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政时代,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松总主教来往而颇有感情的几处沙龙之一。这位太太,简括一句,算得勃尚松妇女界顶有势力的人物。
特·华德维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华德维的侄孙。那位过去的华德维又是杀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显赫的一个,古古怪怪的轶事,讲起来未免太偏于掌故了。叔祖是捣乱得厉害,侄孙却安静到极点。在贡台这一郡里过着蛀虫在板壁里那样的生活之后,他娶了望族特·吕泼家的独养女儿。特·吕泼小姐把年收二万法郎的田产,和华德维岁入一万法郎的不动产联合了起来。瑞士贵族的盾徽,(华德维祖籍是瑞士),给嵌入特·吕泼家老盾徽的中心。这件从一八〇二年就决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时代以后才履行。特·华德维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三年之后,母家的祖父母辈全都下世,遗产清算完了。华德维家便把老屋出卖,搬进州公署街特·吕泼家美丽的府第,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边。华夫人在家时是虔诚的姑娘,婚后更其来得虔诚了。她是居士会里女后之一,这个社团给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蒙上一副阴沉的面貌,一派假贞节的态度,跟这个城的性格正好调和。
特·华德维男爵先生是一个枯索的男人,没精打采的,迟钝的,好象疲乏已极,可不知给什么弄乏了的,因为他有的是颟顸愚昧的福气;但因他的太太是一个头发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变成了话柄(“象华德维太太一样的尖刻”这句话,至今还有人说),所以司法界里几个爱打趣的便说,男爵是给这块岩石弄乏了的。吕泼这个字,在拉丁文里的语源,确是岩石的意思。一般观察社会深刻的人,定会注意到洛萨莉是华德维和特·吕泼两家联姻后唯一的结晶品。
特·华德维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丽的车床工场里,整天的车磨着。补充这生活的,是他欢喜集藏的脾气。一般研究疯狂的哲学家医生,认为这种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时,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华德维男爵搜罗贝壳,昆虫,和勃尚松地区的地质断片。有些好持异议的人,尤其是妇女,提到特·华德维先生时总说:“他真高尚呀!”从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制胜妻子,便专心于机械的工作和讲究的饮食了。
特·吕泼的府第不乏相当的豪华,堪和路易十六的壮丽匹配,显出一八一五年上两大世家混合起来的贵族气息。府内闪耀着一种古老的奢华,够得上古董的资格。雕成树叶形的水晶挂灯,中国绸缎,大马士革的绫罗,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号衣古老的仆役调和。虽然用的餐具是家传的黝黑的银器,餐桌正中放着大玻璃盆,四面围着萨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馔却精美非常。华德维先生为了消遣和调剂生活起见,躬自做厨房与酒窖的提调,他挑选的酒,在一州里颇负盛名。特·华德维夫人的财产是很重要的,因为她丈夫的一份,只是露克赛的田地,岁入一万法郎左右,从没增加过一笔遗产。毋须特别提的,是特·华德维夫人和总主教间亲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区里三四位优秀的有风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讨厌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为了什么大庆而举行的一次盛宴中,正当太太们团团围在客厅炉架前面,先生们一组组的站在窗框前面时,仆役忽然通报特·葛朗赛神甫来到,他一出现,全场便起了一阵欢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对他嚷着。
“赢了!”这位副主教回答。“我们本已绝望的法院判决,您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是指一八三〇年以后的法院组织,正统派几已全部辞职。
“判决书宣告我们全盘胜诉,把初审的判决变更了。”
“大家以为你们是输定了呢。”
“没有我,的确输定了。我把我们的律师打发到了巴黎去,正当要上庭交手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新律师,靠了他才打赢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松吗?”特·华德维先生天真地发问。
“在勃尚松。”特·葛朗赛神甫回答。
“啊!不错,是萨伐龙。”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苏拉的说。
“他化了五六夜功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议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几小时。”特·葛朗赛神甫——他从二十天以来还是初次在特·吕泼府上露面呢——接下去说,“终于,萨伐龙先生把我们的敌人从巴黎请来的名律师完全打败了。这个青年人真是奇妙,据推事们说。这样,僧侣会获得了双重的胜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胜了,第二它战胜了市政府的辩护人,就是在政治上战胜了自由主义。我们的律师说:‘我们的敌人不该以为毁坏总主教区的利益会到处受人欢迎……’庭长不得不迫令听众默静。所有的勃尚松人都拍手叫好。于是旧修道院的房产,仍归勃尚松大寺的僧侣会管理。萨伐龙先生并且在离开法院时邀请他的巴黎同僚吃饭。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对他说:‘谁得胜,谁荣耀呀!’还毫无怨恨地祝贺他的胜利。”
“您从哪儿觅来这个律师呢?”特·华德维夫人问。“我从没听人提过这名字。”
“可是您从这里就可望见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萨伐龙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园跟府上只隔一堵墙。”
“他不是贡台郡人。”特·华德维先生说。
“他什么地方的色彩都没有,简直不知是哪儿人。”特·夏洪戈夫人说。
“那末他是什么呢?”特·华德维夫人说着,一边搀着特·苏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乡人,什么机缘会使他定居在勃尚松?在一个律师,这真是挺古怪的念头。”
“挺古怪的念头!”年轻的阿曼台·特·苏拉应声说。
如今少不得要叙述一番这位特·苏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这件故事。
历来法国和英国交换着一些虚浮的风气,因为连铁面无情的海关也阻拦不住,所以愈加持续不断。我们在巴黎称为英国式的时髦,在伦敦称为法国式,反过来也是如此。两个民族的敌忾,在两点上是消灭了,一是言语问题,二是服装问题。《神佑吾王》那支英国国歌,原是吕利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谱的音乐。英国女子穿到巴黎来的裙撑,是一个法国女子在伦敦发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朴茨茅斯公爵夫人,发明的经过大家知道;起先,人们把这裙撑当作笑柄,甚至第一个英国女子初次在蒂勒黎御园前面出现时,几乎被群众挤死;可是裙撑终究被接受了。这个风气控制了欧洲妇女有半世纪。一八一五年法国和列国讲和时,大家把英国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与勃吕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国妇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国女子的腰身,从一八一四年的紧扣乳房起,逐渐下降,直到显出腰部轮廓为止。近十年,英国又送了我们两件语言学上的小礼物。来源不甚清白的“纨袴子弟”这名词,原已化出三个后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儿;它们却被英文里的“花花公子”(Dandy)和“狮子”(Lion)先后代替了去。狮子可并不连带产生“母狮”之名。母狮是从阿弗莱·特·缪塞有名的诗句里来的:“您曾否在巴塞龙那瞧见……那是我的情妇我的母狮。”在这两个名词和这两种主要观念之间,曾经有过一番融和,或者有过一番混淆,要是您爱这么说。胡闹也好,杰作也好,巴黎都尽多尽少吞得了;只消一桩胡闹的事叫巴黎人开怀之后,要外省人不来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当“狮子”披着长发,挂着胡须,穿着背心,不用手帮忙而单靠面颊与眼眶的拘挛夹着眼镜,在巴黎大摇大摆时,某些省城里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狮子,凭着连靴套长脚裤的风流典雅,对同乡们的不修边幅表示抗议。因此,一八三四年时,在阿曼台·西尔伐·雅各·特·苏拉身上,勃尚松瞻仰到了狮子。苏拉这姓氏,在西班牙占领时代写作苏勒耶士;勃尚松城内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台·特·苏拉要算独一无二了。当初西班牙分发许多人到贡台来经营,却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苏拉祖上的定居,是为了和红衣主教葛朗凡有联络之故。年轻的特·苏拉先生老讲着要离开勃尚松,凄凉的,佞神的,文学气息极薄的城,刀兵必经和长期驻兵的城;但它的风俗,动态,面目,都值得加以描绘。这个见解,便使这个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间家具寥寥的屋内住下。
年轻的特·苏拉少不得有一头小老虎,这小老虎是他一个佃户的儿子,小厮十四岁身材臃肿的,名叫罢皮拉。狮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讲究:铁灰色的短布大褂,束着漆皮腰带,深蓝色瓦棱布短裤,红背心,上下半截颜色各别的漆皮长统靴,黑带镶边的圆帽,有特·苏拉徽记的黄钮扣。阿曼台给他白纱手套,供给洗衣费,伙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资,这就教勃尚松的女工们大吃一惊: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给一个十五岁的小厮,外快在外!所谓外快是旧衣服的出卖,肥料的出卖,苏拉把所蓄的两匹马中的一匹跟人交换时的酒资。用鄙吝的经济手段喂养的两匹马,统扯每年耗费八百法郎。从巴黎定购的化装品,领带,身上佩带的小骨董,成罐的鞋油,衣著,总计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厮(或小老虎),马匹,超等衣著,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来,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总数。可是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的父亲,只传下四千法郎一年的进款,靠几块贫瘠的分种田,还需化本钱去经营,经营的结果对收益又毫无把握。狮子的生活费,零用钱和赌本,统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里用晚餐,午餐则吃得特别俭省。逢着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钞用晚饭时,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饭铺去叫两盘菜,从不化到二十五铜子以上。在大众眼里,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是一个挥霍无度,穷奢极侈的阔少;哪知这可怜虫要把年头跟年尾拉拢起来所运用的机智和本领,直可替一个高明的管家妇博得荣名。涂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偷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长久的五十铜子的黄手套,一条好戴三个月的十法郎的领带,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连靴套的长脚裤;所有这些衣饰在一个首府会令人怎样起敬这个诀窍,是无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松!既然在巴黎我们看到一般傻瓜化了三百法郎弄来的空架子,连烫发和一件荷兰细布的衬衫在内,进到一些妇女家里,就能压倒最优秀的男子而博得她们的青眼,怎么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窍?
要是您觉得这个穷光蛋的成为狮子未免太便宜,那末得知道阿曼台·特·苏拉去过三次瑞士,而且坐着车,每天赶很少的路,巴黎去过二次,又从巴黎去过英国一次。他被认为见闻广博的游历家,能说:“在我所到过的英国……”富孀们对他说:“您这到过英国的人……”最远他到过龙巴地,环绕过意大利的几口湖。他阅读新出的书。还有当他在家洗手套的时候,小老虎罢皮拉总回报客人说:“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说:“这是一个思想很急进的人”,想借此减低阿曼台·特·苏拉的身分。阿曼台有本事用勃尚松派的俨然的样子,讲些流行的滥调俗套,使他有资格列为缙绅阶级中最博学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带着流行的小骨董,头脑里装着报纸检查过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代,阿曼台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中等身材,褐色头发,胸膛突得很厉害,肩头也照样的显著,大腿带些圆形,脚已经发胖,手又白又肥,从两鬓到下颏,留着一圈络腮胡子,短髭够得上跟军营里爷们的媲美,一张红红的大胖脸,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没有表情;并且毫无西班牙人的模样。他大踏步向着肥胖的路上走,那是对他的抱负大不利的。他指甲干净,胡子修齐,衣饰最细小的部分都整饬如英国派。所以人家把阿曼台·特·苏拉看做勃尚松第一美男子。每天按时到府的一个理发匠(每年化费六十法郎的另一豪举!),预言他将是批评时装和风雅问题的权威。阿曼台起身很迟,梳洗完毕之后,约摸中午时分骑马出门,到他的一处分种田上打枪。对这件事情,他和晚年的拜仑一样重视。随后在三点左右回家,一路在马上给女工们和路人们瞻仰。他所谓的“工作”一直要做到四点,之后,他开始更衣,去赴人家的晚宴,把黄昏消磨在勃尚松贵族家里打韦斯脱,到十一点回家睡觉。再没一种生活更合时,更本分,更无疵点的了,因为星期日和节日的教堂仪式,他都准到。
要您懂得这种生活是如何阔绰,必得把勃尚松说明几句。没有一个城市比它对进步更深闭固拒的了。勃尚松的官吏,公务员,军人,凡是巴黎派来当一个什么差使的,一古脑儿被包括在“客帮”这个颇有意义的名词之内。客帮是个中立圈,好似教堂一般,是城里的贵族社会和中等社会相遇的唯一场合。在这个圈子内,为了一言半语,一瞥一视,一举一动,就能在中产妇女和贵族妇女之间,发动这一家对那一家的仇恨,保持到老死,把分隔两个社会的不可超越的鸿沟愈加扩大了。除了格莱蒙·圣·约翰,蒲弗勒蒙,特·赛,葛拉蒙几姓,以及住在贡台区田庄上的几个大族以外,勃尚松最早的贵族,也不过追溯到两个世纪以前,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时代。这个社会本质上是司法界构成的,那种傲慢,那种顽固,那种严峻,那种实际,以及那种不能和维也纳宫廷相比的高傲,因为勃尚松人在这一点上会模仿维也纳无耻的交际社会。什么雨果,诺第哀,傅立叶,替本地增光的人物,都谈不到,人家不理会这些。贵族之间的婚姻,当孩子们在摇篮里的时候已经定局,最重大和最细小的事都在那时确定了。从没一个外乡人,一个不速之客溜进这些家庭;那些校官或有爵位的军官在此驻防时,那怕是法国最高的门第出身,也得费尽心机才能教当地的贵族予以接待;为此所用的外交手段,恐怕泰勒朗亲王也会很欣幸的领教,以便拿到国际会议上去应用。一八三四年代,在勃尚松穿连靴套长裤的只有阿曼台一个。这已可说明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的阔绰。再则,一件小故事可以使您彻底了解勃尚松。
我们这件故事开始的前些时候,州公署觉得需要为它的机关报从巴黎去请一位编辑,来抵制《大新闻报》在勃尚松发刊的《小新闻报》,和当年共和政府策动的《爱国报》。巴黎派来一个青年,完全不熟悉贡台的,一开场便串起《夏里伐里》派的角色来。中间派的首领,一个市政厅里的人物,把这个记者叫了来,对他说:“告诉您,先生,我们是一本正经的,不止是正经,而且是惹人厌的,我们绝对不愿人家使我们开心,我们笑过之后就要懊恼得发怒。把文章写得象《两世界杂志》里最笨重的长篇大论一样的难消化,您还不过和勃尚松人的腔派仅仅合拍。”
编辑依了他的话,讲着最难懂的玄妙的土话,果然大受欢迎。
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所以不曾丧失勃尚松上流社会对他的敬意,还是靠他们纯粹的虚荣心;贵族们很乐意装做适合潮流,能对那些到贡台来游历的巴黎贵族,提供一个和他们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苏拉私下做的工作,骗人的玩艺,表面的奢豪,骨子里的安分,都有着一个目的;否则这勃尚松的狮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台心想娶一个有钱的妻子,能有一天证明他的田庄并没抵押,证明他有着积蓄。他想教全城关心他,成为当地最美最风雅的男子,以便先获得洛萨莉·特·华德维小姐的注意,然后获得她的婚约!
一八三〇年,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开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时,洛萨莉才十四岁。一八三四年,特·华德维小姐的年龄,正到了少女们很易被阿曼台勾引大众注目的怪腔派吸动的时候。很多狮子是打了算盘,预备投机而做起狮子来的。华德维府上,十二年来每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支出却从不超过二万四,虽然他们每星期一五两次的招待勃尚松高等社会,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会。这样,十二年来怎会没有每年二万六千的储蓄,用着这些旧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存放在一边!外面很普遍的相信,特·华德维夫人因为田产已经很多,所以她的积蓄在一八三〇年上以三厘利存放着。由此,洛萨莉的奁资,总该在每年四万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来,狮子象田鼠一般的苦干着,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维持在严厉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顶尖上,一边还得装出讨好特·华德维小姐自尊心的姿态。阿曼台在勃尚松的地位赖以维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并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岁时,特·苏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胆敢赞美她,奉她为偶像,甚至能对她——世界上只有他能——讲述几乎所有的虔诚妇女都爱听的粗野笑话,她们靠着崇高的德性,尽可凝视深渊而不致失足,观看魔阱而不会陷落。您懂得为何这狮子连最平常的把戏都不玩么?他把自己的生活摊得明明白白,好象露天一样,谁都看得清楚,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做自甘牺牲的情人,好让她把不许肉体消受的罪恶,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个男人而能有特权把唐突的说话灌在一个虔婆耳里,便是她心目中可爱的人物。倘若这模范狮子对人心认识更深的话,他大可毫无危险的在勃尚松女工中间干几件风流事,她们看他象王一样呢: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严厉而假贞节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只会更加顺利。在洛萨莉前面,这位律身谨严的家伙,显出是化大钱的阔客:宣扬着豪华生活,让她窥见一位时髦太太在巴黎当漂亮角色的远景,那儿他是将来要以国会议员的资格前去的。这些高明的手段获得完满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时,组成勃尚松高等社会的四十个旧家的母亲,提起年轻的特·苏拉先生,一律认为是勃尚松最可爱的青年;在特·吕泼府上,谁也不敢跟这红人争座,全勃尚松都把他看作洛萨莉·特·华德维未来的丈夫。关于这个题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台谈过几句,男爵的装聋作哑,更替这谈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为有一天会成巨富而身价大增的特·华德维小姐,自幼在母亲很少出门(因为她那样的爱总主教)的特·吕泼府邸里教养长大,受着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缚,受着母亲严格的道德管教,和专制的压迫。洛萨莉实在一无所知。研究过哥德利著的地理,圣经,古代史,法国史,加减乘除,一切都经过一个老耶稣会徒的严密检查,这好算知道什么事情吗?绘画,音乐,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败坏人生的。凡是各种针线和零星女红,男爵夫人都教给女儿:缝衣啦,刺绣啦,编织啦。十七岁的洛萨莉,只念过《传教徒通讯录》和一些关于贵族徽章学的书。报纸从没污过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给母亲带到大教堂去做弥撒,回来吃中饭,在花园里散步一会之后,做着女红,坐在男爵夫人旁边招待来客,直到晚餐时分。然后,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着特·华德维夫人消磨黄昏,从不能超过母亲规定的发言量。十八岁时,特·华德维小姐是一个娇弱的少女,纤瘦的,平板的,黄头发,白皮肤,毫无表情。淡蓝的眼睛,在眼皮翻动时倒还美丽,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团阴影罩在面颊上。轮廓整齐的额角,被几点红瘢损害了光彩。她的脸庞真象杜莱和班吕琪以前诸画家笔下的圣女:同样肥肥的脸盘,虽然单薄些,同样由耽想造成的带忧郁性的细腻,同样严肃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连姿势在内,都令人想起那些处女,只在细心的识者眼里,才在神秘光彩之下显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红色的手,有女庄主般最美的脚,平常她穿着纯棉料的长袍;但在星期日和节日,母亲准她穿绸。她在勃尚松裁制的服装,把她装扮得几乎丑了;可是她的母亲倒想从巴黎的时装上获取妩媚,华丽,和风雅,靠着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帮忙,她的装饰最细微的部分,都取法于巴黎。洛萨莉从没穿过丝袜或长统靴,只穿纱袜和皮鞋。大宴会的日子,她穿着一件轻纱袍,垂着头发,脚上套了一双古铜色皮鞋。在洛萨莉的这种教育和谦卑的态度之下,藏着一副铁一般的性格。生理学家与深刻的人性观察家,会叫您大为错愕的告诉您,脾气,性格,性灵,天才,在家庭里会经过长时期的间隔而重现,跟所谓遗传病一般无二。因此才气和痛风症一样,有时会一跳两代。这种现象,我们可在乔治·桑身上找到一个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帅的精力,气魄,观念,都在乔治·桑身上重现;因为她的父亲是撒克斯元帅的私生子。鼎鼎大名的华德维的果断,传奇式的豪胆,重又降临在侄曾孙女身上,再加特·吕泼族的固执与自恃血统高贵的傲气,愈加强化了她的个性。但这些优点,或这些缺点,倘您喜欢这么说,埋在这颗外表柔弱的少女灵魂里,其隐藏之幽深,不下于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岩。特·华德维夫人或许已窥到这双重的血统遗产,所以把洛萨莉管得那么严,甚至有一天总主教埋怨她待女儿太苛时,她回答说:“让我管教罢,大人,我是识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个呢!”
男爵夫人对女儿的特别注意,尤其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做母亲的荣誉攸关。再说她也无事可做。格罗底特·特·吕泼那时三十五岁,差不多是寡妇,因为丈夫车磨着各种木料的蛋盅,拚命要用硬木制造六根轴梗的轮盘,替他的宾客做烟罐;所以他的太太只能和阿曼台·特·苏拉毫无邪念的调调情。当这个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时候,她忽而把女儿打发开,忽而把她叫回来,想从这颗年轻的心中发见一些嫉妒的动作,以便有驯服它们的机会。她模仿警察对付共和党人的办法;但她白费心力,洛萨莉绝不露出任何骚动。于是严峻的虔婆埋怨女儿没有心肠。洛萨莉对母亲的认识,足以知道如果她觉得年轻的特·苏拉先生“不错”的话,定会招惹一顿臭骂。所以对于母亲的一切挑逗,她只回答几句所谓耶稣会徒派的句子,其实这俗称是不妥的,因为耶稣会徒是强者,而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只是弱者藏身的铁丝架。于是母亲认为女儿装腔作势。倘使不幸而华德维和特·吕泼的真性格闪露一下时,母亲便提出儿女对父母应有的尊敬,迫令洛萨莉柔顺地服从。这种争斗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发生的,表面上绝对不露声色。副主教,这位亲爱的特·葛朗赛神甫,故总主教的朋友,无论以本区主教的资格而论是如何精明,却总猜不透这种争斗曾否煽动母女间的仇恨,是否母亲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台在母亲身上追求女儿的行为已经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盘问母亲,也不盘问女儿。洛萨莉,为了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精神上太吃亏了,便如俗语所说的不耐烦他,当他对她说话,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时,她总很冷淡。这种憎厌之心唯有母亲的眼睛看得见,永远被抓为训话的题目。
“洛萨莉,我不懂你为什么对阿曼台这么冷淡;是不是因为他是我们一家的朋友,我们,你的父亲和我都喜欢他的缘故……”
“唉!妈妈。”有一天那可怜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岂不罪过更大?”
“什么话?”特·华德维夫人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母亲是不讲理的,也许,照你想来,母亲在无论哪一点上都不讲理?但愿从今以后,别再有同样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对你的母亲……”
这场拌嘴持续了三点三刻,而洛萨莉又把这一点提出了。母亲气得面孔发白,打发洛萨莉进了卧室。洛萨莉在那儿寻思这场争吵的意义,什么都寻思不出,她本是无辜的呀!因此,当勃尚松全城以为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标,而他也为此解掉了领带,耗费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须髭发亮,穿旧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马蹄铁和绑腰(因为他穿着件皮马夹,狮子们的绑腰),其实阿曼台与对象之间的距离,比任何初入门的生客还要远,虽然他有尊严高尚的特·葛朗赛神甫撑腰。并且在我们这件故事开始的时候,洛萨莉全没有知道年轻的阿曼台·特·苏勒耶士是为她预备的。——现在我们再来叙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夫人。”特·苏拉先生对男爵夫人说,一边等太热的汤冷却,一边想把他的叙述弄得曲折些。“有一天,驿车把一个巴黎人送进这里的国家旅馆,他看了几处房子,拣定石梯街上迦拉小姐那所屋子的二层楼。随后这外乡人径奔市政府,把实际住址和行使公权的住址备了案。接着他提出合格的证件在法院律师表上注了册,到他的新同僚那里,法院的僚属那里,推事那里,一切司法界人士那里,投了名片,上面印着:亚尔培·萨伐龙。”
“萨伐龙这个姓是出名的。”深通贵族徽章学的洛萨莉说。“萨伐龙·特·萨伐吕司这一族是比利时最老最贵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国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台·特·苏拉接着说。“如果他要袭用萨伐龙·特·萨伐吕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面加一条横线。在比利时勃拉防州现在只有一位萨伐吕司小姐,一个遗产甚富的待字的闺女。”
“横线其实是私生子的标识。”特·华德维小姐又接上来说,“但一个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依旧是贵族。”
“够了,洛萨莉!”男爵夫人说。
“您要她懂得盾徽学。”男爵插嘴道,“她的确很懂呀!”
“讲下去罢,阿曼台。”
“您懂得在一个样样分门别类,确切肯定,整理就绪,编号入册,象勃尚松这样的城里,亚尔培·萨伐龙毫无困难地被我们的那些律师接受了。各人只说:哦,一个全不知道勃尚松的可怜虫。哪个糊涂蛋劝他上这儿来的?他想来干什么?不亲自去拜会法官而光是投一张名片,真是大错特错!所以过了三天,再也不提萨伐龙。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贴身男仆,略知烹调的奚洛末做当差。谁也没见过或会过亚尔培·萨伐龙,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难道他不去做弥撒吗?”特·夏洪戈夫人问。
“他星期日上圣·彼得堂,但他去的是第一场,早上八点。他天天夜里一二点钟起来,工作到八点,用早餐,再工作,在花园里绕个五六十圈;然后进去用晚餐,在六点与七点之间睡觉。”
“您怎么知道这些的?”特·夏洪戈夫人问特·苏拉先生。
“第一,夫人,我住在石梯街转角上的新街,远远里望得见这位神秘角色所住的屋子;再则,在我的小老虎和奚洛末之间,天然有他们的交际。”
“这么说,您还跟罢皮拉谈天?”
“不然教我散步的时候怎办?”
“唔,那末,您请律师怎么又会请一个外乡人?”男爵夫人这么一句又把发言权递还给副主教。
“首席庭长曾经捉弄这位律师,指定他在重罪法庭替一个近乎白痴的乡下人当义务辩护,这乡下人被控伪造罪。萨伐龙先生却使这可怜虫得到开释,证实他无罪,说他上了真正罪犯的当。不但他的论见获得胜利,并且逼得人家把两个证人扣押,坐实之后都判了罪;他的辩词打动了法院当局和陪审官。隔了一天,陪审官中有一个商人把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委托萨伐龙先生,又胜诉了。在我们当时的形势之下,裴里哀先生既无法到勃尚松来,特·迦尔色诺先生便劝我请这位萨伐龙律师,预言我们一定胜利。等我一看见他,一听他谈话,我便信任他,而果然我没有看错。”
“难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特·夏洪戈夫人问。
“是的。”副主教回答。
“那末,请您解释给我们听听。”特·华德维夫人说。
“我第一次见他。”特·葛朗赛神甫说道,“他在过道隔壁的房内(从前迦拉老头的会客室)招待我,那间房给他全部漆成旧橡木色,装满了法律书,摆在漆着同样颜色的书架上。除了油漆和藏书以外,再没旁的华贵装饰,因为家具只有一张雕花旧木书桌,六张花绸面椅子,绿镶边的浅褐色窗帘,地板上铺着一张绿地毡。这间书屋靠着过道里的火炉取暖。我在等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的律师想象做年轻的样子。这个特殊的背景同他的面貌调和得很,因为萨伐龙先生穿着西班牙毛织的黑晨衣,束着一根红腰带,穿着红软鞋,红法兰绒背心,红便帽。”
“魔鬼的号衣呀!”特·华德维夫人嚷道。
“是呀。”神甫说道,“但是一张气宇轩昂的脸:乌黑的头发已经有几根白丝,象我们画上圣·彼得与圣·保禄的头发,虬结的,亮晶晶的,其硬如毛,雪白的圆脖颈好似女人的一般,庄严的额上分布着气概不凡的纹缕,就象伟大的计划,伟大的思想,深沉的内省在巨人额上刻画下来的;橄榄色的皮肤隐约有些红瘢,方鼻子,火热的眼睛,深陷的面颊,刻画出充满痛苦的两条长长的皱痕,常带笑容的嘴,纤削的下颏太短了些;太阳穴里有着褶裥,凹陷的眼睛,在眉毛浓密的眼眶下转动,象两颗火球;但虽然布满这些热情的标识,他依旧保持着一副非常隐忍的,镇静的神态;动人心坎的柔和的声音,出我意料地会在法庭上那样的运用自如,显出真正演说家的嗓子,时或音清而语黠,时或微言而多讽,忽而引吭如雷鸣,忽而跌宕作冷嘲,犀利无匹。萨伐龙先生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双手象大主教的。我第二次上他家,他把我让进藏书室隔壁的卧房,一口窳劣的衣橱,一张窳劣的地毯,一张中学生用的卧床,窗上挂着洋布窗帘,当我看着这些陈设而错愕时,他对我微微一笑。他刚从另一间小书斋里出来,当我的面旋上了门锁,那是谁也不能进去的,据奚洛末说,他也只能在门上叩几下。第三次,他在书房里用着极菲薄的午餐;但这次因为他隔夜整晚的查阅我们的案卷,我又带了代诉人同去,需要在他家耽留很久,而代诉人奚拉台先生又欢喜絮聒,我便有了仔细打量这个外乡人的机会。当然这不是一个平常的人。这副威严而又温和,沉着而又烦躁,饱满而又虚弱的面具之下,藏着不少秘密。我发觉他微微有些伛背,好似一个肩负重任的人。”
“为什么这个能言善辩的人离开巴黎呢?他抱着什么计划到勃尚松来?外乡人在此很少成功的希望,难道没人告诉他吗?人家会利用他,但勃尚松人决不让人利用他们。既然来了,他又为什么毫无活动,直等到庭长心血来潮才露头角?”那个俏丽的特·夏洪戈夫人这样问。
“当我把这副壮美的相貌仔细研究过后。”特·葛朗赛神甫接着说,一边狡黠地望着发问的对手,仿佛他还有什么话藏在肚里不说,“尤其当我今天听见他和那巴黎的大将舌战过后,我想这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人,将来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表现……”
“您的官司赢了,您给了他报酬,我们还提他做甚?”特·华德维夫人这样说,因为她发觉自从副主教讲着这件事情以来,她的女儿几乎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嘴唇。
于是谈锋换了方向,再也不提亚尔培·萨伐龙。
教区里最能干的副主教所描绘的这幅肖像,因为其中藏着一部真正的小说,所以对洛萨莉越显得有小说般的魔力。她破题儿第一遭遇到这种异事,这种奇迹,为一切青年幻想所企望的,为在洛萨莉的年纪上那么活跃的好奇心所纵身捕捉的。这个阴沉的、痛苦的、雄辩的、勤奋的亚尔培,给特·华德维小姐拿来跟那位肥头胖耳的,雄赳赳的,甜言蜜语,胆敢对着世代簪缨的特·吕泼大谈风雅的特·苏拉相比之下,真是如何理想的人物!阿曼台只给她挨骂受气,并且她也把他觑破了,不象亚尔培·萨伐龙浑身是谜,好让她细细的猜。
“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她在肚里暗暗念着。
然后是要看见他,瞧见他!……这是一个素无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她在心中,想象中,脑海中,把特·葛朗赛神甫所说的一句一句重新温过,因为每个字都发生了效果。
“美丽的额角!”她想道,眼望着饭桌上每个男人的额角,“我连一个美丽的额角都瞧不见……特·苏拉先生的那个是太饱满了;特·葛朗赛神甫的那个美固然美,但他年已七十,头发全秃,不知他的额角到哪儿为止。”
“你想什么呀,洛萨莉?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肚子不饿,妈妈。”她说。“手象大主教的一般……”她又往下想,“我记不起我们那风神俊美的总主教了,虽然他替我行过坚信礼。”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来回蹀躞的时候,终于记起她偶尔半夜醒来,从床上瞥见两座贴邻花园的丛树中间,闪耀着一扇明亮的窗子:“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私忖道,“我可以看见他!我一定要看见他。”
“特·葛朗赛先生,僧侣会的讼案算是完全结束了么?”洛萨莉在大家静默的一刹那劈面问着副主教。
特·华德维夫人很快地和副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对你有什么相干呢,亲爱的孩子?”她对洛萨莉说,那种假作温柔的语调使她的女儿从此留了心。
“人家还可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我们的敌人得三思而行。”神甫回答。
“我真不会相信洛萨莉会把一桩官司想了一顿饭的辰光。”特·华德维夫人又补上一句。
“我自己也想不到。”洛萨莉说,说时那副迷惘的神态令人发笑。“可是特·葛朗赛先生那样的聚精会神,弄得我也关切起来。真是无心的呀!”
大家离开餐桌,宾主一齐回到客厅。洛萨莉整个黄昏静听着,要晓得人家还提不提亚尔培·萨伐龙;但除了每个来客对神甫祝贺他诉讼胜利,而并无颂扬律师的话以外,再也不涉及本问题。特·华德维小姐不耐烦地等着夜阑人静。她立意要在二点到三点之间起来,瞭望亚尔培书斋的窗子。到了那时,对那几乎光秃的树隙间透过来的烛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种快感。凭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为之扩展得更远的视线,她看见亚尔培在写作;她自以为辨出家具的颜色,好象是红的。壁炉的烟突在屋顶上吐着一缕浓密的黑烟。
“当大家酣睡的时分,他守护着……好似上帝!”她心里想。
女子教育包括着那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一个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亲的身上,而这是法国的大学院久已不理会的。这儿便有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启发少女呢,还是压抑她们的思想?不消说宗教制度是压迫的:如果您启发她们,就会在未成熟的年龄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们思想,又会遇到出人意外的爆发,如莫利哀描写得那末真切的阿匿斯,把这股平日压迫着的思想,那么新鲜,那么犀利,象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冲的思想,交给一件意外的事故摆布,就如谨慎的勃尚松僧侣会中最谨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谨慎的叙述促成了特·华德维小姐致命的危机。
次日早晨,特·华德维小姐一边穿衣,一边不由得望着亚尔培·萨伐龙在特·吕泼家园贴邻的花园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将怎办?现在我能看见他。他在想什么呢?”
在洛萨莉一向见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这个奇人的脸相压倒一切而巍然独显;她远远地看见过后,一转念便想透入他的内心,刺探如许神秘的底蕴,一听这雄辩的声音,领受一下这对美目的瞥视。这些她心里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贯注的做着绣作。就象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装得一无所思的样子,其实对什么都想到家,使她的阴谋诡计,算无遗策。洛萨莉这次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决意要忏悔。次日早晨,弥撒完毕以后,她在圣母寺跟奚罗神甫谈了几句,把他灌了迷汤,忏悔给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时半,在八点那场弥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谎,以便能有这么一次,在律师去做弥撒的时间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对父亲大发孝心起来,到工场里去看他,问他无数关于车床技术的问题,最后劝他车大东西,车柱子。一朝怂恿父亲开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车工上最难的技术之一以后,她又劝他利用花园正中的一大堆石头,拿来造一座假山洞,洞顶盖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么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当这个素被冷淡的可怜人为了这个计划而高兴时,洛萨莉拥抱着他说:“最要紧别跟母亲说是谁给您出的这个主意;她会骂我的。”
“放心就是。”特·华德维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吕泼小姐淫威之下,和女儿一样的喘不过气来。
由此,洛萨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师的书斋。世界上有些男人,尽管少女们为之使尽那样杰出的外交手腕,往往会象亚尔培·萨伐龙一样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着的星期日终于到了,洛萨莉细磨细琢的化装,把伺候特·华德维母女的女仆玛丽爱德看得笑起来。
“小姐这样仔细的梳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玛丽爱德说。
“你教我想起。”洛萨莉一边说,一边对玛丽爱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红,“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装扮得厉害。”
离开石级,穿过庭院,跨出门槛,走在街上,洛萨莉的心,跳得象我们预感有大事临头的时候一样。至此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么回事:她原以为母亲会从她脸上窥破她的计划,不许她去忏悔;她觉得脚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来,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罗,她同忏悔师约的是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好在亚尔培身旁等待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简短的祷告之后,走去瞧瞧奚罗神甫已否坐在忏悔亭里,借此在教堂里绕一个圈子。然后她拣了一个可以望见亚尔培进来的地方等着。
在好奇心替特·华德维小姐安排下的那种心境中,真要一个奇丑的男人才会显得不美。可是原已出众的亚尔培·萨伐龙,加上他的仪态,他的行动,他的姿势,连他的衣装在内,一切都有那种唯“神秘”一词可以形容的气氛,当然使洛萨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进来,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萨莉觉得忽然明朗了。她迷着他迟缓的近乎庄严的步履,为肩荷整个世界的人所惯有的,他的举动,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现出他头脑里有一股扫荡一切的或控制一切的思想。洛萨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话的边际。是呀,这对闪出一丝丝金色的半褐半黄的眼睛,的确遮掩着一股热情,闪闪烁烁地透露出来。洛萨莉,不顾玛丽爱德的注意,不辞唐突的兀自迎着律师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对一下;而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给换了,因为她的血沸腾激越,仿佛体热增加了一倍。亚尔培一坐下来,特·华德维小姐便也拣了一个座位,好让她在奚罗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着他。当玛丽爱德说“奚罗神甫来了”时,洛萨莉觉得只过了几分钟。及至她从忏悔亭里出来,弥撒业已终场,亚尔培已经走了。
“副主教说得不错。”她想,“他痛苦着!为何这匹大鹰,他的眼睛就象鹰,降落在勃尚松?噢!我要全部知道,可是怎办?”
在这簇新的欲火鼓动之下,洛萨莉一针不错地做着挑绣,心里作着种种盘算,面上装着天真的傻样,蒙蔽她的母亲。从星期日那天特·华德维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后,或者如果您喜欢借用拿破仑的名句来形容一下爱情的话,从她受到了“火的洗礼”之后,她非常兴奋的推动着瞭望台计划。一等到有两根柱子车好之后,她便对母亲说:
“妈妈,父亲脑筋里有一个古怪的念头,想用园子中间的那堆石头搭一座瞭望台,他正在车磨这石台用的柱子;您赞成这个计划么?我觉得……”
“你父亲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赞成。”特·华德维夫人冷冷地答道,“服从丈夫是女子的义务,纵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华德维先生觉得好玩的时候,干么我要反对一件本身无所谓的事情?”
“但是从台上我们可以望到特·苏拉先生的屋子,而我们站在台上时,特·苏拉先生也可望见我们。恐怕人家会说……”
“洛萨莉,你有意来指导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为对于人生对于体统,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说了,妈妈。而且父亲说可以把假山洞当作小房间,很凉快的,可以在里面喝咖啡。”
“你父亲这个主意挺好呢。”特·华德维夫人回答,说着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对男爵的计划表示赞同,在花园底上指定一块基地,不会被特·苏拉望见,却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亚尔培·萨伐龙的屋内。一个承揽商给叫了来,承造一个山洞,通到洞顶的是一条三尺宽的小径,石隙里种些雁来红,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银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张在洞内四面用粗木做护壁,当时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挂一面大镜子,放一张有床罩子的罗汉榻,一张留着树皮的镶嵌木桌。特·苏拉先生提议地下铺沥青。洛萨莉想出在顶上挂一盏粗木座子的挂灯。
“华德维家在园子里弄着有趣的玩艺儿呢。”勃尚松城里有人说。
“他们有的是钱,尽可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头化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问。
“是呀,一千大洋。”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回答。“他们从巴黎请了一个人来装饰内部,一切都是乡下式,但弄出来是怪好看的。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做挂灯,正在雕花呢……”
“有人说倍尔盖给叫去挖地窖。”一个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接着说,“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湿。”
“他们家一点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说,一面望着她大女儿中的一个,从去年起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
特·华德维小姐想着她的瞭望台的威风,颇为得意,觉得自己确比周围的谁都高明。谁也猜不到这件工程是单单为了一个被认为迟钝愚呆的小丫头,想从更近的地方瞧一下萨伐龙律师的书斋之故。
亚尔培·萨伐龙为僧侣会讼案所作的显赫的辩诉,因为惹动了律师们的妒忌,所以特别被人忘得快。而且萨伐龙厮守着他的隐居,哪儿都不露面。一个外乡人在勃尚松本来就容易被人遗忘,再加没有吹捧的帮闲,不见宾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遗忘的机会。虽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辩护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结果都闹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个主顾,四个城里的商业巨头,承认他有识见,有外省人所谓的“好眼力”,把案子委托了他。华德维家的瞭望台揭幕那天,萨伐龙也树起他的纪念碑来。靠他和勃尚松富商巨贾的暗中联络,他创办了一份半月刊,叫做《东方杂志》,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凑成,资本交给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顾,教他们明白勃尚松是米罗士与里昂中间的联络站,是莱茵河与龙罗河中间的重镇,所以勃尚松的气运大有促进的必要。
倘使要跟东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竞争,勃尚松除了在商业上应居要镇以外,岂不也应该在文化上做个中心?而与东方各州利益有关的重大问题,只能在一份杂志上讨论。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学势力抓过来,替法兰西东部做一番启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权化,那该是何等的光荣!亚尔培想出来的这些理由,从十几个巨商嘴里传出去,当做他们自己的主意。
萨伐龙律师并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财政交给他第一个主顾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于太太的路线和宗教书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关系的;萨伐龙却保留着编辑权,和创办人应享的一部分利益。商会向各地去鼓吹:陶尔,第戎,萨冷,纽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龙·勒·梭尼哀,要求他们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莱斯德,贡台三州全部好学之士加入合作。凭着商业关系和同行情谊,凭着定价的低廉(每季定价只有八法郎),获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户。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伤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见,律师把文学栏的编辑职务交给蒲希先生的长子阿弗莱,一个非常热衷,全不知文学事业的陷阱和苦闷的二十岁的青年。亚尔培暗中操着实权,把阿弗莱·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松,这位法庭之王只和阿弗莱一人有亲密的来往。每早阿弗莱到花园里来和亚尔培商量每期的内容。不消说,创刊号里有一篇阿弗莱的《感想录》,为亚尔培所认可的。谈话中间,亚尔培对阿弗莱暗示一些伟大的思想,文章的题目,给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儿子自以为利用着这个大人物!在他眼里,亚尔培是一个天才,一个深刻的政治家。对刊物的成功大为高兴的商人们,只消缴纳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户,杂志的股东就有五厘的红利可分,编辑费是不支的。而且这编辑费也非金钱所能支付。
到第三期上,杂志已办到和法国所有的日报交换,那本是亚尔培在家阅览的。这第三期内登着一篇中篇小说,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师的手笔。虽然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认为这刊物有自由主义气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时节,终于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里谈起贡台初次出现的那个中篇来了。
“爸爸。”洛萨莉说,“勃尚松有一份杂志了:你应该去定一份放在你那里,因为妈妈是不让我阅读的:但你可以借给我。”
为了急于服从他亲爱的洛萨莉,服从五个月以来对他表示温情的女儿起见,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东方杂志》,把先出的四期借给了女儿。夜里,洛萨莉一口气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读到的小说吞了下去;她觉得只活了两个月,从前的日子都是白过的!所以这件作品对她发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内容去判断。一个巴黎人把新兴文学的手法与光彩带到外省来的这篇作品,姑不必批评它真正的优劣,但在一个初次在文学作品中发挥处女的聪明和纯洁的心的少女眼中,总不能不算是一篇杰作。并且洛萨莉根据她听到的意见,直觉地构成一种观念,更特别抬高了这小说的价值。她希望从中觅得多少亚尔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从最初几页起,这个意念便在她胸中证实了;读完之后,她更确信自己没有猜错。据夏洪戈沙龙里的批评家们说,亚尔培大概是模仿几个现代作家,因为不能创造,便讲述自身的悲欢离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