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乐斯迷是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她是爱神的母亲,是保护世间的大神卫世奴的妻子。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她的化身依婆罗门人的想象,是不可用算数语言表出的。人想她的存在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然而我生在世间的年纪也不算少了,怎样老见不着她的影儿?我在印度洋上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印度朋友说过。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有情世间活着,还不能辨出人和神的性格来。准陀罗是和我同舟的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天际那现吉祥相的海云。
那晚上,他教我和他到舵上的轮机旁边。我们的眼睛都望下看着推进机激成的白浪。准陀罗说:“那么大的洋海,只有这几尺地方,像醍醐海的颜色。”这话又触动我对于乐斯迷的疑问。他本是很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就央求他说一点乐斯迷的故事给我听。
他对着苍茫的洋海,很高兴地发言。“这是我自己的母亲!”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有资格做个女神的儿子。我倒诧异起来了。他说:“你很以为希奇么?我给你解释罢。”
我静坐着,听这位自以为乐斯迷儿子的朋友说他父母的故事。
我的家在旁遮普和迦湿弥罗交界地方。那里有很畅茂的森林。我母亲自十三岁就嫁了。那时我父亲不过是十四岁。她每天要同我父亲跑入森林里去,因为她喜欢那些参天的树木,和不羁的野鸟和昆虫的歌舞。他们实在是那森林的心。他们常进去玩,所以树林里的禽兽都和他们很熟悉,鹦鹉衔着果子要吃,一见他们来,立刻放下,发出和悦的声问他们好。孔雀也是如此,常在林中展开他们的尾扇,欢迎他们。小鹿和大象有时嚼着食品走近跟前让他们抚摩。
树林里的路,多半是我父母开的。他们喜欢做开辟道路的人。每逢一条旧路走熟了,他们就想把路边的藤萝荆棘扫除掉,另开一条新路进去。在没有路或不是路的树林里走着,本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冒得险多,危险真个教他们遇着了。
我父亲拿着木棍,一面拨,一面往前走;母亲也在后头跟着。他们从一棵满了气根的榕树底下穿过去。乱草中流出一条小溪,水浅而清,可是很急。父亲喊着“看看”!他扶着木棍对母亲说:“真想不到这里头有那么清的流水。我们坐一会玩玩。”
于是他们二人摘了两扇棕榈叶,铺在水边,坐下,四只脚插入水中,任那活流洗濯。
父亲是一时也静不得的。他在不言中,涉过小溪,试要探那边的新地。母亲是女人,比较起来,总软弱一点。有时父亲往前走了很远,她还在歇着,喘不过气来。所以父亲在前头走得多么远,她总不介意。她在叶上坐了许久,只等父亲回来叫她,但天色越来越晚,总不见他来。
催夕阳西下的鸟歌、兽吼,一阵阵地兴起了,母亲慌慌张张涉过水去找父亲。她从藤萝的断处,丛莽的倾倒处,或林樾的婆娑处找寻,在万绿底下,黑暗格外来得快。这时,只剩下几点萤火和叶外的霞光照顾着这位森林的女人。她的身体虽然弱,她的胆却是壮的。她一见父亲倒在地上,凝血聚在身边,立即走过去。她见父亲的脚还在流血,急解下自己的外衣在他腿上紧紧地绞。血果然止住,但父亲已在死的门外候着了。
母亲这时虽然无力也得橐着父亲走。她以为躺在这用虎豹做看护的森林病床上,倒不如早些离开为妙。在一所没有路的新地,想要安易地回到家里,虽不致如煮沙成饭那么难,可也不容易。母亲好容易把父亲橐过小溪,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原路。她知道在急忙中走错了道,就住步四围张望,在无意间把父亲撂在地上,自己来回地找路。她心越乱,路越迷,怎样也找不着。回到父亲身边,夜幕已渐次落下来了!她想无论如何,不能在林里过夜,总得把父亲橐出来。不幸这次她的力量完全丢了,怎么也举父亲不起,这教她进退两难了。守着呢?丈夫的伤势像很沉重,夜来若再遇见毒蛇猛兽,那就同归于尽了。走呢?自己一个又忍不得离开。绞尽脑髓,终不能想出何等妙计。最后她决定自己一个人找路出来。她摘了好些叶子,折了好些小树枝把父亲遮盖着。用了一刻功夫,居然堆成一丛小林。她手里另抱着许多合欢叶,走几步就放下一枝,有时插在别的树叶下,有时结在草上,有时塞在树皮里,为要做回来的路标。她走了约有五六百步,一弯新月正压眉梢,距离不远,已隐约可以看见些村屋。
她出了林,往有房屋的地方走,可惜这不是我们的村,也不是邻舍;是树林别一方面的村庄,我母亲不曾到过的。那时已经八九点了。村人怕野兽,早都关了门。她拍手求救,总不见有慷慨出来帮助的。她跑到村后,挨那篱笆向里瞻望。
那一家的篱笆里,在淡月中可以看见两三个男子坐在树下吸烟、闲谈。母亲合着掌从篱外伸进去,求他们说:“诸位好邻人,赶快帮助我到树林里,扶我丈夫出来罢。”男子们听见篱外发出哀求的声,不由得走近看看。母亲接着央求他们说:“我丈夫在树林里,负伤很重,你们能帮助我进去把他扶出来么?”内中有个多髭的人问母亲说:“天色这么晚,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在树林里?”母亲回答说:“我是从树林出来的。我和他一同进去,他在中途负伤。”
几个男子好像审案一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只顾盘问。有一个说:“既然你和他一同进去,为什么不会扶他出来?”有一个说:“你看她连外衣也没穿,哪里像是出去玩的样子!想是在林中另有别的事罢。”又有一个说:“女人的话信不得。她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哪有一个女人,昏夜从树林跑出的道理?”
在昏夜中,女人的话有时很有力量,有时她的声音直像向没有空气的地方发出,人家总不理会。我母亲用尽一个善女人所能说的话对他们解释,争奈那班心硬的男子们都觉得她在那里饶舌。她最好的方法,只有离开那里。
她心中惦念林中的父亲,说话本有几分恍惚,再加上那几个男子的抢白,更是羞急万分。她实在不认得道回家,纵然认得,也未必敢走。左右思量,还是回到树林里去。
在向着树林的归途中,朝霞已从后面照着她了。她在一个道途不熟的黑夜里,移步固然很慢,而废路又走了不少,绕了几个弯,有时还回到原处。这一夜的步行,足够疲乏了。她踱到人家一所菜圃,那里有一张空凳子,她顾不得什么,只管坐下。
不一会,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定睛看着她,好像很诧异似的。母亲知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就很恭敬地对他说明。孩子的心比那般男子好多了。他对母亲说:“我背着我妈同你去罢。我们牢里有一匹白母牛,天天我们要从它那榨出些奶子,现在我正要牵它出来。你候一候罢,我教它让你骑着走,因为你乏了。”孩子牵牛出来,也不榨奶,只让母亲骑着,在朝阳下,随着路标走入林中。
母亲在牛背上,眼看快到父亲身边了。昨夜所堆的叶子,一叶也没剩下。精神慌张的人,连大象站在旁边也不理会,真奇怪呀!她起先很害怕,以为父亲的身体也同叶子一同消灭了。后来看见那只和他们很要好的象正在咀嚼夜间她所预备的叶子,心才安然一些。
下了牛背,孩子扶她到父亲安卧的地方,但是人已不在了。这一吓,非同小可,简直把她苦得欲死不得。孩子的眼快一点,心地又很安宁,父亲一下子就让他找到了。他指着那边树根上那人说:“那个是不是?”母亲一看,速速地扶着他走过去。
母亲喜出望外,问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看见我们来了,也不作一声?”
父亲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我渴得很。”
孩子抢着说:“挤些奶子他喝。”他摘一片光面的叶子到母牛腹下挤了些来给父亲喝。
父亲的精神渐次恢复了,对母亲说:“我是被大象摇醒的。醒来不见你,只见它在旁边,吃叶子。为何这里有那么些叶子?是你预备的罢。……我记得昨天受伤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母亲把情形告诉他,又问他为何伤得那么厉害。他说是无意中触着毒刺,折入胫里,他一拔出来血就随着流,不忍教母亲知道,打算自己治好再出来。谁知越治血流得越多,至于晕过去,醒来才知道替他止血的还是母亲。
父亲知道白母牛是孩子的,就对他说了些感谢的话,也感激母亲说:“若不是你去带这匹母牛来,恐怕今早我也起不来。”
母亲很诚恳地回答:“溪水也可以喝的,早知道你要醒过来,我当然不忍离开你。真对不住你了。”
“谁是先知呢?刚才给我喝的奶子,实在胜过天上醍醐,多亏你替我找来!”父亲说时,挺着身子想要起来,可是他的气力很弱,动弹得不大灵敏。母亲向孩子借了母牛让父亲骑着。于是孩子先告辞回去了。
父亲赞美她的忠心,说她比醍醐海出来的乐斯迷更好,母亲那时也觉得昨晚上备受苦辱,该得父亲的赞美的。她也很得意地说:“权当我为乐斯迷罢!”自那时以后,父亲常叫她做乐斯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