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庐州府合肥县的一处田间地头,一群农民乡勇手握长矛正在认真操练,他们队列齐整,目光坚毅,手中长矛的挥刺动作也是有板有眼的,很有气势。如果不是身上穿的都是满是补丁的粗布衣服,恐怕不少不明情况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支久经沙场的朝廷精锐之师。
一个身材精壮,满脸麻子的二十来岁年轻人得意地对李鸿章炫耀道:“李大人,我的这批兄弟们还算可以吧?不是我刘麻子吹牛,要是对上太平军那些瘦猴子,我手下的这些兄弟个个都能以一敌三。”
这名满脸麻子自称是刘麻子年轻人,此刻站在李鸿章面前正在大吹特吹,李鸿章也不拆穿他,就是看着他呵呵笑着。李鸿章低头摆弄着他刚刚托人买回来的一把新式洋枪,对刘麻子的话似乎充耳未闻,也没说什么。
见李鸿章不置可否毫无表示,刘麻子有些急了,凑到李鸿章耳边小声说道:“李大人,兄弟们每日辛苦操练,你倒是说几句鼓舞的话呀。”
李鸿章抬起头来用手里的洋枪,抵在刘麻子胸前,问道:“刘麻子,我问你,你手下的兄弟们有谁能抵挡住洋枪的一发子弹?”
刘麻子一下愣住了,无奈道:“这……李大人哟,你是我的青天大老爷啊,这不是难为人嘛,都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着洋枪洋炮啊,莫要拿小的嬉笑呀。”
李鸿章正色道:“你也察觉到我在嬉笑你啊?我以为你察觉不到呢。”
刘麻子道:“小的这长的虽是个狗脑子,但是还是有点东西的。”
李鸿章移开枪口,笑着拍了拍刘麻子的肩膀道:“好啦,不与你说笑了,我跟你讲哟,如今战争遭遇不似百年前了,想要取胜还是需要先进的新武器,以及先进的操练办法与时俱进才行啊。”
刘麻子一脸疑惑道:“大人,与时俱进是不是跟推陈出新是一个意思?”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行啊,刘麻子,看来你最近把我的话听了进去,多读点数就一定有进步,孺子可教也!”
听到李鸿章的夸赞,刘麻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接着,李鸿章又问道:“对了,刘麻子,你就没有文雅一点儿的大名吗?”
刘麻子憨憨一笑道:“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文雅的大名,我刚出生不久就得了天花,侥幸活下来后就留了一脸麻子,所以就一直被人叫做刘麻子。而且,我娘说了,贱名好养活,这不,我就躲过了一场天花瘟疫嘛。”
李鸿章正色道:“我来给你取一个文雅一些的大名吧。”
说着,李鸿章略一思忖,俯身用手指在土地上写下了“刘铭传”三个字,并对刘麻子解释道:“‘铭’为铭记铭刻之意,‘传’为千古流传之意,本官希望你能有一番大作为,铭刻青史,千古流传!”
刘麻子念了几遍李鸿章给他取的新名字,十分满意道:“刘铭传、刘铭传,大人不愧是有文化的读书人,取的名字就是比刘麻子三个字好听多了。”
二人正说着话,另一名年近三十身材微胖的男人,匆匆走了过来,刘麻子得意地告诉来人,李大人帮他取了一个“刘铭传”的新名字。
来人名叫张树生,也是土生土长的庐州府合肥县人氏,与李鸿章、刘铭传都是同乡,不过三人的出身却各不相同。李鸿章是官宦之家出身这自不必多表。刘铭传则是农民苦出身,虽是农民但其家中却无一亩土地,其父早亡,他几个哥哥靠给地主家做工为生,在此期间,几个兄长省吃俭用供养年纪最小的刘铭传上过两年学。刘铭传长大后身强力壮,后来又纠集了一帮胆子大的穷兄弟们,开始靠着贩卖私盐为生。当得知李鸿章在本地办团练后,刘铭传就领着他的那一帮穷兄弟们加入了进来,为的就是希望能自战场上博取战功进而改变穷苦的命运。而张树生则是地主乡绅出身,他家中有良田万顷,可收十万担租,颇有积财。两年前太平军占领庐州府后,从张树生他们这些地主乡绅手里搜刮了不少钱财,其父也死于那场战乱。因此张树生对太平军恨之入骨,得知同乡李鸿章一直在组织乡勇团练抗击太平军后,不但捐献了大笔钱粮,还主动前来投靠加入进来。
刘铭传、张树生都是李鸿章通过长时间的细致观察、考验,挖掘出来的两大人才。刘铭传勇猛果敢,更善带兵打仗,张树生办差事无巨细,考虑事情更为谨慎全面。这二人对李鸿章也都十分忠诚、信服,现在他们都是李鸿章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张树生来到李鸿章面前后,恭敬地将自己刚刚采办回来的一批西洋武器清单递交上去。李鸿章扫了一眼清单上的内容后,心中略微有些失望。尽管之前就对西洋武器的价格有了一定的了解,但还是觉得这些洋枪洋炮简直太贵了!
刘铭传也伸头看了一眼,不禁惊呼出声道:“一支洋枪竟要十两银子,就连两百颗小小的子弹,也需要十两银子?那帮洋人这特么的简直太黑了,他们分明就是明抢嘛!”
要知道,一户自家有些微薄土地的农户,全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只有区区十两左右而已。而那些没有自己土地的佃户的农户,除去给地主交租外,一家人一年的收入甚至区区三四两银子,甚至更少!
李鸿章暗暗咬着牙说道:“贵也得买啊!谁让咱们大清国自己造不出来呢。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咱们大清国能够造出自己的枪炮!”
一旁的张树生也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们觉得枪弹已经够贵了,可是洋人手里那些真正又贵又好的军火兵器还多着呢。卖给我们枪弹的那个洋人还说了,他们还有一种能在二三十里外打穿三尺城墙的超级大炮,价值八万两白银。”
刘铭传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道:“什么?这怎么可能,那个洋人不是在吹牛吧?”
张树生道:“洋人再能吹牛,还能有你刘大将军吹牛啊。”
刘铭传微微怒斥道:“敢取消我,跟你急。”
李鸿章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玩笑而已,不比争执。咱们言归正传,你们自不必怀疑,尽管我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情,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洋人的技术与能力,真的领先我大清国太多太多了,我们现在根本跟人家,不是一个军事量级层面上对话。”
刘铭传和张树生听罢,无不叹气握拳,却又无可奈何。
接着李鸿章又看向那群正在刻苦训练的乡勇队伍,意味深长地对刘铭传和张树生两人说道:“所以我才一再告诫你们,不要只将目光放在区区两淮之地,将来我们的使命会更大,要把目光放的更宽、更广、更远!”
刘铭传和张树生二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刘铭传还活学活用地回道:“我明白了,大人,就像你刚才教训我的,我们要与时俱进。”
李鸿章再次肯定道:“对嘛,孺子确实可教。”
三人正说着话,安徽知府福济又派人找了过来。一看到巡抚派来的官差,刘铭传和张树生,以及那些正在训练的乡勇眼里,同时露出了一丝不屑和厌烦。李鸿章被冷落后,他带兵打仗的实权虽然被收回,但是朝廷还时允许他可以继续在两淮地区募兵办团练。这桌是不算是一个什么好差事,因为地方团练得不到朝廷的任何拨款,需要地方团练大臣说服地方士绅富户进行募捐,兵械粮饷都需要自给自足。
而等李鸿章好不容易招募并训练好了一批团练新兵后,就又要交给深受朝廷器重的满族八旗将领,去带领着到战场上杀敌立功。苦劳是李鸿章这个汉人臣子的,功劳却是满族将领的。这无异于是在给别人作嫁衣裳,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安徽巡抚福济虽然个人也比较看重李鸿章的能力,但说到底福济本人也是出身满族八旗子弟。对安徽官场上的满汉之争,说到底福济的立场还是更加偏向于他们满族官员那一边。而那些被满人将领从李鸿章这里要走的乡勇团练队伍,其实也很不好过,每当有危险时,那些满人将领不舍得让他们的嫡系八旗兵去冲锋陷阵,而总是驱使这些非自己嫡系的乡勇团练队伍去打头阵。而到了时候论功行赏的时候,八旗兵又成了最先摘桃子的那一批人。
李鸿章对于自己,以及自己训练出来的那些乡勇团练士兵的不平等遭遇,其实看得也非常明白,这种种一切,其实就是整个大清帝国官场,历来满汉之争的一个缩影罢了。
想起这些官场上的烂事,李鸿章不禁冷笑一声,对于那些只顾自己蝇头小利而枉顾整个国家社稷的小人十分不屑。但话又说回来,他不屑归不屑,但该面对的也总要去面对。甚至在很多时候还要虚与委蛇地笑脸迎人去面对。
很显然,今天这个安徽巡抚派来的官差又是来向李鸿章伸手要人的。李鸿章用眼神示意张树生赶紧去把他们刚刚采购来的洋枪洋炮给藏好。将来人迎进自己府上后,不等此人还未开口,李鸿章就向他诉了一堆苦,托此人转告安徽巡抚福济,自己最近办团练所需的经费有很大缺口。人员欠饷、兵器不足,亟待巡抚大人能从朝廷府库中给拨些银两出来救急。福济派来的这名官差尽管听出了李鸿章的话外之音,但职责在身还是厚着脸皮说出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二人互相扯皮了半天后,那名官差也只领了百十来人,悻悻地回去给安徽巡抚福济交差了。自从李鸿章被排挤出安徽的军事体系后,近一段时间以来,安徽的战事又开始逐渐呈现出对朝廷一方的不利局势。然而即便如此,那些满人官员依然对李鸿章戒心重重,对他的排挤丝毫不减。对此李鸿章也只能在心里无奈地感慨一句:官场如此黑暗,朝廷又岂有不败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