了路边摊里的乌贼鱼,只要看见任何与吴皓峥型容相仿的人,就立刻打开黑色雨伞做掩护。

其实,吴皓峥极少出现在校门口,自从上回偶然碰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第二次。

巫倩宁还是决定把兜里的五块八毛给花了,用这笔钱买包味道不错的泡面是绰绰有余了。她飞快地绕过超市旁的大小餐馆来到临街的小卖部,接着,又飞快地绕回来,再度出现在校门口时,不光手里多了一盒碗面,连神情举止也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她不想再缅怀失去路边摊的遗憾,而是独个儿悠哉地把雨伞打开,沿着学校的林荫道散步回寝室去。

这时,预报过的毛毛雨终于飘扬起来。

当四周陆陆续续开起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伞花时,孤独的黑雨伞也就显得不那么孤独了,伞花很快就把林荫道的塞满了,乌贼鱼的天灵盖也就此失去了踪迹。

“开了超市,没了夜宵,这日子还怎么过?”

室友一边刷牙一边嚷嚷。

“留学生那么多,有什么办法?就学校食堂那些烂东西,难怪老外要抗议!”

“那我们来?老外吃进口的,我们吃什么?”

“泡面!”

巫倩宁收起雨伞,把碗面扔在书桌上。

“小心得痔疮!”

“泡面和痔疮有关系么?”

“怎么没关系,泡面吃多了要上火的!”

巫倩宁无言以对地对室友笑了笑。

“喂,你姐又寄钱给你咯!”

室友将厚实密封的信件扔过来。

“每个月都有,她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么有钱。”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室友悻悻然闭了嘴,拎起热水瓶出了门。

巫倩宁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片,先在信封口戳个小孔,然后再沿着小孔慢慢往下割。

果然还有一只开口的小信封,里面藏着10张崭新的100元。

巫倩宁忍不住把钞票放在鼻子底下闻,很新很新的香味,类似野生甘薯的味道。

将钱收妥,泡面也焖得刚刚好,于是,她一边吃面一边打开信笺慢慢看:

亲爱的宁宁:

你好么?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上次已经有三年没有写信给你了,请原谅我的繁忙与疏忽,首尔的工作直到今年年初才告一段落,之后我可能会休息一阵,做些自己一

直想做又没有时间做的事,这样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

去首尔的时候你正值高考,不知现在的你是否已经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骄傲的女大学生。如果是,那真是太让我高兴了,掐指算算也该大三了吧。学习还顺利么?就快毕业了,心情如何?我想像着你在大学教室里听课的样子,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是,我依然会时常想到你和你的一切,或许对我,你也怀有同样的感受吧。

这些年,我每月汇给你的零用钱都收到了么?因为是拜托家人按月汇的,还真怕他们忘记了,幸好母亲一直有放在心上,此次我亲自将祝贺你考上大学的奖励金寄来,无论成功与否都请收下,相信总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其实,文凭也并非未来唯一的出路,关键还是要对自己有信心,就像我始终认为的宁宁是一个永不言败的坚强孩子。

在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之前,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样来和你分享你的大学生活,总之,尽快给我回信吧,让我知道你的近况,记得要和我分享一切哦(包括有没有遇到你喜欢的男生呵呵)。

祝,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永远守护你的Ann

巫倩宁把最后的一点汤汁喝完,肚子已经不再咕咕叫了,只是脑袋里还想着臭豆腐的鲜香。她将Ann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在收纳所有汇款单的小盒子的最上面。这些汇款都是舅妈从老家转寄来的,巫倩宁在离开前特地嘱咐舅妈不要把Ann给她的零花钱也寄到妈妈那里,不然,她就没钱买参考书了。

Ann说对自己有信心的话是对的,可是,一个没有文凭的乡下孩子要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出人头地那就是痴人说梦话了。

文凭是顶重要的。

没有了它,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巫倩宁满心欢喜地把准备好久的漂亮信纸摊开,那是她省吃俭用买的唯一进口货,信纸角落还印着“Made in Korea”,这能够让她觉得离Ann更近一些,可惜,Ann去了首尔以后就没再写信给她,起先,她是有些生Ann的气,不过,很快就忘记了。

在巫倩宁的心里,从来就只容得下Ann的好,就像Ann的信里永远只有温情没有责备。Ann是这世界上仅存的最完美的人,没有任何可比性。

亲爱的Ann:

我很好。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转眼,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

你一定不会想到,当年,为了追随你的脚步,我毅然决定报考你所在的这座城市,可是,没想到,我来了,你却走了。

失去你消息的我,犹如离群的孤雁寂寞地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你可知道这样的寂寞有多么可怕?亲爱的Ann,你居住的城市是这样地繁华,繁华得让我感到窒息。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是,它似乎总是无法容纳这样一个我,轻薄、藐小、永远挣扎在穷困边际的无知女孩。三年来,我比任何时候都刻苦,用你难以想像的毅力在精神极度饥渴与物质极度贫乏之间奋战。

我是多么想念你啊!你不会了解这样的想念是如何支撑我度过你杳无音信的每一天的。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来扫去我对这座城市所有莫名的惶惑。而你,那么熟悉又陌生的你,此刻,正与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就在我的身边,在任何一个我不小心就可能遇见的地方……

写到“方”字最后一画,油墨突然堵塞。

巫倩宁用力甩着手中的圆珠笔,心想,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

就在这时,寝室对讲机蜂叫起来。

“喂?”

“巫倩宁同学在不在?”

“我就是。”

“你母亲来电话,要你八点之前赶到建国宾馆旁的停车场代她值一下班。”

“知道了,谢谢。”

话筒刚挂上,室友就推门进来了。

“你去打水还是去逛街?怎么那么久?”

“人多,排队啊。”

“怎么,又要出去了?”

巫倩宁把信笺收好,爬到上铺去拿外套。

“嗯,我妈身体不舒服,要我回去一趟,今天怕是回不来了。”

“那明天要不要帮你请假?”

“你知道我从来不请假的。”

“那到是。哎慢着!别说我没提醒你啊,等会儿出去的时候朝右拐,别走食堂那边。”

“为什么?”

“怕你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巫倩宁摇摇头,没听明白,转身走出了寝室。

出了门房间,她还是选择了左边的路,食堂离后门比较近,没理由绕远路的。

可是,正当她走过篮球场,不该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

正是吴皓峥和那个旁听女人。

他们很亲密地从食堂里走出来,在门口停留片刻,彼此说了一些话,然后又朝着与她相同的方向走去。

她居然跟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这女人的行为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

巫倩宁冷冷地看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郁悒地想着。

难以忍受。

她再度对之前的结论进行补充。

Ann说,要对自己有信心。

是的,有信心,要有信心,总会找到对付她的办法。

巫倩宁两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插,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着他们离开了学校。

祖籍江西的家政女工徐仁巧,在三年前深秋的一个夜晚,带着女儿移居到这座城市。

徐仁巧的丈夫死得很早,娘家的亲戚一直对她很冷淡,母女俩只能靠婆家几个兄弟的救济过生活。徐仁巧没想过要让女儿上大学,要不是巫倩宁从十三岁起就一直依靠一位化名为“Ann”的希望工程援助者来供养她的学费,徐仁巧连初中都不准备让她上了。

巫倩宁的个性很孤僻。没有父亲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背负着过于惨淡的家境。

她对徐仁巧很冷淡,从小就这样。徐仁巧并不觉得奇怪,女儿有机会念大学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尽管这违背了她早期的规划。在老家种田卖菜和大城市里的做牛做马相比,徐仁巧宁可选择前者,生活终究还是单纯一点的好,有没有钱是另外一回事。不过,对现在这样的日子,她也没感到有什么后悔,女儿虽说和她不是很亲,但从小还是很听话的,而且,总能自己解决一些对徐仁巧来说难度很大的问题,比如,学习啦,高考啦,继续升学的资金来源啦,就连日常零花钱也基本不用她操心。

自从她们移居到这里,徐仁巧一直靠打零工和做家政服务来维持两人最基本的开销,这些微薄的工资光应付房租就已经紧巴巴了,根本不可能支撑起女儿昂贵的学费,由此可见,女儿确实是很争气的。

倘若这种想法让巫倩宁知道,一定又会从心底里鄙视徐仁巧。

什么叫作争气?若不是仰赖Ann的供养,她连一支钢笔都买不起,若不是Ann的及时援助,即便考上了大学也早被助学贷款压垮了,争气?争谁的气?

徐仁巧在巫倩宁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母亲。

可笑并不是因为她穷,穷困本身算不上罪过,顶多是命运选择的一种较为极端的生存形态,但是,因为贫穷而任由自己去滋养那些没完没了的愚昧就让人实难谅解了。因此,巫倩宁并不是故意不睬她,而是不想理睬那个在这城市生活了三年多却依旧不求上进的母亲。不过,对整天周旋在社会底层旮旯的母亲来说,怎样才算是力争上游?巫倩宁也确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由此可见,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下造就的这种貌合神离的生活,也还是能够成为她们之间最相安无事的体贴与倚赖。

头一年,徐仁巧在家政中心受训的时候,巫倩宁曾经给她送过一次盒饭,当时,身边的几位大姐都啧口称赞女儿打扮得体长得眉清目秀全然已是城里姑娘的模样,唯一不足的就是一双杏眼冷冰冰的,欠缺一点少女的可爱气。徐仁巧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女儿的眼睛似乎自幼都缺乏一种孩子理应具备的天真烂漫,她骨子里恐怕并不信任周遭的那些人,老师也好、同学也罢,或者,还有身为母亲的自己也说不定。这念头令徐仁巧感到些许创伤,她想,如果不是丈夫去得那么早,如果自己有能力给她更好的生活,她就不会成为别人眼中那种对什么都冷冷淡淡不可爱的女孩了,以至于,直到现在,都还没交过一个男朋友。

这只是徐仁巧自己的猜想。

事实上,她觉得女儿即便有了男朋友也不会告诉她,而是先与她的“Ann”分享吧。

在巫倩宁的世界里,Ann是个例外。

有别与所有人,包括相依为命的母亲徐仁巧,这点徐仁巧比谁都更清楚。

从十三岁起,Ann就是女儿心中的神,唯一的偶像,只有对Ann她才会无话不谈,她们从未谋面,却似乎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似的。来自Ann热情洋溢充满鼓励的信让女儿从心底里崇拜这个女人,无论学习有多忙生活有多累,她总是废寝忘食地给Ann写信,就连动完阑尾炎手术的第二天也不肯间断。

徐仁巧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惨白惨白的小脸上是如何一点一点闪烁起兴奋的余辉来的,她望着病榻上的女儿,完全无法理解她是怎样将自己的整个精神世界寄托在一个仅仅只是定期寄钱给她,有空的时候送上几句了表安慰的支字片语的陌生女人身上,而对一旁因为守护她而彻夜未眠的母亲视而不见呢?

也许,那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奇女子。

与其将女儿的这种自我封闭视为精神中毒,不如理解成Ann是她唯一的支柱和榜样。她一定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像Ann那样的女人才坚持努力毫不懈怠的吧。如果没有这样一束温暖的光线存留在女儿的心底,她的世界是否早就沦为无尽的黑暗了呢?

每每想到这里,徐仁巧就会对那个叫Ann的女人萌发出难以言语的感激之情,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恩赐了。

赶到宾馆已是入夜时分。

停车高峰时期过去之后,流动厕所前的人流马上就稀疏了许多。

母亲在厕所前的躺椅上沉睡的样子就好像电影院飞速流动的投影幕布上停留的一只疲沓的苍蝇。

一个行色匆忙的路人不小心踢翻了躺椅边上的小板凳。

蓄好的凉茶洒了一地。

披在胳膊上的麻布衬衫也顺势滑下来,袖口静静地耷拉在茶叶边上。

很快,母亲的睡影就被炫目的夜景吞没了。

躲在停车场一角的巫倩宁漠然地观看着这一幕,突然,悲从中来。

她感到极度哀伤,非常难受,仿佛,此刻,站在炫目中的自己分身为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是属于炫目夜市下密不可分的肉体,另一个,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彷徨无依的魂。

她无法容忍地掉头离去,决定在阻止眼泪流出来之前,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闲逛。

“你到哪里去了?”

“晚上突然加课,所以来晚了。”

“现在几点?”

“八点四十。”

“真要命,东家还等着我做饭呢。”

“不是说好早上去的么?他们不知道你晚上还有别的活?”

“我跟东家说这些作啥?12点收摊,左边那个厕所的门开关反应有点慢,记得要提醒人家注意,早叫他们来修了,都不晓得在干嘛……”

巫倩宁接过衬衫,把袖口沾湿的部分拧干,挥挥手,示意徐仁巧不要再浪费时间。

徐仁巧把零钱盒子塞给女儿,一溜烟就钻进地铁里了。

片刻,忽然又把头伸出来。

“唉唉!回家小心点!如果路上没人了,就打个的啊听到没有!”

巫倩宁懒得理会,刚好,有人挡住了她和母亲之间交流的视线。

“上厕所。”

“一块钱。”

巫倩宁把硬币投进钱孔,厕所的门呼啦啦地打开。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这回,母亲是真的不见了。

清早。

啁啾声似远即近地从阳台外边传进来。

巫倩宁半眯着眼,有束阳光探进睫毛间,惊扰了她。

梦见什么了?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想。

除了他还有谁呢?

她看看镜中略显羞涩的自己。

梦中,他们在接吻。

她很意外这并没有发生在校园里,而是在人流熙攘的某条公路的十字路口,在等待红绿灯交替的间隙,他突然把她抱住并热切地覆盖了她的面孔,就像所有恋爱中的成年人那样肆无忌惮……

“倩倩!走了没?我买了烧饼油条。”

母亲咋呼的嗓音再次打破她的美梦。

巫倩宁懒洋洋地从厕所里走出来,发现徐仁巧的手里除了烧饼油条,还多了两个大麻袋。

她忍无可忍地看着母亲过度兴奋的脸,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问题,说了无数遍,结果还是一样。

“你又拿人家的旧衣服了?”

徐仁巧一愣,没注意到她已经站在客厅里了,于是,尴尬地把麻袋往身后挪。

“没,没有……”

“那这是什么?你后头藏的那是什么?”

母亲一付准备好了要受训的表情让巫倩宁更觉光火,这足以表明她是明知故犯。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把人家不要的垃圾捡回来,我自己的衣服我自己会买,哪怕十块二十块也是我自己的,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为什么要去穿人家不要的衣服?为什么你到是说说看啊!”

“没多少你的,基本上都是我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就没多拿,你不要我可以折价卖给刘婶的女儿啊,她女儿在卡拉OK店上班每天都要穿那些花花衣服的,我又没说要给你,我还没说呢……”

巫倩宁一声不吭地转过头去整理书包,不想听母亲继续说下去。

“怎么?不吃早饭啦?”

徐仁巧开始后悔不该让女儿发现那两只该死的麻袋。

巫倩宁狠狠地用脚踢开挡在门口的袋子。

在去学校的途中,巫倩宁毫不犹豫地走进意式餐厅,要了一杯卡布其诺、一份香蒜面包和一大碗罗宋汤,然后利索地掏出崭新的钞票,临走时还塞给男侍者5块钱小费。

没钱没钱谁说我没钱!

她愤愤然嘟囔着,一个箭步跨进学校的大门。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巫倩宁就暗暗发誓,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勤奋地面对未来的大学生活。只有这样,她才能自己救自己,尽早从贫困中解脱出来。

事实上,任何一场战争都是双方面的,自我救赎的对立面是更庞大的物欲诱惑。

不过,巫倩宁并没有看见“敌人”的存在,对于自己在餐厅的行为,她将其解释为理所当然的“犒劳”,何况这样的犒劳又并非第一次,只不过,她从未想到要犒劳在母亲徐仁巧的身上。

那是Ann给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零花钱,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回到教室,巫倩宁觉得很坦然,坦然得马上就把昨天到现在所有不快的烦心事全抛开了,她看着陆续走进来的同学们,手中拿着的不是韭菜盒子就是袋装牛奶,可是,她的胃里却被热乎的面包、鲜香的汤水暖着,这让她很有成就感,独一无二的成就感,并使她深深体会到和旁边身穿雪纺纱裙的室友有着同等高贵的气质。

上课铃响了。

吴皓峥最后一个走进来,他迟疑地站在教室门口向外张望,一直到教授在讲台上就位才慢吞吞地回到座位上。

巫倩宁知道他在等谁。

吴皓峥不易觉察的微妙举动让她的心情又转回母亲捡垃圾这件事上,顿感郁闷。

陌生的旁听女人终于出现。

她和往常一样,化着清淡的桃色粉妆,这使她看上去很年轻,与在坐的女大学生们没什么两样,其实,三十岁是最起码的,巫倩宁很自信地掐算着。她依旧背着那只很洋气的时尚小包,手捧教科书,安安静静地坐在前排靠门最近的位子上,这时,巫倩宁回头瞥了吴皓峥一眼,他无精打采的眼神果然明亮起来。

旁听女人是这学期突然出现在这个固定的老位子上的,听说是个事业很成功的女性,因为一直对这个专业有兴趣便花了一笔钱来进修。

虚荣!

这是巫倩宁能给她的唯一评价。这个陌生女人勾起她内心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例如,在马路上无意间看到一个不识相的家伙,虽然他并没有招惹你,可你就是忍不住想冲上去痛殴他一顿。那种仇恨找不到来由,就好像旁听女人给巫倩宁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厌恶感,也是分析不出任何道理的,如果真要硬塞给她一个,也无非就是因为巫倩宁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学费要仰赖别人的施舍,而这个女人却能够轻而易举地用金钱买来所有的课程?这种行为对巫倩宁来说,就和母亲逼她穿别人不要的衣服一样有辱人格,让她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代表着未来唯一希望的那张文凭,只要放在这个旁听女人得天独厚的优越感面前,就显得一文不值。

她从心底里讨厌这个女人。

讨厌到容不下丝毫美感的地步。

她讨厌她总是喜欢穿剪裁不规则的连衣裙,腰部以下总像鲜花一样盛开着,层层叠叠摇摇曳曳,故意把高跟凉鞋上纤细的小腿若隐若现地藏在花瓣中间,好显示她与所有女大学生截然不同的高雅品味,以及被铜臭味堆砌起来的成熟奢华的性魅力。

班里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个女人,尤其是那些浮浅的男生,竟然说她是教室里绝无仅有的一道风景,每天只要看到她就感觉心旷神怡。

当然,吴皓峥是不会搅和在这些俗事里头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班上的任何一个女孩,就像巫倩宁在进大学之前还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异性有任何感觉一样。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巫倩宁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下去。

事实证明,吴皓峥不介入男生之间的议论,并不是因为他不屑,而是因为他打算用实际行动来赢得陌生女人的芳心。

一个早上的课,因为吴皓峥执著等待的眼神而失去了全部的价值。

巫倩宁独自坐在教学楼附近的小花园里吃三明治和酸奶,将奢侈的早餐账单揉成纸团抛进杂草丛。

早晨的美味很快就又变成了饥肠辘辘,让人感觉没什么意思。

吴皓峥和那女人出现在小花园的时候,巫倩宁并没有发现,而是当他们轻微的说话声从树后传过来时,她才警觉地闪到灌木林里蹲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

吴皓峥的嗓音很柔和。

巫倩宁的心跳跑得飞快,并有些糊涂他到底是在跟谁说呢?

“不用了,吃得好饱。”

旁听女人回答,脸上似乎还带着很惬意的笑。

“其实,食堂里的东西还不错,我们不一定要在外面吃。”

“你认为我不喜欢跟你到学生食堂去吃饭?”

“难道不是么?”

“是有点,不过不是你想像的那种理由,为什么不能在外面约会呢?”

“用你的方式?”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点了点头。

吴皓峥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愿意配合,或许这样你更自在些。”

“放心,我不会带你去一些你应付不了的地方,虽然年龄是大了一点,不过,很愿意学习如何跟你这样的大学生约会。”

他笑了,估计她也是。

两人的笑声听上去很融洽也很亲密。

“一天到晚说自己老,我偏不让你老……”

声音忽然减弱了。

巫倩宁伸长脖子往前探。

吴皓峥搂着她的腰想要吻她,可是她不愿意,四处躲闪着,很快,她就挣脱了他的怀抱往花园深处跑去,他紧跟着也消失在绿叶枝桠间。

四周恢复到之前的静谧。

巫倩宁依旧蹲在灌木林里,她感到脚趾已经发麻了,不过,这并不是她站不起来的原因。

巫倩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指甲钳,小心翼翼地剪了几株荆棘梗,猫腰溜出林子,消失在教学楼前面。

灌木丛的泥土里剩下半份被碾烂的三明治。

下午第一节课就快结束的时候,教室里出了乱子。

旁听女人在整理书本的时候忽然尖叫一声。

一双吓人的血手从课桌里抽出来,不明伤口的血滴滴嗒嗒地沾污了她漂亮的花瓣裙边。

教授当即傻了眼,大叫班长的名字。

吴皓峥几乎立刻就从后排冲上来,撞翻了一群人的桌子。

“惹祸上身了吧,呵呵,活该!”

室友幸灾乐祸地在巫倩宁的耳边嘀咕。

“不晓得是谁干的,真毒。”

巫倩宁若无其事地回话,嘴角轻蔑地往边上一扬。

23。

七天后的日历上被红笔描深的数字。

Ann的信尚未写完,这两天没什么心情,因此,最想写的部分还没来得及酝酿。

巫倩宁没有料到Ann会再次先行一步,把生日礼物提前送到了自己的手上,这无疑让她受宠若惊到了极点。

打开丝绒锦盒的那一刻,巫倩宁的手指几乎不能自控。

那是一条相当精美的银质项链。

吊坠由一连串的手写字母组成,有浮雕的感觉,字母很花哨,却并不难辨认――

Morogita

M-O-R-O-G-I-T-A

MOROGITA、MOROGITA、MOROGITA……

巫倩宁热泪盈眶地在脑海里搜索这个词,几乎立刻就坚信这绝对是一条份量十足价值不菲的名牌项链。

“Ann,我的上帝,我的女神!”

巫倩宁兴奋地抹去手汗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心里疯疯癫癫地喊。

“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我最需要的东西!”

她情不自禁闭上双眼。

她想着,她的Ann,是如何高贵地穿梭在各大高级商场的饰品柜台之间,去寻找一款最适合她可爱的宁宁的项链,然后,Morogita出现了,在极其金碧辉煌的橱窗里闪烁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于是,她毫不犹豫,毫不犹豫地对售货小姐说:“就要这个!”

蒙洛基塔的项链。

巫倩宁诵经般地默念着这个名字,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魂不守舍之中。

必须为这条项链、这个“蒙洛基塔”验明真身!

非完成这件事不可。

当项链与紧贴着它的颈动脉浑然一体时,它已经成为巫倩宁身体的一部分,而蒙洛基塔项链的价值和它主人本身的价值也同样靡知所措地交织在了一起,这使得巫倩宁在戴上它的那一刻恍然意识到自己被施了魔,宛如受尽人间折磨的灰姑娘摇身变成了白雪公主。

可是,将近三天的搜罗、查找和追踪,答案始终没有浮现。

巫倩宁几乎走遍了城市所有的名品商厦以及大大小小的首饰专卖店,都没有看见任何印有Morogita标志的柜台,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件与Morogita相关的首饰或商标。

最后的8小时是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度过的,英文名、中文名、蒙洛基塔、蒙露基塔、玛露奇塔、玛洛奇塔等等等等,所有类似的名字都没有。

就在23岁生日到来的前几天,巫倩宁的情绪因项链的价值无法被证实而再度掷向谷底。

不过,很快,她就又说服了自己。

说不定Ann不是在国内买的,说不定蒙洛基塔的项链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它并不需要任何证明,就像巫倩宁永远不必去怀疑Ann的赤诚一样,它理应是最昂贵、最独特、最至高无上的一条项链。

这么一想,她就宽慰多了。

不仅宽慰,连迟钝了好多天的脑瓜也迅速恢复了灵巧。

Ann和蒙洛基塔的项链,让巫倩宁突然意识到,该为自己23岁以后的人生寻找一个拒绝孤单的契机了。

22号是个假日。

天刚蒙蒙亮,巫倩宁就起床了,她不得不赶在徐仁巧值夜班回来之前偷走她藏在枕芯夹缝里的那笔血汗钱。当太阳晒过头顶的时候,巫倩宁刚好吃完喜年来的烧饼油条,她一边掏出小镜子补妆(很明显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所以每隔几分钟就要忍不住照镜子,生怕不小心弄花了)一边疾步往蓝贵商厦的方向赶,大约这个时候商店也已经开门了。

无论如何,得买一件配得上蒙洛基塔项链的小礼服才行,就像室友穿的那种桑蚕丝质的高级雪纺绸,昨晚打电话给吴皓峥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

可是,Ann给的钱不够,她只能动母亲的脑筋。

这不算偷。

巫倩宁较紧牙关,独自徘徊在商厦里。

就当是跟她借的,等Ann下个月的零花钱到了,再分期还给她。

这时,她已经在一家专营少女服装的商铺前面停下脚步,刚好营业员在整理橱窗里的模特儿,于是,巫倩宁指着那件腰间系粉红色蝴蝶结的连衣裙对她说:“我要试这件。”

“巫倩宁?找我有事么?”

“没,没什么,想问你借语法笔记,动词部分好像漏抄了。”

“星期一上课前给你吧。”

“不行!我明天要用。”

“明天?明天是星期天。”

“是……是家教!我明天家教的时候要用。”

“这样啊……那我要怎么给你呢?”

“上午9点,在蔷薇园碰头好么?”

“好吧。”

“不见不散哦。”

“行,不见不散。”

巫倩宁睡不着,对于整晚瞪着连衣裙发呆的这种行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吴皓峥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知道些什么呢?

这正是她对23日的23岁生日,感到万般无奈也万般紧张的原因。

她想,他是真的以为她只想跟他借课堂笔记而已。

八点二十分。

巫倩宁终于站在了十字路口的红灯下面。

蔷薇园巨大的亚克力招牌就悬挂在不远处的大厦顶端,大约,还有四条马路的距离。

时间绰绰有余。

巫倩宁再次掏出小镜子,发现唇膏的颜色变淡了,于是拉开坤包找口红。

突然,镜子里闯入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

约莫三十出头,正专注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颇有悬念,又似乎很新奇,或许,还夹杂着一些轻佻。

他长得非常好看,绝非一般的英俊。

罗世玄收回目光,那种完全不在乎女孩感受的镇静让在场的另一个女人感到匪夷所思。

刘疏影明媚的眼睛掠过女孩的头顶,不露一点痕迹。

被这样的男人偷窥完全出乎巫倩宁的意料之外,这显然恰到好处地激发出了一点点自信,她禁不住脸颊一红,慌乱地合上镜盖,将眼光飘向别处。

没想到,却飘到了另外两个人的身上。

8:30分。

临近蔷薇园的十字路口,等待交通灯的间隙。

吴皓峥旁若无人地拥吻着。

好熟悉的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可是……眼前的女人,并不是自己。

巫倩宁的胸口嘭!地发出一声巨响,火焰般的焚烧物向四面八方撒开。

她看见相隔不远的一个女人的发髻着了火,另外一个男人的遮阳帽连同天灵盖一起被飞驰而来的火石横面切开,孩童在傻笑,笑得稀里哗啦,可是周围怎么那么安静?吴皓峥和那个旁听女人怎么还在接吻?他们聋了还是瞎了?怎么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闻不着呢?

女人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吴皓峥抬头去看红绿灯。

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俩也慢慢地往外挪,一直挪到离斑马线最近的位置上。

他并不知道巫倩宁正悄悄地擦身而过,就站在距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时机,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零点零几秒的时机。

红灯在闪,马上就要变。

这时,最后一辆直行的出租车压上斑马线。

巫倩宁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然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声音还尚未冲出他的喉咙。

她的身体就消失了。

刹车。尖叫。

奔腾的血液酷似岩浆。

巫倩宁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吴皓峥的呼喊延迟了半秒。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他喊出的会是一个比梦境还要熟悉千百倍的名字。

亲爱的Ann:

我很好。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转眼,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

你一定不会想到,当年,为了追随你的脚步,我毅然决定报考你所在的这座城市,可是,没想到,我来了,你却走了。

失去你消息的我,犹如离群的孤雁寂寞地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你可知道这样的寂寞有多么可怕?亲爱的Ann,你居住的城市是这样地繁华,繁华得让我感到窒息。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是,它似乎总是无法容纳这样一个我,轻薄、藐小、永远挣扎在穷困边际的无知女孩。三年来,我比任何时候都刻苦,用你难以想像的毅力在精神极度饥渴与物质极度贫乏之间奋战。

我是多么想念你啊!你不会了解这样的想念是如何支撑我度过你杳无音信的每一天的。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来扫去我对这座城市所有莫名的惶惑。而你,那么熟悉又陌生的你,此刻,正与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就在我的身边,在任何一个我不小心就可能遇见的地方。

我们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期而遇呢?

我虔诚地幻想着这一刻,祈祷着命运能再次眷顾我,让我在有生之年遇见你,亲口告诉我的Ann,我是多么地爱你,敬你。

然后,让我们一同坐在街头的露天咖啡馆里,聊聊过去卿卿彼此,让我如愿以偿地与唯一的你分享我唯一的秘密――那个从开学第一天就让我深深爱上的男孩。 arR3Gc5p/xJKdut/dgjRAubVnMGpM4jSRHGzME25pPswO4ckDN1dgSY3vud2dL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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