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在八月间,周天爵的病情不断加剧,已有病入膏肓之势。如此反常的病情走势,不免令吕贤基心生警惕,难保不是太平军的探子在其中动了手脚。眼下乡勇战斗力尚未成型,城中数千驻防绿营兵多半只存在于纸面上,实际一查,缺编人数高达六成,吃空饷现象比比皆是。因此,周天爵麾下标营是为城中最重要的战力依仗。眼下周天爵重病不起,标营上下人心惶惶,若没有一个拥有足够威望的名将来接替指挥,这支兵马只怕要率先生乱了。
吕贤基分析道:“庐州府为皖地财税重地,不容有失。看样子,胡大人是要请巡抚大人出马了。”
果不其然,八月末,知府衙门传来消息,胡大人已派出快马南下江西,请领兵协防安徽巡抚江忠源回援庐州。江忠源性情忠厚刚烈,又有多年领军经验,咸丰二年曾率部在广西三败太平军,解了桂林府之围,年初又领数千精兵南下江西,在赣江与太平军主力对峙,至今已近半年。眼下庐州府有难,想必巡抚大人也是时候率军回援了。
但听闻此消息后,李鸿章却面露忧虑之色,继而道:“巡抚大人,漕运总督,再加上其部曲,这已然是朝廷在皖赣两省最后的敢战之将、能战之军,眼下都聚集在庐州府,岂不给了贼人一网打尽的机会?”
李鸿章暗自思忖着,却见周遭的士卒,皆面露欣喜之色。人人皆言,巡抚大人大军抵达之时,便是贼人兵马丢盔弃甲之日。在这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中,李鸿章也不便多加猜疑。眼下也只能相信,正在星夜兼程赶回庐州的巡抚大人,胸中已有退敌的万全之策了。
咸丰四年九月,周天爵风寒加剧,最终不治身亡。此时江忠源尚在数百里之外,听闻消息后,李鸿章与吕贤基几乎同时做出了判断:立即封锁周天爵亡故的消息,先稳住城中人心,待到巡抚大人抵达后,再做商议。
只是,没等他们做出布置,知晓此事的庐州知府,立即将此消息通报全军,并再度展示了他涕泪横流的本领:知府大人连夜挥墨写下一片洋洋洒洒的祭文,一面诵读,一面失声痛哭,引得一众将士也不由潸然泪下。随即,在知府衙门的大力操办下,全军在城郊为周天爵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就连四里八乡的农民也扶老携幼前来瞧热闹。到此时,城中千总以上的领兵将领的脸色,已经比头七死者的脸色还要难看了。
吕贤基私下里不住地咒骂道:“这庐州知府当真是个傻子么?大敌当前,大将亡故,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他倒好,一个葬礼大操大办,是生怕贼兵看不出破绽么?”
李鸿章冷冷说道:“眼下也只能当知府大人是好心办了坏事。好在贼兵迟迟未做好攻城准备,此番无疑是他们骄狂轻敌了。”
实际上,直到周天爵风光下葬,城中重新恢复秩序,太平军的主力仍在裕溪口一带集结,仅有少量前锋在巢湖附近活跃,看起来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似乎全然没有将庐州府守军放在眼里,这无疑给了庐州府守军调整部署的时间。据探马回报,眼下江忠源所部精锐千余兵马,已经离庐州府不足百里,明日正午之前便可抵达。届时算上标营、绿营兵及乡勇新军,城中守军总数将达到一万之众,虽然野战无法与贼兵抗衡,但守城无疑绰绰有余。
这数日间,李鸿章也没让乡勇闲着。在他的亲自部署下,乡勇每两到三营为一军,轮番出击,袭扰巢湖一线的太平军前锋,使其不能抵近观察庐州城防。仅三五日间,两军小规模交战不下十次,乡勇损失近二百人,同时也换回太平军人头七十余颗。以两军精锐程度为对比,这一交换比尚在李鸿章的认可范围之内。在有限的时间里,李鸿章也只能将麾下兵马锤炼至此。接下来的鏖战,全军命数如何,就看老天爷的安排了。
咸丰四年九月末,随着无数赭红色大旗在北淝河一线飘扬,城头瞭望的士兵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道:“是巡抚大人!巡抚大人的援兵到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聚拢在城头,只见远方沙尘滚滚,安徽巡抚麾下兵马标志性的赭红色旗帜遍布天际线,士兵们兴奋地欢呼起来。随着庐州大门缓缓开启,在城中军民的夹道欢迎中,上千轻骑跃马入城。当先一匹枣红色大马,马背上的男人肤色黢黑,身形健硕,却偏偏生了一副沧桑的面容。
安徽巡抚江忠源,本是地方团练教头出身,曾在广西军中任职,又受曾国藩推荐,转任地方官员,一路升至安徽巡抚。自太平军起事以来,江忠源已东征西讨多年,斩杀贼兵无数,朝中曾赞其曰“一身转战千里路,一剑能挡百万兵”。有如此文武双兼的能人镇守庐州府,不难理解城中军民为何如此雀跃了,老百姓的安全感还是比较强的。
吕贤基轻声赞叹道:“江大人,真乃英雄气概呀,我在京城多年,所见百官无不死气沉沉的,没想到我大清还是有响当当的好汉的。”
一旁的李鸿章默默注视着进城的大队兵马,脑海中不自主地回想起那日胡元炜身后亲兵的神情,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了。简单的接风宴之后,向来雷厉风行的江忠源立即召集众将,讨论当前军情。
安徽布政使刘裕珍在桌前展开地图,正色道:“大人,请看。”
在江忠源到达前,除胡元炜之外,刘裕珍是为城中官职最高者。周天爵病亡后,由刘裕珍暂时接管标营指挥使一职。根据标营的侦查,太平军前锋在九月中旬便已抵达巢湖,如今已是九月末,太平军主力却迟迟未到。刘裕珍推测,贼兵大约是一时间未能完成整备,此番所谓北伐,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此言一出,帐上众人皆表示认可。这一月以来,太平军每日在长江边大张旗鼓地打造器械、囤积粮仓,却迟迟未有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底气充足的样子。
唯二神色冷峻的人,分别是李鸿章与江忠源。李鸿章一听刘裕珍的分析,便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
江忠源轻轻敲了敲桌面,嗔怒道:“我看是你们把贼兵想的太简单了,以本官在江西与贼兵对阵的经验来看,贼兵行事绝不会如此拖沓。昔日南昌府之围,贼兵三月调兵南下,月末便集结完毕,攻城器械也一并筹备就绪。须知,那时长江水道还有一半在官军手里,贼兵尚能转运如风,眼下贼兵全据长江水道,行军速度怎的反倒迟缓起来了?其中必然有诈啊!”
李鸿章听了,心中暗暗称奇。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人才刚到庐州府,几乎仅凭着直觉就嗅到了战场上的不寻常之处。
吕贤基下令道:“传本官令,今夜选一支轻骑,趁夜色越过贼兵前锋,到他们中军大帐去闹上一番,借此探探他们的虚实。”
帐中的窃窃私语顿时安静了几分,众人面面相觑,做出欲言又止之状,最后还是刘裕珍站了出来,硬着头皮道:“大人,如今城中哪里还有可担此大任之人?”
吕贤基朝李鸿章的方向看了一眼,二人短暂对视片刻,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吕贤基顿时意会,没再言语。江忠源环视帐中许久,见无人敢于出战,也只得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既然如此,我们再来商议一下,各城门的布防情况吧。”
十月,随着太平军各部陆续抵达前线,这场筹备了许久的攻势终于拉开帷幕。在江忠源的居中指挥下,城中守军各部抵挡住了太平军狂风骤雨般的猛攻,但由于庐州府站前准备并不充分,导致守军虽守住了各城门,自身损失却也不在少数。
江忠源一度痛斥各部营官,呵斥道:“这仗是怎么打的!军械老旧,兵员多为老弱,几日下来,守城的死伤,反倒比攻城的多,如此下去,这城还怎么守呢?”
一旁的刘裕珍等江忠源发完脾气之后,才敢上前小声补充道:“大人,以下官这几日的观察,对面的贼兵呢,甚至还未使出全力。下官总担心,他们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江忠源一愣,看着远处如潮水一般退去的太平军,眼中流露出几分忧虑。直到夜深,江忠源仍在听取部曲的军情汇报。李鸿章默默立在城头之上,眺望远处的波光粼粼的北淝河。庐州府前这片地界名唤逍遥津,一千六百多年前,三国曹魏武将张辽曾在此地,以八百骑兵大破孙吴十万大军。而今千年已逝,逍遥津还是那片逍遥津,人间的样貌却早已换了一副光景。
身后传来吕贤基的声音,朗声道:“渐甫兄,可是有心事呀?”
李鸿章回过神来,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帐,忧心忡忡道:“也许是我担心过度了。我以为,江大人此时来庐州,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吕贤基闻言,环顾四周,见旁近无人,这才低声回道:“我也正有此感。江大人虽然了解贼兵,但恐怕并不了解庐州守军情况。全城连像样的战马都凑不出几匹,更别说派出精锐夜袭贼兵大营了。自古以来,夜袭都是非精锐之师不可为之事,眼下城中标营失去了主心骨,能勉强坚守城池就烧高香了。”
李鸿章眉头紧锁,继而道:“我更好奇的是,写信的人为何不将此地实情告知巡抚大人。看塘报,巡抚大人六月便解了南昌府之围,手中握有上万精兵,若真要驰援,也该是领着大军缓缓走大路北上,叫裕溪口的贼兵主力腹背受敌,不能两顾,这才是替庐州府解围的法子。”
吕贤基听出了李鸿章的弦外之音,脸色顿时也变得难看起来,正色道:“除非?”
李鸿章道:“除非,写信的人隐瞒了城中的守备情况,让巡抚大人认为城中守军军备良好,只欠巡抚大人来做主帅,便可领大军击退贼兵。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巡抚大人北上如此仓促,且身边仅有少量轻骑。”
吕贤基问道:“那么你认为那个写信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对巡抚大人有所隐瞒的?”
李鸿章僵硬地笑了笑道:“这个问题,你我不妨去问一问徐吉士。”
吕贤基顿时变了脸色,讥笑道:“渐甫兄,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嘛?”
李鸿章平淡地回道:“我知道。眼下我也只是怀疑,手中并未有明确证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去提醒巡抚大人,当心来自庐州知府衙门的内鬼。”
吕贤基瞪了李鸿章一眼:“你就差直说,庐州知府的大名了。你可知道,构陷朝廷大员,该当何罪?”
李鸿章冷冷道:“在下更清楚,一方父母官阵前倒戈会产生什么后果。此事我已想清楚,无论如何,今夜我便要将此事与巡抚大人说清楚。”
吕贤基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清高,难不成你会以为,此事本官要让你一个人去扛?你现在就去起草一封书信,将此事原委一一说明,我来与巡抚大人谈。你还年轻得很,总该爱惜羽毛才是。”
李鸿章沉默片刻,无奈地笑了笑,向着吕贤基便行了大礼。
正在此时,一声叫人牙酸的摩擦声划破夜空,李鸿章脸色一变,与吕贤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喊道:“城门开了!”
原本寂静的街道顿时变得喧闹起来,无数火把照亮了街道,巡街的官兵和被吵闹声惊醒的百姓惊恐地发现,大批身着太平军军服的士卒分明已经涌上街头,其中甚至掺杂着庐州知府衙门府上的家丁。他们一面挥舞着火把,一面放声高呼道:“官军败了!官军败了!长毛军进城了!”
吕贤基惊慌失措地扑到城墙边,向远处眺望,一名亲随慌慌张张冲上门楼,几乎是在和州府的重演,欲哭无泪地高喊:“大人,庐州知府,也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