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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羊倌

武威市的古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古浪穷啊!那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只够一家人堪堪混个肚子,那还是老天爷怜悯,少刮几场风、多下几场雨的情况下的收成。作为全国重点贫困县,没有副业收入,脱贫就是猴年马月的事情。这其中有一部分精明人悟出了这个道理,在营务庄稼之外动上了脑筋。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八步沙人既无山可靠又无水可依,只能将目光放在沙窝里。广袤的腾格里沙漠,若是天年好一些,几场雨水过后,也能长出些草棵子来,何况还有八步沙偌大的林子,那里面丰茂的草就是羊的好饲料。村民们有了这个打算,便纷纷养起了羊,闲暇时赶到沙窝里放牧,既经济又省事。为了寻求出路,几乎家家都养了几只羊。因为这个需求,就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一羊倌。有些羊倌不但放牧自家的羊,还代放别人家的羊,大的羊倌甚至管理着有数百只羊的羊群,这样的人家往往因为养羊放牧而家境殷实,人称“羊户子家”。

在八步沙边上的土门村就有这样一户人家,姓刘。老刘年老歇业后就把放羊的营生交给了儿子刘尕五。为什么叫尕五?刘家弟兄五个,刘尕五排行老小,占了个“五”字。人多力量大的农村,也因着刘羊户子家人多势众,一贯在周边的羊倌中是领头人物,他家的羊群在哪一片,别人家的就不往哪儿赶,惹不过总还躲得过。刘尕五其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小时候特别不爱念书,别人家的娃娃背了书包上村校,他就半路往柳树丛里一躲,或者拐出村一径跑到沙窝里去玩,其他孩子朗朗地读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时,他就撵蚂蚁、掏树洞、逮野兔子、捉壁虎……总之不学无术的事情没少干。

后来,老刘发现自己这个小儿子每天揣着馒头却没有去上学,反而到处胡溜达,便气哼哼地对儿子说“你小子现在逃学不好好学习,以后没文化可怎么办?”“我放羊啊,多自在。”刘尕五歪着头,不屑地回答他老爹。

老刘背着手气愤地问“那羊大了呢?”

刘尕五扬起脸“卖钱!”

“卖完钱呢?”

“你给我娶媳妇!”

“娶完媳妇呢?”

“生孩子呀!”

“孩子长大了呢?”

“跟我一样,放羊!”

这一番与儿子的对话,气得老刘哭笑不得,从此,老刘便打消了逼着儿子上学的念头,干脆带他放起了羊。嗨,这刘尕五还真是个放羊的料,放了三天半,那一手“炮肚子”(也叫炮鞭)就打得特别准。没有几天,那领头的头羊就被刘尕五用炮肚子制得服服帖帖了。于是,老刘就把羊鞭交到了刘尕五的手里。现在,刘尕五接了他爹的班,已经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了,大家都称他“刘羊倌”。

那天,雒老汉一大早赶去八步沙自己的片区巡林,才到林子边缘就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雒老汉急忙跑进林区,一大群羊肆无忌惮地在林地里啃食植被,看地上的羊屎蛋子数量,这群羊进来已经有段时间了。雒老汉气愤地冲过去,把羊群往林子外头赶。

羊群在圈里饿了一夜,清早放出来正是贪婪进食的时候,好容易遇上这么一块肥美的草场,哪里肯轻易离开?雒老汉这边赶出去,那边的又闯了进来,正在气恼的当口,刘羊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一看有人敢跟自己过不去,就大声叫骂开了“老家伙,你为啥撵我的羊?”

终于找到了羊的主人,雒老汉气喘吁吁地说“你说为啥?三番五次给你们说不让在八步沙放羊,你还来?”

刘羊倌不服,漫不经心地问他“咿呀,这就奇怪了!八步沙是你家的?”

雒老汉管护林区,这种问题回答得多了,随口回道“不管是谁家的,规定了不能放羊就是不能放。”

刘羊倌假装不懂,看了看雒老汉是一个人,又在心里快速衡量了一下,怎么看雒老汉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放肆地龇牙笑起来“啥规定?我咋不知道?我是土门村的人,你雒老汉也是土门村的人,咋还光撵我的羊?”

雒老汉这才认真看了看眼前的羊倌,原来正是他们一个村的蛮不讲理的小淘气,比自己的小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刘尕五,也不由得带了几分铁面无私的口吻道“不管是哪个村的人,谁来放羊我就撵谁!”

刘羊倌是野惯了的性子,大字认不得几个,倒总把些小人书揣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自觉身上的那份痞气正和小人书里的那些大英雄符合,平日里拿羊群当自己的兵将来过过书中大将军调兵遣将的瘾头。在他看来,雒老汉撵着羊群就是撵着他的兵将,胸腔子里那股混账劲就一下子激发出来,很有些嘲讽地讥笑道“哎哟,你这个老汉是拿上鸡毛当令箭哩,自己谋(mi,掂量的意思)不着自己是哪个了嘛!”

雒老汉没想到刘羊倌这么一个碎娃娃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动怒地质问道“我认得你,是羊户子刘的小娃子是不?按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大,有你这么说自己大的吗?”

刘羊倌撇嘴,嘴里叼了根干树枝子,不以为然地回道“我可没你这样的大。在我眼里,连光知道吃草拉粪的羊都比你亲。”

这一句话当真可恶,恶言相向的人,雒老汉也见过,但如此没有教养的年轻人,他还是第一次碰见。雒老汉气急,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根树秧子,照着刘羊倌就抽过去“你这个崽娃子,敢骂老汉我不如畜生?”

刘羊倌挨了揍自然不服,扑上前和雒老汉厮打起来。

雒老汉年迈,被年轻的羊倌按在地上,一顿拳头打得翻不起身来。

雒老汉撩开衣襟让我爹看他身上的伤痕。

我爹起先并不知道在雒老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着雒老汉青青紫紫的瘀伤才知道了这件事。他气愤难耐,埋怨雒老汉没有及时来跟自己说。如果雒老汉第一时间来告诉他,作为场长,这个头他是一定会替雒老汉出的。林场管护艰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附近的村民愚昧蛮不讲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但仗着年轻就打骂老汉们的事还真是第一回碰到,莫说我爹,就连一旁的史金泉都气得站了过来,挽起袖子就要去找刘羊倌拼命。

雒老汉急忙拦住史金泉,表示完感激又说,一回两回可以来告诉我爹,可见天淘不尽的闲气,他总不能回回都来找场长告状吧?场里不乏年轻人,还个个孔武有力,但雒老汉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没有道理大事小事都找场里解决。这样的心思固然有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原因,但最大的顾虑其实是他丢不起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雒老汉也是在村里当过干部的人,自觉还有一份脸面在,若要把自己被羊倌打了的事说出去,他觉得自己就会颜面扫地。所以,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都不想把挨打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今天也是处处碰壁,谁都不同意他离开林场,这才迫不得已把心里的伤疤和身上的伤疤一起抖搂出来,他是铁了心要退出八步沙了。

我爹总算明白了雒老汉的心病。雒老汉一辈子就是个老好人,平时一个人都不得罪,现在为了护林,不但得罪了刘羊倌,还挨了一个年轻娃娃的打。这样的事情,别说是雒老汉了,就是任何一个人也接受不了。我爹默默地抽了一根烟,平息了一下激愤的情绪,对着颓丧的雒老汉叹息道“所以,雒叔您就觉得脸面大过一切,窝在家里不管不顾,任由人家赶着羊糟践我们的树林?八步沙有句顺口溜说‘春种夏活秋剥皮,冬上拔着钉滚禊’!这是在打我们的脸,在嘲笑我们八步沙人种不活树呐!”

雒老汉微微红着眼圈,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悲戚,委屈地说“我也六十多岁的人了,黄土埋到了脖颈子,年轻时当生产队长,一辈子受人尊敬。现在为了看个树吵吵嚷嚷,被那毛都没长齐的崽娃子骂成畜生不如,还挨了人家的打,我的老脸也没地方放了。”

我爹对雒老汉的遭遇感同身受,但不忍有之,不满意更有之。雒老汉的心情他能理解,如果老汉肯当时就告诉他这事,我爹有的是办法帮雒老汉去争回这个脸面。实在不行,还可以通过派出所解决。对于这样不知道大小的混账东西,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下。可是老汉悄没声息地不让人知道,还把林区撂下不管,这是我爹不能接受的,无论什么情况也不该破罐子破摔。要是谁都有了这个心思,那八步沙还种不种树了?林区不管护,那种树还有必要吗?三分种七分管,八步沙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自然地理条件限制了树木的生长,这是八步沙脆弱的一面,树木根本就不具备自愈能力,死了一棵就是死了,需要重新栽种,从小树苗再慢慢长大,这个过程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因此管护就显得尤为重要。而雒老汉自暴自弃,放任树木被糟践而逃避不管,就尤令我爹气恼,所以就不得不批评他了。

一番有礼有节的批评,雒老汉听得心服口服,可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低着头为难地说“你是场长,说的也有理,这个批评我得接受。不过,今天来不单是这事,我还有事给你下话呀!”

我爹很痛快地点头,又给雒老汉续上茯茶“雒叔,有难心事您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上忙的,绝无二话。”

雒老汉迟疑了片刻,现在才发现我爹要比我爷爷还难对付,虽然没有一句重话,但就是让他不由得生出些胆怯和心虚来。不过,这两日来的憋屈郁结在胸,逼得他不吐不快。他深吸了几口气,借着茶杯的遮掩,眼睛看着脚面轻声说:“我想着退出呀!”

此话一出,我爹和史金泉都十分i宅异,相互看了一眼表示不可思议。

我爹颇有耐心地劝解:“雜叔,您这是啥念头?快收回去。旲说是我,就是老场长、我爹,还有其他几家人都不会答应的。”

史金泉接过话头,不解地说“林场现在慢慢有了起色,我们正要大干一场,您老怎么能说退出就退出呢?是不是还为刘羊倌的事转不过弯来?那我带几个人去给您讨个说法去。”

雒老汉站起身来再次阻拦,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几近哀恳地叫道:“大侄子,你们还嫌老叔的脸丢得不够大吗?你们就让我清清静静过几天安闲日子吧!”

史金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雒老汉,一扭身坐到旁边不说话了。

我爹总算彻底明白雒老汉的来意了,看来他是吃了枰砣铁了心要离开八步沙了。面对钻进牛角尖的雒老汉,我爹暂时还想不出怎么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只能选择沉默相对。

雒老汉唉声叹气地蹲在长椅边上,似乎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的样子。他语气沉沉地又申明:“我是下定了决心走呀!”

办公室里静静的,谁也不说话,火炉上“哧哧”冒着热气的水壶提醒主人水开了。史金泉平日话少,此时生着气更不愿意说话了。我爹掐掉手里的烟头,走过去提开了水壶,又耐心拨了拨炉里的炭火,眼睛却瞄到了蹲着的雒老汉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看到这里,我爹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他慢慢走过去,挣起雒老汉将他安置在椅子上,给他递上一支烟,极其诚挚地说:“雒叔,不是我非要拦着,我知道您心里是舍不得八步沙的,这八步沙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哪个角落没留下您的汗水呀!去年几个叔伯相继离世,您就开始闷闷不乐,话少了,饭量减小了,精神也垮了。这些我都理解,我们大家跟您一样伤心。叔,您是八步沙的功臣啊,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雒老汉拿烟的手一抖,默默低下头去。

我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来,那些场景里每每都有雒老汉的身影。在我爹的语言里,雒老汉的神思也飘向了从前。

那个时候,六家人刚刚承包了八步沙,一到假期,几家的娃娃就跟着大人进沙窝帮忙干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可以说,这些娃娃们就是在沙窝里打着滚长大的。老哥六个挖的地窝铺简陋潮湿。沙漠不比别处,白日里阳光晒着窝棚能闷死人,一到晚上气温骤降,把人冻得直磕牙。老人们普遍认为女娃娃娇气受不得苦,所以每天干完活,早早就让各家的姑娘们回家去了,而男娃娃“泼皮”,可以留宿,地窝子就成了他们几个小子的游乐园。

沙漠里没有什么休闲娱乐的游戏,大家打发时间的方式就那么几种,要么打牛九牌、要么喝上下五千年散酒侃大山,再不然就是扯了嗓子漫花儿,最高雅的活动就是磕磕巴巴地读报纸,但几个人都没有正经念过书,完整地读一篇文章简直不可能。因为有娃娃们在,酸溜溜的话儿显然不合适,喝酒又怕带坏娃娃,那就只剩下打牛九牌了。

牛九牌是武威的地方性纸牌游戏,俗语叫“掀牛”或者“挖牛”,三个人一局,余外还有数个“坐家”,大家轮流坐庄斗牌。现在有拿扑克牌来玩的,但过去的牛九牌都是专门制作,细长的纸质牛九牌或塑料牌上下两头用红色和黑色标明点数,中间绘以工笔人物肖像画,不同的人物对应着牌页的大小。最常见的就是水浒人物了,比如画了宋江的那张就是最大的牌面,俗称“天”,而一张“天”配上八和十就能组成一个组合,叫作“一路摆”,用来吃掉由二三四组合而成的“一窝鱼”。牛九里头以“牛”和“喜”为主,牛是九,喜是五,又以两张以上的牛对和喜对,或者“三牛”“三喜”为赢得其余两家的决胜牌。当然,如果你手里的牛和喜成了同花色的一对,就被称之为“母牛”和“母喜”,那便没有了威力,不顶用了……总之,武威人的“掀牛”独具地方特色,玩法和讲究变化多端、不一而足,独有一套输赢计算方式。

一人一张拿够了牌,雒老汉是头家,一看在手是一副“重天摆”和“三老虎”,可惜只拿了一张牛,没有可以赢人的东西,便说要扣牌。二家里坐着史老汉,底家是和老汉。史老汉不掀,和老汉应该有好牌,就很豪气地叫了“我掀”。旁边老场长轮到坐家,伸长脖子往和老汉的手里看,脸上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

底家要掀,雒老汉只能出牌。他先打出了一张“天”,这是最大的牌,自然谁也要不起。和老汉要了一掀,但没有接住,老场长就劝他放弃。和老汉挥挥手表示不服,仰着下巴又要第二掀。雒老汉嘴里念叨着估算二家和底家的牌,思谋片刻又打出“三老虎”来,他这一把出得有些冒险,“三老虎”只有“三天”或者“三牛”才能吃掉,而自己前面出了“一扇天”,手里还有“一副摆‘三天”就不可能了。看和老汉的架势,莫非拿到了“三牛”?要是他真有“三牛”,那自己就必输无疑。结果二家不要,和老汉也拍起了大腿,“三老虎”是大牌,他只有一对牛,接不住。雒老汉放了心,眨巴着眼睛又说了一句扣,却挑衅地看向和老汉,问他还掀不掀了。

三个人斗牌,另三个人当“坐家”观战,都劝和老汉不要掀了。和老汉搓着头为难,但左看右看自己手里的牌势,如果不掀太可惜,就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把手往地上拍了一把,表示还要掀。“他顶多就抱着一窝鱼子,还能有啥好牌?”和老汉很笃定地在心里说。

雒老汉淡定地抽出牌,要甩到场子上时却憋不住了,得意地嘿嘿笑了起来,把“一副摆”很有气势地摊明了。几个老汉往里一看都笑起来,和老汉绷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说:“你咋还有‘一副摆’呢?我这不是上当了吗?”

老场长在一旁笑着说:“我说叫你不要掀你非得再要,这回还掀不掀了?”

大家一致劝和老汉认输,和老汉也有些后悔,但还是不服气地问雒老汉接下来要出啥。

雒老汉望了一眼二家里的史老汉,笑着说“不论我出啥,你也没机会了。我一张花十交给老史,你还敢再掀吗?他手里肯定还有‘一扇天’。”

史老汉点头,亮出他的牌,果然手里还有一张“天”牌,除了这个还拿着两窝“鱼”,还有一组小三副。和老汉也把自己的牌亮明,原来他连小三副都不吃,就指着一对牛抓牌,再有就是“四喜儿”。

和老汉指着自己的牌让大家看“你们说,这个牌不掀,直接扣掉能甘心吗?”大家都笑起来。和老汉认输,起身去做饭,还满脸可惜地说“你说轻易能拿上‘四喜儿’吗?我是拿了个头家牌啊!如果是我的头家,你俩就输得连明儿个的饭都承包了!”

老汉们笑得前仰后合,雒老汉咧着大嘴笑得最嚣张“我就是等着叫你掀哩,不然这会子做饭去的就是我了!”新的一轮又开始了,和老汉去拿锅做饭,其他人继续热火朝天地玩。

老汉们掀牛的赌注往往是谁输得多谁做饭,其次是去巡林。沙地里划道道计数一目了然,几把过后,总输家就垒石块搭灶,开始给大家做晚饭,晚饭后第二个、第三个输家就骑着毛驴到八步沙深处巡林。六老汉们就是这样在大沙漠里自娱自乐,认真地守护着他们辛辛苦苦在林子里种下的树木,还有红柳、骆驼刺、花棒等适合在沙漠里生长的植物。

八步沙的伙食主要是各家摊份子拿来的面粉,还有清油、土豆、酸菜。这些东西都是大家轮流背进沙漠里的。几个大男人本也没有什么高超的厨艺,胡乱揪了面疙瘩下锅,竟也能做出一顿香味四溢的晚饭来,大家把这个饭叫作“手把揪片子”。娃娃们吃得尤为欢实,直言比家里头的饭香。只可惜沙漠里风大,一碗饭吃到底,碗底上就积了一层沙粒。饶是如此,六家人没有谁喊过苦、喊过累,各家的娃娃、婆姨也没有谁哭着喊着不让当家人去受那份罪,反而是只要空闲了就背着米粮送来。

那个时候的八步沙里,经常有这样的情景:毛驴车在前面缓慢行走,车里拉着铁皮水桶往沙窝里运水,娃娃们打打闹闹,撵着驴车在后面接水喝……

我爹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春天,雒老汉和我爷爷进沙漠巡林,一去就是七八天杳无音信,把家里人都急坏了。于是大家自发地发动所有人去找,在沙漠深处发现他俩昏倒在了沙梁背后,再晚去一会儿,他们就渴死在那儿了。原来,他们发现了一株野生的白榆树。那是一棵半死的白榆,一条腿粗的树因为干旱少雨快要干死了,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事情。两个人就把他们喝的水全浇了那棵白榆树,而自己却渴得再也走不动了……

“是啊,那株白榆树现今成了我们进沙漠的指向标,看着它就能辨清方向,不会迷路了。”雒老汉的思绪久久沉浸在那些难忘的记忆里,颇为向往的神情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世界。

我爹语重心长地说:“雒叔,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您现在却突然提出要离开,我是怕您将来后悔啊!您刚刚还说你们用自己喝的救命水救活了那棵白榆树,怎么还想着要离开呢?八步沙的绿色是你们用青春和汗水一步一个脚印地浇灌起来的,您要是放弃了,等于放弃了以前所有的付出。就为了一个淘气的刘尕五,放弃您付出一生的心血和承诺,值吗?”

谁说不是呢!雒老汉在留恋和留脸之间犹豫不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垂头不语,烟雾缭绕里,一张黝黑的脸沧桑而痛苦。

我爹叹了一口气:“雒叔,您再想想。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雒老汉蓦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盯住我爹问:“别的办法?那……那我让兴国来可以吗?”

办公室里凝滞的气氛顿时活跃开来,史金泉望了我爹一眼,脸上绽开了笑容。我爹呆了呆,继而又愉快地笑道“可以啊,太可以了。雒叔,兴国来可以,但您也闲不下,还得做咱们的顾问呢!”

雒老汉神情舒展,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全然放松,难得有了点欣然的笑意,摇摇头说“我老了也干不了啥了,兴国来就好了嘛!”说着起身往门口走,脚下也有两分解脱了的轻快。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超出了预期,天知道我爹心里有多么喜悦。一个年轻人的加入不单单意味着接班和延续,雒兴国可是地地道道的高中毕业生,八步沙林场太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新鲜血液了。史金泉跟我爹一个心思,他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雒老汉这个决定有多么令人期待。雒兴国能来,那就是林场的新生力量。我爹和史金泉之所以对雒兴国的加入充满希望,是因为仅仅靠自身经验已经跟不上林业科技的发展需要了,新技术的应用把文化的重要性凸现了出来,林场正迫切需要一些像雒兴国那样有知识的年轻人。

我爹高兴地追出去,冲雒老汉的后背喊“雒叔,让兴国明天早上就来报到,春季造林马上就开始了。”

雒老汉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拐出了场部大院。 +IVbiKLl1BmiElL6cBVa9NQP1pD1n/3bS11KIhTEcDHDru4qYe22UawxnRwv1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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