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福同志是我在甘肃工作时从北京引进的特殊人才。近年来他在文学上取得了可圈可点的成绩。尤其是三年前“深扎”张掖后,他先后出版发表了《八声甘州之云起》《张掖传》《张掖访山记》等影响较大的作品。没想到《张掖传》出版后不久,《武威传》又即将出版。我在欣喜之余,认真读完了这部近四十万字的打印稿,感觉一下子把凉州拉到了我的眼前。
凉州,古有雍州之称,作为上古夏禹王分封的九州之一,从来都是华夏民族赖以生存延续的沃野厚壤。九州方圆,四海一统,是初分九州的意义与理想。凉州,要晚于雍州之名很多年,至西汉时期才有雍凉地的统称。而凉州露脸史册,开端便是汉代十三州的行政区划,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件大事,毫无疑问要属河西四郡的建立。打通河西走廊,扬大汉军威,张国之臂掖,品醇香甘醴,启煌煌盛世,丝绸之路从此连贯东西。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河西四郡由此而始。
河西四郡中,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故事与气质,或深沉敦厚,或奔放热情,既有疏阔清朗辽远粗犷,亦不乏江南气韵水润婉约。武威,从得名伊始便充满杀伐之气、跃马之势,屹立走廊东端颇有领袖风采,是诸地市的龙头“大哥”。千百年来,武威的称谓都象征着大汉军民守土卫疆“虽远必诛”的决心和勇于主动探索交流、广迎四方宾朋的胸襟气度,更是盛唐包容开放、胡汉相亲的见证与荣耀。奔马回眸,瞬间成为永恒,穿越两千年依旧笑对春风,城市的气质里自然而然就有一份豁达乐观。沧海桑田日月轮转,丝路古道上留下了太多传奇故事,大漠烽烟、瀚海阑干、横笛杨柳、冷月边关……种种属于河西走廊的物象在唐诗宋词里氤氲发酵,酿成一杯香飘万里的葡萄美酒,醉了山川风月,醉了红尘岁华,中华文化在诗意里便自带酒香,愈陈愈有味道。
我与河西走廊有着深厚的渊源,八年前曾在甘肃省委工作过,亲自策划参与纪录片《河西走廊》的拍摄,对河西诸地市算是如数家珍了。大浪淘沙,古丝绸之路行经百余座城市,绵延数万里之遥,很多古镇城池早已在兵锋狼烟里毁于一旦,彻底覆灭在黄沙下,而河西四郡挺立至今,如同明珠一般镶嵌在丝路之上,武威依然还是那个“带头大哥”,风华绝代,耀目闪光。
所有的历史典籍中都有一句相同的记叙:武威郡治姑臧。武威,因汉武帝彰显军威而有了这个霸气的名字,却并没有关于姑臧取名的寓意记载。只说姑臧乃匈奴休屠王所筑,音从盖臧而来。不管是盖臧,还是姑臧,城池名寓意着什么都已经无从考证。姑臧城,亦由原址逐渐东移,终于在汉代固定落脚于如今凉州城的位置。从这个意义来看,姑臧之称是早于武威郡的,也早于凉州,更领先天下十三州的区划。在那之前的姑臧城及整个河西走廊,于中原王朝而言,只是“蛮夷之地”,还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待宰羔羊”。
武帝下决心攻取河西,与张骞西域之行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没有张骞塞外淹留十年蹉跎,汉王朝从来都认为天圆地方唯我独尊,西域之外就是天地的尽头,刘氏皇族的终极仇敌也不过是那个敢于向吕太后寄出小黄文的匈奴挑衅者。七代帝王厉兵秣马,中原王朝积蓄起与匈奴一战的实力,汉武帝的理想不仅仅是雪耻,还有彻底铲除卧榻畔猛虎之祸的一劳永逸。年轻的将军与他的士兵们是汉王朝射向匈奴的千万支利箭,翻越祁连山而来轻骑取胜,当休屠王被浑邪王砍下头颅以作投名状的那一刻,匈奴注定了将与河西再无死生契阔的纠缠,姑臧与休屠太子一并纳入大汉怀抱,成就了位极人臣的秺侯一世英名。天之神山的祁连,再度傲然雄起于中华版图,圆满了河图洛书的神话传奇。
没有神话的文明不能长久,没有英雄的民族不能雄立。中华大地上到处都有神的传说,越是历史悠久、沉淀丰富的地域,神话故事也越是多姿多彩,而且深入人心。西王母的昆仑圣墟,洪崖先生仙蜕之地,老子化胡为佛,以及玄奘西游诸多神怪演绎,无不说明雍凉之地从上古时期开始就是诞生神与神话的灵山宝地。谷水源自昆仑,一座圣山滋养了一方生灵,雍凉地繁衍着最早的灵长类动物,撇捺端方,人主宰了这个世界,同时也被天地所主宰。祁连山的挺拔赋予凉州以骨骼,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便有了山的劲拔沉稳,谷水河丰腴了城垣阡陌,凉州人的血管里便充斥着奔放激越。
凉州,注定了与温柔怯弱无缘,天马载乘英雄的狂想一路飞奔而来,马背上那道身影与生俱来就是为战斗而生。因此,凉州出将,以武见长。五凉更迭,改换的是朝代王侯,不变的是刀剑如梦。于卷帙浩繁的故纸堆中寻觅探求,凉州半点不凉,马鸣萧萧、战旗猎猎才是她的底色,热血丹心,黄沙百战,阳关内外长城相连的故事里,凉州是最厚实的那墩烽燧。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丝绸飘荡一路西去,凉州迎来了佛的圣光,佛道儒冲突磨合,适应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凉州文化的积淀成型是偶然之中的必然。天梯古雪、莲花壶天、文笔三峰、罗什倒映、大云晓钟、金塔晴霞,凉州内外八景中,佛光普照处太平祥和,凉州于雕鞍劲旅的戎马倥偬里,溢出立地成佛的慈悲,城市的气质里便多出一份向善包容,青山绿水也便就此蕴藉了灵气通透,城市蓦然幽雅,万千红尘里的佛国净土涤荡着帝王将相的尔虞我诈,布施着升斗市井的三劳五味。鸡鸣犬吠便是人生,凉州因此繁盛。
姑臧一度媲美长安,凉州盛景在十三刺史部的名册中是高大上的代表。唐王朝李氏皇族中近半人口出自“姑臧大房”,贾氏、阴氏、段氏等以“姑臧郡望”为根脉传承。自西汉武帝时期,至五代十国的后唐,“姑臧”荣耀了整整一千年。生逢汉唐,哪一个武将不想在凉州建功立业,哪一篇诗词歌赋缺失了凉州元素便失却了家国情怀,凉州因此辉煌了两千年。
地处偏西,五凉都府,故曰西凉。姑臧也就有了另一个别称。垆头酒熟,马足春深,沙场归来,孤城北望,纵然在琥珀杯前酣然大醉,也必须怀有雄心一片,西凉是梦想的开始,亦是横刀立马的圆满。苍劲壮阔,威武豪迈,月氏王的头盖骨里一朵鲜花秾艳盛放,匈奴王族的城池便强横地垒砌于谷水河畔,长安城头汉皇君臣眺望西极,一匹马御风而来,涉流沙降外国,四夷臣服雄姿英发,一个大写的汉字铸就永恒的中华丰碑,一尊青铜马定格了历史,在两千年后惊艳世界。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延展千余里疆域的臂膀中,与西域三十六国一并纳入的还有异域风情,美人、水果与乐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西凉的宝马驮着胡姬乐舞,在长安的宫廷夜宴上名动天下,一曲征服唱响大唐盛世,霓裳羽衣引领风尚。靡靡中西凉英雄曾经叱咤三国风云,一场场精彩博弈既是历史,也是史诗。马超的马,在陈一马沾满泥浆的手上筋骨嶙峋,在金帆马庄的展厅里梦回草场。一匹马与一只鸟到底经历了什么?从雷台地下的不见天日,到凉州城繁华的闹市街头,表情戏谑笑对岁月。它是谁的坐骑?谁又是它的勇士?斑驳锈蚀只此青绿,历史与传奇一体两面,理不清剪还乱,或许扑朔迷离才更符合凉州的气质。西凉以战歌开幕,却以儒学成名。蓬莱文章建安骨,中州板荡而史不绝书者唯有凉州,多士之邦的卧龙城大启文化融合之胸怀,底蕴就此沉淀。
灵钧台遗世独立,苍茫的河西大地上,姑臧七城巍然耸立,夯筑了凉州人的脊梁。铜雀台是建安文学的发祥地,灵钧台又何尝不是五凉文化的摇篮曲。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登台远眺,河山历历,季节更替人世沧桑,太多的故事让一方古台何堪其重。于是,凉州城里的台由粗犷走向精致,东岳台、皇台、雷台拔地而起。积土筑四方高台,与诸神无限接近,传统哲学思想与人文精神相结合,在中国传统建筑发展的历程上,凉州从未缺席。凉州曾经盛极一时,中国王都鼻祖、石窟艺术鼻祖、夜市鼻祖……包容开放胡汉一家,城市让人趋之若鹜的不外乎经济发达、生活从容,文有根脉、武安天下,而凉州做到了。文庙畅达,武庙兴盛,昭武门涌入了士子文尊,也一并接纳来自大槐树下的三教九流,一座古老的城市愈加丰满,相对于人的寿命,他还是风采不减当年,青春绽放,芳华未艾。
凉州,从汉风唐韵里栉风沐雨一路铿锵,经得起刀光剑影,也耐得住万马齐喑,不管是汉家城阙,还是胡属辅都,尽皆付之一笑。和番公主们的血泪晕染透天香阵,那一抹红、一缕香、一滴泪、一阕词,是钩织华丽丝绸的金梭、银梭。和平的背面是残酷,繁荣大梦一朝破碎,凉州几易其手,有些历史被埋没,有些故事成绝响。时隔七百年,当那个赋闲在家的学者力排众议启出清应寺封存的石碑时,西夏的文字终于得以昭示,似是而非中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史学家为此薅发捻须。
世人乐于猜谜者毕竟少数,凉州人还是喜欢煌煌然磊落坦荡,直白如杨府巷、达府街,见证和记录了边城名将喋血沙场、保家卫国的一腔忠勇。杨家将后裔戍守凉州两百七十年,史书留白无传无记,却在凉州人心上铸起一座无字碑,他们的功绩无须史记撰述,凉州的山川河坝、街巷阡陌都能证明。杨嘉谟,一个闪光的名字,在鼓点声里依旧充满杀伐果敢,那是大明王朝最后的殚精竭虑,一代忠良至死坚守的不变信念。这一抹红像一粒种子,深埋地底数百年,终于等来了一次彻底的荼蘼,红旗漫卷,百废更新,凉州不会忘记黎明与胜利是什么颜色。那是太阳的光芒啊!跃出东山遍洒神州,天地就真的在我们的怀抱里尽情舒展了。
“天下要冲,国家藩卫”“梦幻凉州,西北首府”“五凉京华,河西都会”,历史终究没有辜负这座城市。凉州,武威,姑臧,风云激荡数千年,也曾黯然神伤,也曾迷茫彷徨,依旧不改初心。放眼城市景致,感触城市品格,凉州的现在以及未来,充满希望,大有作为。绿野遍布、青山翠围的大凉州风姿绰约,继往开来,她气血丰满,活力四射,对抗风沙遮蔽昂首挺立河西走廊,从来不肯屈服,只知逆风而行。这就是凉州印象,凉州人眼里、心里的家乡。
心怀青云志,飞越千重山。凉州一直在路上,我们也在路上……
是为序。
连辑
2023年6月22日
(连辑,中共甘肃省委原常委、宣传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