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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rly Morning 6 : 35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夏天的早晨。

太阳在潮气与黎明间徘徊,琢磨着露脸的时机。

天色阴沉,貌似潜伏着一场随时可能开始又随时会停下的雨。

迷雾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的。

低垂的气息弥漫得很快,天地刹那间模糊起来,灰暗而迷蒙地遮掩着犹豫不决的阳光和雨。一切都被浓雾包围,仿如一朵从天而降从地而起的云。

路边的屋檐下有一辆早餐车。

烧饼油条什么的在蜂窝煤的烘烤下飘散出一股香味浑浊的白色气体,吸引着味觉敏锐的路人。驾驶早餐车的是个秃头戴毡帽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很厚道的脸,他把车子弄得整洁而明亮,没有人知道蜂窝煤就藏在灶头里,乍眼望去总觉得他在操持一样很先进的“烹饪武器”,三两下就能把各式早点摆盛出来。

早餐车的生意极好,尤其是那种叫作冰豆浆的饮料,在雨水吝啬的夏天,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就好像那个斜倚在早餐车遮阳蓬下面戴红领巾的小男孩,每天站在那里,边吃早餐边观看长长的人队像开了口的豆夹似地一颗接一颗流动。

雨开始下落。

本该是酣畅淋漓的一场,却不料下得如此阒寂。

沙绿走出遮阳蓬,来到大街上。

雨点在他额头活泼愉悦地弹跳,渺小的水因为雾的介入而有了非凡的能量。

他幻想着那不是雨而是雪,很快,就可以把他覆盖成一个可爱的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里。

沙绿微笑,湿润的睫毛轻轻颤动。

就在这时,太阳突然越过雨雾的缝隙。

踢踏、踢踏、踢踢踏踏、踢踢踢踏踏踏……

陌生的脚步从一两个变为两三个;又从两三个变成五六群;

最后,密密麻麻地充盈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

矗立在十字架顶端的猫头鹰,瞬间不见踪影。

徐仁巧站在602号房的玄关上。

一只脚拖在门外,随时准备逃离现场。

她想着,自己和602里的人原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你怎么进来的?”

“你们的人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我是隔壁601的钟点工,东家是做夜班的,所以每天一大早来清理房间顺便给他做早饭吃,他留了条给我,说今天可能中午才回来,要我走的时候顺便把投错的602号的电费单给送回去,我按了铃的,按了好几下都没人理,然后我就敲门,用力敲,结果门没拴好自己开了。我还想这家人怎么睡觉连门也不关,我站在门口叫了两声没人就走了进去,本来想把电费单放在桌子上就走的,可是,可是……那个,那个东西流出来了……”

“什么东西?说清楚。”

“……你知道我说什么,我不想再说了……”

“我在做笔录,你一定要说清楚。”

“就是,那个……血,他……他……老婆的血……流流出来了,从卧室门缝下面流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都已经跟刚才的警察说过一遍了。”

“现在是我在问你,你打算现在回答,还是跟我回警局再从头来一遍。”

“然后……我就走到卧室前面把门推了开,刚好看见他捅最后一刀。”

“你怎么知道那是最后一刀?”

“因为他捅完那刀就从床上站起来,还对着他老婆说话来。”

“什么话?”

“当时我在尖叫,整栋楼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怎么可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镇北路是西区的一条将近50年没有动过的老路。

嘉奈公寓在数年前曾传出过要改建的消息,李竹和史进泽夫妇因此而大费周章地把家中的旧物销毁了不少,以免搬家时过于累赘,结果,6年过去了,这栋灰不溜湫的老公房还是屹立不倒,保持着50年不变的老样子。这场捕风捉影的谣言让李竹损失了一条羊毛裤,自从把朝南的卧室让给女儿之后,李竹在冬天只有穿着羊毛裤才睡得着,她以为,搬家后至少可以重新拥有一间大而温暖的卧室。

其实,自从女儿考上外地的寄宿学校之后回家的日子极少,孩子大了,不喜欢和父母窝在一起,史进泽老早就想把房间换回来了,可李竹就是不肯,她觉得女儿即使一个月只回家住一天,也得让她住得比学校的宿舍舒服。

48岁的李竹与史进泽是一对相敬如宾20年的中年夫妇。

刚结婚的时候,史进泽的单位还没有合资,按照工龄分得一套三室一厅的公房,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后来政策开放了,单位和香港企业办了合资,再后来,公司的香港人越来越多,最终被港方老板收购,彻底转成了独资企业。

史进泽从二十年前的普通工人,到技术工程师,之后又转行成为业务代表,始终敬业本分地守着那份固定的薪水,当然,也正因为如此,而没能再得到任何晋升的机会。

李竹是西区农业银行的出纳员,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觉察到被年华洗去一半姿色的那种沉默寡言的妇人。二十年如一日的朴实生活让她磨练出一种能够超越单调又或者已无法感觉到单调的坦然气质――对什么都有所谓也无所谓。

史进泽是个很安分很体贴的男人,除了不太会享受生活,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这对李竹来说无疑减轻了很大的负担,史进泽烟酒不沾,普通男人的那些个出轨的喜好他都没有,李竹到现在都不太清楚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爱好,面对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李竹不觉后悔也没有特别庆幸,她认为自己嫁了一个好男人,正是这个好男人二十年如一日保持下来的好品格,让她将一个原本经济很拮据的家庭经营出了小康的模样,至少不用为女儿昂贵的学费犯愁,就凭这点,史进泽已经堪称优秀了。

遗憾的是,李竹心中拟想的“优秀爸爸”形象在女儿的眼里似乎有些自作多情,这从她例行公事勉为其难才回家一趟的态度上便可瞧出一二。

“学校有那么忙么?”

史进泽每次都会不经意地问她,却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李竹知道他想她。

“有很多事情做的。”

在回家的问题上,女儿从不妥协。

“能有什么事?周末又不上课,我就不信你们寝室个个都像你一样。”

“哎,还真给你说对了!”

李竹无奈,让子女过早独立最大的坏处就是再也无法掌控她的一切。

女儿觉得史进泽是个乏味而又无能的父亲,这让李竹倍感失落,她无法强求她崇拜他,但至少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尊重他,可是,就连难得一起吃顿饭,她都很少正眼瞧他。

但是,这些并不足以困扰李竹。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从那个长达26分43秒的发呆开始的。

那天下午,李竹和往常一样提着大包小包,一口气爬上六楼,狼狈地将装满蔬菜水果的塑料袋摊在门边,钥匙在锁洞里旋转的时候胸口的气几乎快要背过去,然后,门开了,一屋子朦胧暗涩的宁静就扑了上来,李竹没有马上把塑料袋拖进去,而是直接坐到餐桌旁歇息。

门依旧大开,楼道里空无一人,门外的静很快就和屋里传出去的衔接到了一起,显得尤为融洽。那种感觉很稀奇。李竹从未意识到每天粗鲁地把东西拖进屋子,用力踹上房门,实际是对静谧的一种极其愚昧的破坏,而现在,当破坏在偶然中得到弥补时,不一样的光景就从静谧中显现出来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黄昏的颜色正穿过屋顶的瓦缝往里窥,影像忽明忽暗。一只红头洋葱从塑料袋里滑出来,骨碌碌滚下楼梯的台阶。房门钥匙还插在锁洞里,剩余的几把在微弱的晃动过去之后,逐渐静止。李竹被动地置身在这样的宁静里,感觉四肢慵懒,思维迟钝,就连眼睛也有些昏花。空气中唯一残留的自己的喘息让她感到一些害怕,说不清到底怕什么,呼吸声在这样的静谧中实在显得太突兀。

除了发呆,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了去。

这时,她忽然感到视野向周围扩展了,塑料袋、门框、钥匙、拖鞋、墙纸、家具全都从凝固的部位上掉下来,熔化成某种预示着表象的壳状物,看上去极其纤弱,而她自己,也跟着腾空而起,有了失重般的飘浮症状。

李竹坐在嘉奈公寓602号房自己家的客厅里,茫然地发着呆。

直到呼吸调复均衡,她那不知道究竟在慌恐什么的心才彻底停滞下来。

26分44秒,她正常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塑料袋拎起,随手把门关上,哼着轻快的黄梅小调到厨房去做该做的事情。

26分43秒内发过的那个呆显然已经成为永久删除的一段空白。

在这个已经消失的呆发生之前或之后,李竹的记忆和生活还从未存在过玉珍这个女人,或许也未必是不存在,而是给遗忘了,就如同她在关门的时候忘了还有一只红头洋葱掉在五楼的拐角。

如果说,诡异的26分43秒仅仅只是一个预兆,那么巧遇玉珍的那个黄昏,恐怕就是延续预兆的另一个开始。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五,李竹在街上邂逅了辞职多年的旧同事玉珍,那时才刚立春,年前的瑞雪还未能完全融化,街上到处点缀着白皑皑的雪花。

下班后的李竹,在马路上疾行的速度非常快,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误以为脚下穿着一双带轱辘的鞋,落地的声音一如溜冰般滋溜溜,若不是玉珍扯足了嗓门,李竹是不可能在风速级的擦肩而过之后还能听见的。

这个光彩照人的时髦女人让李竹愣了好一会儿,她没法将眼前与白雪相互辉映、身着貂皮大衣的艳丽贵妇和脑海里寥寥无几的任何一张女性面孔联想在一起,女人自说自话了将近十多分钟,李竹还是没想起来她到底是谁,直到――

“刘猫,刘猫还记得么?当年他死皮赖脸就想娶你当老婆,我真搞不懂你怎么就嫁给史进泽了呢?现在人家可了不得,是投资公司的副总裁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要跟你争到底,你知道我一直都挺喜欢他的,呵呵,哈哈……”

李竹马上就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顾玉珍,当年她们是同一批分到农行的,可是,三年没满师她就辞职跳了槽,从此杳无音讯。照例说,顾玉珍不该记得李竹,由此可见,刘猫在她心里依旧占据着不小的份量,乃至今日她还没能想明白当年刘猫为何会对李竹这样小家子气的女人情有独钟?

李竹确实不记得玉珍了,但刘猫这个人却一直都没有忘记,不过,在玉珍重提这个名字之前,她也几乎等于是忘记的。

“刘猫,哦,那个刘猫……”

玉珍觉得李竹说到这个名字的表情还是跟当年一样怪怪的,尤其是此刻。

那种分明相当尴尬的表情里似乎总隐藏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鄙夷的得意。

“老早以前的事谁还记得?我们那批能走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还不都是你带的头?”

“哈哈,说得也是,哈哈……”

玉珍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不甘示弱地扬起傲慢的彩旗。

“这年头还能碰上老同事也算是缘分,走走走,我请你吃饭去!这么冷的天,干嘛杵在马路上说话呀!”

李竹立刻摆手。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可是,双脚却好像有些冻僵了,怎么都挪不动。

“不会吧,你们家老史还和以前一样天天准时回家?”

李竹点点头,嘴角的惬意比玉珍要含蓄得多。

“不愧是绝种的好男人,我家那口子天天在外面鬼混,总有一天我要跟他算算总账!”

“你结婚了?”

李竹很惊讶,她觉得玉珍不是那种需要靠婚姻来证明什么的女人。

“我可没那么傻,女人再强也得找个男人垫背,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

李竹听不懂。

“万一没钱了呀!”

“像我老公那副德行,要找个理由拿赡养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那你也不管管他。”

“我可没那闲功夫,再说,我现在手头宽裕得很,他翻不出我的手掌心,惹毛我对他没好处,真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还不是他的损失大?在外头拈花惹草的是他又不是我,他忙着哄我还来不及呢!”

李竹似懂非懂,感觉她好像说的是外国话。

“走吧走吧,别磨蹭了,咱们吃韩国烧烤去,热乎乎的可爽了!”

“那我得打个电话跟老史说一声。”

“真受不了,夫妻二十多年还那么恩爱,我简直要吐了!”

“吐?为什么要吐?”

“因为感动啊!哈哈哈哈……”

李竹皱皱眉,她觉得这并不是玉珍话里真正的意思。

玉珍把李竹带到蓝贵商厦著名的木加韩国烧烤,李竹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级的地方去吃,有点被吓着了。她局促不安地徘徊在电梯口,拼命想着拒绝的理由,可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而当玉珍的貂皮大衣因大幅度旋转而遮住一半视线的那一刻,李竹忽然感觉到冻僵的双腿恢复了知觉。李竹试图认为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可是电梯合拢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实在有些神不知鬼不觉的悚然。

席间,玉珍一直保持着先前喋喋不休的状态,可是,李竹却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很文雅很胆怯地把烤肉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地翻烤,始终没机会停下来,因此,盘里的大部分肉都是她一个人吃的,每次咀嚼时都有种嘴巴不是自己的感觉,嗅觉何时变得如此敏锐?味蕾何时变得如此灵巧?以至于连鲜肉表皮的色泽都可以品尝出来似的。

玉珍因为太享受自己的絮叨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即便察觉了也未必会有感觉。同样的,李竹也并没有完全迷失在木加的顶级美味中,虽然她的脑海里一再浮现出身边围绕着史进泽和女儿的画面。她可以忍受玉珍的絮叨,但却不能忍受一直看着她的脸。当前所未有的美味流转在唇齿乃至全身的这一刻,她宁可沉浸于现在是史进泽和她在请玉珍大吃一顿的幻想中。

所幸玉珍的话多少也听进去一些,大概也就是辞职之后突然转了运,先是在股票上赚了一笔,之后又投资房地产,前两年更是下嫁了一个钻石王老五,过着和李竹截然不同的富足逍遥的生活等等等等,李竹已经尽可能不让这顿饭吃得太冷场,可是,玉珍讲的许多事情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太遥远,根本没办法发表什么意见。

“我说,你这个人呐,还真是死心眼,老史已经四平八稳打了二十几年的工,男人到了这把年纪也就那么回事了,银行那种单位呢干到死也不过就是个基本生活保障,当初我们这批实习生里头就数你最能干,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辞职,如今是什么年代?满街都是机会,我当年就是因为有那种感觉才决定跳槽的。”

“你别看我现在风光,哪样不是辛辛苦苦换来的?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人活着就得为自己想,钱这种东西,当然是抓到自个儿口袋里最实在,整天帮别人数都数了二十年了,烦不烦呐!”

“不烦。”

李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与其被她点破,不如提前堵住她的嘴。

李竹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这么多年,她怎么一点没有长进?还是那么爱揭别人的老底。

玉珍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像面前坐着一个妖怪似地瞅着李竹沧桑满目却依旧让人感觉平静至极的面孔。

“为什么?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女儿想想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女儿很争气,她将来应该不用我们操心。”

李竹悄悄地把桌上未用过的塑封湿巾塞进包里。

“可是,人生都过去一大半了,为什么还要将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呢?”

“因为我知足。”

李竹盯住玉珍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允许她质疑的、很顽固的强势。

“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不想有任何改变,就是这样。”

她语气中难忍的起伏并没有引起玉珍的注意,李竹内心忽然烧起一团怒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她说这些话。

她以为她是谁?有什么资格跟她说这些?

“那史进泽呢?他也跟你一样?”

“我想是的,否则我们就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恩爱了吧,不都说平平凡凡才是真么?”

李竹明显的反讽口吻好像一枚棉针,轻盈准确地在玉珍胸口上扎了一下。

玉珍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她没料到李竹会有这种反应。

气氛异常沉闷,两个女人之间的张力默然拉开。

她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没有任何可能。

“现在几点了?……”

李竹看看手表。

“啊呀,那么晚了!”

然后微笑着打破沉默,眼睛飞快地越过玉珍的脸。

“急什么,还早呢,咱们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咖啡。”

玉珍这就挥手要结账。

“还是不要了,你请我吃饭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李竹慌忙站起来穿衣服,不打算给她任何机会。

“不过一顿饭而已,钞票放在口袋里不就是拿来用的?”

李竹拎提包的手突然僵住了,她感觉到脊梁骨一阵瑟寒,但是,不能回头。

她不想看到她的脸,尤其是她已经知道这张脸会呈现出怎样的表情。

“已经七点多了,我真的要走了,进泽还在家里等我。”

玉珍报以相同的微笑,不再多言。

话题彻底结束,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结束了。

一踏出餐厅,李竹便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往下赶,恨不得立刻摆脱她,半秒都不想耽搁。为了避免半道上纠缠不清,她以上厕所为由让玉珍独个儿乘直达电梯,自己则从商厦内的自动扶梯慢慢绕到底楼去。

然而,就在扶梯缓慢地从四楼往三楼下滑的过程中,那只引发事件终始的,最微不足道,也最为关键的物品终于出现。

它无巧不巧地跃入了李竹的眼睛,一瞬之间,将她吸附在了命运的另一端。

奇怪的是,当时的她,仅仅只是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她并不觉得这好奇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她甚至有些感激它,如果不是突然被好奇占据了思绪,她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统统抛掷脑后。

于是,她改变了计划,甚至忘记了史进泽正拿着报纸烫着双脚等她回家,而是利索地一个转身,再度站回升往四楼的阶梯上。

念头源自一个跳芭蕾舞的小女孩。

她站在闪耀着纯正紫水晶独有炫目华彩的舞台中央,精美绝伦的雕工将她的裙摆塑造得立体又饱满。

李竹很小心地拧动发条,音乐叮呤咚隆地流淌出来。

女孩开始舞蹈,一个叮咚又一个叮咚,缓慢地转着圈。橱窗的玻璃上清楚地印着李竹的眼睛,眼睛深褐色的底部清楚地印着八音盒上的小女孩。

她的裙摆当真飘了起来,软软的,如绸缎般丝滑娇美的,又或者,是毛绒绒的厚重垂感。

玉珍消失在电梯里的貂皮大衣再次因大幅度旋转而瞬间遮住了视线。

一刹那的功夫,什么也看不见。

李竹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心头有什么东西被触动,致使这只八音盒流于表面的吸引力有了更高层次的提升。

不可思议的感觉。

手心里的这个小小物件所发出的音律,竟和体内血液流淌的频率完全一致。

一种前所未有的体恤感征服了她,心胸的激荡随之愈加热切起来。

它是我的。

李竹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句话。

“小姐,这个多少钱?”

“4898,欧洲进口货,外面你绝对看不到,我们总共才进了两个,昨天刚刚卖掉一个,就剩下这最后一只了。”

4898、4898、4898、4898……

李竹托着八音盒的手心汗津津。

一只对当下生活完全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八音盒。

然而,它是我的。

应该是我的,也必须是我的。

但是,为什么呢?

李竹望着橱窗玻璃发呆,感觉自己堕入了一种难以自制的渴望之中,没有理由,无法停顿。李竹脸部的表情明显变恍惚了,她的眼睛依旧盯着橱窗里原先摆放八音盒的空位,却看不见从那上面反射出来的自己。

“太太,太太!”

八音盒轻轻一晃,售货员赶紧从她手中接过来。

“要不要?要我就给您包起来。”

“要!”

“啊!”

“不要!……现在,现在不要。”

售货员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用绒布把八音盒擦拭干净,重新放回橱窗,把门锁上。

李竹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自动扶梯再次缓慢滑下时,她倒映在八音盒橱窗背后的脸孔轻微地变了形,玻璃与玻璃之间不太平整的接缝跟着慢慢越过她含糊透明的影像,把整张脸从中间一切为二。

痛苦的阀门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突然启动的。

距离邂逅那只八音盒第13个小时的夜里,李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站在水晶舞台中央的小女孩。

发条被拧紧,音乐从小盒子底部流出来。李竹忍不住翩翩起舞,手腕和脚踝仿佛疯长了两对无形的翅膀。李竹开始转圈,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五……发条松懈,音乐逐渐变轻。

又是一刹那的功夫,她觉得那并非就是自己,怀疑的当下,身体倏忽离开了舞台。

李竹倍感诧异,因为这时候她正如氢气球般地往上游弋,低头俯瞰,舞台上的女人却依旧完整,但是旋转舞动的姿势却变笨拙了。

是玉珍。她丰满招摇的身体就快把窈窕的芭蕾舞裙撑破了,头上的皇冠也摇摇欲坠,可是,玉珍忘我的表情却依然能够让这个舞台活灵活现,李竹的旋转虽然优雅,但是,那常年被忽略的干涩身体却充满了穷酸相。渐渐地,玉珍脱离了八音盒的韵律,狂妄妖娆地扭动起来,目中无人的丑态犹如一条在粪土中蛇舞的蛆。

够了!

李竹忍不住对她大叫。

我说够了!!

可是,玉珍的双腿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不仅停不了还越转越快,一圈又一圈……李竹开始害怕了,她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李竹努力要让自己的身体下落,以便一脚把她从八音盒上面踹下去,可是,身体完全不在掌握之中,就在这个时候,玉珍脚下的舞台不见了,一个螺旋状的黑色涡洞紧随着旋转的弧度大面积扩散开来,玉珍抬起头对着她微笑。

来呀,下来呀!

李竹摇头,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慢慢向涡洞中心降落。

玉珍伸出一只手来迎接她,另一只继续对着她挥舞召唤,嘴唇重复着相同的启合:

来呀,来呀……

不,不要――

李竹赫然惊醒。

太可怕了!她自言自语。

然而,那种走火入魔般的可怕却依然凝聚着一股强大的刺动力,仿佛,将26分43秒的预兆、冬末黄昏的开始、乃至邂逅八音盒这一系列的机缘推向了最高潮。

李竹的大脑彻底荡了机。

八音盒、跳舞的女孩、叮铃咚隆、还有无数的4898,在大脑屏幕上黑压压地排列组合、循序上升,犹如一场永远走不完阅兵仪式。

她根本不想知道玉珍的出现在她内心深处刮起的欲望飓风的灾难性有多么强大,事到如今,她只知道她必须占有那只八音盒。

非要不可。

梦境出现后的第二天,李竹独自关在厨房里罗列家中账目,前后核算了将近20遍,发现每月的收支仍然坚不可摧地保持在绝对饱和的状态下,没有任何地方可节省出4898元来将那只八音盒占为己有。

48年。

48年从未怀疑过收支平衡是财务最佳状态的银行出纳员李竹,此刻,心底涌起一股巨浪滔天般的怨恨,她怨恨眼前账本上的那两排势均力敌的数字,怨恨每一页尾处的余额不是10就是0,她恨,恨极了,恨不得马上就打开瓦斯炉把账本给烧掉。

但最后,还是冷静地把它放回了抽屉。

毁灭账本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她要的是那只八音盒,除此之外,不能再想别的。

就这样,李竹背负着旁人无法想像的痛苦熬过了之后的三个月,为了确保和以往每一天都一样正常的生活状态,她几乎把自己逼近崩溃的边缘。

不一样,什么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理解自己,更不理解那只小小的八音盒。

对她来说,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每当她想起它和它带来的梦魇时,都会有种濒临死亡的压迫感?她分明活得好好的,身体也很健康,为什么会有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的恐惧呢?

史进泽很快就发现了妻子的异样。

她一夜之间突然变老了,地板、瓷砖、浴缸,到处都是掉落的白头发,严重的便秘让她每天坐在马桶上的时间远远超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没有性欲,拒绝和他做爱,就连最轻柔的爱抚也会让她倍感焦躁。

史进泽很担心,李竹的更年期貌似病态,正当他暗自思忖要如何说服她去医院看一看时,老板突然从香港飞来考察业务情况,公司转眼就忙翻了天。

第五个月初,一个星期三的夜晚,当李竹正准备继续投入八音盒的梦境中挣扎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打的到希尔顿来,我把重要文件拉在家里了,一只黄色档案袋,就放在书桌上,赶紧给我送来,我正在开会,等着用。”

“可我……”

话音刚落,电话就断了。

李竹很不自在地重新爬起来穿衣服,潦草地用一支日式竹筷把还没有干透的头发插在脑后,抓起档案袋和零钱包就出了门。

赶到酒店大堂已过八点四十五分,李竹按电梯的时候心想史进泽今晚会不会就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李竹不会了解,有机会陪上司和总裁开会这件事对丈夫史进泽来说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哪怕,仅仅只是在边上添添茶水递递文件。

电梯直达16层,叮咚的开门声让她又想起了那只迷人的八音盒,为了避免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李竹没有按门铃,而是凸起手指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和丈夫截然不同的浑厚嗓音传了出来。

李竹呆了一下,这一秒来得莫名,不知道是因为门内的嗓音还是门外那个突然从隔壁客房走出来的服务生。

她飞快地拧开门,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

李竹没料到史进泽和他的两个老板就坐在玄关的沙发上,面前堆满了凌乱的咖啡杯和文件纸,她傻愣愣地站在他们面前,显得特别唐突。

“你是?……”

嗓音再次出现,说话的是坐在丈夫上司边上的一个穿墨绿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

“哦,不好意思,她是我老婆,帮我送文件来的。”

史进泽猫腰站起来,随手抓过李竹手上的档案袋,然后迅速地坐回原位。

李竹很讶异地发现1米78的丈夫变矮了,她不太理解史进泽为什么连坐着的时候也要猫着腰?

他就是那个总裁?

李竹趁机瞄了两次发出浑厚嗓音的男人一眼。

那个男人从她站在门口直到现在的几分钟里,一直饶有兴趣地审视着李竹,眼神非常怪异,好像故意想要引起她注意似的。

就在这时,史进泽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竹突然含糊地问道。

史进泽眉头一皱:“没看我正忙着?”

这时,高个子男人又望了她一眼。

这次,李竹的眼睛刚好和他撞上。

李竹被他的目光怔住了,然后,猛然觉悟过来,仓皇失措地退到门外,直径往电梯口跑去。

电梯开始下降时,她忽然回想起刚才高个子男人最后望她的那一眼。

挺雅气的一个人,只是那眼神……奇怪,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呢?

到家后,李竹倒头就睡,没有做梦。

一直到凌晨两点,被史进泽脱鞋的声音吵醒。

“回来啦!”

史进泽走进卧室才发现李竹已经从被窝里坐起来了。

“嗯。”

“累死我了!方案还是没有通过,今天又要加班了。”

“赶紧睡,没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丈夫掀开被子,习惯性地摆出婴儿般的睡姿,李竹把床头灯灭了,顺手把史进泽脖子四周的被褥掖严实,紧挨着他的身体躺下去。

疲惫时的史进泽,身上总散发着某种异常温驯的味道,李竹几乎立刻就忘记了几个小时前,1607号房间里的另一个让她感觉不是很舒服的矮个子男人和她的丈夫其实是同一个人。

“那个穿墨绿色西装的就是你们公司的香港总裁吧?”

翻身之前,李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

史进泽含糊不清地应着。

“看上去人还不错。”

“不过一面之缘,你怎么知道他人不错?”

史进泽闭着眼睛,浓重的睡意让他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黑暗里,李竹的眼帘蓦然张开。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用那种眼光看她?

为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女儿打电话来,说这个周末要回家。

放下话筒的刹那,李竹的记忆忽然拐了弯。

她终于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她见过他,就在三个多月之前,春假的第二天。

那是他们全家第一次出国旅行。

原本想去桂林,但是女儿嚷嚷着要去香港,她说学校里的同学都去过了,有的还不止一次,可是她却连一次也没有。

李竹算了算价钱,其实去桂林也不比香港便宜多少,还不如再贴一点满足女儿的愿望,史进泽也这么认为,于是把年底的奖金全部都拿了出来。

香港一行玩得很愉快,主要是因为这两年史进泽也经常陪上司到香港出差,哪里好吃哪里好玩也略知一二,女儿第一次对父亲刮目相看,整天黏着他照相,让史进泽很有成就感。

一切都称心如意得很,除了那件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尴尬插曲。

史进泽并不知道那件事,并不是李竹故意不告诉他,而是她转身就忘记了。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误会,这种事情,换作任何一个女人,当下都会无法忍受,但是过后却难免又会虚荣心作祟地沾沾自喜一番,可是,李竹却是连这一点点沾沾自喜也没有的,她觉得,那不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个无稽荒谬而且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为了让女儿有足够的空间购物,李竹只带了两套替换衣服,一套色彩比较鲜艳,专门为了拍照而准备,另外一套是普通的休闲装,可是女儿却说不能老穿一套衣服拍照,坚持要和她换着穿。自从上了大学,女儿就有点发福,李竹到是年纪越长就越发清瘦,母女俩的身材的确相似,但是女儿总嫌李竹着装老气,反倒是她喜新厌旧淘汰下来的一些还不算太花哨的衣服帮李竹省了不少钱。

到底有多久没买过新衣服了?

李竹站在宾馆大厅里等父女俩下来时忍不住想到。

那天下午他们决定去海洋公园,史进泽因为找不到备用电池在房间里磨蹭了半天,女儿等得不耐烦只好上去找他。李竹下意识地环顾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那些女人,张张面孔都靓丽精致,她开始体会到女儿的忠告也不是不无道理,一件好看的衣服配上合适的妆容能够改变旅行的心情,至少能让人感觉到一丝丝享受。可是,女儿的这件收身牛仔裤还是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尤其是过于紧绷的臀部让她坐下的时候感觉呼吸困难。

此时此刻,李竹就是这种感觉,她坐在电梯对面的沙发上,上身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绛紫色薄纱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丝光棉背心T恤,这套装束是女儿帮她设计的,可是,在史进泽眼里似乎有些不太合适,李竹也觉得曲线太暴露了,乳沟显而易见,一览无余。

“难得性感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性感?

李竹没想到女儿会用这个词,分明有些捉弄她的意思,不仅如此,女儿还坚持帮她化了个浓妆,好像突然起了性子,不好好折腾一番就甭想出门似的。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还不下来?

李竹看看手表,心下有些焦灼,她受不了被牛仔裤束缚的感觉,于是,站起来走了一圈,路过她身边的女人无一不侧目,李竹顿觉浑身不自在,就连服务生也忍不住要往她身上瞥,李竹下意识地往边上退,不小心撞到了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

当李竹的面孔不经意影映在自动贩卖机的玻璃上时,她冷不丁被自己吓了一跳。

天哪!这个两颊粉墙,眉毛漆黑,眼睛如同打翻了颜料的调色板,外加一张血盆大口的女人到底是谁?

她立刻打开女儿的皮包翻找纸巾。

这种样子跑出去不把人吓死才怪,不行不行,得上楼去洗了,整个洗了。

正当李竹转身想要躲到角落去时,突然发现贩卖机的旁边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左手拿着一副墨镜,右手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雪茄,正同样透过反光玻璃目不转睛地窥探着她的脸。

纸巾呢?纸巾到底放哪儿去了?

李竹的手脚更加慌乱了,一不小心,女儿的皮包就整个滑到了地上,化妆品、手机、卫生棉撒了一地。

男人不动声色蹲下来,捡起手机递到李竹面前,然后,慢慢地把头伸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广东话。

“啊?你说什么?”

李竹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的表情却似乎因为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而变得更轻松了一点。

“我问你,多少钱?”

“什么?什么多少钱?”

男人皱皱眉,站起来,依旧盯着她的脸。

李竹感到困惑,他到底想干什么?那种眼神为什么有种好像自己是在故意装傻似的嘲讽呢?

男人不再说话,随手把雪茄插到贩卖机边上的花盆里,戴上墨镜。

“请问,你……”

“对不起,我已经没兴趣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补充道:

“多少钱我都没兴趣。”

嘴角再度泛起一个嘲意更深的浅笑。

多少钱……?

没兴趣……?

难道他以为她是……!

李竹顿时恍然大悟,立刻抓起纸巾用力抹去嘴唇上的口红。

难怪他会这样看她。

三个多月的时间并不长。

但是,李竹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就记住了她,而且,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难道,他认定了她就是那样的女人并依旧对她心存邪念么?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竹甩甩脑袋,感觉自己真的有些异想天开精神错乱。

然而,当日事后的那一点点完全不曾出现过的沾沾自喜,却在这一刻忽然死灰复燃了。

也许,它一直潜伏在体内的什么地方。

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冒出来呢?

李竹觉得毛骨悚然,预感到有比八音盒的噩梦更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

第三天是哪一天?

李竹到死都没有想起来。

总之,那是个相当清朗的中午,太阳晕晕地照射在银行前的石板阶上,就连已经生锈生到不成样子的拉门把手也晶莹亮堂起来。

李竹把四叠钞票数了六遍,每遍都感觉少一张。

“还有多少?”

“还有八千九百八十。”

客人把最后一叠塞进柜台槽里。

为什么不是一万,而是八千九百八十呢?

为什么不是4898,而是四万八千九百八呢?

李竹抬头看看屋顶,太阳大概是要把银行的顶盖子晒穿,然后,柜台上每个人头顶也跟乐开花,钞票一张接一张地从脑袋里飘出来,就好像变魔术似的。

午饭时间到了,李竹把“暂停”的牌子啪嗒搁在台面上,迅速地整理皮包。

“怎么?要回去了?”

“嗯,不舒服,头疼,好像发烧了。”

“哎哟,那可不行,让实行生替你半天吧。”

“好像真的不太行了……”

“得得得,你赶紧先回,我帮你跟头儿请假。”

李竹托着半边脑袋,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把身子从座位上挪开,待同事将饭盒从抽屉里掏出来时,她已经从银行吵杂的人流中蒸发了。

李竹脚底的轱辘在晌午光秃秃的柏油路上滚得飞快,她想着这是二十多年来唯一请过的一次假,这么说不够确切,真正的名头应该是翘班才对。

到家时,墙上的挂钟刚好敲过一点,李竹打开衣橱最底层的那只抽屉,从最里面的角落抽出一件从未穿过的黑色衬衣。

现在,已经是夏天,可她仍然觉得不能就这么穿着衬衣走在大街上。

李竹披上十八年前三十岁生日时史进泽送给她的那件老旧的短袖披风,样子是土了点,不过还是很物有所值,穿到现在都不曾修补过。

家里只有女儿房里的衣橱有落地镜子,李竹光着脚丫跑进去,地板上细碎的灰尘沾污了她的脚底板。她开了一盏小台灯从镜子里端详自己,黑色衬衣领口散发出的樟脑丸味实在太重,但是前襟笔直开到胸口的岔度却刚刚好,这种尺度的袒露是她始终都没有勇气接受的,所以也就任由它压在箱底发霉发臭,可是现在,这件没有纽扣的衬衣竟然让李竹惊讶地发觉,自己胸前的皮肤还是很饱满的,她从各个角度观察黑色布料中央凹陷很深的乳白色沟壑,仿佛有紫罗兰花的弥香从那里面徐徐散发出来似的,再闻闻衣领,樟脑味儿果然退却不少。

显然,这勾起了李竹对自己前所未有的信心。

临走前,她特地把脚底的灰尘掸干净了才伸进高跟鞋里面,但还是在三楼的拐弯处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肚上蹭破一块小皮,可是丝袜却完好无损,真是奇怪,这时,李竹忽然想起钥匙还挂在房门上面,惊叫了一声,又一瘸一拐地冲回楼上去。

大约一点四十五分,李竹终于抵达希尔顿1607号房。

她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是否在里面,但还是很勇敢地按了门铃。

叮咚,叮咚。

八音盒的舞裙转呀转。

“是你?”

开门的正是他。

这简直就是发疯。

她对自己说。

可是,除了疯,她又该拿自己怎么办呢?那癫狂的念头从她意识到他们彼此认识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她心里扎根落户了,现在,竟然幻化成喜悦的花束笼罩在她还尚且保持端庄的眉宇之间。

“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想起来了?”

眼神又开始肆虐。

她意识到,这恐怕是他的本能――

当猎物出现时的那种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本能反应。

那件事只是一个误会,她很怀疑眼下的自己是否还具备一个所谓猎物的资格,把赌注押在一个根本可以假装从不存在的误会上,值得么?

“能不能进去说话?”

她感觉自己必须对他做些什么,以便提醒他那件事的确存在过的事实,于是,故意把披风的纽扣解开。又蓦然意识到什么,下巴不自觉地扬起,然后,将一只手臂攀升到门框的顶端,另一只顺势摆在胯上,先是手背,接着发现这个动作有些别扭,于是又立刻翻过来用手掌托住,就在混乱的瞬间,黑色布料中的沟壑挡不住折腾,扑通一声,笨拙地跳了出来。

他低头盯着她的衬衣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

“运气,不,是预感,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缘分……”

她窘迫地对他笑,为了做得更自然些而加倍努力着。

“缘分?”他笑,“认识等于不认识,我不认为这是缘分。”

他坐下来,示意她也坐,可是,她固执地拉了拉裙边,依旧选择尴尬地站在原地。

对方点起一支雪茄,动作很熟悉,和他随手掐灭在泥土里的样子如出一辙,浓重的烟草味呛得她直想咳嗽,但还是忍住了,果然,他再次把雪茄弄灭。

“找我有事么?”

“怎么,不好说?”

她呼吸急促起来,轻微地点点头。

“既然来了,不妨说说看,是你有事?还是你丈夫?”

他站起来走到她背后。

她眯起眼,生怕自己的脚不听使唤,说走就走了。他假装温柔地帮她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椅背上,很男性的古龙水味道从她的脖根溜到前胸,徘徊在沟壑前端。

“我想……想和你谈笔生意。”

她走到床边,双手紧张地扭在一起。

“你好像弄错了,又或者,记忆力有问题。”

他话里有话,毫不掩饰语气中裸露的随心所欲。

“三个月前我就说过,我已经没兴趣了,多少钱都没兴趣。”

她想看清楚他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又退缩着,不敢抬头。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天的事,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他大笑起来,好像根本没办法忍住那滑稽的声音。

“你觉得那件事算什么事?告诉谁或不告诉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你记住了我,不管那算什么,你记住了我,是你先把我认出来的难道不是么?”

“那又怎么样呢?”

“我只是觉得这世界很荒谬,为什么总是要把一些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硬扯成有关系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记住我?为什么还要用那种眼神来看我?”

他盯住那双嚅嗫的嘴唇,她的眼神依旧在两人面对面的空间之外游荡,他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是说,如果你和我一样明白那只是一个误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来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你觉得我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呢?”

她几乎立刻就被他打败了,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这个,这个我说不上来,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的眼神……”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如果你真的……最起码,可以作笔公平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

他打断她,又把雪茄点起来,脸上重燃的兴趣亦真亦假。

他觉得这个看上去并不愚钝但现在的确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所为何来的女人身体里暗藏着一抹疯狂而又刺激的诱惑力,她就是冲着这股诱惑来的,还饱含着全然无所顾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浑噩。

“4898元现金,你有么?有没有?”

她突然激动起来,不停地拧掐自己的手指甲。

他本可以再次不遗余力地笑出来,让她在笑声中变成一只老鼠从宾馆的门缝里落荒而逃,但是,他没有。

眼前的女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根本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彻头彻尾地疯了,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这样?这令他十分好奇。

这种好奇很快就变成一个美妙的光环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让此刻的她看上去非同一般,和当日误会她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竟然,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清纯。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清纯”,一个让人毫无肉欲的中年妇女唯独残留的那一点点年轻时代的可怜的惨淡魅力竟会让他感到针刺般的兴奋。

可是,为什么是4898?为什么会是这么具体的一个数字?

“你胆子很大。”

“四千八百九十八,你以为你是谁?”

他故意摆出强硬的姿态。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坦白说,我就是来碰运气的,你不愿意就算了,那我只好另外想办法。”

忽然间,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仿佛,被他的强硬反顶出一个更锋锐的角。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很奇怪,没有怯懦,没有恐惧,也毫无羞耻,就好像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她随时可以掉头就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骤然改变了整个局面。

他觉得事情因此而变得越发刺激了。

对于这么一个女人,他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生理欲望,但是,这个女人却无意间制造出另一个趣味游戏的开始――事实就在眼前,他可以像摆弄一件使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具一样地玩弄她,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为什么是4898?为什么一定要4898?这笔钱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为了一只八音盒。”

她为难地低下头去,很为难,极端任性的表情隐约浮现。

他不是史进泽,因此,她不必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我不相信,就为了一只八音盒?”

“这是真的……”她无奈极了。

“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总之,我就是要它,没有它,我简直就要活不下去了,我、我……”

她止住乱糟糟的脚步,似乎想到什么。

“你有没有被什么人掐住过脖子?就像这样……”

她忽然冲到他面前,死命地掐自己的脖子,然后挣扎,再用力,再挣扎,如此反复。

然后,突然,一切都停滞下来,她恍然大悟,顷刻间,整个崩溃了,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捂住面孔嘤嘤呀呀地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它就这么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要么给我,要么让我去死,没人帮我,没有人,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逐渐语无伦次。

他一把把她抓过来,黑色衬衣撕破了。

他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扔到床上,她没反应,还是哭。

他撩起她的裙子,飞快地解开皮带。

她尖叫了一声,并未意识到任何疼痛,只感觉有陌生的硬物在大腿和下体之间横冲直撞,她全然无知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脸,依旧很雅气很沉着,跟他此时的举动毫不相关。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事情进行到这一刻,突然就终止了。

他站起来,把衣物重新整理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她的姿势和当日的表情一样尴尬,四脚朝天,除了被撕破的衬衣,其他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被他沾污了,狠狠的,相当痛快相当过瘾地被他干了一次。

女人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

事实上,没有下一步,他连强迫自己进行下去的欲望都没有。

于是,他站起来,把雪茄重新点燃,刁在嘴边抽了两口,打开皮夹数钞票。

她听见纸币轻微的沙沙声,陷入不知所措的迷惑之中。

然后,她感到有东西被丢在身上,很渺小,根本不可能掩盖女人此刻的懵懂与狼狈,稍稍一动就哗啦啦滑到地上去了。

她这才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一叠散乱的纸币,愣了一会儿,然后把外套扣紧从床上站起来。

“怎么?不要么?”

她感觉房间开始摇晃,就像遭遇那场离奇的发呆的午后一样,昏沉沉的。

但是,止不住的眼泪已经在摇晃中停止了。

“为什么要给我钱?”

一种极空洞极清醒极虚无的声音从她干涸的喉咙里发出来。

“很奇怪是么?”

他吐出一团浓稠的烟,眼睛完全脱离了当下的一切,仿佛,她从未在这个空间里存在过。

“你可以为了一只八音盒跟陌生男人做这样的交易,为什么我就不能送钱给一个让我在精神和肉体上完全没有任何欲望的女人呢?”

“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没有兴趣了,可你不相信。”

他对那女人投去最后一瞥,然后,自然迅捷地将眼光收回。

“那的确是个误会,你不是这样的女人,这点,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月末的星期六。

史进泽不得不放弃和妻女团聚的假日,和上司一起陪即将归港的总裁逛街,顺便替他的老婆孩子挑选礼物。

“你先带他去,我稍后跟你们会合。”

吃罢午饭,史进泽的上司接了通电话,匆匆忙忙吩咐他。

“去哪里啊?”

“当然是最高档的地方。”

“最高档的地方是哪里?”

“蓝贵,带他去蓝贵,认识路么?”

史进泽摇摇头,上司叹了口气,掏出一张名片飞快地写下地址塞到他口袋里。

史进泽把名片上的地址给出租车司机看。

前后逛了两个多钟头,史进泽有点心不在焉,眼皮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掉。

“累了吧?”

总裁友善地拍拍他肩膀。

“没,没有啊,我只是想上个厕所。”

“为什么不早说?我在对面的露天咖啡馆等你,于经理应该也快到了。”

“好,您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语毕,便一溜烟往洗手间跑去了。

史进泽还是不太习惯在过于洁净的厕所里小便,他低头面壁,后悔自己憋得太久,现在连腰也变硬了,就怕一不留神,洒到比镜子还清晰的大理石地板上。

洗完手,史进泽感到一身轻松,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他不打算急着回到老板面前,好不容易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来。可是,从厕所到咖啡座的距离太短了,还没等奶精搅拌均匀,他就已经站到总裁背后了,不知为何,他不想马上从茂密的滴水观音的绿叶下面走出来,越过叶片之间的空隙,他瞄见于经理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坐在总裁对面乐呵呵地聊着天。

“你底下的人看上去还行,就是木了点。”

总裁随口说了一句。

史进泽心底泛起一丝卑微的感激,心想,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于经理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想提拔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也不会在同事面前经常对他赞不绝口,这次,他终于有机会对老板说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含辛茹苦二十多年的岁月就要得到回报了么?升职?加薪?兴许还能拿到干股。买房子,一定要先买房子,装修要豪华,最豪华的那种,然后再买辆小车开开,一家人到外地好好玩玩,生活很快就不一样了,会变得很美好,完全无法想像的美好……

“木?”

于经理差点被咖啡烫着。

“岂止是木?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白痴!一点脑子都没有,要不是看在他手脚勤快还是老员工的份上我老早叫他走人了,你看看他做的计划,整个一狗屁不通,自我感觉还特别好,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不晓得到底干什么来的?啧啧,受不了,真受不了。”

“人还老实?”

浓稠的烟圈慢悠悠地飘过来,阴魂不散地挡在滴水观音的叶子前面。

“哈!老实,不要太老实,不爽的时候关起门来怎么骂都行,我就喜欢他这点,一看见那张龟孙子脸我就浑身舒坦,什么烦恼都没有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他有问题。”

“什么问题?”

“听说他家庭很美满,夫妻二十多年都恩恩爱爱的,我觉得有问题,你说,就他那副德行,怎么可能会让女人满足?”

“他老婆来找过我。”

“您、您说什么?就那个傻冒老女人?”

“就在她送文件过来的第三天下午,那女人突然跑来找我,说是为了一只4898元的八音盒。”

烟圈继续有规律地冉冉上升,仿佛,陷入某种沉思。

“您真给了她4898块?”

乌黑的后脑勺往前下方动了两下。

“她愿卖我愿买,有什么问题么?”

“这分明是敲诈!敲诈!您怎么就给她了呢?”

没有回答。

“究竟是只什么样的八音盒?”

他摇摇头,依旧沉默。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看见史进泽从另外一侧与厕所相反的方向迎面走来。

“咦?你没去厕所啊?”

“去了,出来时搞不清楚方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们。”

史进泽依旧毕恭毕敬地笑着。

“小史,这阵子辛苦你了,老板说你是难得的人才,要我日后好好提拔你呢!”

“多谢总裁赏识。”

“坐坐坐,一起喝杯咖啡,和总裁一起喝咖啡的机会可不多哦。”

“是是是……”

离开蓝贵的时候将近下午三点。

史进泽目送上司和总裁的出租车消失在狭隘的视线尾端,反身往家的方向走。

起先,步子很小,频率一个砖头接一个砖头,少顷,步子变大了,三五迈就过了大马路,接着,双脚凌空跃起――

他开始奔跑,活像个专业的长跑运动健将,风驰电掣地穿越大街小巷,等到他把门撞开时,竟发现家里空旷得好像破废的旧仓库。

李竹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面写着:

“小文要去参加学校的露营,旅游鞋坏了,我陪她上街买一双,太晚就别等我们吃饭了。”

史进泽原封不动地把字条放好,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屋子里旋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在哪儿呢?该死的它到底在哪儿呢!

唯一存放家中贵重物品的黄褐色箱子狡猾地从衣柜的角落里露出一角。

钥匙!钥匙!没有,哪儿都找不见。

他抓起一把螺丝起子就戳上去。

箱子很快就被撬开了。

跳舞的小女孩静静地躺在里面。

史进泽木讷地拧动发条。

女孩优美地旋转起来,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这古怪而鬼异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史进泽把八音盒抱起来,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遍,然后,就不动了。

他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这让他感觉很糟,非常糟。

就在这时候,账单从盒底飘了出来。

4898,恬静地看着他。

史进泽就这么站着,与那张小小的纸片僵持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整个人像过了沸水的面条似地软下来。他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把家中的一切恢复到进门前的样子,包括那只发条尚未走完的八音盒,独自离开了家。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晃,大脑里一点感觉也没有,无痛苦、无意识、无思维。

不晓得这样的不知不觉过了有多久,最后,他发现自己停在了一家大卖场厨具展架中央的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前面。

一把精致漂亮的小刀,一把颇有预谋的小刀。

当史进泽终于看见了它那一刻,它显得非常快乐。

他觉得自己只是突然被它吸引了,就在它不经意地出现在视野中时。

就这样,那把闪烁着史进泽从未见过的凶猛的男性光芒的小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让他48年平静无波的心疯狂地跳跃起来。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黄褐色老木箱角落里的发条越转越慢,直到,完全停止。

清晨。6:35分。镇北路嘉奈公寓602。

游荡了一夜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异常安静。

晨曦的颜色正穿过屋顶的瓦缝往里窥。

一只苹果从餐桌的塑料袋里滑出来,骨碌碌滚到喝光的奶杯边上。

一份三明治残羹在盘子里酝酿着发酵的情绪。

房门钥匙还插在锁洞里,钥匙环在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逐渐静止。

男人被动地置身在这样的宁静里,感觉四肢慵懒,脑袋迟钝,就连眼睛也有些昏花,空气中唯一残留的自己的喘息声让他感到一丝害怕,说不清怕什么,也说不清有什么可怕。

除了发呆,他很清楚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了去。

这时,他忽然感到视野向周围扩展了,苹果、塑料袋、奶杯、三明治、钥匙、拖鞋、地板、墙壁全都从凝固的部位上掉下来,熔化成某种预示着表象的壳状物,看上去极其懦弱,极其无能,而他自己,也跟着失重地飘到半空。

他来到卧室,从上面俯看妻子的睡脸。

她怎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

是什么让她的表情那么快慰,那么安祥,那么幸福?

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想知道。

男人毫不犹豫地抽出水果刀,向熟睡的妻子胸口扎去。

鲜血喷出来,身上、脸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他聚精会神,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就在第二十刀力度收回的同时,他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女人恐怖的尖叫。

男人没有回头,他只是握着血淋淋的匕首,对着妻子血肉模糊的尸体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我想了一整夜,结果,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饶恕你。”

离开希尔顿的那天,天色已晚。

李竹重新走进蓝贵,买下了那只折磨了她将近半年的八音盒。

当她真实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时,疯狂跳跃的心脏突然间静止了。

一切归零。

时间回到半年之前,那个48年又不知多少日月的普通黄昏。

此刻的她,没遇见过玉珍,没到过蓝贵,也没看见橱窗里的那只八音盒。

它确实不见了。

并就此永远地消失在了李竹的世界里。

从未真正存在过,从未。

李竹将那只八音盒连同收据一起放进家中最隐秘的一只箱子里,就此锁上,并预感到自己至死都不会再有丝毫打开它的欲望。 1VOFfvy5gFdcrfCb7IcxSnjxrV5uSUThyuoYBPHRWvk3DU6CotO9Za0swcNCtT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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