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越来越近了。
入冬以来,辽海基本上是在大雪纷飞中度过的。冬至过后,这雪尤其下得多,下得大。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总是将辽海包裹在一片苍茫之中。现在,已经快到春节了,雪还是不见要停的样子。
路面上由于积雪太多,造成了交通不便,很多工厂也因为运输问题被迫停产。尽管在天寒地冻的严冬,但人们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不但丝毫不减,相反的,却空前的高涨……连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都扶摇直上,很有气势……
这种时候,路上的行人一般都很少。
但是,黑一海却踏着厚厚的积雪,在路上走着,他慢慢向家中走去。他听着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看着道路两旁的树在积雪的覆盖下,像一座座小山峰……他还看到了那些比较脆弱的树干,因为不堪重负,被压得弯了腰,甚至,断掉了……
形状各异的雪花集结成团,一直在飘打着黑一海的面颊……他的头顶上、黑色长大衣上已经挂了不少雪……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已经冻僵了,于是就想起了出门前妻子叫他戴上帽子的话题……
临出门时,子惠还问他:“你着急什么啊?现在还早呢。”他告诉子惠:“去见市长,就得早一点。”子惠问:“是那个路市长吗?”
“是那个路市长。”黑一海点头,你也认识他的,当然了,那已经是解放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能走到一起,还有这位市长大人的功劳呢!那时候他是军人,是中共辽海市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
黑一海和子惠结婚时,路一辛没有来,父亲黑银基还有些不高兴。黑银基想,不管怎么说,你路一辛在我们黑家的银基加工厂里,还做了不短时间的管家呢,而且我黑银基也是一直的、非常的信任你。可是,我的儿子结婚,你居然连一个照面都不打,这太有点不近人情了吧?
由此,黑一海还劝过父亲,毕竟现在身份不同了,人家已经是共产党的高级官员,是人民政府的领导,再提人家当资本家的管家这码子事已经不合时宜了。再说了,领导总是会很忙的,哪顾得上来参加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婚礼呢……
听儿子这么一说,黑银基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但是,后来的一件事儿又让黑银基不高兴了。郝一湖的婚礼,路一辛不仅作为证婚人参加了,而且还在婚礼上发表了一席慷慨激昂的讲话。黑一海、郝一湖都是我黑银基的儿子,亲儿子的婚礼你路一辛不来参加,而干儿子的婚礼你路一辛不但参加了,还弄出了那么大的阵势……
好在郝一湖和章小凤还没有忘记他。婚礼一结束,新郎新娘就提着礼品来看老爷子来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行了跪拜礼。在郝一湖和章小凤的心里,黑银基就是他们的亲爹。黑银基表面上笑呵呵地接受了,其实啊,黑一海知道,父亲的心里还是非常的不痛快。送郝一湖、章小凤走时,老爷子不酸不甜地说了一句,“一湖啊,以后你们还是少来我家吧,免得被人看见了说闲话。”
郝一湖是个老实人,尽管已经成家了,但他的胸无城府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改变,他听不懂老爷子的话中话,只一味地憨笑,“爹,看你说的,儿子来看爹,有谁会说闲话呢……”
“你这个孩子啊,我这不是担心影响你进步吗?”
郝一湖还没张口,在他旁边的章小凤就快人快语地插进话来,“老爷子是在讽刺你啊,郝一湖同志!做人要讲知恩图报,你为了进步,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都忘了,你不请爹参加我们的婚礼,爹在生气呢。”
“那,那是组织安排的,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章小凤咯咯地一阵笑,然后对黑银基说:“爹您放心,郝一湖同志虽然嘴笨,说不出来但他心里把您老人家都记着呢,他也不会是那种势利眼、忘恩负义的人,不然我章小凤怎么会嫁给他呢?”
黑银基到是蛮喜欢章小凤的,现在又是她的几句话,把他给逗乐了,他笑着说:“我也没有怪你们,你们这不来了么,今天还是你们的新婚呢,赶快回去吧,不然洞房里找不到新郎新娘,那就真出大事了。”
黑一海因为和章小凤之间有过那么一个误会,那么一段渊源,虽然大家都不说出来,但彼此心照不宣。对于日本人的子惠,章小凤反道没有半点嫌隙,妯娌之间反而有一种姐妹一样的亲近昵。因此,两家人后来走得很近,隔三岔五地,郝一湖两口子就会往这边跑,章小凤是个直性子,她压根儿就没去管过别人的蜚短流长……
黑一海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系列的事情,现在会一股脑儿的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他苦笑着抖落掉肩上的一些雪花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今天一大早,黑一海到国营辽海制造厂敲开了路一辛厂长的办公室。黑一海看到路一辛戴着眼镜低着头正全神贯注地看文件,便又一次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路一辛从办公桌后抬起了头,黑一海发现,这位厂长有些疲惫,大概又是为厂里的事情忙了一个通宵吧。路一辛见是黑一海,就推开了正在翻看的案卷站了起来:“噢,是一海啊,来,坐下说。”
“路书记,听说你要离开我们厂了?”黑一海在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路一辛去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黑一海,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是的,上级让我主持市政府的全盘工作,我是一个军人,只能无条件服从了。”
“路市长,你真幸运,到了市长的位置上,你就英雄有用武之地了。辽海市要发展,工业革命是必经之路。”
“你说得对,不仅是辽海市,就是全中国的发展,工业革命也是最根本的出路。”路一辛说着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西方诸多经济强国的崛起,包括小日本的崛起,都无一例外的走的是工业强国、技术强国的路子。”
“是啊,一海同志,你说得对,技术革命非常重要啊!可现在,7232工厂的技术革命就出了问题了啊!”路一辛说完起身去办公桌旁,翻出一个信封拿了过来。
“7232工厂?路书记,7232工厂怎么了?”
路一辛把一封信交给了黑一海,“你看看这个吧。”
黑一海取出信,翻开,看着看着就读出了声音,“……黑银基到现在了还没有把他家祖传的铸造绝技教给我们,我们认为,这是资本家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具体表现。由此可见,他就是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反革命分子?”
看着黑一海惊怒的样子,路一辛又揉了揉眉心,“就是这个原因啊,让我这两天寝食难安。”
“尽管拥有黑银基所掌握的独特铸造技术,我们7232工厂生产出来的不同型号的炮弹,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他的贡献就忘记他是资本家的历史。资本家的实质就是剥削工人、压迫人民。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反革命……”黑一海读不下去了……
路一辛接着说,“所以,我也是非常的困惑。”
“这样就要把一个人定为反革命?这也太牵强了点吧?”黑一海再次愤怒地抬起头,对路一辛说:“那路书记你自己的意思呢?你也认为我爹他是反革命分子吗?难道连你也不了解他……”
“黑一海同志,你先不要激动。”路一辛端起黑一海面前的茶,“来,先喝口水,冷静一下,我这不是找你来商量呢吗?”
“我爹他也就是固执了一些,思想有那么一点保守、僵化。我也不知道他还没有把他的祖传绝技教给徒弟们,但也不能仅凭这一点就定他为反革命吧?反革命是什么性质,你又不是不知道。”黑一海端起茶杯,但他没有喝。紧接着,他又放下了……他继续激动地说道,“老人家都会有些思想转不过弯的地方,这一点我们也要站在他们的立场来理解,毕竟,所谓祖传绝技是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况且我爹受那种家族观念的影响颇深。不错,我们是要从阶级压迫中解放出来,我们要救中国,要振兴中华民族,要国民自强,要发展经济,但也不能就这样一下子把祖宗都忘记了吧?”
“黑一海同志,你言过了。你,要注意一下你的措辞。”路一辛连忙制止黑一海,并起身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黑一海抿住唇,低头盯着那封举报信。
“我今天叫你来,只是想要你去做你父亲的工作,让他赶快把手艺传给徒弟。”
“……我知道。”黑一海沉沉地回答。
“我首先告诉你,不管反革命这个定义是否正确,他这样做的后果都非常严重,大家都在加快步伐大干快上,以实际行动赶超帝国主义。可是,你父亲做了些什么呢?封锁技术,固步自封,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黑一海重新抬起头来,把举报信还给路一辛,“路书记,我爹的工作我会去做的,你就放心吧。”
“因为是祖传绝技,他不愿意拿出来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打算把你调到7232工厂去……”
“路书记,你放心,我一定负责做通我爹的工作。至于我的工作,还是请路书记让我继续留在辽海制造厂,因为,我研究的几项成果马上就要见成效了。”
“也好。一海啊,我知道你的事业在辽海制造厂,你研究的管理成果又确实为辽海制造厂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是,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做通你父亲的工作的。”
“谢谢路书记,我今晚上就去说服我爹,明天就让他给徒弟们传授技术。”
“这算是军令状吗?”
“你要说是,那就是。”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路一辛拍了一下黑一海的肩膀,“一海同志啊,你这算是帮我解决了一桩大难题啊。”
黑一海笑了笑,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路一辛的难题在哪里,论公他必须得处理黑银基的事,但论私他又不能对自己的东家做得太过。毕竟,人都是感情动物嘛,哪怕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也不是得讲人之常情吗:“那好,路书记,我就不打搅你了。我还得回厂里去,有很多事等着呢。”
“老东家也上年纪了,该到了休息的年龄了,可能有点糊涂了。你去好好的劝劝他,等他把铸造绝技传给徒弟们后,我就让他光荣退休。到时候,我亲自去给他发军功章!”路一辛回到办公桌后面,若有所思地对黑一海说。
黑一海点点头,“我知道了,路书记,您的话,我一定带给我父亲。”
路一辛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尽快的、圆满的解决。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别人那里替黑银基说好话,化解那封举报信带来的严重后果。
黑一海是了解路一辛的良苦用心的,所以他才领下了军令状。对于自己的父亲,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底的。但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去劝说自己那位越老越顽固的父亲,让他把自己的祖传绝技贡献出来,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他的贡献……
想到这里,黑一海烦恼地踢了一脚路边的雪堆,却不料大片雪花飞撒出去后,露出了一丛绿油油的牛舌草来。黑一海十分惊讶,蹲下身去看,他在为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赞叹不已的同时,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牛舌草啊牛舌草,你真顽强,如果人类也有你这么顽强的生命力与意志,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战胜的了。可惜,我们人类总是最脆弱,最容易受伤害……而这种伤害又恰恰是自己给自己带来的……”
除了父亲这件事情外,在他心里堵得慌的,还有骆子的事。
在去路一辛那里之前,他在厂区里意外的碰见了已经被放出来的骆子。只见他疯疯癫癫地在厂区里游荡,蓬头垢面,衣冠不整……
当年儒雅、文秀的模样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痴呆的神情和惊恐不安的视线,他不时地蹲在路边捡些垃圾往怀里揣……要是捡到烟头,就叼在嘴边,摇头晃脑地念他的顺口溜:
说你有能耐,没有能耐也行,
说你没有能耐你就没有能耐,你有能耐也不行。
不服我孙大胖子不行!
首先是你自己要行,
再是要有人说你行,
说你行的人还要行!
问题是,他孙大胖子就是不行!
他吃行,喝行,
他脑袋削尖了往上爬行,
再就是,他两面三刀、拨弄是非行!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行!
……
在一边经过的工人看到他,都露出同情和怜悯的神色。
“多好的人呐,怎么说疯就疯啦?”
“怎么疯了?你不知道啊?不就是孙大峰给整疯了吗?”
“这孙大峰忒不是个东西了,生生的就把人给整疯了。”
“哎,说起来也怪他自己。”
“为什么啊?”
“怪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啊!这叫祸从口出。”
“哎,你说什么呢?难道人家说的不对吗?听听,‘他吃行,喝行,他脑袋削尖了往上爬行,再就是,他两面三刀、拨弄是非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行!’这话说得多好啊!”
黑一海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走过去。骆子从路边捡到了一根枝条,便一边抽着路面,一边念念有词地,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走远了。黑一海这才收回目光,收拾起被骆子打乱的心情,朝着路一辛的办公室走去……
骆子刚被隔离审查的时候,黑一海正好被厂里派去鞍钢参加一个学习班,等他回来知道这件事去找骆子时,他已经完全不认得黑一海了。
后来,黑一海得知,骆子在审查时就已经疯掉了,结果什么都没有审查出来,只得把他放了出来。就算真有什么反革命性质的问题,对一个连个人行为都没有了的疯子,还能做什么?但是扣在骆子头上的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并没有因此摘掉,他依然是被专政的对象,没有人敢接近他,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黑一海问过章小凤关于骆子的事,但这个平素嘻嘻哈哈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的女子,除了满脸的愤怒,气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认为骆子是反革命分子吗?”黑一海故意问她。
“骆子哥才不是呢!你……你不要胡说!他是被冤枉的!”章小凤冲着黑一海大喊时,泪水已经从她的眼中冲出,止不住地往下流。看她这样子,黑一海也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这位兄弟媳妇。
“大哥,你就不要管他了。”章小凤哭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擦掉眼泪,对黑一海说,“被牵连进去不好,毕竟子惠嫂子的身份特殊。你也有你自己要做的大事……这样吧,骆子哥的事就交给我吧。”
黑一海看着她,心情特别的复杂:“小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