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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联队部

老满堡联队的参谋长已不止一次过了半夜之后,还来新任指挥长朱贵钤府上打扰。自然是有事,但也不都是十万火急,非得深夜赶办的,想来,他就来了——参谋长是个夜猫子。朱贵钤已经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半开玩笑地,但十分明确地向这位参谋长仁兄表示过,自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尤其晚上这段时间,大脑格外需要安静,不是上峰急令,非关下属人命,黑了天以后,就别再来叫门。在阿达克库都克,在老满堡城,白天总是很长很长的嘛,有什么事,不能放到白天来办呢?但这位前辈却依然故我,想来就来,哐当哐当地赶着他那辆什么时候都保养得金光锃亮的轻便铁壳子马车,不知啥叫收敛。朱贵钤明白,这个该死的老兵痞子,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年轻的指挥长放在眼里。他恨得不能自已,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便发作。

参谋长本该使用电话,但老满堡联队所有这些“该死”的老兵痞子,偏偏都还有这么个怪癖,不爱摆弄那玩意儿。他们喜欢往一块儿聚,喜欢说在当面,有事没事,都喜欢互相串来串去,从这个支队到那个支队,从那个支队到这个支队,或者逛到联队部来。联队部大院里你常能见到这些成群结队的老兵,围着一辆辆卸了套的大车排子,摆方甩牌,蹭痒,谈女人……这在他们中间,有个说法,叫“放号”。或者,一溜十来个人二十来人,沿墙根一蹲,蹲着,各人把自己的烟袋往身前的地上一顺,每个人都挨着个儿地把别人的烟抽一个过。当然也可以只抽三五个人的,只抽许多日子没见面的伙计的……这就由你自个儿了。抽一个,议论两句烟叶的优劣,再抽下一个。大多是自言自语,也有只抽不吱声的。都抽过了,再晒会儿太阳,拍拍屁股,走人,全随你。这在他们,叫“放烟号”,是这帮老兵最爱干、也最常干的一档子事。他们觉得,省联防总部那几位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来的家伙,之所以要给下边的联队装电话,就是不想让这帮老兵经常见面,怕他们常聚常串。他们就是不愿意隔得老远地说话,有啥事,宁愿在马背上颠几十里,也要赶到一块儿当面说,说完了再热闹一通。当然,电话对他们也不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处。过了不久,许多老兵便发现,用它跟总机房那一茬又一茬老在换的女话务兵吊膀子,还是十分有趣和方便的。虽然隔得老远,只能听听声音,也算过个瘾头。不过,在她们身上动真格儿的,还不是这些在下边当差的老兵——轮不上哩。真把这档事办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位干瘦干瘦而又早做过了五十大寿的参谋长:他直接管着通讯科。

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好像真有急事。

“么东捌哨位得到报告,在离堡子西南三十公里处的那段大裂谷里,发现二十二特勤分队。”参谋长开门见山。经常熬夜的他,不仅眼窝下常有一圈青晕,整个跟板凳条一样窄长的脸面上都隐隐透着一股黑气。他平日稀松,随和,谁都能跟他打哈哈,特别是跟那些老兵的关系,更显得没大没小,叫人初一看,准认定他是个挺没主意的糟老头,就缺一个酒糟鼻。但一到事头上,你再瞧吧,他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马靴擦得锃亮通明,说话行事完全条令化,而且跟板上钉钉子一样,干脆利落决绝,再没一丁点儿冗废之处。这时,谁要再跟他打哈哈、讨价还价,就自认倒霉吧。关键时刻,你冲不上、顶不住、守不了、办不好,还想跟他论个理、摆个情况,那就趁早滚蛋。撤了你,算是便宜你的,否则捆起来,吊你三天三宿,或者干脆叫人拉出去,枪崩了你。他不是没枪崩过人。

“二十二特勤分队?离堡子西南三十公里?情报核实过了?”朱贵钤连着追问。

“核实过了。”

“把他们的退路堵上了?”

“堵上了。”

“备车!”

“车在门外等着您哪。”

朱贵钤身上掠过一阵阵寒战。虽然被任命为联队指挥长已经快半年了,但一遇突发事件他仍然止不住要激动得打战,而又何况这一回呢。

二十二特勤分队失踪快三年了。这个特勤分队是前任指挥长霍庆庆(老狗头)派出去,到横贯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北半端的大裂谷里,寻找黄金宝物的。往前推算二千二百六十七年,这一带曾建立过一个叫“尚月”的古国,曾是名贵的西亚地毯的主要集散地之一,盛产名噪一时的十八子香和金丝伽楠香,一度寺庙林立,通衢纵横,极热闹繁盛过。后来,它不见了,只留下大片干硬的不毛之地和缓缓起伏的砂砾坡,遥望从地平线上隆起的远山,常年刮着很凶猛的风,一阵阵扬起灰黄的尘土,高高地从半空中游动着垂挂下来,好像似有似无的布帘,在荒原上疾走、慢走,拉过一片,又来一片,拉了两千来年,拉出许多馒头似的秃丘和支离破碎的干沟。遗址陡壁的岩层上,留有极为明显的土水冲刷的痕迹。据此,都认定,尚月国是让大水冲细碎了,最后被水裹进了阿伦古湖,并且走湖底的一个大洞子,又去了大海。人还说,每过一百二十年,到当年发大水的那一天的那一时辰,在大裂谷这片古尚月国遗址上,还会重现当年那霎时间天崩地陷的震动,只是没有水。但有声音,屏息静气,依然能从中听到当年女人和娃娃哭救、经楼倒塌、喇嘛寺大钟悲鸣、胡杨树被拧成麻花,听到天主在惩罚无罪的人们时,那种格外惬意的喘息声。你仿佛觉到,大裂谷立时已变成了个威力无比的风洞,再崛崎的岩块也都像在被翻滚揉搓,棕红色的烟雾像无数条刚冬眠苏醒的巨蟒,盘旋席卷。但时辰一过,一切又依然如故,荒寂的依然荒寂,悠远的照常悠远。

大水带走了尚月国人所有的财宝,但也有不少只是被冲散了。两千多年来,一再有人在大裂谷里,在稍远一些的大戈壁滩上,在更远一点的阿伦古湖畔多少公尺厚的淤泥中间,拾到尚月国时代的珍珠玛瑙绿玉耳坠银丝镶嵌胸针和碎金块。

许多人都认定,被冲散的财宝,绝大多数还在大裂谷里。

二十二特勤分队是一批最忠实于前任指挥长霍庆庆的老兵。他们称“老狗头”为“我们的庆官儿”。令人奇怪的是,这批老兵找了这么长时间,却一无所获。这可真把这批老兵惹火了。找不到宝物,他们觉得没脸回来见庆官儿,也没脸回来见伙伴。庆官儿答应他们,从找到的宝物里拨出一些来给他们做遣散安家费。联队的惯例:每五年都要遣散一批十年以上的老兵。

二十二特勤分队在大裂谷里待的时间一长,衣衫褴褛。他们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他们还带着枪,带着十字镐、铁锹、铁丝网眼筛,带着行军锅。开始,每过一两个月,还回联队部来取一次给养,后来,连给养也不好意思回来取了。他们要报答庆官儿平日的恩遇。他们觉得他们没找到宝物,是有人故意跟他们、跟庆官儿作对。他们开始警戒,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所在的区域。他们把警戒线放出几公里远,随身还带着跟他们一样几近半疯了的狼狗,一有什么人接近,他们就开枪。但他们仍然一无所获。庆官儿被免职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以后,他们便彻底疯了。他们自责,他们觉得假如他们能找到宝物,上边便不会怪罪于庆官儿,他们更认定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跟他们过不去。从那以后,他们失踪了,大裂谷里再没他们的音讯。但过一段,总有他们袭击村民的消息传来,过后,他们又像古尚月国人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报复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

他们也要报复自己。

省联防总部已三令五申,让老满堡联队不惜一切代价,找回这个二十二特勤分队。仅仅阿达克库都克这一地的各县咨议局,近半年就未曾断过派人去省府告状,恨不能每天都去,告老满堡联队和省联防总部纵容部属扰民,治安不力,严重失职。朱贵钤走马上任前,省联防司令亲自把他找到官邸,当面交办了这件事,要他着实地把它当一回子事来办。朱贵钤当然不敢含糊。

朱贵钤扶着冰凉的车门把,走下装着防弹甲板的轻便马车,迎面一股猛烈的干硬的风袭来,差一点把他刮倒。他竖起大衣领子,扣上大衣扣子,用戴着麂皮手套的手,虚虚地捂在鼻子和嘴的前边,虽然这样仍不能完全阻挡那些被风刮起来的沙粒进入口腔鼻腔。

参谋长沉着脸。尽管他非常瞧不起这位新任指挥长的“文弱气”,但此刻,他却没半点流露,声色不动,全神贯注于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奉命来堵截二十二特勤分队的部队,都已进入射击位置,只待一声令下。

“还用得着跟他们磨嘴皮子吗,这些家伙早疯了。”参谋长低声提醒。他戴着副金丝边的眼镜,因为本没近视,所以戴的只是副水晶片儿的平光镜。

“不谈一谈,他们怎么肯归队呢?”朱贵钤不无诧异地回头瞟了参谋长一眼。穿得笔挺的参谋长一直在他身后站着。

“四边制高点上,我布置了四五百个弟兄。一个冲锋过去,把他们带回联队部再慢慢开导他们吧。”

“他们手里还有枪,来硬的怕不行……”

“他们敢开枪,这件事就好办了。”参谋长水晶镜片后闪出阴沉的光。

朱贵钤暗自一惊,但没作声。对这位参谋长历来做人手段的老辣狠毒,他不是一点没有所闻,但他还是想不到,参谋长竟然要这么对待这批老兵。这批老兵是庆官儿的心腹,也是他参谋长的心腹。当初就是他奉庆官儿的旨意,亲自从各支队一个个把这些老兵挑选出来,组建了这个二十二特勤分队,去执行这项特殊使命的。假如说,这批老兵今天真的全疯了,他这当参谋长的同样负有直接的责任。从良心上、从道义上来说,以事实和法律为绳墨,他都不能逃脱这个干系,他都应该设身处地地为这批老兵想一想。

朱贵钤下决心要这批老兵活着跟他回到老满堡。他知道全联队的老兵都十分同情这批老兵,也特别敬仰他们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顽强和忠心。假如他能善自待之,不仅能叫省联防总部的一些家伙睁开眼看清朱贵钤不是等闲之辈,不是只靠着爷爷那点背景混日子的人,的确是一把处理难题的好手(联防总部里的这些家伙,对这次朱贵钤的任命,背后的议论既多,而且还相当激烈),不仅可以叫周围那些县咨议局里的大佬刮目相看,同样重要的是,他还能博得全联队老兵的欢心和信服。老兵是联队这条大船的龙骨,这对他能否驾驭好这一条并不是任何人都能驾驭的大船,有至关紧要的意义。

还有一点意图,是任何人猜不透的。他把这一二十个老兵掐在自己手里,就等于掐住了这个几任指挥长都不敢碰的参谋长的半条命。假如日后,他要像对待其他几位指挥长那样,对他朱贵钤也大不敬,他就可以抛出这几个老兵来作证,除了他。

参谋长这家伙,是这个联队真正的唯一的元老。打组建联队之日起,他就稳待在参谋长这个位置上了。曾经有过很多次背后的动议,要他出头来执掌这联队,他不干。他宁可当这个参谋的长,也不去做主脑官。他自有他的一帮人,是组建这个联队时就贴身带来的。他把他们安插到各支队,也是只当参谋长,不当支队长。实际上,当初来组建这个联队时,他就奉了这样一个密令:要他在参谋长这个位置上监督控制这个远离总部的联队。所以,多年来,指挥长和各支队的支队长,似流水般更换调动,只有他和他那一帮子大大小小的参谋长跟铁打的营盘一样,稳固不动。知情人都知道,真在老满堡联队掌秤杆儿的,是这个干瘦的一个大字都不识却偏偏做斯文样,还要戴副金丝边眼镜的参谋长。

朱贵钤当然想制服他。

二十二特勤分队的踪迹,是新兵营管带肖天放在家养好腿伤,返回老满堡途中发现的。这一刻,这些老兵,只许新任指挥长朱贵钤带着肖天放走近他们。他们的步枪都带着铁支架,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随同朱贵钤来的那三辆轻便马车。马车上都架起了马克辛式的水冷重机枪。他们不许新任指挥长多带一个人,尤其不愿看到参谋长走近他们。为了显示在这一点绝无商榷余地,他们警告性地打了三枪,打飞了三辆轻便马车上的三盏玻璃罩车灯。这批老兵中,有不少是联队里最出色的狙击手,疯了以后,枪法似乎更加精妙绝顶了。

“为这一二十个疯子,你犯不着!”参谋长告诫朱贵钤。

“既然他们同意见我,看起来,还是能跟他们说得上话的。”朱贵钤温和地笑笑,一面解下自己的手枪,一面命令三挺重机枪把枪口掉到后边去,也让肖天放解下腰间的手枪。同时命令所有的随从和前来堵截的部队,撤出射击位置,后退三十米。他要向这些老兵表示诚意。

肖天放在前头打着白旗,一边走,一边喊:“别开枪,指挥长来接你们回联队过好日子了——”

朱贵钤往前走时,心有点慌,腿肚子有点哆嗦。他要求自己每一步都迈得稳重,脸上保持微笑。他走得很慢,肖天放不时停下来等他。他俩之间的距离不能拉得过大,万一出点什么事,他无法护卫他。奉参谋长之命,他在军褂子里面,还掖了一支德国造的二十响驳壳枪。

大约走到离这批老兵二十来步的地方,老兵们呼啦一下冲着朱贵钤全跪下了。朱贵钤没料到会有这个阵势,一时弄不明白这全体下跪的后边,会不会隐藏起别的什么名堂,便赶紧站住了。肖天放也赶紧向朱贵钤靠拢。

“指挥长——”

呜咽的喊叫,粗野,沙哑,委屈,伤心,哀求,绝望,再加上那干裂的愤愤不平……他们一律像尚月国人那样,用布条缠住自己的脑袋。当然,他们缠的,只能是一些破布条。

“求您了,准许我们再找三年……”

“求您了,让我们见一见我们的庆官儿……”

“庆官儿走得冤啊……”

又是一片粗野的、沙哑的、参差不齐的喊叫。

“退下——”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参谋长一声厉喝。

还没等朱贵钤明白过来,他到底在叫谁退下,老兵们的叫喊突然终止了。老兵们突然都站了起来,突然都端起了步枪,突然都朝传来参谋长喊声的方向瞪圆了双眼。因为他们看到,远处,参谋长做了个很古怪的手势,那三挺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突然又都掉转了头来,那些远远地离开了射击位置的士兵,突然又以跃进的姿势,重新进入了原先的射击位置。

某种预感……但似乎又仍不相信会发生什么。没等他们叫出一声迷惘的惊愕的“啊”,其中的一挺重机枪响了。头一个点射是冲天上打的。肖天放闻声,立即一纵身扑到朱贵钤身上,把他抱住,推倒,并滚到一个极好的死角里隐蔽起来。紧接着,三挺重机枪和所有的步枪一起响了。所有的枪口都死死对准了这些不及防备、也没想防备的老兵。这次被参谋长调来堵截这批老兵的,几乎全是肖天放新兵营和前两年刚出新兵营的弟兄。

看见头几个老兵被击中,捂着腰,重重地摔倒在地,而后蹬腿、抽搐、滚动、反弓般撅起、挣扎……朱贵钤便拼命地叫喊:“别打了……不许打……”他想跳起来,但肖天放却死死抱住他,并哀告道:“指挥长,子弹不长眼睛……你别这样……”他愤恨地掰开肖天放那双铁耙一般的大手,从大石头后站起来,但一梭子子弹紧贴住他头皮擦过,又逼使他躺下。

子弹“噗噗”往老兵的肋条里、脊背里、腿股里和脑袋里钻,溅出很烫的血汁。朱贵钤这才想到,自己上当了:参谋长在杀这批老兵灭口。他会说,这批疯了的老兵突然冲指挥长端起了枪,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保证指挥长的安全。事实上,这个干巴瘦的老家伙后来也的确是这样向省联防总部派来调查此事的两个中校陈述的。

十几秒钟后,枪声便停止了。

朱贵钤连头都没再回一下,赶紧上了轻便马车。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当众给这个残忍的瘦家伙一个耳光。他也不愿意让在场的部属看出,由于无法接受这个突然而至的血肉横飞的场面,他已经头晕心虚,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脸色也顷刻间青白了起来。

“去看看,还有伤着没死的,赶紧送卫生队!”他强抑制住一阵阵往上翻腾的苦水,沉重地拉上车门,吩咐道。但没等马车驰出多远去,他又一次听到了枪声。是单发的手枪声,参谋长那支大口径带标尺的“加拿大”九零手枪。他给每个伤着了仍在哼哼的老兵,在眉心间又都补了一枪。

一直到开晚饭前,朱贵钤都没法让自己镇静下来。连续不断的重机枪声一直在敲啄他的心口。他眼前总有那些个半疯不疯、衣衫褴褛的老兵在晃动。他看见他们的下巴被子弹削去,满嘴淌着鲜血。他看见他们在临死前的挣扎中,把屎尿全拉到裤裆里。有几个就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听见大股的鲜血从胸壁上拳头大的炸子儿洞里冒出,带着嘶嘶的气泡声。他听见不止一个老兵在拼死的扭动中喊着:“哦,我日你爹……我日你祖奶奶……”

吃罢晚饭,他立即把自己关进楼上的工作间,吩咐女接线兵,没他的解禁令,不准把任何电话接到他工作间来。

窗外,新建起来的木板阳台,正对着落日余晖映照之中的大裂谷。雾一般的暮霭徐徐从裂谷里升起。苍凉的山谷,刀削般壁立的谷岸和谷岸上千百万年前由造地运动而堆褶起来的山脉,此时都一刻比一刻地幽暗了,越发变得深蓝了。只有那向阳的山坡和远处那圆凸状从地平线上隆起的高地,依然浸沐在灿烂辉煌的晚霞中,仿佛一批从最后的晚餐上撤下来的铸金器皿,被圣主遗忘,流落在这片荒原的边缘……或者犹如穆圣所启示的那样:“你们和你们的妻子,愉快地进乐园去吧!将有金盘和金杯在他们之间挨次传递。”

老兵的死,给朱贵钤的刺激太深、太重。仔细地回想,他还能认得这些老兵。二十年前,当他还只是个极稚嫩的毛伢子,被祖父送到老满堡来当兵熬炼性子时,正是这些老兵中的人,赶着马车,到省城车站接的他。那一路,他和他们走了多少天?二十天?三十天?记不清了。还能记得的只是一双穿在一个十四五岁男学生脚上的黄色小牛皮皮鞋和那些个斜背在老兵背上用来盛酒和水的皮囊,还能记得没完没了的摇晃,还能记得那一点强烈无比的感受——每一天,看到灼热的太阳烟烟夺目地重新升起时,他都觉得,他跟他这一小队士兵,已无路可走了,他们已经走到地的尽头天的边缘了,再往前走三几里地,他们一定会从那高高隆起的浑圆的地平线上一头栽出这个山穷水尽的地球……十年前,祖父又把他送去印度,仍是这些老兵中的一些人护送他到红其拉甫山口踏上异国他乡。临分手时,他给他们每人送了一盒骆驼牌香烟。他至今还能记得,他们双手捧着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外国纸烟,那迟钝厚道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无限的感激、惶惑、不安……

他们失踪几年,竟然活了下来。还有什么东西像他们这样持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在动物中,恐怕只有狼。但狼活着,只为了它们自身,他们却明显地被某种责任驱使、鼓动。一直到死,他们都没想到要去再想一想,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应该、能不能有另一种活法。

人,自己能把握自己吗?

他应不应该享有这样的权利?

他应不应该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朱贵钤却觉得,甚至一年比一年觉得,人无法把握自己。所谓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完全是黄口小儿不谙世事的一种痴想。

他昂起头,眼睛异样地发亮、发黯。

几个月前的一天,他被请去参加一个支队长的婚礼。这已经是这位支队长第七回或第九回的婚礼了。并不是说这位快五十岁了的支队长金屋藏娇,因此攒起了七位或九位太太,不,他始终只有一位太太。他娶了那么多,却总是留不住,不是死了,就是跟人跑了。这回,他发狠心,把前六回或前八回替他做媒的那个媒婆娶进来,归一个总。婚礼自然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喧嚣。朱贵钤多喝了几杯,回家时,便很晚了。

门厅里很暗。唯一一盏还点燃着的玻璃罩美孚油灯,灯捻子也捻得很小很小。壁炉里将熄未熄的柴火乏力地幽微地向自己的近边布散出暗重的朦胧。他不想马上进客厅。客厅和门厅就隔着一道总是敞着的柚木门。他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回想这一夜的喧嚣,喧嚣中众人对他的趋奉,包括那位又做新嫁妇的半老徐娘有意无意地用她那特意收拾得坚实而又软和的乳房,来回来去地蹭他的胳膊肘。他知道,一贯由行伍草莽出身的军官主政的老满堡联队,对于他这样的人历来抱有极大的戒心,但到当面,他们却又几乎全体一致地趋奉。“狗东西!”想到这里,他自嘲地却又不无得意地笑了,而后仰起头,微微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被酒灼热了的底气。这时,突然一声尖叫,惊吓了他。那叫声很低,明显是压抑住的,但又充满了骇异。叫这一声的是他多病的从印度带回的妻子。这一晚上,她一直靠在壁炉前的软椅上等他,等着伺候他上床,后来便瞌睡过去了。门响,惊醒了她。她忙略略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和衣襟,起身去迎朱贵钤。待稍定神一看,她吓坏了。她看到在门厅里站着的不是朱贵钤,而是两三个月前刚死去的那位老人,朱贵钤的祖父。后来,她一再发誓,当时她是醒得很彻底的,看得清清楚楚。她熟识他的祖父,她虽然是印度一位华侨富商的孙女,但从小却是在他祖父膝前长大,她发誓那一晚上,在门厅里看到的是他的祖父:那老派坚硬的自信,那经世之人理智的自嘲,那灰白但又潇洒地遮覆在额前的头发,躯体极有韵致地挺直在那儿,手极自然而又正规地垂放在大腿两侧,这种难以言表的韵致,是只有通一生都强烈要求自己生活在那种特定的军人意识中的老军人才会浑然地体现出来的——而这,正是他的祖父。

“你疯了?门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当时他对她嚷嚷过。他被她说得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脊背上直蹿冷气。但他没再责备呵斥下去,只是不许她往外说,更不许在那一对双胞胎儿子面前说及这事。他很快进自己屋去了。他久久地在穿衣镜前害怕地端详自己。是的,差不多在一年多前,也就是祖父住进陆军总医院那段时间的前后,他就发现,自己在许多主要的方面,无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像祖父。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原先是很不类同于被许多人崇敬又被许多人仇恨的祖父的。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刻意去模仿祖父,相反,当发现自己行为举止、嗜好脾性,以至相貌都越来越酷似祖父时,他时刻警醒,不许自己下意识地模仿祖父。甚至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也总是马上去查验自己睡觉的姿势,是不是有雷同祖父的地方。一度,他过敏得简直都神经质了。后来,他还是放弃了这种种努力和戒备。因为他终于发觉,这种努力地拼命地全身心地去做一件在一般人看来绝对做不到的事的狂劲儿,也正是祖父一贯的特点,而自己过去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狂劲”儿的。再后来,发觉自己外貌上也开始向着祖父的那副干瘦瘦小强悍的模样变形,便彻底断绝了抵御的念头。他知道,事到这一步,已不是人的任何努力能挽回的了,更绝对地不是什么能自主的了……

天正在变黑。暮云覆盖住城外的高地。阿柈河拐了个大弯,阔阔地淌来,幽幽地在树丛间发亮,好像一片蓝玻璃、黑玻璃,或者天主堂里那带格儿的彩色玻璃。风加紧了,狼不出动,四野也同样地静。布满碎石的岗包上,高高耸立着早已废弃不用的那座磨坊。它是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唯一的一座风力磨坊。古老的风车断了架,扇片只剩下几根干硬的筋骨,接头处筑起了秃顶鹰的大巢。它那圆筒状的塔身和比塔身还要高出许多的铁杆儿风扇架,百多年来,早已成了阿达克库都克的象征。域外的人提到它,便会想起这整个荒原;想到荒原的悠远辽阔,也总会想起它的坚固久长,仿佛诵经楼上那一声声古老的叫唤。

朱贵钤想好好地歇一会儿。可我又在等谁呢?他问自己。他面颊依然潮热,心里烦躁,不时瞟瞥紧闭着的门扇。他确实在等个人。不是妻子,孱弱多病的她早回她自己的卧室安息了。为了免去她上下楼的劳累,她的卧室就安排在一楼。但她尖促激烈的咳嗽声,仍不时传到楼上。他等的也不是孩子们和他们的姑姑。吃晚饭的时候是他过问他们学业的时间,现在,则是孩子们的姑姑管教他们的时间。单日,她给他们讲圣经上的故事,双日给他们讲《龙文鞭影》。这本书,是明朝万历年间国子监祭酒萧良有编撰的,也是朱贵钤小时候,听人系统讲过的第一本书。

他骂自己没有出息。但他的确在等那个人。她果然来了,脚步声迟疑、仓促、羞愧,又是迫不及待。一听到她上楼来了,他立刻从面对木板阳台的落地窗跟前转过身来,本能地捻小了灯芯。他浑身突然变得炽热而又无力,在一股灼人的气血的冲击下,身子胀胀地战栗。

她捧着他的睡衣睡裤和睡帽。她是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女佣,十九岁的二小。

门迅速地滑开,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热烘烘的带着一点檀香味的男人体息。她没敢抬头。她想隔着门槛把睡衣递进去就走。她知道走不了。上楼时她就在战栗、心跳,她知道自己会在近似黑暗的朦胧中被拥到一个火热的怀抱里。她熟悉那件雪白的衬衣、袖口上的金纽扣。她熟悉那眼底的贪婪和赤诚。把她抱到那宽大柔软的皮圈椅上,他喜欢她手足无措到连气都喘不上来的神情,也喜欢她无依无靠的可怜劲儿。每一回,他都要暗自惊讶,她怎么会有那么沉?他总是先去抚摸她纤小而圆活的双脚。他总是跪在她面前,把整个脸都埋在她脚面上,那样狂热地长时间地亲吻着她的脚面。

“哦……不行……不行……”她几乎要惊叫,但又不敢。她知道这时候,夫人还没睡着。患有失眠症的夫人上床后,不到天亮前的那一两个小时,是不会睡着的。在这段时间里,夫人的听觉格外敏锐,任何一点响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想用力收回被他紧紧捉住的双脚,差一点蹬翻铸铁底座的皮圈椅。

他只得松开了她的脚,但仍然要搂住她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腰,把她的脚夹在自己的腿的中间,把自己的脸埋放在她温软的腿面上,久久地跪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也不让她动弹,直到心底那一阵阵抽搐般的战栗渐渐平息。

然后,他会对她说:“你走吧,我要办公了。”他便不再传唤她。

祖父也喜欢身边的女佣,或者说,比朱贵钤更喜欢。丧妻后,他就不肯再续弦。他讨厌给他介绍的那许多有身份有学问有丰厚嫁妆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没一个不装腔作势的,没一个能算得上真正的女人。他只喜欢那些女佣。他甚至都不讲究她们的身材相貌年龄,哪怕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女佣,不管什么样的都能激起老头儿的狂劲儿。朱贵钤也一样,甚至在中学时代,他就腼腆地纠缠自己家里的那些丫鬟。他根本不能和外头的女人交往,一见外头的女人就心慌得不知所以,但却从不放过自己家的女佣,甚至自己那位年轻的乳母……

十分钟后,电话铃响得厉害。他不肯接,随它响去。它果然顽固,继续响,同样不肯罢休。他简直要扯下电话机,扔下楼去,把玻璃窗哗啦啦砸个大洞。电话是联队部值班军官打来的。城里最大的一家富商,白氏兄弟,紧急求见指挥长本人。在老满堡联队,没人愿意怠慢白家这一对兄弟。特别是中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没一个人不敬佩这二位。这二位当年也是苦出身,二十年前,从晋东南的塬上来,揣着几斤莜面,一张狗皮褥子,盲流到阿达克库都克。现在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先甭说别的,前年这二位给全联队当兵的每人添了一身替换衣服,去年又给全体校级以下的军官每人添一双黑牛皮皮靴——按规定,只有校以上的军官,上边才发给这样的皮靴,可全联队校级以上的军官一共才六七个。到去年下半年,联队奉命组建骑兵支队,经费上有一大块缺口。他俩得知,马上购置了阿柈河河边上一片上好的草场,送给联队做马场,并且又派人去西安南京置办全套药械用品,帮骑兵支队办起了必不可少的兽医室。今年还会给个什么彩呢?大伙眼巴巴正盼着哩。

二小不愿指挥长为了她而耽误公事。她轻轻从朱贵钤的臂弯里抽出手,去摘下电话听筒,递到朱贵钤面前。这几乎等于在命令指挥长接这个电话了。朱贵钤无奈地笑笑,只得接了。但一等听到,是白氏兄弟的事,而且他俩已经到了联队部,此时正在院子里等着,朱贵钤便跟触了电一样,猛地蹿将起来。

“你们这些值班的,是干啥吃的?为什么早不来电话?让白先生干等这么长时间!”他吼了,立马儿变了副面孔,匆忙地甚至很生硬地催促二小伺候他换衣服。他要那件硬领的、袖口上缀着两颗水晶纽扣的白衬衣。一直到临下楼前,他才回过神来,轻轻捏了捏二小的脸颊,抱歉似的吩咐了声“送几杯咖啡下来”。

金黄,黑褐,墙布或者护衬板,巴格达出产的多头刻花吊灯在散发洁净而柔和的灯光,还有那四个雕在一根木柱上的非洲裸女做着各种舞姿,泰国的象牙,白俄罗斯的铜茶炊,阿姆斯特丹的水晶瓶,西班牙牛角柄的弯刀,亚马孙河的鳄鱼皮,伊丽莎白港那艘最古老的三桅船上的核桃木舵轮,瑞典的刻花玻璃器皿,法国的烫金瓷盘,阿拉伯的神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农妇穿的木鞋,整只的海龟,瓦罐和古代的烟具,绣花的靠垫,带有浓厚婆罗门教色彩的壁饰——就是没有一般富家厅堂里必备的中国字画。

白氏兄弟怔怔地站在壁炉跟前。

客厅的布置,主要应归功于朱贵钤那位基本上不出来见客的夫人。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姑姑管教,家务也全交给了能干的二小,她又不爱去其他军官家串门——老满堡的任何一条街道只能使她感到伤感和更加憋屈,更不习惯去别人家牌桌上凑数,剩下的,便只有这么一点余兴了。但是,这个客厅,真叫白氏兄弟动心的,还是一种被朱贵钤叫作“月白藤”的东西。

“月白藤”的真名叫什么,连朱贵钤也不知道。这是他去印度北部高原上实习时,在一个王公的古堡里发现的。它非树非草又非藤,粗大繁茂,四处爬蔓,耐得住干旱,又经得起沤烂,它的每一张叶片,真正长开了,能有团扇那么大。“月白藤”是他给取的名儿,只是因为发现它的时候,那一晚上古堡上空的月色格外皎洁。回国前收拾行李,他明白,自己将回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他带回这些月白藤,并非想弥补那必将失去的什么,他只是由着记忆的惯性去做了这件事,拿四个大木箱装运了这四大棵月白藤,多花了不少运费。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种惯性的游戏。没想到,运回它来,在客厅里长得特别好,似竹非竹的枝干很快长到了拳头一样粗,并沿着四壁,爬上墙头,又把整个天花板攀得满满登登;扇面大的叶片,肥韧而有光泽,也快把客厅里的四扇大窗户遮没;强有力的气根,把四壁铁梨木的博物柜架紧紧包缠,更多的,钻透了地板,深深扎到楼的地基里去了。它们现在跟这幢小楼一样,直接生根在阿达克库都克的土层中。朱贵钤甚至担心,它们再强大下去,到那么一天,会不会把整幢小楼都抬起来呢?未必不可能。他甚至不无忐忑、又掺杂着幸灾乐祸地期待着这一天。

至于,真被朱贵钤视为收藏品的,轻易不给别人看。它们都存放在他三楼的那间工作室里了。他跟祖父一样,除了嗜好最昂贵的白衬衣外,只收藏一样东西——望远镜,而且只收藏德国蔡斯公司出产的望远镜。从单筒的到双筒的,从单倍的到一百倍的,从铜管的到裹着鳄鱼皮的,从仕女观剧用的,到苏沃洛夫元帅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出奇兵击溃十万土耳其大军时所使用过的……它们都被锁在那把用南美大草原上的羚羊皮缝制的大圈椅背后的几个玻璃柜里,玻璃柜一概地又都被黑丝绒罩蒙住。

“好气派!好雅兴!”

白老大接过二小端来的咖啡,哈哈一笑,指着客厅里发绿的和不发绿的一切,对朱贵钤说道。

“见笑见笑。”朱贵钤淡然一笑,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白家兄弟俩没坐。这两个至今还没成家的大老爷儿们,除了到他们各自的相好家里,还会坐一坐、躺一躺,不管到谁家,都不肯坐。他们是痛快人,明白人。积四十年辛酸苦辣,他们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求与被求那么点东西,做人的全部功力,就在于你能不能求到根劲儿处,在求和被求中最终得到你所求的那一切。所以,进屋不坐,开门见山,说完说走;只要他俩能办、愿办的,一定替你办得干脆利落,决计不会做出那种屙半截又夹半截的事。

不过,有人又这么说,只要让他俩捏在手里,砂石子儿里也能攥出二两油。这话也没错。

他俩今天来找朱贵钤,是为修铁路的事儿。他俩想做大生意,修一条铁路直通国境线。从老满堡到苏俄边界,比到省城近一半还多,比到兰州和西安近八倍或八百倍。他们已经求到了省经济资源委员会地(方)拓(展)局的筑路许可证。他们准备招募两千民工来干这件事。他们知道约束这两千民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些从口里跑饥荒到阿达克库都克来找饭辙的劳工里有不少是吃死娃不看天道的家伙,三不折二,绝对能搅得你天昏地暗。这哥俩想请老满堡联队派队伍,随筑路工程所一起行动、压阵。

“派出来的弟兄,一切花销,我们管了。”白老大亮开他那铜锣般的大嗓门,震得房间嗡嗡地响。他总是穿件很旧的长及脚面的马裤呢军大衣,里边套一身黑粗布棉袄棉裤,还扎着裤脚口,脚上穿着双脸的元宝口千层底老式棉鞋,不土不洋,亦土亦洋。

“那敢情好啊,那我就把老满堡联队所有人马连锅给你们端了去!”朱贵钤笑道。

“怎么敢当。”白老二温和地笑了笑。他是白家一切“宏图大略”的主谋者,虽然骨子里也是个咬死狗都连毛吞的家伙,但说起话来,总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儿,揉圆了抹平了,叫人不好找缝岔。他因为经常去国境线那边谈生意,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套苏俄红军穿的灰呢军便服,就这样常年在穿着,腰里束了根宽宽的牛皮腰带,脚上蹬一双高靿的军用皮靴,再加上他不算矮的个头,浓黑的长发,密密的连鬓胡和一双精明闪烁的眼睛,一见之下,总让人觉得此人可信赖可托付可共事。有人就这么让他在背地里给卖了,还高高兴兴帮着数钱哩。还有件怪事,他那身常年穿着四处溜达的红军呢制服,从来没见他换下来洗过、熨过,却老见它不脏不皱也不坏,老那么干净那么顺溜那么合身,又那么新齐,好像每天晚上都有人替他把它洗了烘干又熨过似的,又好像他家库房堆着三百六十五套这样的军便服,每天供他轮换似的。

“多了,我们也负担不起。这么个数吧。”白老大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两百。

“不难为朱指挥长,到底能派给多少,最后还是请指挥长定夺。我想,多少给一点就行。”白老二补上一句。

“对对对,多少给些人就行!”白老大咧开大嘴,亮出满副黄板大牙。这哥俩都清楚,朱贵钤目前在老满堡还没到说了就算的地步——左右都有参谋长的人在跟他掣肘着哩。他们还没摸到朱贵钤的深浅,不太清楚这位出自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仪表堂堂又文质彬彬的长官,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对自己对这个联队能把握到何种程度。他们不想逼得太狠,没有杨小楼那副嗓子,硬要满宫满调地唱,唱倒了嗓子,自找。

朱贵钤看出了兄弟俩心底的这点算计。这件事的确使他为难。白氏兄弟在领到筑路许可证前,曾托人到他跟前来讨过口风,问他日后能不能给予这样的支持。他也曾到参谋长跟前去探过口气,却让那位干巴瘦的驴蹶子一蹄子给尥了回来。参谋长一直对白氏兄弟的暴富,感到满心的不自在。他一直对这哥俩不断膨胀的野心抱有百倍的戒心。虽然他也是个跑江湖行伍苦出身,但却从心底里瞧不起白家这一伙人。

“想把老满堡联队当成他白家私人镖局?操,纸糊的×哩,这一对光棍,还真会想好事,让他们来找我!”参谋长咬牙切齿。

朱贵钤说:“白家兄弟对咱们联队也不错,豆腐账不算,算青菜账,给他们帮这一点忙,也不为过。”

参谋长哈哈一笑:“花他那么点钱还值得你那么上心?姓白的有一个铜板是从他祖宗兜里带来的吗?别人不摸这一对宝贝蛋的底儿,我还不摸?花他一点钱,那是给他面子!他还想咋着?咱们不惯他那毛病。今天修路了,要派人。明天开矿了,你派还是不派?后天又出殡葬他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了,咱还得去替他娘的扛幡杆儿?我没那么贱!”

但朱贵钤还是下决心要在这件事上帮白家兄弟的忙。他知道,在兰州行营军事长官室走动的祖父死后,自己失去了半壁靠山,假如日后还想做点事情,光凭自己这点能耐是不行的。首先,当然是得把省联防总部的那一帮子伺候舒服了,余剩的,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参谋长的路,二是走地方大户的路。参谋长是自己的部下,做自己部下手里的傀儡,不到山穷水尽,他还抹不下这点脸,无论如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因此,他想来想去,走地方大户这条路,兴许还是条可以试一试的路,假如闹好了,能在白氏兄弟办的铁路公司兼个副主事一类的头衔,就连退伍以后的出路也都有了着落。他并不愿像祖父那样,在军队干一辈子。不,他从心底里就觉得自己天生不是个军人,也不能是个军人。他要为这一点和祖父的不同而挣扎。他必须考虑自己的出路了,因为毕竟是三十好几,小四十去的人了。

还能有几年时间,让自己逞能呢?

“你们放心,两位要在地方上办实业,就是不请,我们联防队也应该派人帮着维持。要不,干吗还非得麻烦大伙儿养着这么一支军队呢?派两百、三百,还是一百,我得看看各方面的勤务情况才能定个准数,但我一定给你们派。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朱贵钤的这一番话有如铁筒子里掷铜豆,字字作金石声,叫白氏兄弟好不感动,也好不意外。第二天,天刚见些黑,白家的一轮加长铁壳马车,轰轰隆隆给朱府送来一个足有大半人高的大木箱。朱贵钤让人拆开看,里边填足了稻草和僵瓣棉,扒开草絮,才看出里边站着一架少见的白漆面的俄罗斯钢琴。送货的人什么话也没说,卸下货,递上一张便条,赶着车就走了。那便条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贵钤兄,惭愧,惭愧。”落款只是一方朱文印章,钤着五个篆体字“白亦不白也”。印章的直径总有一寸多。这是一方在老满堡名震四方的印章。印章的主人就是白氏兄弟。当年,他俩初入生意场,一个大字也不识。白老大从院墙跟前的柴火堆里随手捡了个树疙瘩,磨平了一头来看,木质细密坚润,乌红如玉,掂一掂,重得像铁砣,扔在水里,照样不沉底,问遍了各方细木匠,居然都不认识它是什么木头。白老大托人把它带到省城里,用一个字五十块大洋的代价,请专治名人印章的宝晋斋主,刻了这“白亦不白也”五个字。说“不白”,是不会一无所有的意思,冲一冲他们自己姓氏的不祥之气。宝晋斋主非常喜欢这块罕见的树疙瘩,提出,要用一方寿山田黄跟白老大交换。白老大不肯。有识货的行家劝他:“这块田黄,是寿山田坑出产的田黄中最名贵的一种,叫橘皮黄。论价钱,你到随便哪一家古董行里去打听,它都要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三倍以上。这么个好事儿你不干?你要那烂木疙瘩管屁用?”白老大说:“我没想要它,是它自己凑到我跟前来的。不管它是个烂木疙瘩,还是块宝贝疙瘩,总是我命分中应有的,命中注定的。我要只为了贪他那几两大事干不了、小事又累赘的黄金,把它换了,以后财运还肯往我跟前凑吗?你懂个鸟!”宝晋斋主爱屋及乌,要免费替他刻那五个字,白老大也不肯。宝晋斋主说:“那你就按每个字一块银洋结吧。”白老大说:“你当我是到你门前要饭吃来着?你可着劲儿开价。你给省府大员刻名章开的是啥价?”宝晋斋主说:“那你就不好比了。我收他们每字二十五块大洋。”白老大笑一笑,哗哗扔出二百五十块大洋,让宝晋斋主按每字五十块大洋给他刻。这件事不出三个时辰,传遍省城大街小巷。白老大和他的这方印,顿时身价百倍。奇怪的是,原先还不大愿意贷款给这哥俩的银楼钱庄,竟然都一一松动。后来,白老大做了个小皮口袋,把这方印章装起来,吊在腰间,日夜不离身。以后生意越做越大,成千上万块大洋的进出,字据上只要见此印,对方就放心。白老大也使足劲来维护这方印章的信誉,只要盖了此印的字据,他豁出命也要兑现。他也越发地不肯轻易使用它,也更加珍爱它。久而久之,在所有阿达克库都克人的心目中,这方印章便成了腰缠万贯的白氏兄弟的本命符,成了他俩的根底和化身。甚而至于,还有人削尖了脑袋四下里专门去收集盖有这方印章的字据。那原因当然全在于白氏兄弟肯出高价往回收这些字据。 wJLEc/1sxSiIx9+siFzF92sF9nUKQ3vlP9oF1zlyhkHVl9AmOUnHO0XsB+4Xo7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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