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木偶似的回家,西卜太太刚巧端整好许模克的晚饭。饭菜是整个院子都闻到味儿的一盘所谓红焖牛肉。向一家熟货店买来的零头零尾的白煮牛肉,跟切成小薄片的洋葱放在牛油里尽煎,煎到肉和洋葱把油都吸干了,使看门女人的大菜看上去象炸鱼。西卜太太预备给丈夫和许模克平分的这个菜,加上一瓶啤酒一块乳酪,就能教德国老音乐家心满意足。你们可以相信,便是全盛时期的所罗门王也没有比许模克吃得更好。今天是把白煮牛肉加上洋葱煨一煨,明天是把残余的子鸡红烧一下,后天是什么冷牛肉和鱼,浇上西卜女人自己发明的一种沙司,连做母亲的也会糊里糊涂给孩子吃的沙司。过一天又是什么野味,都得看大街上的菜馆卖给小熟货店的是哪一类东西,有多少数量。这便是许模克的日常菜单。他对于好西卜太太端上来的东西从来没有一句话,总是满意的。而好西卜太太把这个菜单逐渐克减,结果只要一法郎就能对付。
“可怜的好人有什么事,我马上就能知道,”西卜太太对丈夫说,“瞧,许模克先生的夜饭预备好啦。”
西卜太太,在陶器菜盘上盖了一只粗瓷碟子,虽然上了年纪,还能在许模克给邦斯开门的时候赶到。
“你怎么啦,好朋友?”德国人看见邦斯面无人色,不由得吓了一跳。
“等会告诉你。现在我来跟你一块儿吃夜饭……”
“怎么!和我一块儿吃?”许模克高兴得叫起来,但又想起了朋友讲究吃喝的脾气:“那怎么行呢?”
这时,德国老头发觉西卜太太以管家的资格有名有分的在那儿听着。凭着一个真正的朋友所能有的灵感,他直奔女门房,把她拉到楼梯间:“西卜太太,邦斯这好人是喜欢吃的,你上蓝钟饭店去叫点儿讲究的菜:什么鲤鱼呀,面条呀!总之要象罗古罗斯吃的一样!”
“什么罗古罗斯?”西卜太太问。
“得啦,你去要一个清烧小牛肉,一条新鲜的鱼,一瓶波尔多,不管什么,只要挑最好的菜就行了:譬如糯米肉饼,熏腊肉等等!你先把账给付了,一句话都别说,明儿我还你钱就是了。”
许模克搓着手,喜孜孜的回进屋子,可是听到朋友一刹那间遇到的伤心事,他脸上慢慢的又恢复了发呆的表情。他尽量安慰邦斯,搬出他那一套对社会的看法:巴黎的生活有如一场无休无歇的暴风雨,男男女女仿佛都给疯狂的华尔兹舞卷了去。我们不应该有求于人,他们都只看表面,“不看内心的,”他说。他又提到讲了上百次的老故事,说有三个女学生,是他生平最喜欢而为之不惜任何牺牲的。她们也对他挺好,还每年各出三百法郎,凑成九百法郎的津贴送他,可是她们哪,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来看过他,都身不由主的给巴黎生活的狂潮冲走了,甚至最近三年他上门去也没能见到她们。(事实上许模克的拜访那般阔太太,都是上午十点钟去的!)至于滓贴,那是由公证人分季支给他的。
“可是她们心真好。对于我,她们简直就是保护音乐的女神。包当杜哀太太,王特奈斯太太,杜·蒂哀太太,个个都是怪可爱的。我看见她们的时候总是在天野大道,她们可看不见我……她们对我多好,我尽可上她们家吃饭,她们一定很欢迎。我也可以上她们的别墅去住,可是我宁愿和我的邦斯在一起,因为我随时可以看到他,天天看到他。”
邦斯抓起许模克的手紧紧握着,等于把心里的话都表白了。两人相对无语,过了好几分钟,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似的。
“还是每天在家吃饭吧,”许模克这么说着,暗中反而在感谢庭长太太的狠心。“哎!咱们一块儿去玩古董,那么魔鬼也不会上咱们家来捣乱了。”
要懂得咱们一块儿玩古董这句悲壮的话,先得知道许模克对古董一窍不通。他为了爱友心切,才不至于在让给邦斯作美术馆用的客厅和书房里打烂东西。许模克全神贯注在音乐里头,一心一意在那儿替自己作曲,他瞧着朋友的小玩艺儿,好似一条鱼被请到卢森堡公园去看莳花展览。他对那些神妙的作品很尊敬,因为邦斯捧着他的宝物掸灰的时候很尊敬。朋友在那里低徊赞叹,他就在旁凑上一句:“是呀,多好看!”好似母亲看到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对她做手势,就拿些没有意义的话做回答。自从两位朋友同住之后,许模克眼看邦斯把时钟换了七次,总是越换越好。换到最后,是蒲勒雕的最精美的一座,紫檀木上镶着黄铜,有好几个雕刻做装饰,属于蒲勒第一期的作风。蒲勒的作风有两期,正如拉斐尔的有三期。第一期,他把黄铜与紫檀融和得恰到好处。第二期,他违反自己的主张,改镶螺钿。为了要打倒发明贝壳嵌花的同业,他在这方面有惊人的表现。邦斯尽管引经据典的解释给许模克听,他始终看不出精美的蒲勒座钟和其他的多少钟有什么分别。但既然那些古董与邦斯的快乐攸关,他就格外的爱护,连邦斯自己也不及他那样无微不至。所以听到许模克“咱们一块儿玩古董”的话,难怪邦斯的气都平下去了,因为德国人那句话的意思是:“倘使你在家吃饭,我可以拿出钱来陪你玩古董。”
“请两位先生用饭吧,”西卜太太装着俨然的神气进来说。
我们不难想象:邦斯瞧着尝着这一顿靠许模克的友情张罗得来的晚饭,是怎样的惊喜交集。这一类的感觉一生中是难得有的,彼此老说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样的深情就没有这感觉,因为时时刻刻的关切使受到的人变得麻木了。直要莫逆之交的真情洋溢,与世态炎凉的残酷有了比较,一个人才会恍然大悟。两颗伟大的心灵,一朝由感情或友情结合之后,全靠外界的刺激把他们的交谊不断的加强。因此邦斯抹掉了两滴眼泪,而许模克也不能不抹着他湿透的眼睛。他们一句话不说,可是更相爱了,他们只点首示意,而安神止痛的表情,使邦斯忘了庭长太太丢在他心中的小石子。许模克拼命搓着手,几乎把表皮都擦破,因为他心血来潮,忽然有了个主意。德国人平时对诸侯们服从惯了,头脑久已迟钝,这一回许模克念头转得这么快,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奇事。
“我的好邦斯?”许模克开始说。
“我猜着了,你要我每天跟你一块儿吃晚饭……”
“我恨不得有钱,让你天天过这样的生活……”好心的德国人不胜怅惘的回答。
西卜太太,因为不时从邦斯手中得到些戏票,素来把他和包饭客人许模克同等看待的,这时提出了下面那样的计划:“嗨,嗨,不供给酒,只要三法郎,我就能每天做一顿夜饭,包你们把盘子舔得精光,象洗过了似的。”
“对,”许模克接口道,“西卜太太给我做的莱,我吃得比那些吃王家焖肉的人还要好……”
循礼守法的德国人,为了急于要把邦斯留在家里,居然学着小报上的轻薄,对王上吃的定价菜也毁谤起来了。
“真的吗?”邦斯说,“那么我明天试一试!”
一听见朋友许了这个愿,许模克便从桌子这一头扑到那一头,把台布、盘子、水瓶一齐拖着走,他拼命搂着邦斯的劲儿,好象一条火舌窜向另一条火舌。
“哎啊,我多快活!”他叫着。
西卜太太也受了感动,很得意的说:“好哇,先生天天在这儿吃饭了!”
她的美梦实现了,可是她并没知道促成美梦的内幕。她奔下楼去,走进门房,好似玉才华在《威廉·泰尔》中出场时的神气。她把盘子碟子往旁边一扔,叫道:“西卜,赶快上土耳其咖啡馆要两小杯咖啡,关照炉子上说是我要的!”
然后她坐下来,双手按着肥大的膝盖,从窗里望着对面的墙,自言自语的说:“今晚上我得找风丹太太去起个课!”
风丹太太是替玛莱区所有的厨娘、女仆、男当差,看门的……起课卜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