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七年,李鸿章的父亲因病去世了。此时,对整个安徽官场早已心灰意冷的李鸿章,干脆以此为由就连承办地方团练的差事也给辞了,上报朝廷要在乡为父丁忧守丧。在居家守丧期间,李鸿章又认真研读了一遍历朝历代之历史,总结分析了历朝历代兴盛衰败之政治得失,期望能从泱泱中华数千年之历史经验中,寻得当下救国救民之良策。
咸丰八年初,太平天国内部内乱已基本平定,这时候洪秀全新提拔上来的一批小将们急于建功,于是又将战争矛头指向了安徽,一时间安徽的战事变得越加严峻起来。不久后,泸州城再次被太平军所攻克,安徽半数地区再次落入敌手。由于李鸿章之前曾率领乡勇团练队伍,数次重创过太平军,太平军刚刚攻破泸州城,就开始重金悬赏捉拿李鸿章,号称无论活人还是死尸,只要找到交上来,必重尚千金。
李鸿章听闻后,不仅冷笑不断,心道,没想我一个小小幕僚的脑瓜壳子,这么值钱啊,以我的官位所得俸禄,怕是十多年的总和,都没有赏金多啊。
自嘲归自嘲,但是内心对目前这山河破碎的局势,李鸿章真的是百感交集,惆怅万千,可现在已无法顾忌那么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必须保住自己与家人的性命,他日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其实绝顶聪明的李鸿章,一早就看到泸州城即将危矣,提早做了准备。此时他早已携带家眷化妆成逃难的百姓,一路辗转飘零,最终也还是平安来到了南昌,投靠到了其长兄李翰章那里。南昌哥哥处还是比较安庆,一来一时半会打不到南昌,二来哥哥此处有将士保护,总比在庐州城,已无兵权的自己,以一己之力,抵挡贼兵万千吧。
此时的李瀚章正在湘军麾下效力,他不失时机地劝李鸿章,也投入湘军效力,于是道:“二弟,你是曾公最得意的门生,你若来投,曾公一定会对你委以重任,以你的才能,也定能在湘军中有一番大作为。在湘军帐下做事,必有你东山再起的一天啊。”
曾国藩与李鸿章、李瀚章二人的父亲李文安,都是道光十八年的同榜进士有同年之谊。李鸿章少年时就曾在其父亲的引荐下,拜入了曾国藩门下学习儒家义理。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高中当年的二甲第十三名丁未科进士,之后李鸿章便进入了翰林院做编修。而当时主持翰林院的朝廷命官正是曾国藩,因此二人的师生之谊渊源极深。李鸿章十分钦佩曾国藩,而曾国藩也对李鸿章极为看重,不止一次的对外声称,合肥李鸿章就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甚至还曾在道光、咸丰两位帝王的面前提过李鸿章的大名,委婉地告诉他们李鸿章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堪大用。
不过,尽管有曾国藩不遗余力的推介,当时位卑言轻的李鸿章,也始终没能引起道光和咸丰两位帝王的重视。而后,曾国藩先后升任礼部侍郎、兵部侍郎等二品大员,不止一次地想要让李鸿章继续在他手下任职办事,然而却都被李鸿章婉拒。后来曾国藩也看出来了,年轻的李鸿章心高气傲,不想一直活在他的羽翼庇护下。想起这些往事,李鸿章内心不禁一阵唏嘘,几年前自己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恩师的羽翼庇护。难道如今竟只有主动钻进恩师的羽翼庇护下才能有出路吗?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见李鸿章没有回话,一直沉默不语低着头,不知有没有听进自己的话。
李瀚章只能继续劝道:“二弟呀,我知道你心高气傲,自认为才能不输于曾公,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作为出来。然而,老话怎么说的,成大事者需三分才能、三分天意、还需三分贵人扶持。”
李鸿章呵呵一笑道:“大哥说的都对,不过你却唯独少说了一点。曾公所组建的是湘军,而我们毕竟是安徽人。就算曾公爱才有意提拔我,然而湘军体系内,乡党纽带关系错综复杂,他手下的人就未必能容得下我们安徽人啊。”
李瀚章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叹息连连。
这几年,李瀚章受朝廷任命一直在江西一带为官,自太平天国暴乱发生后,江西地区很快沦陷,后来被湘军收复部分江西失地,自那之后李瀚章就一直在和湘军体系打交道。对李鸿章刚刚所说的,他是有切身体会的,湘军体系凝聚力极强,但同时排外性也非常强。其他地方的人莫说是被湘军高层重用了,恐怕就是进入湘军体系也很难,但是如果能得道曾公的支持与栽培,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李瀚章问道:“那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呢?”
李鸿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先等等看,再说吧。”
不过,李鸿章虽然在表面上表现的不急不躁,但其实内心当中也急于寻求机会建功立业,只不过他又实在不甘心屈就于湘军体系内寄人篱下。正在李鸿章为难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求恩师曾国藩,在湘军内给自己谋一份差事时,曾国藩却提前派人拿着他的亲笔信找到了这里。
曾国藩在信中没有招揽李鸿章的只言片语,只是邀请他前往长沙一聚。但李鸿章却知道,曾国藩邀请自己去长沙的目的就是为了招揽自己。从南昌到长沙只需两三日便可到达,但李鸿章收到曾国藩的来信后,却足足拖了七天时间才赶到长沙城赴约。见到曾国藩后,李鸿章依然如同求学时一般,恭恭敬敬地对他行弟子礼。师生二人客气了一番后,曾国藩就挥手屏退了其他所有人,只留下李鸿章与自己密语独谈。
这时曾国藩用一双睿智的眼神盯着李鸿章,开门见山地问道:“渐甫啊,我看你还是不太想来我湘军内谋事啊,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顾虑呢?”
李鸿章也不遮这掩着,如实说道:“恩师明鉴,湘军毕竟是以湖南人为裙带关系建立起来的乡党团练,我一个安徽人恐怕不便进来谋事,所以也就没好意思跟恩师您张这个口。”
曾国藩呵呵一笑,然后接着道:“呵呵,只是因为这些?不诚实哦。”
刚落座的李鸿章,又战了起来,给曾国藩行的一个拱手礼,正色道:“学生所说,皆为心里话。”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坐下,你先坐下。我看你真正担心的是,在湘军体系内自己多半会不受重用,而太低的位置,你又不屑于去做。我说的对也不对?”
李鸿章打开折扇轻轻扇了两下,表面上是在用这样的动作遮掩自己心思被曾国藩点破后的尴尬。其实是在故意亮了亮扇面上的那一句:“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的题字给曾国藩看。
曾国藩自然又识破了李鸿章的又一个小心思,不过这次他只是笑而不语,没有点破。
过了一会儿后曾国藩又忽然问道:“我要是没记错,你正三品按察使的官爵,应该一直也没有被朝廷给革除掉吧?”
李鸿章不知曾国藩为何又提到了这一茬,苦笑一声道:“空有官职品阶,而无实权又有什么用呢。”
曾国藩说道:“那你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正三品官员呀,岂同儿戏乎?我请你来湘军,不只是因为看重你的才能。其实还有一点心思,是想借助你这个正三品的安徽籍官员,来帮我应付朝廷的猜忌。”
听到曾国藩这么说,李鸿章已经隐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了。
前年,太平军内部因为争权夺利发生大内乱,太平军“首义八大王”中,天王洪秀全授意北王韦昌辉除掉了东王杨秀清,之后洪秀全又借翼王石达开之手,相继除掉了韦昌辉和燕王秦日刚。再之后石达开看透洪秀全为人,怕被他清算,又带兵出走。太平军内部的这场大内乱致使其实力大损,湘军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几个月内接连取得几次大捷,在去年几乎收复了长江以南被太平军占领的大半失地。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朝廷开始忌惮不断强大的湘军,先是派满人官员接手了大半湘军光复的土地,接着又派八旗、绿营兵南下抢夺湘军的战功,与此同时,咸丰帝还下旨派曾国藩去四川剿匪,意欲架空他这个湘军最高统帅。
当时朝廷正规的八旗、绿营两军与湘军之间矛盾重重,曾国藩左右为难,当时又正好赶上曾父去世,于是曾国藩就以回家为父守丧丁忧为名辞去了湘军统帅一职。曾国藩离开湘军后,八旗、绿营两军与湘军之间的矛盾更加难以调节,这又让太平军给抓住了机会,频繁用兵多次重创八旗、绿营两军。太平军新崛起的小将李秀成,还一举端掉了朝廷在南方地区最大的驻兵地,江南大营。至此,朝廷又彻底慌了,无奈之下,只好又在今年重新请湘军内最有威望的曾国藩出山以稳定局势。
现在,曾国藩有意在湘军内部安插一些其他地区籍贯的人到中高层的位置上,以此来向朝廷表明一种自己绝无异心的态度。不过,曾国藩也不想安插进入自己湘军的那些其他地域籍贯中高层人员,因为有可能会不受自己控制。无疑,自己的这个学生,安徽籍的正三品按察使李鸿章,无疑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选之一。
看到李鸿章恍然的眼神,曾国藩便知道他肯定已经想清楚了其中的错综关系,于是便问道:“渐甫,你该不会不帮我吧?放心吧,如果日后有好机会,我不但不会拦着你去自立门户,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李鸿章皱眉道:“我虽然不是湖南人,但我毕竟与恩师你还有师生之谊,朝廷难道不会对此有所猜忌,恐怕未必会同意吧?”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这倒无妨,我退一步,主动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非湖南籍的朝廷三品大员,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也该给我让一步吧?”
李鸿章想想也是,于是便欣然同意下来。二人又聊了一些最近的战局情况后,李鸿章这才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