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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秘的房间

一天,我在阿兰布拉宫的大厅里信步走动,进入一个僻静的画廊后,我的注意力被一扇门吸引,显然它很可能通往宫殿中我未曾踏足的地方。我尝试把门打开,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敲了敲也没有得到回应,并且,听敲门声感觉像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也许门后就是城堡中经常闹鬼的厢房,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怎样才能解开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呢?是否应该像浪漫故事中的英雄一样,在夜里一手举灯一手握剑前来探秘?还是想方设法从结巴花匠佩佩、可爱的德洛丽丝或健谈的马蒂奥那里探出真相?又或者干脆向城堡女主人安东尼娅夫人寻求答案?思前想后,我选择了最后一个方式,尽管这个方法并不浪漫,却直截了当。然而,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根本没有秘密。我拿到了钥匙,随时可以进去探个究竟。

我回到那扇门前,打开后发现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里面是一排空房间。房间布置与皇宫别的地方截然不同,建筑风格既华美又古典,完全是欧式的,没有一点儿摩尔色彩。

靠近入口的两个房间屋顶很高,雪松天花板已有多处破裂,上面牢牢地镶嵌着刻有水果和花卉等精美图案的镶板,还夹杂着造型奇特的人脸和面具装饰。原先墙壁上悬挂着锦缎,但现在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游客涂鸦——他们用杂乱无章的字迹玷污这座高贵的纪念碑,奢望能千古留名。窗户已损毁,房间几乎是直接暴露在风雨之中。房间面朝一个幽静迷人的小花园,在玫瑰和桃金娘丛中闪耀着雪花石喷泉晶莹的水光。房间周围长满了柑橘和枸橼树,有些枝条一直伸入房间里来。再往里走是两间客厅,较为狭长低矮,同样面向花园。嵌着镶板的天花板保存得尚为完好,上面被划分成格,每一格都绘有成篮的水果和花环,制作工艺精妙不凡。墙面绘制着意大利风格的壁画,可是如今画面已模糊不清。窗户都被损毁了。在这排别具一格的房间尽头拐角处,是带着护栏的开放式画廊,画廊朝向花园的另外一侧。整套房间装修得如此精美典雅,建筑风格与邻近的厅堂迥然不同,而且紧邻幽静的小花园——地理位置显然也是精挑细选的,于是我对它的来历产生了兴趣。

我经过询问得知,这套房间是18世纪早期由意大利艺术家设计装修的,为了迎接即将入住阿兰布拉宫的菲利普五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来自法尔内塞的伊丽莎贝塔,帕玛公爵美丽的女儿。套房是为皇后及其家族中的女士准备的,屋顶较高的房间中有一间曾是皇后的卧室。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往楼顶景色宜人的露台,那里曾是摩尔王妃的观景台,与后宫相连。重新装修后,露台成为伊丽莎贝塔皇后香闺的一部分,如今虽然已被墙隔断,但还保留着当年的名字——“皇后的梳妆台”。

从皇后卧室的一扇窗看出去,可以望见夏宫被浓荫遮掩的阳台,另外一扇窗的外面则是之前提到的幽静小花园。那个极富摩尔特色的小花园就是颇有历史渊源的林德拉萨花园,只要说到阿兰布拉宫,就多半会提到它。

不过,我从未听说过林德拉萨,更不知她是怎样的人,于是查寻了相关史料。她是马拉加要塞司令的女儿,是左撇子穆罕默德宫廷中一位声名远播的摩尔美人。她的父亲是穆罕默德的忠实追随者,在穆罕默德被赶下王位时将其收留在自己的城堡中。穆罕默德夺回宝座后,重赏了这名忠诚的部下,并将阿兰布拉宫中的一个房间赐给他。之后,穆罕默德将林德拉萨许配给纳萨尔——一位年轻的赛西特里安王子,也是公正王阿本·胡德的嫡系后裔。毋庸置疑,二人在宫中举行婚礼,或许就在林德拉萨花园的凉亭中度过了蜜月

早在四个世纪前,美丽的林德拉萨就已逝去。她住过的这个柔美的庭院尽管经受风雨的侵蚀,但景色依旧迷人如初。她畅游过的花园如今仍开满鲜花。她曾临水照镜的喷泉依旧像水晶一样光可鉴人,尽管雪花石不再像从前那般雪白,杂草丛生的池底成了蜥蜴的出没地。但恰恰是这衰败的景象,为园中景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情趣,同时也令人心生感慨——沧海桑田,人类所创造的一切,都会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

优雅而矜持的伊丽莎贝塔住过的华屋早已变得荒凉破败。但我坚信,即便我目睹过这些房间刚建成时金碧辉煌、高朋满座的盛况,也会认为眼前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

当我回到总督套房时,感觉眼前的一切变得寻常而乏味,难以与我刚刚所见的诗情画意相提并论。于是我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换到那些房间里呢?就像摩尔君王那样,住在花园和喷泉环绕的房间里,那才叫住在阿兰布拉宫中。我把想法告诉安东尼娅夫人一家,他们对我的不理智大惊失色——居然有人想住在那么偏僻荒凉的房间中!德洛丽丝连声惊呼道:“住在那里肯定会倍感孤独,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蝙蝠和猫头鹰在空中盘旋,还有躲在附近浴池屋顶的狐狸和野猫会趁夜出来游荡。”好心的大婶提出了更具说服力的反对意见:“附近有很多流浪汉,周围山上的洞里还住着成群的吉卜赛人。皇宫很多地方都坍塌了,因此外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偷溜进来。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有个外国人独自住在那么偏远破败的房间里——呼救都没人听得见的地方,说不定晚上就会有不速之客造访,因为在那些人看来,外国人总是很有钱的。”但这些劝说都没有打消我的好兴致。这些好人只得尊重我的想法,叫来木匠和马蒂奥,很快就把门窗修复到还算安全的程度。收拾妥当之后,我就搬进了伊丽莎贝塔当年的香闺。善良的马蒂奥主动要求住在前厅充当我的护卫,但我觉得,他未必会有展示英勇气概的机会。

我自以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也不得不承认,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真是难以言喻的凄惶,倒不是因为担心外界的危险,而是这个地方本身的氛围以及由此引发的浮想联翩,让我坐卧难安。这里发生过太多暴力事件,有多少掌权者曾一时风头无两,最后却惨淡收场。回房间的路上,我从科马雷斯塔充满宿命感的大厅经过,突然想起年少时令我不寒而栗的一句话:

命运在黑暗中紧皱双眉坐于城墙之上,当大门打开,我走进去,一个阴郁的声音在大堂上空回荡,讲述着难以名状的悲凉往事。

安东尼娅大婶全家护送我来到新住处,告别时,他们满脸愁容,仿佛我正身处险境。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先是在废弃的前厅里回响,接着是在空荡荡的画廊里,而后彻底消失了。我转动钥匙把门锁好,脑海里浮现出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总是独自在施了魔法的房子里冒险。

此时此刻,我的大脑中充斥着各种杂乱的想法,让我感到压抑不已,以至于想起美丽的伊丽莎贝塔和她的宫廷女伴们时,也觉得凄凉万分。这些美人曾为此处增光添彩,她们在这里得到过短暂的美好时光,这个宫殿领略过她们优美的身影和纵情欢乐的场面。但后来呢?她们去了哪里?她们都已化作尘土,徒留一堆芳冢!唯有记忆的幽灵还在这空荡荡的庭院中游荡。不知为何,我心中又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敬畏之情。我倒是愿意将这种忐忑的心情归咎于强盗——怕他们突然破门而入。但我很清楚,真正的理由毫无依据甚至荒唐可笑,那就是源于育儿室的迷信思想。尽管我早就将其抛在脑后,但眼下,它似乎慢慢复活并影响了我的思绪,使得我眼中的一切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窗下的枸橼树枝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令人毛骨悚然。我看向林德拉萨花园,只见树林里黑影幢幢,灌木丛如鬼魅般模糊不清。我关上窗户,这才感觉如释重负,但很快又觉得房间里有点儿不对劲——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接着一只不祥的蝙蝠从天花板上一块破损的镶板后钻了出来,扑扇着翅膀在房间内飞舞,掠过那盏孤灯,差点儿扑到我脸上;雪松天花板上奇特的高浮雕脸孔饰物,仿佛正皱着眉头阴沉地瞪着我。

我嘲笑自己怯懦,于是站起身,决定以闯荡魔法屋的英雄气概把它打败。我拿着灯,准备去宫中游荡一圈。然而,尽管我鼓足了勇气,这个任务仍出乎意料地艰巨。我壮着胆子穿过荒凉的大厅和神秘的画廊,灯光只能照到我身体周围的一小片地方,我借着微光继续前行,黑暗像四面墙一样朝我压过来。拱形的走廊就像洞穴,大厅的天花板也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想起安东尼娅大婶的警告——可能会有人非法闯入这荒凉而破败的房屋。我不由得担心阴影里会不会潜藏着心怀不轨的流浪汉。我甚至被墙上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还有走廊里自己的脚步声引起的回音,也使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我经过了许多有着阴暗过往的地方:这条黑暗的走廊通向的清真寺,正是当年优素福被卑鄙小人杀害的地方;而就在这个画廊里,有位皇亲因为爱情被君王阻挠,而弑杀了君王。一阵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仿佛有人捂着嘴说话,夹杂着锁链的咣当声。声音似乎是从阿文塞拉赫斯大厅传来的。我知道那是地下水道的水流声,但夜里听来格外怪异。我不由得想起了这声音背后的悲惨故事。

不一会儿,当我穿过大师厅时,一个真切而可怕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的呻吟夹杂着嘶吼,似乎来自我所站的地下。我赶紧驻足聆听。可那声音忽而像从塔外传来,忽而又像来自塔内的某处;忽而像野兽的号叫,忽而又像捂住嘴时发出的尖叫和含糊的呓语。周围一片死寂,在如此特殊的场景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巡游,用远胜于出发时的速度迅速返回。回到住所,我把门牢牢闩上,这才感觉呼吸稍微顺畅了一些。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阳光洒在窗户上,那令人欢欣鼓舞的光线照亮了屋内的每个角落,让一切景致现出原本的模样。我不敢回想昨晚在阴郁和黑暗中的种种幻觉和可怕的阴影,更难以相信这些精美的景致到了晚上会被幻觉披上恐怖的外衣。

后来我发现,半夜听到的号叫和嘶吼并不是我的幻觉,小侍女德洛丽丝告诉我,那是她姑姑的兄弟的胡言乱语。他是一个可怜的疯子。每当疯病周期性发作时,他就会被关在大使厅下方一间拱顶房间里。

虽只是过了几晚,但房间周围的景致以及身处其间的感受便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我刚住进来时,夜空中还没有月亮,渐渐地,漆黑的夜幕中出现了月亮的身影,并且一天比一天饱满,最后,一轮璀璨的圆月高挂在塔顶上方的天空中,柔和的月光如水般流进每个庭院和厅堂。窗外的花园原先被笼罩在浓郁的黑暗中,此时被柔和的月光照亮了,柑橘和枸橼也镀上了一层银边。在这月光下,玫瑰丛中娇艳的花朵隐约可见,喷泉也反射着银光。直到此刻,我才感受到墙上镌刻的阿拉伯铭文的诗意:

这花园如此美丽,满园的鲜花与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雪花石池子中蓄满水晶般清透的泉水,有什么能与之媲美?唯有那轮圆月,她正在晴朗的夜空中散发光芒。

在这天堂般的地方静享夜晚,我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呼吸着花园里甜蜜的芬芳,思考着历史人物波澜起伏的命运,是他们让周围这些珍贵的纪念物更富有传奇色彩。一天晚上,万籁俱寂,远远传来教堂的午夜钟声,我再次出发去周游皇宫,而这回与第一次的经历有着天壤之别。这一次没有漆黑和神秘,没有埋伏在黑暗中的坏家伙,我也没有联想起发生在这里的神秘事件。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开阔、高远而美好,使我产生了愉悦而浪漫的遐想——花园中似乎出现了林德拉萨漫步的倩影,古老的穆斯林王国格拉纳达那杰出的骑士精神,又一次在狮子院大放光芒!月光如洗,面对这样的美景,任谁都会感到词穷,叹为观止。

安达卢西亚夏季的午夜气温适宜,置身其中仿佛进入了一个纯净的空间,不仅灵魂得到了净化,精神也得到了升华,连身体也变得柔软了,仅仅是处于此处就已是无上幸福。月光为这一切增添了魔幻般的魅力,它就像一只神奇的手轻拂过阿兰布拉宫,使其重新展现出光鲜的模样——岁月带来的累累伤痕和风吹雨打留下的斑斑印记都被抚平了,大理石变得像从前一样雪白,柱廊和厅堂也焕发着光彩。

我仿佛踏进了阿拉伯传说中的魔法宫殿!我登上鸟笼般狭小的露台,即“皇后的梳妆台”。站在轻巧的拱廊上,迎着阵阵凉风,俯瞰月光下的达罗山谷,这是何等惬意的享受!往右看,月光抹去了内华达山脉高耸的山峰峥嵘的棱角,峰顶的积雪在深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好似闪着银光的白云,简直如仙境一般!我倚靠着“皇后的梳妆台”的矮墙,朝格拉纳达的方向望去,阿尔巴辛就像一张铺开的地图,上面的一切都沉浸在深沉的美梦中——白色的宫殿和修道院在月光下沉睡,云雾缭绕的大平原若隐若现,宛如梦境。有时能听到微弱的响板声从阿拉米达传来,那是快活的安达卢西亚人在夏夜通宵跳舞狂欢。有时还会听到勾魂的吉他旋律和情意绵绵的歌声,那或许是因月色迷离而陷入爱情的男子,正对着心爱的姑娘唱情歌。

这就是我在月夜中看到的朦胧画面。在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宫殿里,我流连忘返于月光下的庭院、大厅和露台。“用甜蜜的遐想填满我的脑海”,梦幻与情感的交织,使我彻底沦陷于这南方的仲夏夜之梦,当我上床睡觉时往往天都快亮了。林德拉萨花园里喷泉哗哗流淌的水声,送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fO1haseGjmisZejugK03gYMrbrI43tzjgYcLc6aVgct7ccYLolRkV0NKwroY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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