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过后满目疮痍,麦田里铺开了厚厚的一层黄沙,原本碧绿的麦苗覆上灰黑色的尘埃,蔫头耷脑地在风中摇摆。水渠边歪歪斜斜地躺着一棵棵杨树、柳树,褐色的根系裸露出地面,那生生断裂的枝杈尖锐地朝着天空。它们将伤痛直白地坦露,控诉着这场天灾的无情。人们的心情跟天色一样,阴沉迷茫。太阳照常升起了,可是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像一个烙得半生的煎饼,惨白中一点昏黄贴在雾霭蒙蒙的天幕之上。天若有情天亦老,它麻木而残忍地俯视世间百态,任由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空气中飘荡着的不单单是浮尘,还有呜咽和惨淡,消极与悲凉。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天亮以后纷纷走出家门,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脸上还是愣怔懵懂,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清醒,惊慌失措地奔向自家的田地,然后颓败地蹲在地头长吁短叹……
相对于垂头丧气的大多数人,八步沙林场的职工们已经抖擞精神,准备开赴沙漠进行补种补栽工作。为了给大家加油,鼓舞士气,林场的广播里放起了一首当时的流行歌曲“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
我爹新官上任,满怀壮志地先跑了一趟县林业局,找朱局长解决树苗问题。三千亩荒漠,至少需要十万株的树苗,刚经过春季造林大面积的栽种,林业局也犯了难,到哪儿去找这么多的树苗?我爹有股子拗劲儿,追着朱局长不放松,连朱局长上厕所,他也紧紧跟随,硬是逼着林业局从几家国营林场里凑出了十万株树苗。后来朱局长逢人便说我爹是个无赖场长,我爹不以为意,若不是耍无赖,当年的八步沙可就真的变成荒滩了,为了林场,当一回无赖又如何?风风火火的补种补栽开始了。八步沙作为农民自发组织的集体林场,自然比不得国营林场条件优越,树苗运送到治沙点上还是原始办法,毛驴车负重就会陷在沙子里寸步难行,只能靠人力肩扛手提,一捆一捆送进沙漠。
沙漠植树是个苦差事,同时又是个技术活。“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这是我爷爷无意间发现的一个规律,一直被八步沙人作为技术指标沿用至今。那还是几十年前,也是一场风沙过后,爷爷到田里去看灾情。那是谷子快要成熟的时节,沙尘一夜之间打落了沉甸甸的谷穗,令庄稼人无比心疼。爷爷走到自家的谷地里,发现几分地的谷子都变成了“光杆司令”,枝头上原本昂首挺胸的“千军万马”统统覆没,与沙子一起滚落尘埃,再也捡拾不出来了。
突然,他看到靠近地埂边还有一溜儿没有受灾的谷子,饱满的谷穗在风中向他频频点头致意。爷爷激动地跑过去,捧着谷穗愛不释手,高兴之余才注意到这里头的一丝玄机。地埂边杂草繁茂,芨芨草长成了一排天然的屏障,大风刮来时,沙子一部分被挡在了地上,一部分则吹到了别处,所以这个地方的谷子才免受侵害。为了证实这一猜想,爷爷沿着长草的地方挨个儿看过去,发现事实正如他所料,凡是草木茂盛的地方,庄稼几乎都完整地保留下来了。爷爷之所以后来敢于挑大梁承包八步沙进行荒漠治理,跟他这次的发现息息相关。通过这一次的发现,他有信心让风沙低头,也有信心在沙漠里把树栽活。后来用草方格治沙的雏形和原理就是这么来的。八步沙一直用这个技术指标进行治沙造林,每年春、秋两季的造林运动中,收购大量的麦草秸秆运进沙漠,每栽下去一棵树苗,就在它顶风的一边同时栽下一把草作为防护圈,为树苗的成活提供保障。因此,麦草也是治沙造林中不可或缺的一大利器。
一天,负责运送麦草的史金泉急急忙忙跑来跟我爹说,毛驴车陷在沙窝里动不了了,我爹当机立断,派一边的和生和吕急人跟史金泉去看看。
“实在不行就人背!”我爹坚定地说。
吕急人冷笑一声,指着荒漠里零星的几个人反驳我爹,并给他兜头泼冷水:“人背?你有几个人?那就光背草,树还种不种了?”
我爹没有遗传爷爷的暴脾气,平素就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他明白吕急人的不情愿,便包容地看了一眼吕急人,安顿他带着大家继续干活,他自己下沙梁亲自去背草。林场最年轻的护林员和生,去年刚顶替他生病的父亲来到八步沙,小伙子血气方刚,一把掀开吕急人,跟我爹下了沙梁。和生向来憨厚,别人都以为他老实巴交,其实他并不笨,心里头亮堂着呢。他知道,没有麦草做防护圈,即便栽下树也活不了。几个人默默地看着我爹的背影,忽然都扔下手中的铁锹等工具,追着我爹跑了过去,没有人理会站在原地的吕急人一脸的恼羞成怒。
沙梁那头,一个个扛着麦草垛的身影蹒跚而来。荒凉的沙海里,他们负重前行的样子,如同驼队逶迤,又像顽强挺立的胡杨。
连续阴霾的天气终于在十几天后云开雾散,天地重现清朗。这时候已然入夏,坚强的人们和农作物没有向黑风暴屈服,而是一起挺了过来。放眼望去,稀疏的麦苗依然高唱着希望之歌,用绿色装点着庄稼人的梦想。
林场的补种补栽如火如荼地进行,我爹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回过家了,就在沙窝里效仿爷爷他们,简单地搭了个地窝铺,在沙漠里拼命。我妈终于在一个早晨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家里,不仅如此,她还坦然地准备了一些吃食,挎着篮子又出了门。爷爷奶奶望着我妈的背影,笑容里有说不尽的欣慰。我奶奶告诉我,那是我妈给我爹送吃的去了。至此,我们家又恢复了和谐安宁,我妈不肯低头的历史第二次宣告结束。
我妈去了沙窝里,找到我爹时,看着他黝黑清瘦、满面风霜,埋怨的话语噎在喉头,良久之后变成了号啕大哭。此刻,我妈的热泪里也许饱含复杂,但直击心灵的却是对我爹的心疼,沙窝里的生活把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过早地摧残成了一个瘦小的小老头,怎不令她伤心?虽然我妈还是不能理解我爹的选择,但并不阻碍她一颗心在泪水里逐渐柔软。在娘家的这些天,她跟着失去独子的舅舅、舅妈数次哭晕而感同身受,耳边却是我爹那掷地有声的话“今天大风卷走的是别人家的娃娃,下一回可能就是自家的娃娃了。咱们活人咋能只顾自己?沙漠治不好,妖风就止不住!”
我妈嘴上没有服软,但她心底里却认同了我爹说的话,在补种补栽接下来的整个过程里,她的身影活跃在八步沙的荒漠里,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治沙的支持,也是对我爹的支持。我爹看到我妈清瘦憔悴、渐渐苍老的脸,又心疼又惭愧。刚谈恋爱的时候,我爹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工作,给予我妈最好的生活,可是若干年过去了,不但没有改变生存状况,却让老婆孩子和自己一起在八步沙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我爸看着我妈,拿着我妈递给他的馍馍,眼圈红了。我妈说“咋,你干了让我伤心的事,你倒不高兴了,那我心中的苦跟谁诉去。”我爹扔下手里的馍,一下把我妈紧紧揽在怀里,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当初谈恋爱时,说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承诺现在都成了泡影。你长得那么漂亮,本来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如果你当初选择老林,可能会比现在更幸福。是不是跟着我后悔了?”我妈抹了一下眼泪,用力地推开我爹,说“你这是什么歪脖子理论!感情的事,当初是自己选择的,我永远不后悔,跟上你了,就是吃糠咽菜我也认了。”自从我妈到八步沙后,八步沙的老少爷们儿都说我爹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首先是我爹的话多了、精神好了,其次是我爹治沙造林的决心更大了。
补栽补种的工作结束后,我爹累病了。大家提议让我爹住医院治疗,可我爹死活不去。我妈没办法,亲自去镇上的诊所请来了医生。我爹没办法,只好和老汉和史老汉。蒋老汉死于去年的煤烟中毒,而和老汉与史老汉则都患上了肝癌,在短短的一年内相继离世。墙壁上的照片里,三位老人家面容安详,但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于八步沙来说、于武威人来说就当得起毛主席说的那八个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八步沙深处还建了一院小土房,那是护林员歇脚的地方,也叫护林站。普通的农民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就算农闲时节,但护林员们还要每天不间断地去巡林,随时看护树木不被牲口糟蹋,不被附近的村民砍伐。蒋老汉年纪大了,嫌每天一个来回跑起来折腾,干脆在护林站住下来,从家里带点干粮和面粉,自己生火做饭吃,免了许多脚力。他是个多面手,会盘炕,还会盘灶,用土坯垒了一个简易灶,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护林员的野外生活。
那是一个朔风怒号的早晨,按照林场制订的护林值班表,挨着我爹去替换蒋老汉了。荒漠里风雪交加,我爹骑着自行车好不容易赶到了护林站,掀开用农家自己纺织的笨布做成的黑不溜秋的门帘,小土房里呛人的气息熏得我爹猛烈咳嗽起来。他一眼看到了土炕下蜷成一团的蒋老汉,急忙上前查看。蒋老汉脸色惨白,涎水直流,这是中了煤毒。我爹三两下撕掉门上的帘子,拿铁锹捅开因为寒冷而用土坯封住的窗户,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流通开来,光亮也透了进来,我爹这才看清,土炕的另一边还躺着一个人,是史老汉。土炉子边上堆着半袋散煤,是昨天夜里史老汉给蒋老汉送来取暖用的。想必突然下雪,史老汉没有回去,跟蒋老汉一起住在了护林站。
空气清新了,史老汉趴在炕沿上大声呕吐。我爹喂蒋老汉喝水,却发现他中的毒比史老汉要严重许多,基本上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我爹吓了一跳,嘱咐了史老汉几句,就骑上自行车往最近的一个村上去找大夫。卫生院离八步沙太远了,根本就来不及,只能寄希望于村里的赤脚医生。附近村上的王大夫是个身体胖大的老头,听闻我爹说的情况,知道救人如救火,便一屁股歪在我爹的自行车后座上往护林站急赶。驮着一个胖人在沙地里前行,我爹筋疲力尽了才遥遥看到护林站的土房房。王大夫看我爹大汗淋漓,实在没有办法走了,便自己甩开肥短的双腿跑起来。我爹只觉得胸肺疼痛难忍,这是缺氧的表现。可是两个老汉还在护林站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稍微缓口气,又骑上了自行车。
史老汉喝了王大夫给的葡萄糖水,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但蒋老汉的情况不容乐观,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王大夫对我爹说,虽然打了强心针,但恐怕撑不了多久,要他赶紧想办法把人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这里是荒漠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电话都没有,要怎么把蒋老汉送到镇上去救治呢?为此,我爹犯了愁。除了两条腿,再就是一辆自行车。如果在土路上,那没问题,可在沙漠里骑自行车送人谈何容易?为了抢救蒋老汉,我爹骑着自行车,到最近的村子里调来了一辆拖拉机,把蒋老汉送到了镇卫生院。这时候,我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在卫生院的长条椅子上躺下就起不来了。
蒋老汉最终没有醒过来,而这件事成了我爹的一块心病,他咬着牙下了决心,等将来手里有了钱,一定要买辆车代步。
这一年注定是特别悲伤的一年,送走蒋老汉不久,和老汉又出了状况。与史老汉一样,他们都在感觉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早早把儿子送到了八步沙锻炼,准备接自己的班。和生发现他爹饭量锐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直催促着他到镇上的卫生院看看,但农田里的活儿一茬接着一茬,刚刚给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播种完毕,林场的春季造林又开始了,看病的事情就拖延了下来。开春的造林结束之后,和老汉骑着毛驴去八步沙巡林。这一天,他巡林未归,和生从一棵才抽芽的榆树下找到了昏迷的父亲,此时和老汉的肝癌已到了晚期,回天乏力。送去医院得到确诊后,家人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哄他说是严重的胃病,再不能进沙窝里去劳动了。和老汉一再要求医生给他做手术,治好了就可以继续去种树、去巡林……可是,就算这病能治,医疗费从哪里来?几家人的日子都过得一贫如洗,面对数千块钱的治疗费,也只能望洋兴叹。那个年代的古浪农村,大多数家庭仅够温饱,高昂的医疗费于他们而言就是天文数字。
八步沙的荒漠里,那个曾经骑在毛驴背上漫山歌的刚强身影没再出现过。和老汉临终时颇不放心地叮嘱儿子和生说“爹半辈子的心血都在八步沙,你要替我好好看住那些树,一棵都不能少!”
无独有偶,几个月后,史老汉又病倒了,被确诊为肝硬化腹水。有和老汉的先例,史老汉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拒绝住院治疗,随身带着止疼药片,依然每天去八步沙林区坚持护林。随着病情的持续恶化,史老汉直到连坐都坐不住了,才泰然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史金泉忘不了,他爹不无骄傲地说:“爹这一辈子啥都没有给你留下,只有八步沙的那一摊子树,你接着去种吧!”然后又交代,等自己死后埋在八步沙最高的地方,他要亲眼看着八步沙变绿……两位老人临终的遗言惊人的相似,都是对八步沙的念念不忘和热爱。尽管风沙漫天、苍凉荒芜,但这是养育他们的地方。也许,每一个中国人的思想里都有根深蒂固的故土情节,所以才有世世代代传承不绝的扎根繁衍。人和树木都是一样的,只要有根就不怕风雨,也因为要扎根,对土地的依恋就会热切而执着。如果可以把我们三代人比作一棵树,我常常觉得,生活在新时代的我们,已然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美好树冠,我爹那一代应该是支撑美好的坚强树干,而我爷爷那一辈则是拱在泥土里努力汲取养分的树根。
在爷爷的描述里,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情景:
茫茫荒漠里六个年老的身影佝偻前行,他们一步一跪地栽着树苗……
一棵树苗栽下去,紧接着浇上一瓢水。瓢底的一滴水也舍不得浪费,用来滋润自己干裂的嘴唇……
幼小的树苗在风中孱弱摇曳……
看到一棵棵长了叶子的树苗,苍老的脸上笑容灿烂……
夕阳西下,简陋的地窝子旁边升起烟火……
几块石头搭建成的简易灶上烧着一口铁锅,锅里的几颗土豆就是他们的晚饭。六个老汉围着锅灶说说笑笑吃着土豆,背后是无垠的沙漠……
有人扯开嗓子唱上了凉州小调:
西路军来到咱武威解放了凉州三县百十个乡鲜血染红了八步沙守哈了这娜也方……
我爹领着林场六家人,老老少少40多口人,站在遗像前默哀。为了这片家园,为了能在风沙中活下去,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治沙造林。老子干不动了还有儿子,儿子干不动了还有孙子……这跟故事里的愚公移山何其相似?可惜,在愚公移山的故事里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仙移走了大山,八步沙人却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一棵一棵地种下希望,一寸一寸地织就梦想。
我爷爷这一辈老人,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沐浴着新中国的光辉成长,他们或许说不出什么华美的词汇来表达对家国的热爱,但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无论多么贫瘠都不会让他们产生埋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泥土的芬芳,言语里传递着乡音的味道,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这块热土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正是因为这种情怀,他们宁可忍受风沙的侵害,也要无怨无悔地坚持着故土难离的执着。也许这就是他们辛辛苦苦、竭尽所能想要治理荒漠、保住家园的动机。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当我长大以后从书本里看到这句诗的时候,脑海里并不是诗人所要表现的对爱情的执着坚忍,而是一张张苍老的容颜,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他们弯着腰在沙漠中艰难跋涉,而身后是万亩绿色的森林拔地而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里面有我的爷爷,还有很多或健在,或逝去的八步沙人的面孔,我觉得他们才是这首诗里描绘的主人公,是最值得人们记住和尊重的人。
冬曰的一个下午,我爹正在八步沙林场会议室里安排冬季治沙造林培训事宜时,县里林业局的朱局长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李县长。
我爹在土坯办公室里接待了县上的领导,开玩笑地说难怪外面喜鹊喳喳叫,原来是来了大贵人。又叫史金泉去找茶叶来招待领导。朱局长跟我爹打得交道多,对我爹很是了解,调侃地笑道“你高场长哪回见了我不是哭穷就是说锅都揭不开了?”言下之意,我爹说的“招待”实则是在说大话,是油嘴滑舌。
林场的确困难,我爹也不必遮掩,搓着头嘿嘿笑,把白开水坦然地放到领导面前。
李县长看了一眼新刷的办公室墙壁,亲切地对我爹说“高山同志,我们这次来是给你们解决难题来了!”
我爹知道,大家伙也都知道,年底了,李县长肯定是来给林场送造林补助款的。八步沙林场在国家三北防护林体系的范围之内,每年都有一笔造林经费补贴。八步沙林场是农民组建的集体林场,全靠着这份补助发工资呢,虽然每人每年的总收入只有一千八百块,与国营林场的职工自然没法比,但补助虽然微薄,大家的积极性还是很高。
李县长从秘书手中接过牛皮纸袋,递给我爹,含笑说“打开看看。”
我爹双手接住,打开看了一眼,故意做出夸张的声调李县长,这么多钱?”
朱局长失笑地插言“你小子也有嫌钱多的时候?别做这副样子了,知道你是嫌少呢!回回哭穷还哭出花样来了?”
被朱局长识破,我爹咧嘴笑着,把纸袋子交给史金泉保管,顺嘴应付着说:“朱局长明察秋毫,我们怎么能够瞒住你老人家的火眼金睛呢?”朱局长对我爹从来都是爱恨交加,但更多的是爱,他喜欢我爹敢想敢做的劲头,于是他假意瞪了我爹一眼,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李县长微微叹口气,颇为欣慰地说“高山同志,‘5.5’沙尘暴给咱们县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庄稼损毁、人畜受害,但是八步沙能够积极应对,及时补栽了三千亩的树苗,你们的行动给全县人民带了个好头啊!国家拨下来的造林补助款虽然不多,但我专门送过来就是为了让你们过个安心年,也感谢大家这一年的辛苦。”
我爹搓着手,脑海里快速斟酌着接受领导夸奖的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这都是咱们应该做的”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我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李县长望着我爹不好意思的窘样,笑了。
李县长略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我爹的肩膀,激励道“国家的林业建设,三北防护林建设,就需要像你们这样有头脑、有觉悟的好同志去建设。”
这回,我爹向来能言善道的一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能言如他,其实是最说不出场面话的一个人,只嗫嚅着,反倒有些难为情。
朱局长适时插科打诨,摇着头对李县长笑道“李县长,您就不要夸他了,不然回头又该跑到我办公室,赖着要树苗去了。您是不知道,沙尘暴后补栽,他硬是逼着我到国营林场去给他解决了十万株树苗,等苗子装了车,两手一摊又说没有运费,耍起了无赖。”
李县长失笑,这件事当时传遍了半个县委大院,他也听说过我爹追着朱局长到厕所,硬是拿到了朱局长的批条。大家把这事当成笑话来说的时候,他就对八步沙林场和我爹赞叹不已,要是人人都能像高山那样执着地在沙漠里种树,还愁治理不了咱家乡的沙化问题吗?
我爹实话实说“那个时候本来就没钱嘛!可是没钱也得种树啊。县官不如现管,您不帮忙可让我找谁去呢?”
一句话逗笑了李县长“县官不如现管。你高山是连带着把我这个县官也评论了啊!”李县长半开玩笑地说。
朱局长目光转了一圈,开玩笑说“大家伙儿看看,这就真真是个无赖场长嘛!”
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大家满堂哄笑。从此,八步沙林场有个无赖场长的事儿就传扬开来,我爹却满不在乎。“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