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辽海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多都与把东北当成家的日本人有关。
先是冬至前,接连两次,十几架美军轰炸机突然飞至辽海上空,投下了数十颗炸弹,日本人在辽海的工业区很快就被硝烟和烈火吞没了。这次轰炸的结果是,辽海市一家最大的重型兵工厂被炸毁,周围好几家军备厂也被波及。这次轰炸,不但辽海市的市民惊慌失措,就连关东军司令部也惶恐不安。害的日本人也神经质了,一有风吹草动,动不动就拉响了城市警报。
显然,前线的战火已经绵延至了后方,就算是日本人使尽浑身解数,面对美国人、苏联人的反击,他们也只能是被动挨打,无可奈何……
除了美国、苏联方面的威胁,中国抗日联军也在频繁活动,这让关东军的屁股坐不稳板凳。抗联,还有他们在城市里的地下抗日力量,也太厉害了,时不时的就把关东军搞得人仰马翻。也合该小鬼子倒霉。这不,美军空袭的飞机刚过,刚刚落成投产不久的辽海兵工厂,也突然在一个晚上,被莫名其妙的炸了个底朝天。
这一天晚上,辽海兵工厂的动静是太大了,就像连绵不断的大地震一样……那异乎寻常的爆炸声持续了将近三个钟头,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人们远远的就能看见,随着爆炸声,辽海兵工厂顿时成了一片火海。那火光照亮了半个辽海城……几天后,火终于熄灭了,可崭新的厂房已经变成一片焦黑。
这个事件的发生,除了关东军驻辽海的正规军外,其余的守备队、宪兵队,包括警察局都被搞了个手忙脚乱,其间接管理和直接管理辽海市军警宪特的日本住辽海特务机关长池田一郎,也是相当的狼狈不堪。他不但被本庄繁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且还险些丢了性命。一时间,辽海市的军警宪特上窜下跳,到处搜查共产党,弄得整个辽海市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虽然空袭与爆炸都没有波及到辽海东洋制造厂,但这个事件的后果还是影响到了这里。一天,警察局调查科科长亲自带人上门来,追查厂里厕所窗户上贴着的那条写着“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的标语事件。他们要黑海一郎交出潜伏在厂里的共产党人。黑海一郎不但不卖他们的帐,而且还二话不说左右开弓就把警察局的调查科科长打了个人仰马翻。警察撤走后,黑海一郎就迅速的追查,这样的标语是怎么贴到厕所窗户上去的。
追查来追查去,章小凤就被黑海一郎叫到了厂里的违纪职员处置室。章小凤起先还以为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又被抓包了,紧张得不得了。结果去了才知道,大管事只是让她读一张报纸。章小凤没有进过一天的学门子,怎么可能读得出来。最近,他虽然跟着骆子识了不少字,可那都是很简单的一些单字。现在,让她看报纸,她立马傻眼了。她看到的不是字,分明是爬着的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黑蚂蚁”嘛!她使劲瞪着报纸看了半天,恨不得把报纸瞪出个窟窿来。结果,她也没能找出几个自己认识的字来。她不得不羞惭地向黑一海低头承认:“我……我不识字。”
黑海一郎饶有兴味的看着章小凤,从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遮掩,“你真的不识字吗?”
章小凤点头,“是真的。”说完她又不无遗憾地小声补了一句,“我倒是想认识来着,可惜人家不认识咱……”
黑海一郎听到了章小凤的嘀咕,想笑却又忍住了。不过,这也总算让他松了口气,“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送你去警察局了。”
章小凤咦了一声,“警察局?你的意思是要是我识字,你就要送我去警察局?”
黑海一郎看着一脸茫然的章小凤,神色肃然地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时,骆子急急忙忙进来了,瞥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章小凤,低声给黑海一郎说:“大管事先生,日本宪兵队的人来了。”
黑海一郎脸色一凝,“知道了。”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章小凤,“你虽然不识字,但是,这件事给工厂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为了严肃厂纪厂规,我要处罚你!你马上伸出你的左手来!”
章小凤还没弄明白黑海一郎这句话的意思,但紧接着有几个人就突然来到了她的身后。他们扭住了她的双手,不知道要干什么。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她吓了一大跳,“你,你们要干什么?”
黑海一郎瞥见门外不远处正向这边走来的日本宪兵,有些焦急地冲章小凤低吼,“快点伸出你的左手来!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章小凤极不情愿地伸出左手的时候,立刻就有人用布蒙上了她的眼睛。章小凤奋力挣扎,但还是被按在了地上。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充满了恐慌,想要喊骆子救她……突然,她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这疼痛,是从左手沿着手臂一直传到心脏里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左手气血翻涌,她本能的惨叫了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章小凤惨叫之声刚落,日本宪兵的脚步就“咔咔咔咔”地踏了进来。
日本人看到了躺在地上半个身子血淋淋的章小凤后,楞了一下。一个日本宪兵军曹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黑海一郎用一口纯正的北海道日语说:“我正在处理违反了厂纪厂规的工人。”
日军军曹诧异的望着黑海一郎,猜测着黑海一郎的出身。眼前这个相貌堂堂、一身正气的黑海一郎,让他这个傲慢的日本宪兵队军曹也不敢特别放肆。尤其是黑海一郎刚才那一口纯正的日语,让他知道,这个人不但是大日本帝国经济界的优秀分子,而且其出身也一定是高贵的。因此,他不但对黑海一郎没有了敌意,而且还恭恭敬敬的给黑海一郎鞠了一弓,“请多多关照!”
黑海一郎用不卑不亢的日语问:“你到我这里是来督察标语事件的吧?”
日军宪兵队军曹还是站得毕恭毕敬,“是的。我能不能请您说说追查的经过?”
黑海一郎继续用日语说:“他是一个不识字的保洁员。他见厕所的窗户开了一个洞,就把街上捡来的一张标语给贴上去了。他认为,这样既补好了窗户又为厂里省了钱。”
日军军曹看到了桌上的报纸,又一次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章小凤,对黑海一郎说:“您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精英,您处理的案子我一百个信任。您放心,这个案子,我同意结案。”
黑海一郎伸出了手并用日语说:“谢谢!”
日军宪兵队军曹有点受宠若惊,急忙的握住了黑海一郎的手:“不用客气……”
骆子在外面听到了章小凤的惨叫声,几次想冲进去,都被门口的日本宪兵挡住了。但是,黑海一郎和日军军曹的对话他是一字不落的听到了。他知道,黑海一郎——不,他从心里开始叫黑海一郎黑一海了。是黑一海救了章小凤。他知道,日军宪兵队是日军在辽海的特务机构,要是查出章小凤女扮男装的问题来,不但章小凤死罪难逃,而且黑一海说什么也是脱离不了干系的。当然了,如果日军宪兵队这个军曹执意要带走章小凤的话,黑一海也是无法阻拦的。所以,黑一海想了这个丢卒保车的办法,用章小凤的一根手指头,终于使一场大祸化险为夷……
“小风……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骆子暗暗地在心里为章小凤祷告……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黑一海和日本宪兵军曹从处置室一起出来了。这个先前态度极其傲慢、不可一世的宪兵队军曹这会儿却一个劲给黑一海点头哈腰,非常恭敬的样子。看到日本人前倨后恭的样子,骆子心里不由得更加佩服黑一海了……
日本宪兵在又一阵“咔咔咔咔”声中走了,黑一海用眼神示意骆子,骆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处置室。看见昏倒在血泊中的小风,扑上去焦急大喊:“小风,小风,你醒醒!你醒醒啊!”
黑一海过来拉住章小凤的左手,急忙用胶带扎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血,“骆子,你还磨蹭什么,快送章小凤去医院啊!”
骆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背起了章小凤。黑一海往他兜里塞了一沓纸币,“骆子,你好好看护他,等他醒过来后再送他回宿舍。记住了,我放你们两人两天假。”
骆子冲黑一海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大哥!”
晚上,黑一海去医院看章小凤,得知章小凤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大概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所以她还在昏迷中。大夫告诉他说,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骆子,对不起……”黑一海看着章小凤放在床边那只被包扎起来的手,心里十分内疚。
“大哥,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其实是在保护小风。”
“唉,什么也别说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伤害了他。”黑一海伤感地看着章小凤。骆子一时间也找不出话来安慰他。
“对了,这件事我问过小风了,她确实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做出的,她又不识字,我也认为肯定是她误贴的。这件事情虽然有不少人看到了,但没有人声张过。可是,为什么警察局会知道这件事呢?”骆子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那天你也看到了,警察局的人一来就直接奔厕所那的标语去了,这一定是厂里有人告密了。”
骆子也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个警察局的调查科科长一进门就说要抓共产党。骆子矢口否认,结果那个科长就带骆子去看厕所里一个窗户上贴的标语,标语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警察以此为证据要在厂里进行搜查。骆子说,这是日本人的工厂,你要搜查,必须得经过大管事同意,否则的话,你负不起这个责任的。调查科科长这才找到了黑海一郎。没想到黑海一郎先发制人,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调查科科长一气之下就把这件事捅到了日本人那里。之后,那个宪兵队的军曹就带着宪兵队来了……
“查出标语是章小凤贴的,我就知道麻烦了。”黑一海看着章小凤说。骆子心头一动,没有接话,等黑一海继续说下去:“如果让她被警察局带走,后果就严重了,一用刑,她的麻烦就来了。如果宪兵队介入了,她更是死路一条。”
骆子听到这话,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吃惊地看着黑一海。
“结果你也看到了,宪兵队果然就来了。”
“是你救了小风……”
“骆子……唉,你要小心孙大峰这个人。”黑一海看着骆子,叹了口气。
“你是说……”
黑一海摇摇头,“一些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就不要问了。总之,你们要提防这个人。”
“知道了……谢谢大哥。”
“哎,那我就回去了。”
“大哥,我送你。”
“不用了,你好好看着他吧。如果他醒了,替我向他道歉。”
“大哥……”
骆子目送黑一海走远,他的背影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得既孤单又悲伤……
章小凤终于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骆子哥,我做梦了。”
骆子轻轻地问:“小风,梦到什么了?”
章小凤笑着说:“你在给我吹《明月几时有》。”
“是吗?”骆子把一个饭盒端了过来:“这说明你肚子饿了,也该吃点东西了。”
章小凤一骨碌坐了起来:“骆子哥,你让我吃什么啊?”
“哎……你小心点!”
章小凤动动胳膊说:“骆子哥,你看,我已经好了啊。”
“什么呀?”骆子把她安顿好才说:“清汤鸡肉,怎么样?”
“太好了!”
骆子给她喂了一口鸡汤:“你不要给我逞能了!你好好的在这里休息,我陪着你。”说着,他又给她喂了一块鸡肉。
“给我。”章小凤用右手把骆子手中的勺子抢了过来:“骆子哥,你把饭盒放我腿上,我自己吃。”
“你行吗?”骆子按章小凤说的做好了一切:“哎,还真行。”
“骆子哥,你能陪我多长时间啊?”
“大管事说了,让我陪你陪到你出院为止……小风,你怎么啦?”
“骆子哥,你能不能不提那个小日本?”
“小风,其实他……”
章小凤气愤地打断了骆子的话:“骆子哥!你要再提他,我不住这个院了!”
见章小凤发这么大的脾气,骆子只好依了她:“好好好,小风,我们不提他!那么,我们提别的,好不好?”
“好……”章小凤这才破涕为笑:“骆子哥,你给我讲……”
“讲什么?”
“讲……讲《明月几时有》!”
“好的。反正我们明天不上班,今天晚上,我就给你上一课。”
“骆子哥,你讲,我边听边吃。”
“《明月几时有》是一首词。是宋代大词人苏东坡写的,分两段。第一段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明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其问之痴迷、想之逸尘,确实是有一种类似的精、气、神贯注在里面。接下来两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把对于明月的赞美与向往之情更推进了一层。从明月诞生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不知道在月宫里今晚是一个什么日子。词人想象那一定是一个好日子,所以月才这样圆、这样亮。他很想去看一看,所以接着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东坡自己也设想前生是月中人,因而起‘乘风归去’之想。他想乘风飞向月宫,又怕那里的琼楼玉宇太高了,受不住那儿的寒冷。词人故意找出天上的美中不足,来坚定自己留在人间的决心。”
“骆子哥,我明明感觉到这是一首思念亲人的词。怎么你说了半天,我又觉得不是了呢?”
“小风,你的感觉没有错。你听我接着讲:第二段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同时感念人生的离合无常。‘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转和低都是指月亮的移动,暗示夜已深沉。月光转过朱红的楼阁,低低地穿过雕花的门窗,照到了房中迟迟未能入睡之人。这里既指自己怀念弟弟的深情,又可以泛指那些中秋佳节因不能与亲人团圆以至难以入眠的一切离人。‘无眠’是泛指那些因为不能和亲人团圆而感到忧伤,以致不能入睡的人。月圆而人不能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啊!于是苏东坡便无理地埋怨明月说:‘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明月您总不该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老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圆呢?相形之下,更加重了离人的愁苦了。这是埋怨明月故意与人为难,给人增添忧愁,无理的语气进一步衬托出词人思念胞弟的手足深情,却又含蓄地表示了对于不幸的离人们的同情。接着,词人把笔锋一转,说出了一番宽慰的话来为明月开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固然有悲欢离合,月也有阴晴圆缺。她也有被乌云遮住的时候,也有亏损残缺的时候,她也有她的遗憾,自古以来世上就难有十全十美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感到忧伤呢?词人毕竟是旷达的,他随即想到月亮也是无辜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忧伤呢?词的最后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是美好的样子,这里指嫦娥,也就是代指明月。‘共婵娟’就是共明月的意思。‘但愿人长久’,是要突破时间的局限;‘千里共婵娟’,是要打通空间的阻隔。让对于明月的共同的爱把彼此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古人有‘神交’的说法,要好的朋友天各一方,不能见面,却能以精神相通。‘千里共婵娟’也可以说是一种神交了!这两句并非一般的自慰和共勉,而是表现了作者处理时间、空间以及人生这样一些重大问题所持的态度,充分显示出了词人精神境界的丰富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