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辉煌岁月里,国王的宫殿是非王公贵族不得入内的,然而世事无常,王朝衰落以后,多半沦为乞丐的窝棚。阿兰布拉宫正在经历这样的快速转变。高塔坍塌后,不久就会被衣衫褴褛的一家子占据,他们住在镀金的大堂里,与蝙蝠、猫头鹰为伴。标志着贫穷的破衣烂衫,在窗户和枪眼之外随风飘荡。
我曾饶有趣味地观察阿兰布拉宫的居民,他们就这样将皇家宫殿据为己有,这仿佛是老天的精心安排——为了给这人间至尊的悲剧安排一个闹剧的收场。其中一个小个子老妇人甚至有个滑稽的皇家称号——“贝壳女王”。她叫马利亚·安东尼娅·萨博内亚,个头很小,像个小精灵似的,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住在宫殿外侧一个小小的楼梯间里,从早到晚就坐在冰凉的石头走廊上,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开心地歌唱,并且与经过的每个人插科打诨。再也没有比她更穷困的人了,但她却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小妇人。她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我相信她凭着脑中无穷无尽的故事,足以与《一千零一夜》里的雪赫拉莎德媲美。在安东尼娅夫人的夜间茶话会上,她也常常是一位谦卑的参与者。这个神秘的老妇人似乎拥有精灵的法力,因为尽管她如此矮小、丑陋且贫穷,却异常幸运,她声称自己结过五次半婚,“半次”是因为那个年轻的龙骑兵在追求她期间不幸去世了。
与小个子“贝壳女王”旗鼓相当的人物是一个酒渣鼻胖老头。他穿着一件铁锈色的外衣,戴着一顶佩有红色帽章的油布三角帽。他也是名正言顺的“阿兰布拉之子”,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担当过各种职务,比如代理警官、教堂司事、高塔底下那个壁手球场的记分员等等。他一贫如洗,可是并不妨碍他吹嘘自己是显赫的安吉拉尔家族的后裔——来自科尔多瓦的伟大首领贡萨尔沃就出自这个家族。事实上,他的大名是阿隆索·德·安吉拉尔,与征服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同名同姓。这老头曾在堡垒的教堂里滥竽充数,被一群粗俗无礼的当地人唤作圣父;可我觉得,圣父通常是对教皇的尊称,被用在这样一个老头身上实在是荒谬。命运无常,让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怪老头,拥有与伟大的阿隆索·德·安吉拉尔同样的名字和血脉。他的祖先是安达卢西亚骑士精神的典范,当年参与了对坚不可摧的阿兰布拉堡垒的攻坚战。如今与祖先同名同姓的他,却在城堡里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如果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的后裔依旧羁留在特洛伊古城的废墟,命运也不过如此吧!
在这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我发现了爱唠叨的随从马蒂奥·希梅内斯的一家人,就数量而言,他们确实称得上举足轻重,马蒂奥自夸是“阿兰布拉之子”并非毫无根据。他的家族从征服时期就住在这里,但世代贫穷,家产从未超过一块金币。他父亲是织带工,继传奇的裁缝祖父后接任了一家之长,现在快七十岁了,住在铁门上方一间自己亲手用灰泥和芦苇搭建的茅草屋中。屋里摆放着一张形状怪异的床、一张桌子和两三把椅子,唯一的木头柜子里除少量衣物外就全是“家族档案”。这些档案其实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诉讼文件,可见他们看似脾气随和,骨子里却争强好胜。大部分诉讼都是因为多嘴多舌的邻居质疑他们血统的纯正。我真的怀疑,也许就是旁人对他们家族纯正血统的嫉妒,连累他们世代贫穷至此,因为他们不得不把钱都花在公证人和警官那里。茅草屋的荣光都集中在墙上那块纹章盾牌上,上面有许多名门望族的四分之一臂章,包括卡埃塞多侯爵的。这个穷困潦倒的家族宣称自己与那些贵族都有亲属关系。
至于马蒂奥,他大约三十五岁,娶了妻子,而且有许多孩子,正竭尽全力延续家族血脉。一家人在村子一间破烂不堪的茅草屋里,勉强维持着世代延续的穷困生活。他们是如何挣扎求生的,估计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西班牙家庭求生的本事,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然而他们不光活下来了,看上去还过得非常快活。闲暇时,马蒂奥的妻子会到格拉纳达大道散步,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后还跟着几个。最大的女儿已经快成年了,头上插着鲜花,随着响板翩翩起舞。
世上有两个阶层的人,生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漫长的假期——最富有的和最贫穷的,前者是因为不需要做事,后者是因为无事可做。但没有人比得上贫穷阶层的西班牙人,因为他们掌握了在一无所有且无所事事的状态下享受生活的艺术。一半是因为气候,一半是因为天性。对西班牙人来说,夏季有阴凉儿,冬季有阳光,食物有一点儿面包、大蒜和油,有衣服蔽体,还有一件褐色的破斗篷和一把吉他,就足矣了。贫穷算得了什么!对西班牙人来说,贫穷并不丢人,它就像破旧的斗篷,被他们以一种浮夸的方式披在身上,尽管衣衫褴褛,他们依旧神采奕奕。
诸位“阿兰布拉之子”正是秉持这种安贫乐道的生活哲学的典范。正如摩尔人所幻想的那样,天堂似乎就在这块乐土的上空,我常常也有这样的幻觉——这群穷困潦倒的人好像还保留着黄金年代的一缕光芒。这里的人一贫如洗,整天无事可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他们尽管每天悠闲,却像最勤快的手艺人一样,留意着每一个休息日和节庆日。他们会参加格拉纳达及周边地区的庆祝活动和舞会,圣约翰节前夕就到山上点燃篝火,整个月夜跳舞狂欢,庆祝丰收——尽管堡垒里的那小块土地只能出产几蒲式耳 小麦。
本章结束之前,我还得讲讲当地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娱乐活动。
我曾多次见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家伙蹲在塔顶,手里挥动着两三根鱼竿,看着像在钓星星,这个“空中渔夫”使我大惑不解。后来在不同的地方,我又看见别的人蹲在围墙或堡垒的高处做同样的事情,就更加困惑了。最后还是请教了马蒂奥,才解开谜团。
大概是因为空气十分清新纯净,阿兰布拉堡垒如同麦克白的城堡,成了很多家燕和岩燕的繁衍之地 。燕子成群结队地在高塔之间嬉戏盘旋,就像刚出校门的调皮孩子。用串着苍蝇的鱼钩诱捕这些正以令人炫目的速度转着圈的鸟儿,是“阿兰布拉之子”们最爱的娱乐活动之一。这群衣衫褴褛但怡然自得的居民,用他们无处发挥的聪明才智,发明了这种“空中钓鸟”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