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淳化三年,翰林侍书蒋梁公奉旨篆刻《五塬志》载:“坝上五塬,旧名苏沙,沿沙浦而成市;后因五河新出,故而易名。邑城在县境东偏,周围仅及三里有半。分东西南北四门,以鼓楼为正中。纵横两大街衢贯之。东南二门濒海。商铺一百八十余家。集市早晚两次。物产以棉花、布匹为大宗。菜蔬亦多,逐日贩卖邻境。凡花、布店贾,则多为苏门所创……”一直到当代,当年苏家的老堂屋,现在县工商联旧址,那当院两根将被白蚁蛀空的朱漆大堂柱上,仍依稀保留着一副对联,还是苏门曾太祖的亲笔:
水清濯月 胜事无边 千盏明灯跃五塬
池小容天 太平有象 万家管弦乐三界
给“三里有半”的城池,缀以“千盏”“万家”之胜景,应该说是夸张而又夸张。但是到日本人进占五塬城,拆东校场中学的房舍,建起一式的油毛毡盖顶、沥青涂墙的日本兵营时为止,五塬城的确已不止“千盏”“万家”了。五河中唯一的一条穿城而过的小五河,两岸仅临河而起的染布作坊,就不止百余家。漂布的女子,光着两根粗壮的小腿,站在那远远伸向河面的踏脚板上。桃花汛水陡然发起,从上游浑浑浊浊地打着旋涌来,堤岸便大片坍落,淹了那窄长的踏脚板和踏脚板上肥厚的光脚。在那些日子里,河面上,除了哇哇尖叫的水鸟,别的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两岸也都显得单调乏味了。各染布作坊都有几个晾晒坯布的木板晒台。它们都高出屋顶许多,窄而陡的木扶梯往上走,钉起一圈半人高的栏杆。以往,白白长长的坯布一溜接一溜地晾成十里长棚,难得有几个缺口。到这时,就只剩光秃秃的晾架,在大风里嘎吱嘎吱作响。
教堂的门不肯开。雨点在散发着桐油气味的伞面上敲打。隔着橡胶套鞋,也能觉出教堂门前那水泥地的冰凉和潮湿。苏可没法忘记这一个浑厚沉重寒冷和黏稠的夜晚,没法忘记教堂后院那几株高大的玉兰树在这风雨夜里的摇晃。
林德在门后边站着。
这一点,她清清楚楚地觉察出来了。
她叫他,轻轻地但却是坚决地叫他。她要他开门,她要他听她说句话。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灼热地渴望过一个男人。他在她家的客厅里教她弹风琴时,她就料想到会这样灼热起来。她嘲笑他那身神甫的长袍,他却温和恬静地笑着。他有很多次坐在她袍边上,帮她去踩琴下带动风箱的踏板,她故意挨着他,甚至用脚尖紧紧抵着他的脚。他总是略略红起脸,不嗔不怒,甚至连脚都不挪开,照旧温和地教导:“切分音……切分音……再来个切分音……”
“林德,我只说一句话……你开开门……”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你再不开门,我放火烧你的教堂了!”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我只说一句话。明天你别走。你把竹家渡和桃浦那两间肺病疗养所交给别人去办,你得留在五塬。别离开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既然没这个胆量,你干吗要一直那么样地接近我?”她近乎咬牙切齿了。
这一回,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喘息了。
她不再说话。她紧紧地抱住伞,把她那长得有点像小生演员的长方脸贴住光滑的湘妃竹伞柄。只有挨近了看,才能看出,她的脸上还长着不少颜色很淡的雀斑。因为冷,她把两只手交叉起来插在两边的腋窝里。因为失望、羞愧和对即将失去的向往的恨,她几乎要被无法迸涌的泪水窒息了。
第二天,她看到他上了轮船。从她家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轮船码头。衷济会的那些医士、修女和教堂里的助祭、副助祭、襄礼员、诵经士都去送他,还围着许多善男信女。他在码头上曾几次回头来张望苏家这个林木葱郁又可俯瞰全城的院子。他太熟悉这个完全用红砖砌就的欧式小楼了,他想他一定能在那用白釉砖砌出圣十字图饰的二楼大阳台上找到他期盼中的倩影。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人,男人。二楼阳台通着她的房间,此时此刻怎么会有这么个男人?历来高傲的她,怎么可能只隔了一夜,就会把一个陌生男人引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还让他公然地站在阳台上,以示报复?林德脸色苍白了,心里一阵阵地揪着疼。
没有什么男人。其实就是苏可本人,只不过她改换了男人的装束。她历来喜好这种“先生”“相公”的装束,衣柜里早备有几套男式的衣装鞋帽。她常在自己屋里,关紧门窗,拉严窗帘,装扮成男人,对着大玻璃镜,做各种英武的动作,或者狠狠地发一通脾气,狠狠地骂一通平日不敢骂但又想骂的人,堵着门低声说几句平日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脏话。城里邮政局有个新来的女练习生,常到她这儿来征订报章杂志,常给她送“留局待领”的各种邮件,也常向她借各种医学书籍。女练习生一心想当个妇科大夫,却只能当个邮政局练习生。女练习生长得特别细巧,总是那么羞怯。她常把她叫到楼上,关起门来,改扮成男人给她看。她常常留她过夜,很亲热地搂着她,惊喜地打量她完全跟个小孩似的身材和那一点点大的乳房。她打开自己的梳妆盒和衣柜,对她说:“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她摇摇头。她说:“你嫁给我吧。”她却笑了,还说:“有本事,你就娶吧。”后来女练习生让她父亲领回去,嫁给本镇屠宰场的一个老板,老板前妻生的儿子比她还大了三岁。临启程的前一夜,女练习生在她怀里哭了一整夜。
昨天从教堂回来,她就换上了这一身相公的装束。栗色绸长衫,厚底靴,还改梳了背头,公开这样外出,只差左手托鸟笼,右手搓一对铁核桃了。她叫全家吃惊,更叫为人内向的大哥吃惊。大哥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维持这一片祖业。她不同,她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要叫所有的人晓得,她没白来这世界上走一趟。她不想白走这一趟,她也有条件不白走这一趟。她接管了父亲临死前在遗嘱里写定了给她的两家药铺、两个诊所。没几天,她又兼上了衷济会育婴堂的司库,兼上了四乡赈粥馆的专事。她越来越好交往,越发的快人快语。她在县城里上堂河小学边上开了个小小的西医诊所,隔三岔五亲自动手免费给小学的教员、学生和附近船码头上扛活儿的缝穷的男人女人做点小小不言的手术,开点花费不大的药方,过一过当大夫的瘾。她毕业自州府医专,在学校里并不是个好学的学生,但这时却染上了当大夫的瘾头,于是很快在城里出了名,真可以说“未曾开口齿生香,一迨拱手春自来”。
有一天晚上,大哥找她,还把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找来了。苏家是五塬城里最早的一批天主教徒,但那一段日子里,苏可却再不去教堂做弥撒,撤回了她对教会办的各种慈善事业的赞助,甚至辞去了育婴堂司库的职务,反而在自己卧室里迎来了女形的观世音菩萨,在一道黄缎子素锦帘子后面,建起一个精美小巧的佛堂。但她又从不念经拜忏,偏偏在菩萨面前供奉着一双那位小练习生穿过的小鞋。
大哥隐隐知道她和林德神甫之间的那一点点瓜葛。他似乎能猜到她发下狠心来折磨自己和折磨家里人的根本原因。他怕她无边无际地任性。他怕她糟蹋了接管过去的那点祖业。
父亲在遗嘱里曾写明,她接管那点祖业后,一年之内,必须成家,三年内必须生子,生男孩,得姓苏。假如做不到这些,交给她的那些祖业得由大哥代管。假如婚后只生女孩,也得交回三分之二的祖业。
大哥想给她找个丈夫来约束她。
“找个男人,好。”她笑笑。
“你也到成家的时候了。”一位长辈小心翼翼地把几个备选男士的名帖递给她。
她翻了翻,扔在一边。
她说:“祖宗没说我必须嫁一个你们给找的男人,是不是?”
在座的面面相觑,的确,遗嘱里没写这一条。
“我要花钱培养一个丈夫,一个真正归属于我的男人。”她斩钉截铁地说。
“小可……”哥哥惶悚,又替她在那许多老人面前愧疚。
“祖宗没说这么干就得收回交给我的祖业,是不是这样?”她却继续追问。
没人回答,但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气昏了头。
“我不相信任何一个现成的男人。我得自己教养一个。”
三天后,她宣布和苏家最大一个中药店的学徒,一个比她小六七岁的“男孩”订婚。全城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她却照常出门,照常上茶馆听书,照常去戏园子做票友,照常到上堂河小学边上的门诊所为没钱去大医院拔牙的男人女人拔牙,把明光锃亮的拔牙钳当当嘟嘟地往白搪瓷盘子里扔得脆响。下一个月,她就送自己相中的这位小未婚夫去了州府商校做插班生。每个月她都专程雇车去八十里外的州府城看望这个小未婚夫,亲自到教务处去查他的各科测验成绩,带他到市中心天主教堂去做弥撒,而后,在市北门的同善居菜馆,单开个雅座间,让他美美吃上一顿,补足补足。她不吃,只是看他吃,还教他怎么吃,才更符合上等人的身份。商校里全是男生,这一点,她特别放心。小学徒长得丑,马勺脸,地包天,抄下巴,很有点明太祖朱元璋“遗风”,但鼻子更尖,颧骨更高,眼窝更深,眉棱更外突,额头更狭窄,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心神专一。而且,他绝对的不笨。不,应该说,他相当聪明。
后来几十年间,坝上五塬不少有钱的寡妇、有钱的小姐、有钱的女伶、有钱要强的女光棍兴起一股自己掏钱培养小丈夫的风气,溯其源,大概都始于苏门这位女相公。
那一年,楼前香樟树开的是玉兰花。马家的女厨娘守寡七年生出一窝小老鼠。鼓楼三次着火。东校场门前那段小五河突然黑稠得跟重油一般。半夜听见校场上有部队在走正步,只见下身,不见上身。碗口粗的青蛇从七七四十九家房檐上掉下来,无影无踪地游进了女眷内室。后来全城的玉兰树一起开出了猩红猩红的花瓣,霎时间全城都跟着了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