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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列车缓慢地穿出幽长的县界隧道,雪国的地域立即出现在岛村面前。夜空里弥漫着一层朦胧的白光,像是地面覆盖的雪光反射在空中的景象。

在一间简陋的信号所前,列车徐徐地停靠下来。坐在岛村对面的那位女孩马上起身,推开了岛村座位旁的那扇车窗。一股寒气顿时从窗口扑面而来。女孩的身子优雅地转向了车窗,将她的头探出了窗外。她朝着轨道旁不远处的雪地高声喊道:“站长,是您在那里吗?”

雪地上出现了一个拎着一盏提灯的男人,他正踩着积雪朝列车慢慢地走过来。等他离得稍微近了一些,岛村才看清这个男人的装束:一条厚厚的围巾将他的鼻梁和脖子一起裹得十分严实,两片松垂下来的帽耳将他的两只耳朵捂住,时而又被冷风微微掀起。

岛村禁不住皱起眉头:现在这时节不至于这么冷吧!他的目光朝着更远一边的山脚飘忽。山脚的那片空地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排十分简陋的木板房,沉穆而冷清。岛村想,这些板房应该就是铁路工人们平时在这里的栖身之地了吧。深沉的夜色正在将它们和地面的积雪慢慢吞没。

“站长您好,我是叶子,您还认识我吗?”

“叶子小姐,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天气真冷啊,你,这是要回家吗?”

“是的,我正好坐这趟火车回家。我知道我弟弟在您这里工作,给您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您对他的照顾。”

“哎,你看看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偏僻啦。像我们这样的成年人都很难忍受寂寞,何况是你弟弟那样的年青人。”

“对,对,我弟弟现在就像一个小孩,所以还得拜托站长您多多提携他啊。”

“没问题啊,我也看好小伙子工作方面的那股热情劲。只要这里开始忙起来了他就会过得更充实。你还记得去年那场大雪吧,雪崩简直成了这儿的家常便饭。只要一有火车抛锚,附近的老乡们都会忙着给乘客们端茶送水。”

“站长您穿得可真暖和,我弟弟前两天给我写信说,他都还没有穿西式背心呢!”

“哈哈,我早就穿了四件衣服了。你弟弟他们那些小伙子就不一样啦,他们只要感到冷就会不停地喝酒。你瞧,现在他们好多人都感冒了,现在正躺在板房的被窝里呢!”

站长微笑着,将手里的提灯朝上一举,又朝着板房的方向晃动了几下。

“啊?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我弟弟也经常喝酒吗?”

“你弟弟啊,他倒是个例外,不喜欢喝酒。”

“您这是准备下班回家了吗?”

“哎,我本来不想回去的。可是前几天身体受了一点小伤,每天都得去看医生啊!”

“那,您的伤不要紧吧?”

站长摇了摇头,他似乎对这番闲聊感觉到几分不耐烦了。天气实在太冷了,就算他的和服外面还裹了一件外套,他也有些经受不住这股肃杀的寒意。

“叶子,我得走了,你一路多保重!”

站长打算结束和女孩的对话,说完就慢慢地转身。

叶子的目光有些不甘地在站长身后又环视了一遍,叹息道:“我还以为我弟弟会和您一起过来呢。我弟弟在这里的工作与生活,真的就拜托站长您了!”

一缕冰凉的冷风将她略带几分凄哀的话音吹散在了苍茫的夜空里,又飘进了岛村的耳朵里。岛村的心弦禁不住为这阵清凉的声音撩拨了一下。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汽笛声,列车重新缓慢地启动了。但女孩似乎还不愿意将自己的上半身从车窗外缩回来。站长的背影顺着铁轨边慢慢地前移,很快前行的列车就超过他了。女孩立即冲站长喊道:“站长,麻烦您告诉我弟弟好吗,让他下次休假一定要回家一趟!”

“好的,我记住了!”站长抬起头,朝着女孩逐渐远去的脸庞大声回答。

女孩这才稍有几分释怀地将身子缩回了车厢。她关好车窗,两腮早已被冻得一片通红。她便用双手捧着这样的脸庞,或许这样能感觉到暖和一些。

这片山还属于县界管辖。岛村看到前面的山脚下停靠着三辆扫雪车,想来它们就是专门供暴雪来临时使用的。在这条隧道南北的两个出口,政府早就增设了可以通过电力进行控制的雪崩报警线。每年到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季节,都会有五千多名扫雪工以及两千多名年轻力壮的消防队员在这里值守候命。

刚才岛村一直在倾听女孩和站长的对话。他现在总算知道了女孩名叫叶子,她有一个弟弟,今年冬天刚刚开始就来到了这个铁路信号所工作。照眼下的情形,这个地方马上又会陷入暴风雪的包围之中。就连岛村自己也说不清,他何以要对这个女孩的一切事情都越来越充满兴趣。

但对面这个女孩真的是“女孩”吗?岛村正在遐想的内心又忍不住怀疑起来。他一直都有注意靠在叶子身边的那个男人,他究竟是叶子的什么人呢?岛村却无法猜透。看两个人的举止很像一对夫妻。那男人看起来病得很重,女孩对他的照顾在岛村看来说不出的体贴和细致。于是岛村又想,照顾病人自然很容易突破男女之间的那些界限,叶子在照顾这个比她年长很多的男人时表现得反倒像一位慈母般温柔,所以他俩看起来像夫妻也就不足为奇了。

假如让这个男人马上从女孩身边消失,叶子的一颦一笑,分明就是一个女孩啊!岛村不时好奇地看一眼女孩,内心竟然多了几分莫名的感伤。

岛村的思绪突然回到了三个小时之前。当时的他百无聊赖,浑浊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不停扭动的左手食指。他这才想起,自己这趟出行是要去见一个女人。此刻他很想将那个女人的容貌从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来。但是,他越是努力,女人的样子越是模糊。他挣扎在这种亦真亦幻的回忆中,只有这根手指上残余的几许触感可以让他的心飘在那个女人的身畔,哪怕她离他有多么遥远。他这么一想,便情不自禁地将这根手指放在鼻孔上深深地嗅了一下。之后,他竟然毫无意识地用这根手指在车窗的玻璃上画起了一道道横杠。就在这时,不知是何缘故,有一只女人的眼睛突然清晰地跳在玻璃上。他惊讶得几乎要喊叫出来。出现这样的幻觉,大概是他的心早飞到那个远处了吧。等他定睛再看时,那只眼睛已经消失了。车窗玻璃上映照出的那张脸,正是他对面座位那个女孩的面容。外面的黄昏变得越来越浓厚,车厢里终于开灯了。在灯光的照耀下,车窗的玻璃就变成了一面镜子。然而车厢里正供着暖气,有一层极薄的水雾黏在了玻璃上面。在岛村用手指将车窗的玻璃擦得明亮之前,他的眼前其实并无那面镜子的存在。

那面玻璃只是将女孩的一只眼睛映了上去,这反倒让女孩的美更令岛村着迷。

于是岛村让自己的脸慢慢地贴向车窗,这样就让他离车窗更近了一些。他装出一副要抒发旅途愁绪的样子去欣赏车窗外逐渐模糊的黄昏,却不停地用手掌悄悄地擦拭着玻璃上的水雾。

女孩的上身微微地倾斜了一些,低垂眉目,静静地注视着躺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对男人的一腔挚爱,从她凝视男人时严肃的眼神和分外细致的动作中就可以看出。男人躺在那里时,他的头刚好斜靠着车窗,两条腿微微弯曲着,搭在女孩的旁边。这刚好是一个三等票车厢,因此岛村的座位并没有正对着两个人,而是稍微斜对了一些。这样一来,斜躺着的男人也将他的半边脸映在了车窗上。

虽然岛村与女孩斜对着,但这并不妨碍他很轻松就可以正视她的脸庞。只不过在这两人刚刚上车时,岛村就被女孩的绝美容颜迷住了。他眼神慌乱地低下头去,便是在这个低头的瞬间,他看见女孩紧紧地握着男人一双发黄的手。看到这样的情形,岛村偷看女孩的目光免不得顾虑起来。

男人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女孩的胸脯,病容变得稍微平和了一些,一股幸福的感觉从他瘦弱虚无的身体里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岛村看到男人的围巾有一段被压在头底下,另一段绕过鼻梁,缠住了他的脸庞,又将他的嘴巴捂得密不透风。他似乎在刻意地保护自己的脸部。列车的偶尔颠簸会让男人裹得很紧的围巾不时松脱下来,将他的鼻子遮住。这时,男人的眼珠刚刚动了一下,女孩立即动作温柔而又熟稔地帮他将围巾重新缠好。这番单纯的动作不断地在岛村的眼前重复着,不免让岛村的内心像猫抓一样。不仅仅是这些,男人的两条腿上还搭着一件外套,只要这件外套稍微往下掉一点,女孩就会立即将它提起来重新盖上。眼前的一切让岛村感觉到如此和谐,仿佛这两人早已忽略了男女之间的矜持,要携手共赴没有边界的远方。此情此景,哪怕是弥漫着几分愁绪,也没有让岛村感受到丝毫的酸楚。他甚至觉得,他看到的不过是从玻璃窗上飘过来的幻境而已。

黄昏里的风景朝着车窗不断地往后闪退着。这时从玻璃窗表面闪现的这阵虚像与窗外闪退的实景构成了一幕电影里经常见到的叠影,仿佛影片里的人物与这些背景毫无联系。这些人物的幻像呈现得越来越清晰,反倒是山野里的景物在逐渐深沉的黄昏中形成了一条朦胧的奔腾的河流。两种景象又慢慢地交融在一起,呈现在岛村眼帘的是一个超越现实的幻境。这时,山野间远近闪烁的灯火将女孩的面容映得十分斑斓,那种令人无法描摹的美,让岛村的内心也跟着融化在了这片光亮中。

在更远一些山峰的上空,还飘着些许晚霞流萤似的余光。这些景致不断地在车窗外摇曳,朝着远处慢慢消退,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却又变得模糊不已。虽然火车一直在向前飞奔,但此时这片沉寂的山野在岛村的眼里又平添了几分朴实。由于车窗外没有任何令他眼前一亮的景物,有一股庞大的感情河流反而在他的内心激荡起来。他自然知道,这股暗流完全是由于车窗玻璃上闪烁的那张女孩的脸引起的。窗外早成暮色的黄昏被映在玻璃上的身影遮掩,然而,这些模糊的景致又在女孩的身影四周不停游动,让人感觉女孩的脸顿时透明起来。这真的是一张透明的脸吗?这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因为连绵不断的暮景透过车窗,与女孩映在玻璃上的面庞交织在一起,就如同真的从她的脸庞掠过,仔细看时,却又更让人捉摸不定。

车厢里的灯光也是十分昏暗。玻璃上的投影没有任何反光,肯定不比真的镜子清晰。岛村却看得越来越出神,竟然渐渐忘记了这扇车窗的存在,只感觉女孩的身影陷入深沉的暮色中,如同流絮一样飘忽不定。

此刻,灯光静静地照着女孩的脸颊。玻璃窗上虽然还是弥漫着一层水雾,但依旧无法遮挡车窗外一片片稍纵即逝的灯火。女孩的映像一直安然地保持在这片灯火里,当它们从女孩的脸庞迅疾地掠过时,这道映像模糊了。突然,似有一道极冷的光束从远处投射过来,顿时又将她眸子的周遭映得朦朦胧胧的。也便是在这个瞬息,她的眼眸与灯光融合在了一起,宛如一只闪闪发光的夜虫在夕阳的余晖里翩跹起舞,柔媚且美艳。

叶子整个心思都沉浸在病人这里,丝毫也没有觉察岛村的窥探。岛村不由得有些黯然,就算女孩这时突然转脸到这边,与他四目相对时,她也不会留意到自己投在玻璃窗上的倩影,更何况是这位一直盯着窗外的陌生的男人呢?

但岛村并没有为自己如此长久地窥视女孩而感到丝毫羞愧,他早已被暮色与玻璃窗共同交融出来的这幕超现实的景象摄取了魂魄。更激发岛村强烈好奇心的是,叶子适才在和站长交谈时那份极致的严肃感与她这副温婉的形象完全不符。

信号所离火车越来越远,车窗外已经完全跌入黑暗之中。先前车窗上闪现的那些生动的景色,也一同被夜色吸走了。没有了这些景物的点缀,车窗就很难再吸引岛村的兴趣了。更何况,尽管叶子那张无限温柔的脸还摇曳在车窗上,但她的眼神在看别人时却显得和窗外的空气一样冰冷,这让岛村正在擦拭车窗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三十多分钟以后,列车在一个站点停了下来。就在岛村收拾起行李准备下车时,他惊讶地发现女孩竟然搀扶着男人,慢慢地站起来,看样子也要在这一站下车。岛村的心又扑通地跳了一下,他似乎预感自己和女孩的交集还会继续下去。他转过头,一股森然的寒气从站台迎面扑来,这股寒气顿时让岛村清醒了几分,他一想到刚才在火车上对女孩一直偷窥的行为,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于是他低着头下了车,朝着火车的前面迈步疾行。

在他的身后,叶子一只手牵着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他们正准备跨过铁轨时,一个站务员在他们对面摇旗呐喊着,让他们停在原地。

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车轮滚动的声音,一列很长的火车从黑暗中驶了过来。听到响动的岛村再回眸时,两人的身影已经被火车挡住了。

客栈的老板正在出站口等着岛村。他裹着一身厚厚的冬装,两只耳朵也被帽耳全部遮住,脚上是一双十分结实的胶制筒靴。他这身着装,让不晓得他身份的人以为他是一名救火队员。在候车室的窗畔,一位披着蓝色斗篷的女人正焦急地眺望着铁轨那边,她的脸庞被一块头巾虚掩住,让岛村看不真切她的样子。

这是岛村第一次在冬天时来雪国,他的身体上还洋溢着火车里的那股暖气,所以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冷。但当地人这副过冬的装束还是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着老板,半开着玩笑:“天啊,不穿这么厚真的会冷死在这里吗?”

“是啊,你瞧瞧,我们每个人都这么穿了。你很快就能感受到,雪晴前的头一晚还会更冷。没准今天晚上就是零下几度了。”

“哈哈,不会吧?我一点没感觉到像是零下的温度。”

车站的屋檐上挂满了一支支晶莹剔透的冰柱,岛村望了它们一眼,猫着腰钻进了客栈老板的轿车。雪国每户人家的房屋都建造得特别低矮,此刻在浓厚的夜色压迫之下,这些房屋仿佛变得更矮小了。岛村坐在车里,感觉这片村子就快要无声无息地坠入一个无底的黑洞里。

“我现在终于有点感觉了,我的手碰到哪里都是冷冰冰的。”

“这简直是小儿科了,去年最冷时,气温只有零下二十多度。”

“那么雪肯定很厚了。”

“肯定啦,你瞧外面的积雪,平时都超过了七八尺,要是遇到雪暴天气会有一丈多深!”

“听你这么说,还有一场大雪马上要来了?”

“那是一定的啦!你看面前这些积雪还是前几天下的呢,都快融化完了,没有一尺厚了。”

“剩下的还要几天才能全部融化呢?”

“老天爷的事,谁能说得准?也许明天就会来一场更大的雪呢。”

岛村这才想起,现在已经到了十二月的上旬。

这次来雪国之前,岛村已经感冒了好几天了。冷空气猛地往他鼻孔里灌着,很快让他的鼻塞变得通透起来,鼻涕将他鼻子里的脏东西不停地冲洗出来,让他觉得头顶也一阵阵发凉。

“老师傅家的那个女孩,她还在这里吗?”

“在的,在的。刚才她不就在车站那边吗?就是披着蓝色斗篷的那个女孩,你难道没有看到她?”

“看是看见了,倒没想到是她呢……一会儿您能让她过来吗?”

“你是说今天晚上吗?”

“对,就今晚,行吗?”

“哦,今晚恐怕有些不巧了。我听说是老师傅的儿子回来了,她刚才就是去接车的。”

通过和客栈老板的交谈岛村才知道,原来在列车上遇到的叶子陪护着的那个病人,竟然是老师傅的儿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叶子和那个男人会和他这次专程来见面的女人有关联。

了解到这些以后,岛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这几个人和他的关系看似奇妙,其实又算不得什么。但是,岛村反而对自己感到困惑,他为什么对此一点都不觉得惊奇呢?

岛村的内心慢慢地泛起了涟漪。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位一直被感知于他指头上的女人与这个一直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人一定存在着某种深深的联系,而且她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发生。岛村在做这番设想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从列车上的那段漫长的幻境中逃离出来了。此刻的他变得无比清醒,他的内心在自言自语:“难不成那些早已流逝的暮景,就和流逝的时光一样,象征着同样一种命运吗?”

岛村即将要下榻的这家客栈名为“温泉客栈”。每年滑雪季节开始的这段时间,都是客栈生意最冷清的时候。岛村将旅途带来的一身疲惫全都泡进了室内温泉里。等他浑身舒坦地从温泉池起来时,客栈里外早已是一片静谧。他穿过破旧的走廊往自己房间里走着,虽然脚步落下时很轻,但还是震得一排玻璃门嗡嗡地颤动着。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就是账房,岛村无意中往那里望了一下,目光顿时在冷空气中凝固了。一个女子袅娜地站在账房的门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乌黑的地板上铺了很宽的一层,让岛村的心里变得一片冰冷。

这一层服饰的下摆已经向岛村做了明示,这女人终于还是去做艺伎了!他内心的震惊让笼罩着心灵的那股寒气又甚了几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她。女人似乎并没有打算移步过来迎接他。尽管两人相隔了好几米的距离,但岛村仍然从女人婀娜的身姿上感受到了几分诚挚的深情。她既然要欲迎还羞,岛村便自己迈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静静地站在女人旁边,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女人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她脸上的粉黛施得太浓了,她本想露出一分微笑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欣喜,但这副惨白的艺伎妆反倒让她的神情变得格外丧气。于是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却似心有灵犀般朝岛村的房间走去。

经过第一次的见面之后,他们彼此都非常熟悉了。但自从上次分别之后,岛村从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有来找过她,更没有遵守他的诺言给女人寄一些舞蹈技巧方面的书籍。这让女人常常觉得,这个男人不过当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早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来之前,岛村早就在肚子里打下了一篇接一篇的腹稿,准备见面之后用来向她道歉。但此刻他发现这些准备都是多余的了,女人似乎根本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他们在一起朝岛村房间走去时,女人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从女人这些细微的神态中感受到,女人对自己的爱慕并没有半点减弱。于是他决定不用向她解释什么了,或许不解释更能体现自己对她的那份同样的诚挚之情。女人的宽容已经让他完全折服,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美妙而令人兴奋的期待。等走到楼梯口时,他倏地将自己的左手伸到了女人的眼际,竖起了拳头上的那根食指:

“这根指头,它好想你啊。”

“你不是在逗我吧?”

女人紧紧地握着这根指头,就像攥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上楼了。进了岛村的房间,女人这才在被炉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那根手指。她的面颊不知是因为娇羞还是兴奋,显得红扑扑的,但她又想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很快又慌忙抓住了岛村的右手:

“它真的一直在想我吗?”

岛村将右手从女人柔滑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伸进被炉里暖和了一下,又将左手握成的拳头轻轻一扬:

“笨蛋,是左手啊。”

“我知道嘛,就是它最想我了。”

她对自己的这个小小的失误丝毫不介意,抿着嘴吃吃地笑着。很快岛村左手的拳头就被她一点点地掰开了,再将这只非常结实的巴掌贴在了她的脸上。

“我就知道,它比你有良心。”

“你的头发为何这么凉?上次也没感觉这么冰凉啊。”

“我想,可能是你们东京没下雪的缘故吧。”

“虽然那时你说我们不见面了,但我一直都不相信你真会那么想。不然的话,我怎会年底选这么一个寒冷的日子来看你呢?”

岛村第一次来雪国的时候,雪崩的季节早已远去了。大地上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嫩绿的生机勃勃景象。每年登山最好的时节已经来了。很快,我们就不能在饭桌上品尝到通草新芽鲜嫩的味道了。

岛村是一个标准的登山爱好者。喜欢这项运动的原因,一方面是他每天的确很清闲,另一方面,他也想通过回归自然的方式来保持住自己内心很容易遗失的那个真实的自我。所以爬山就成了他生活中最常见的一件事。那一次,他一连在县界的山里独处了一个礼拜。那天晚上,当他一身疲惫回到温泉浴场时,内心却显得非常躁动,于是就差了一个女服务员去帮他找一名艺伎。然而,这名女服务员却告诉他,这个村里的艺伎加起来也只有十二三个。那天正好是一条新铁路竣工的庆祝典礼,村子里的全部旅社和戏社都用来举办宴席了,艺伎们都被叫到宴会上服务去了,根本无暇来伺候他。岛村正觉得扫兴时,女服务员又说道,村里教舞蹈和三弦琴的老师傅家有个女孩,现在正在宴会上帮忙,她只有两三个节目的表演任务,等她回来,兴许可以满足岛村的兴致。岛村赶紧又打探了一番这个女孩的情况。女服务员三言两语就将她的情况介绍清楚了:这位三弦琴师傅家的女孩并不是艺伎,只会在村里的大型宴会忙不过来时才去支援一下表演。因为村里的年轻女孩本来就少,那些中年女人对跳舞又没有兴趣,这样的话,那些年轻的女孩就显得非常珍贵了。三弦琴师傅家的这个女孩,虽然并不会经常到客栈的房间里应召,但早就算不得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

岛村觉得这位女服务员是在逗他乐子,所以很快就将这档事抛在了脑后。但没想到他整整郁闷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女服务员竟然将这女孩带到了他的面前。看着面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岛村顿时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正襟危坐。女服务员正要离去,少女似乎有几分紧张,拉着服务员的袖口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了。

映在岛村眼帘里的这位女孩就像刚刚从冰池里出浴似的,浑身上下洁净得没有丝毫瑕疵,甚至能让岛村联想到她的脚趾缝里也是一尘不染的。岛村不由得对自己的眼睛充满了怀疑,难道是他的眼睛刚刚被苍翠的青山洗涤过,才让他看见这个女孩时觉得她无比干净吗?

女孩却是一身艺伎的穿扮——只着了一件单衣,衣服下面没有拖在地板上的下摆,这足以说明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艺伎。这身柔软薄滑的单衣与她姣好的身材相得益彰,唯有那条看起来似乎很昂贵的宽大腰带与她的柳腰明显不合。她坐在岛村的面前,竟然有一点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味道。

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闲聊一些村里的轶事。女服务员却搭不上话,便起身告辞,离开了房间。她一走,反倒是岛村所希望的。但女孩似乎对村子也不熟悉,竟然连每天都看到的几座山的名字也说不完全,岛村不免有几分扫兴。但女孩随后聊起了她的身世。原来雪国就是她的出生地,后来去东京做过几年舞伎,一个男人为她赎了身。她原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的命运会发生转变,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名日本舞老师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但没想到一年半之后,为她赎身的恩主就死掉了。岛村免不得想,她真正的人生也许是从她的恩主去世时才开始计算吧。但对于这段经历,她并没有想要马上告诉岛村的意思。她告诉岛村自己只有十九岁,岛村有几分不信,总觉得她起码是二十一二岁的年龄。后来她又和岛村聊起了一些歌舞伎的事情,这才让岛村的内心重新获得了一些慰藉。和岛村相比,女孩对歌舞伎明星的艺术特点和传闻了解得更多,她似乎一直都找不到与她有这方面共同兴趣的人,所以聊起这些事来竟然滔滔不绝。这样一直聊着,免不得就将她曾经作为风尘女子的坦诚个性表露出来。看得出来,她十分善于把握男人的内心。虽然是这样,岛村一开始还是宁愿将她看作是一位正常的普通女孩。来县界一个礼拜,他每天都在爬山,很久没有这样和别人闲聊了。于是他内心的热情很快就被这个女孩点燃了。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个女孩至少可以成为他的一个知己,他可以用自己这几日在山里面得到的一些感伤来引起这女孩的共鸣。

第二天下午,女孩将过道上的一些浴具收拾好,顺势就走进了岛村的房间。

她刚准备坐下来,岛村就突然开口,请她帮忙为自己找一个艺伎。

“你真要我帮忙做这个吗?”

“你认为我在骗你吗?”

“你太恶心了!你怎么能喊我干这种事情呢?”

女孩显得非常愤怒,她伫立在窗前,慌乱地盯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脸颊也因为生气而变得通红。

“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地方没有艺伎。”

“你骗不了我!我知道有!”

“没有就是没有!”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愤懑得一屁股坐在窗台上,“你不能强迫我去做这些事。现在艺伎们都没有空,而且老实说,我们这个客栈是不提供这项服务的。你要不信,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晓得了。”

“算我求你了嘛,给我找一个来好不好?”

“我为什么非要帮你做这件事?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本来我想让你来代替她们,可是我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我怎么可能向自己的朋友提出求欢这种无理要求呢?”

“我们这么快就成朋友了吗?”女孩这句话带着几分孩子气,紧接着又抱怨道,“你真不要脸,竟然叫一个朋友帮你做这事。”

“找艺伎难道就丢人了吗?哎,这几天登山是让我的身体变得好一些了,可我的心里还是非常郁闷,哪怕现在和你聊天,我还是感觉不开心。”

女孩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是埋头不语了。岛村见她心软了几分,便越发耍起了男人的无赖。岛村想,这女孩知书达理,性格也很温柔,她的习惯里绝对没有刁蛮两个字。而此刻,但见她紧锁着两条黛眉,眼帘轻垂,每一寸神态都流溢出一种娇滴滴而又可人的样子。女孩一直被岛村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她的脸轻轻动了几下,脸颊的两片红晕变得更浓了。

“那么,总得挑一个你喜欢的才行。”

“这就得靠你了啊。我只是一个刚来这里的外地人,怎么晓得哪个艺伎最漂亮呢?”

“我明白了,你就喜欢漂亮的嘛。”

“实在不行,年纪小一点也行。年轻女孩嘛,哪方面都会有保障一些啦,至少要像你这样懂得聊天。笨一点不要紧,但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至于你,如果我想找人说心里话了,我就去找你,好吗?”

“哼,我才不愿意。”

“别生气好吗?”

“我说真的,如果我再来你这里,我就是小狗!”

“哎,你怎么还不懂我的心思呢?我真的只想和你做一对知己,不想和你有身体上的关系。”

“你真是一个稀有的男人!”

“我知道,要是我们突破了身体这个底限,也许你明天就不愿意见我了,我们再谈心也会很尴尬的。我来这里七八天了,难得遇到一个像你这样投缘的女孩。所以我真的希望我们一直保持这种纯洁的关系;而且,你也不要因为我是一个游客就有所芥蒂。”

“好吧,我相信你。”

“这不就对了嘛。我给你举个例子,如果我自己挑选的一个艺伎是你非常讨厌的类型,以后你见了我也会看不上我的。但假如是你给我挑选的,至少你看得顺眼的,就不至于笑话我没有欣赏水平了。”

“哼,你想得倒美!”女孩咕噜了一句,将脸扭到另一边去了,“你说的,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如果只是想找一个女人来过夜,肯定会十分败兴的,这种感情连一夜情也不如!”

“哎,想来也是这么一个理。我虽然是在港市出生的,但温泉浴场这块儿的事情我见得太多了。”女孩的坦率让岛村也觉得有几分意外,“来这里消遣的大多数都是像你一样的游客。虽然人生经验差了一些,但听了五花八门的人聊天,我也还是懂得一些。那些男人就算心里对你有想法,也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所以他们才会显得这样念念不忘,来到这里就不想离开。就算是离开了,也还是不会对你坦白的。如果他以后没有忘记你,可能会偶尔给你写一两封信。我想你和他们一样,大概都属于同一类人吧!”

女孩那副神情,仿佛要从遥远的回忆里找到眼前的岛村。她婀娜地从窗台起身,又在窗前的榻榻米上轻盈地坐下。

女孩话语里蕴含的深情,反倒让岛村内心感到深深的愧疚。他怎么也没想到,女孩如此容易就受了自己的欺骗。

然而,他的心底是不想骗她的。毕竟,眼前这位女子的表现是如此冰清玉洁。就算他不能控制自己内心的欲望,也不会以她作为对象。他原本想,要想解决身体的欲望,随便找个艺伎就解决了。但眼前这个女孩实在太纯洁了。从他第一眼见她开始,他就已经将她排除在这个名单之外了。

何况,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决定好是否要将自己的太太带到这个浴场来避暑呢。既然有幸遇到面前这位良家少女,他正好可以让她给自己的太太做导游,没准她还可以教自己的太太一些舞蹈,调节一下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认真的,尽管那时他认为自己和这个女孩之间的友情不过处于萌芽状态,但他还是轻易地让这份友情得以延续。

也许,对岛村来说,他在车窗上看到的那一幕黄昏景象对他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尽管他不想与这位神秘的女子产生感情方面的纠葛,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想法与他在车窗玻璃上看到的那张若隐若现的女人的面孔一样,太脱离实际了。

说起岛村对欧洲舞蹈的兴趣,也是一样的不切实际。岛村出生在东京的一个闹市区,打小就对歌舞伎方面的艺术充满了兴趣,尤其在他的学生时代,对传统的舞蹈或舞剧充满了强烈的兴趣。他本身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都会不顾一切地研究透彻。为此,他几乎翻阅了古代所有的典籍,将每个流派的老师都走访了一遍,因此他也拥有了和很多后起之秀接触交往的机会。后来,他还发表了很多这方面的研究文章。渐渐地,他开始对日本传统舞蹈的止步不前和他在这方面不断的努力感到深为不满。说到底,岛村其实就是一个急性子。他经常这样反省:既然事情就是这样的情况了,他除了身体力行地去验证这些事情,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慢慢地,他就受到了一些年轻舞蹈家的感染,竟然令人咋舌地去研究西方舞蹈了。那以后,他几乎不会再看任何国内的传统舞蹈。与此相反,他开始不可抑制地搜罗欧美舞蹈的照片和典籍,而且还会绞尽脑汁地搜集一些欧美舞蹈的演出安排和剧目。岛村做这些事,并非就此证明他对其他国家和一些神秘境地充满好奇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岛村又惊喜地发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日本人跳欧美的舞蹈,刚好可以证明他没有亲眼欣赏欧美人跳这些舞蹈的事实。对岛村而言,仅仅是凭借一些欧美舞蹈的图片来写一些评论性的文章,实在是太轻松不过了。岛村心里很清楚,对一种从来没有在现场看过的舞蹈艺术进行评论,实在太过滑稽,无异于纸上谈兵。但岛村又认为这些是来自天堂的赞美诗。名义上是一种学术研究,其实就是自己的臆想。岛村能够欣赏到的不过就是自己的臆想,而不是真真实实的人体表演。正是欧美的一些图片或文字让岛村滋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的幻想对岛村来说,就如同时在幻想一出得不到的爱情一样轻松。由于他偶尔发表一些欧美舞蹈有关的评论文章,也算是半个文人了。这样的自嘲常常会让没有一份正经工作的岛村感到些许安慰。

女孩因为他这番针对日本舞蹈的闲聊,对他产生了一种更亲密的感情。事实上,这些知识在沉淀多年以后又一次在生活中发挥了作用。也许岛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是否已经将女孩当成了一位西方舞蹈的从业者。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这番发生在自己旅途之中的谈话充满了淡淡的忧伤,恰恰是这番忧伤触碰到了他生活中的伤痛,他因此认为自己真的欺骗了这位女孩,并感到无比内疚。

“那我们拉钩,下次我带太太来,你在陪我们的时候一定要尽心才好。”

“好啊,我知道了。”女孩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脸上的笑容却是如此美好,随即,她的话语里又充满了几分艺伎的轻佻,“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俩关系越平淡,才越不会断的嘛。”

“这就对了嘛,你赶紧给我找一个来。”

“立即,马上?”

“当然啦!”

“哎,你太让我难为情了,光天化日之下,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去说嘛。”

“你倒是搞快啊,我可不喜欢捡人家的剩余货。”

“你说什么啊?你想得太天真了!你认为在温泉浴场这个地方可以捡到宝吗?哎,我们这个地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

女孩的语气非常严肃,屡次强调这个地方没有岛村想要的那种艺伎。岛村仍然不信,女孩也一直和他较真,不过最后还是做出了让步,说道:“你想要艺伎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就得哄她们开心啦。像你这样没有事先和她们的主人进行预约,就得争取她们本人的意见。至于结果如何,她们的主人是没法干涉的。但是,假如你和她们的主人有过交涉,那这个责任就得让主人来承担啦。也许,这个主人要你一辈子负责呢。现在你明白这两种情况的区别了吧。”

“哈哈,你说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啊?”

“你真会装糊涂呢。那不就是把人家身体搞坏,让人家怀孕了嘛。”

岛村免不得为自己这个愚蠢的问题感到羞愧,他露出几许苦笑,心里想,也许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山村里呢。

虽然整天游手好闲,但他还是希望让自己不受到任何伤害。因此,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异常敏感地去研究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自从他下山以后,他已经从这个山村无比平实的景致中领略到了一种闲适幽静的气息。后来,通过在客栈里的证实,他得知这个地方的确是雪国最悠闲的一个村庄。当地人告诉他,早些年这里还没有通铁路,当地的很多农民都将这里的温泉当成了一个放松身心的地方。那些养着艺伎的人家,门帘通常都是褪色的,上面印着饭店或红豆汤馆的店名。那扇被煤烟熏得漆黑的陈旧推拉门无疑是在告诉路人,这个地方还是恩客经常眷顾的。当地的日用商店或售卖粗点心的商铺,大抵都只有一个守铺的人,他们的职责不仅仅是打点店铺,还要同时下地干活。而这个女孩由于生活在三弦琴师傅家,所以她并没有获得艺伎的执照,即便有时在宴会上去客串一下,也不会如其他艺伎那般扎眼。

“那你告诉我,你们村有多少这样的女人呢?”

“你说的是艺伎?哦,大概不会超过十二三个吧。”

“你觉得她们中间谁最好啊?”岛村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按电铃。

“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行,你还没有答应我呢。我不能这样白白地放你离开啦。”

“你就死心吧!”女孩似乎已经无法忍受这般屈辱了,“我走啦,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两天我还回来看你。”

然而,当那位女服务员又出现在女孩面前时,她又装作没什么事情一般规规矩矩地坐下了。服务员接连问了她几遍要去找谁,她都回答得模棱两可。

没让岛村等多久,一个年龄大约十七八岁的艺伎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岛村瞥了一眼她,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先前下山刚进村时的内心那种对女人的躁动顿时消失殆尽。但见这位艺伎,瘦骨嶙峋,两条胳臂被晒得漆黑,脸上还挂着几分孩子气。不管怎样,她看起来还算恪守本分。岛村竭力将自己丧气的心情掩盖起来,表面上是在注视她,其实目光已经落在她背后那片翠绿的山峦之中,扫兴得几乎不想说半个字。这女孩倒真符合一个山村艺伎的特色,也许她也受不了岛村那张冷漠的脸庞,便低着头起身,看样子是想要夺门而去,她这样的表现让岛村更是反胃。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乎半个小时,岛村一直在琢磨,我总得想个理由将她支走吧。寻思半晌,他突然灵机一动,记得有一封电汇单要去邮局收取。于是他便以此为借口,跟着艺伎离开了他的房间。

两人刚到客栈的门口,岛村一眼又看见了那片生机勃勃的后山,他很快就被从山上传来的那股生命的气息摄取了灵魂。岛村便让艺伎自行离开,然后径直往后山而去。

岛村一边登山,一边大笑。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为何发笑。

朝着山上爬了一会儿,岛村突然又觉得十分疲惫,便将浴衣的后襟撩了起来,顺着山脚飞快地跑着。在他的脚下,突然有两只金黄的蝴蝶翩翩起舞。

这两只蝴蝶朝着山峰越飞越高,一会儿它们飞翔的高度就超过了县界的山峰。岛村痴痴地望着它们,那一抹艳丽的黄色一点点地变白,直到最后模糊不清。

当岛村来到一片杉树林时,他突然看到女孩正笑盈盈地倚着一棵树等他。

“嗨,你真捡到宝了吗?脸都快笑烂了!”

“我才不稀罕那样的艺伎呢!”岛村禁不住又哈哈大笑,“真的没骗你,我就是不稀罕!”

“切,你恐怕是口是心非吧!”

女孩倏地转身,钻进了那片杉树林。岛村只好跟着她一起进去了。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杉树林另一边的神社。他们的面前有一尊沾满了青苔的狮子狗石雕,女孩就在这尊石雕旁边一块平滑的岩石上慢慢地坐下。

“这地方是我们村最凉快的地方啦!就算是最热的时候,也是凉飕飕的。”

“喂,我说你们村里的艺伎都这个样吗?”

“你还想怎样呢?忘了告诉你了,倒是有一个像你这般年龄的艺伎,长得还算漂亮。”女孩低着头,声音却很冷淡。杉树林一抹深绿色的暗影淡淡地刻在了她的脖子上。

岛村的目光却被一根杉树的枝条牵引着。

“我觉得挺好的,就爬了一会儿山,便不用胡思乱想了。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一棵棵亭亭玉立的杉树,它们的顶部就像伞盖一样撑开。倘若你想一眼望尽茂密且高挑的树梢,必须用双手撑着岩石仰视才行。每一棵树干都是如此挺拔,翠绿的树叶将天空遮挡得十分严实,为这片杉树林构筑了一片幽深而安静的环境。岛村的身体靠着一棵最古老的树干,他实在是弄不明白,这棵大树朝北枝干的树叶何以全部掉落了,光秃秃的树枝朝着树顶倒挂着,就像一根根尖利的桩子插在主干里。恍然间,岛村觉得这些秃枝像极了一些令人畏惧的凶器。

“看来是我判断失误啊。你是我下山后看到的第一个女孩,我还以为这里的艺伎都和你一样漂亮呢。”岛村微笑着说。

直到此刻,岛村才意识到,他下山后第一次遇到面前这位秀丽美好的女孩时,他连续七天登山的疲惫才得以一扫而光。

在女孩凝神处的前方,有一条涓涓溪流,此时夕阳的余晖投射在水面上,泛着点点金光。女孩的神情看起来极为无聊,那样子又让岛村觉得十分不自在。

“哦,我差点忘记把您的烟给您了。”女孩故作轻松地说道,“先前我顺便又回到您房间时,才看见您没在了。我正在想您去了哪里的时候,便从窗户前看到您一个人兴致勃勃爬山去了。您那样子真是太搞笑了。刚好我看到您的烟搁在桌子上,我就给您拿过来了。”

女孩说完,将他的香烟从衣袖兜里掏出来,取了一支出来递给他。岛村刚把烟衔在嘴里时,女孩就给他点燃了。

“哎,我让那女孩离开了,心里很不安的。”

“这有什么嘛,您是她的雇主,想让她什么时候走,还不全凭您一句话。”

那条溪流间布满了乱石,溪水溅在石身上,发出潺潺的回响声。这阵此起彼伏的溪流声突然让岛村的内心感觉到无比甜蜜和滋润。透过杉树枝叶的缝隙远远望去,对面山壁上的缝隙渐渐地变得阴沉了。

“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一定要找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否则,我们再见面时我会感到遗憾。”

“您这是说啥啊?这和我有关系吗?”

尽管女孩冷冷地嘲讽了他一句,但岛村明显感觉到,他和女孩之间的情感与他召艺伎之前的感受有了明显的区别。

岛村禁不住哑然失笑。其实他内心很清楚,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女人就是对面这个女孩,但为何每次到这样重要的时刻自己都会迂回不定呢?岛村免不得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此刻,在树荫的映衬下,他越发觉得女孩洋溢着一种让他无法克制的美丽。就在她刚刚斜立在杉树背后和他打招呼时,岛村就已经被女孩曼妙的倩影撩拨得不能自已了。

他免不得又细致地打量了女孩一番。她的鼻梁挺直而小巧,虽然看起来有些许淡薄,却与她那张小巧的朱唇相得益彰。那种和谐共融之美,像极了水蛭身上的环节,显得如此润滑,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伸缩。就算她一言不发,也能带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一般女人的嘴唇,都会因为褶皱或色泽灰暗而看起来不那么纯净,但女孩的嘴唇已是脱颖而出,充满了柔润的色泽。再看她的一对星眸,眼角平直得如同刻意描摹过,巧妙地镶嵌在两道浓密而又精短的蚕眉之下,顾盼之间充满了丝丝笑意。那张圆润的脸上,两边的颧骨稍稍挺起,脸庞的轮廓不算精致,但肤色白净,恰似在一个白色瓷器上描了一层浅浅的胭脂。再看她脖颈下的肌肉,谈不上多么丰满。岛村心里想,虽然她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却纯净得像山涧的溪水。

岛村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胸前。胸部傲然挺拔,倒也不失她曾经做过艺伎的身份。

“哎呀,好多沙蚊啊!”女孩双手抖动着她衣服的下摆,从岩石上站了起来。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要离开了。如果两个人继续在这片幽静的丛林里待下去,肯定会越来越不自在,他俩谁都不希望出现如此败兴的情景。

这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岛村突然听见女孩在走廊上高喊着他的名字。很快,她就像一股旋风似的钻进了他的房间里。看她摇摇晃晃的身姿显然是喝醉了,她刚进屋就趴着桌面,双手胡乱地抓了一阵,总算抓到了水杯,咕噜噜地一口气就将里面的水喝干了。

女孩这才似乎清醒了一点,她告诉岛村,今年冬天的时候,她在滑雪场认识了几个男人,傍晚时分他们翻过崇山峻岭来到村里,没想到和她重逢了。于是她被他们请到了客栈,他们还叫了几个艺伎,一干人肆意地喝酒,她就这样被灌醉了。

女孩不停地摇头,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些不着边际。

“算啦算啦,我得走了,他们肯定在找我啦。我要继续待在你这里,他们会误会的。一会儿我再来找你啊!”她说完,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走廊上又传来了女孩混乱的脚步声,让岛村觉得她是扶着走廊的栏杆爬过来的。

“岛村君!岛村君!”女孩的声音十分清脆,“啊,岛村君去哪里了?您怎么不见了啦!”

岛村的内心不由得一颤,女孩呼叫他名字的声音是如此自然和单纯,简直就像在呼喊自己的夫君一般。她那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客栈的上空,怕是每个客人都听见了吧。岛村有些迷惑地站起来,刚想出去迎接她,女孩一手扶着纸拉门的格子,一头便扎进了他的怀里。

“咯咯,原来你在房间啊。”

女孩用双臂缠着他的脖颈,身体半吊在他的腰间,半推半搡地让他坐下,又将自己整个身体都依偎在他的身上。

“我没醉,我真的没醉啊。哎呀,我很清醒,只是太难受了。啊,我好想喝水啊。这些该死的男人,让我掺威士忌喝酒,那些酒一定很廉价。我的头好痛,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语无伦次,用她的双掌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脸庞,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清醒一些。

房间外的雨下得越发地猛烈了。

他刚将自己的双手松开,女孩就像一堆烂泥瘫在了他的怀里。他顺势将她的脖子紧紧地搂住,觉得自己的脸被她的发髻压迫得有几分疼痛。他全然顾不得这些,突然将手伸进了她胸前的衣服里。

这当儿,女孩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她的两条胳臂交叉在胸前,就像一道门闩,将他的手死死地挡在了他想要去探寻的地方之外。她喝得实在太醉了,以至于这样的抵抗都是绵软无力的。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坏蛋,坏蛋!我太累了,你究竟想干什么嘛!”她刚一说完,突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肘部。

岛村顿时从迷乱中惊醒过来,连忙将她的手肘拿开,他看见那上面刻下了一排很深的牙印。

尽管如此,女孩已经无力阻止岛村的得寸进尺。她干脆胡乱地涂写起来。她一连写下了二三十个名字,都是她喜欢的戏剧界以及电影界演员的名字。最后,她又一遍遍地写着“岛村”两个字。

岛村感觉他掌心握着的那对饱满挺拔的东西已经越来越烫手了。

“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他的言语极其温柔,竟似罩着几分母性的光。

这时女孩突然感到异常难受,她使劲地将岛村推开,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趴下了。

“好啦,我得回家了。”

“外面下大雨呢,你怎么回去呢?”

“就算我光着脚,也要爬回去!”

“那样太危险了。你实在想回去,就让我送你吧。”

这家客栈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有一条非常陡峭的小路从客栈朝山脚延伸。

“别逞能了,你就解开腰带休息一会儿,等酒醒了再走吧。”

“不不,我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她一边说,一边从地上起身,在岛村面前正襟危坐。胸脯颤颤地动了几下,她仍然觉得胸闷。岛村走过去将窗户推开。她伏在窗台上,试着吐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扭了扭自己的腰身,又想躺在地上翻滚一阵,迟疑了几下,她终究还是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动。这样连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嘴里又喋喋不休地说要回家。此刻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岛村君,你别管我了,快睡去吧。”

“不行,我睡了谁照顾你?”

“我没事,一会儿我酒就醒了,天亮之前我还得回家呢。”女孩屈膝移到了岛村跟前,摇晃着他的胳臂,“我就不要你管嘛,你去睡啊。”

岛村想了一下,终于去睡了。女孩又走到桌边去喝了一杯水。

“喂,你给我起来,起来啦!”

“你究竟想怎么样?”

“哎,算啦,你还是睡吧!”

“那怎么行!”

岛村从床榻爬了过来,将女孩拖进了被窝。

女孩的脸对着岛村不停地闪躲一阵,突然静止下来,将小巧的朱唇伸向了岛村。随后,她发出犹如蚊蝇一般的梦呓声:

“不啦,不啦,我们说好的只是朋友呢。”

这句话被她断断续续地反复说了无数次。

岛村的内心被女孩这句出于灵魂深处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的两条眉毛几乎皱在了一起,耷拉着一张脸,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内心焦灼的欲望平息下来。此时他在那方面的渴望已经荡然无存了,他无比懊恼地想,为什么自己要向她许下那个该死的只做知己的诺言呢?

“我才不会遗憾呢,一点遗憾也不会有的。可是,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艺伎,绝对不是!你不是也想我们能长久地交往吗?”

她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了。

“你怎么能怪我呢?哼,明明是你太软弱了,谁让你那么口是心非啊!”她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将她内心已经点燃的爱欲泄露了出来。不想被岛村识破,她又慌乱地咬住了自己的袖口。

她有些失魂落魄,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倏地又高声叫道:

“你在嘲笑我,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哼,你就是在嘲笑嘛。就算你现在没有,今后还是会笑话我的。”女孩刚一说完,便低头断断续续地哭泣着。

只不过,她的啜泣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恢复了先前的安静。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她又缓缓地向岛村陈述起她的身世,声音温柔得像三月里的春风。这番表白似乎让她忘记了醉酒的痛苦,而且对他俩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没有经历过一般。

“你瞧,我这样和你说话,竟然忘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圆润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她仍然记得,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家。

“天还没亮啦。我们周围的人都习惯早起呢。”她好几次都走到窗边去,推开窗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

“下雨啦,大家都睡懒觉了,难怪外面没人呢。”

窗外的雨水一片朦胧,但对面层层的山峦和山顶的房屋还是借着微弱的晨曦慢慢地露出了轮廓。女孩依然对这间房充满了留恋,不忍心离开,她干脆慢慢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终于等到客栈的人起床之前,岛村将她送到了客栈的大门口。她似乎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岛村的房间过夜,四下张望了一下,便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岛村的眼帘里。便是这天天亮之后,岛村也依依不舍地回东京去了。

“虽然那次你是那么说的,但我知道你是言不由衷。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在年底这么寒冷的天气跑来雪国吗?况且,我之后也没有嘲笑过你啊。”

女人突然抬头怔怔地望着岛村。她的脸依然紧紧地贴着岛村的掌心。两朵红晕在她的眼睑和颧骨之间泛起,将她脸上浓厚的白色粉底略略稀释了一些。尽管岛村已经能够感受到雪国夜晚的寒冷,但一股柔和的暖流却从女人浓密的黑发中倾泻到了岛村的内心里。

她脸上浮现的那些许浅笑竟是如此勾魂摄魄,已经过去的“那时候”似乎慢慢地在她心底复苏了。岛村的这番肺腑之言让她的身体变得火热起来。女人跟着有些羞愧地垂下头,她和服的后领被岛村完全解开了。她光滑的后背也显露出了红润的光泽,她的这副胴体就像凌晨的露珠一样晶莹剔透。岛村明显感觉到,在她黑色的秀发映衬下,她的皮肤是透明的。他的手从她的发间穿过,她额头的刘海有些稀疏,发质却如男人的发质一样坚硬,但每一条发丝都没有分叉,整瀑秀发就像黑金一样闪闪发光。

女人这头秀发让岛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他内心稍微有一些吃惊。他想,兴许是女人的这种发质本来就发冷吧,这和严寒的天气并没有多大的关联。如此一想,他又忍不住捧起这瀑黑发,一丝一缕地抚摸着体验。这阵子,女人却对着被炉的支架,掰着自己的指头不停地数着数。

“你数的是什么呢?”

他一连问了好几遍,女人仍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弯曲,然后又伸直。

“五月二十三日,你上次离开的日子,不是吗?”

“啊哈,原来你在数我们分开的时间啊。但你可别忘记了,七月和八月是连着的大月呢。”

“对,这么算起来已经有一百九十九天了。今天我们正好是一百九十九天以后才相见。”

“你如何肯定上次我是五月二十三日离开的呢。”

“我打开日记本不就知道了吗?”

“你是说日记本?你还要写日记吗?”

“对啊,我经常都会翻开我以前的日记本看看。上面写的内容都太真实了,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这习惯是从哪年开始的呢?”

“让我想想,哦,那还是我去东京做舞伎的前些日子。那时我太穷了,根本没钱买日记本。我就经常花两三分钱买一本杂记本来代替。要想在那种本子上写日记,我只有将铅笔削尖,然后用直尺在上面画出一排排的格子。你还别说,那样画出来的细格漂亮极了。我记得每一页纸都被我写得满满当当。后来我有钱买日记本了,却写不了那么多字了,那样实在太浪费了。我还记得以前都是在旧报纸上练字,现在都是在一卷卷的信笺上直接写了。”

“你一直写日记从没有中断过吗?”

“应该是吧。不过所有日记中,最有意思的就是十六岁那年和今年的了。每晚从宴席上回来,我只要换上睡衣就开始写了。不过我经常都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所以经常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所以好多日记现在去看都是不完整的。”

“真是难得啊。”

“其实我也不是每天都记的,偶尔有一两天也会偷懒的。像我们这种小山村,那些宴会的场合都是大同小异的。我今年买的日记本,每页都标了年月日的空格,可我经常一下笔就会写好几页,所以用起来就不方便了。”

让岛村十分佩服的是,女人除了坚持写日记,还从十六岁开始就做读书笔记了。她每读一本小说都会做笔记。据她自己说,她类似的杂记本已经多达十本了。

“你的读书笔记全是你的读后感吗?”

“没啦,我可不会总结什么读后感。我顶多会将这部小说的标题、写书的作家和这本书的主人公记下来。当然,我也很喜欢去梳理其中每个角色之间的联系。”

“如果你只是记这些东西,就没多少价值了。”

“我也没办法嘛。”

“你做的都是无用功啦。”

“你说得对,但我喜欢!”女人对此完全不在乎,怔怔地凝视着岛村。

不知怎么的,岛村还想对着女人再说一遍她做的是无用功。但他又不忍多说一句话,以免此刻雪夜扣人心弦的静谧被打破。他又想,并非真的是今晚很安静,而是他已经彻底被这女人迷住了。

他心里很清楚,女人不管是写日记还是做读书笔记,对她都会大有用处,但他却非要用一个“无用功”来否定她的做法。或许这样一来,更能体现这个女人的单纯与率真。

其实女人就算与他闲聊一些小说的内容,也没有包含多少文学的色彩。她长期生活在这个小山村里,如果想要看书,就只有凭着她和别人彼此之间的情谊相互交换一些妇女类的杂志来阅读。当然,她们也会各自看自己喜欢的其他书籍。在书籍的种类和数量方面,她是没有多少选择的,而且对每本书都不会去深入研究其中的思想。但是,只要她在客栈的大厅里或其他地方发现放有小说或一些杂志,她都会借来看看。令岛村汗颜的是,她提到的一些作家的名字竟然是他没有听说过的。她在和他谈论这些文学时,就如同在探讨遥远之地的外国文学,她的语调虽然略显凄凉,但又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乞丐。岛村内心竟然与她产生了一种共鸣:像她这般地阅读,不正是像自己那样,仅凭外国书籍上一些图文就可以想象欧美舞蹈的场景吗?

女人似乎有好几个月没有与人这般敞开心扉地聊天了。两个人又开始聊一些自己看过的戏剧以及电影,兴致已经越来越高了。岛村记得,在他们第一次相聚的时候,她曾这般与自己促膝夜谈。一百九十九天之前她忘情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那些细节,她是否还记得呢?岛村十分确信,她已经慢慢又回想起了当时她说过的那些话,他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发烫。

只不过,女人曾经对大城市的向往,现在早已淡化在这座纯朴的山村里了。梦想变得越来越天真,她自然会有些绝望。他从她略有不甘的语气里判断,她语气里交织着一种从城市里溃败之后的复杂感情,或许傲慢,或许不甘。在岛村看来,这些情感都是一种无力的宣泄。尽管她的眼眸里没有半分落寞或遗憾,但岛村却从她跳动的心里感受到了几分哀愁。岛村并不想一直被她这样的情绪所淹没,因为这样会导致他也跟着感伤起来,会将生存也视为一种虚无的状态。但是,令岛村感到欣喜的是,他面前这个女人脸颊的红晕,却因为山村里流动的这股寒气变得越发鲜艳起来。

无论如何,岛村都可以对她进行一番重新的认识和评价。但令他比较难堪的,就是女人真的成了一名艺伎,这使得他反倒不好表达了。

岛村的眼前猛地闪过了他俩第一次相聚时的一幕,醉如烂泥的女人痛恨自己的双臂没有力量来抵抗他,竟然狠狠地在她的手肘上咬了一口,并说道: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坏蛋,坏蛋!我太累了,你究竟想干什么嘛!”

她早已是身形不稳,身体稍微晃悠了几下便扑倒在了地上。

“我才不会遗憾呢,一点遗憾也不会有的。可是,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艺伎,绝对不是!你不是也想我们能长久地交往吗?”女人这句在一百九十九天前那个晚上的话此刻又回荡在岛村的耳边,让岛村又变得几分迟疑。他的这种犹豫已经被女人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几乎是触电般地爬起来。此刻窗外又响起了列车经过时的汽笛声。女人走过去,将纸窗猛地推开,喃喃地说道:“这趟应该是零点的上行列车吧。”一边说,一边坐在窗台上,柔软的身子斜靠着窗户的栏杆。

岛村被这股突然灌进来的冷空气刺激得清醒了几分。列车的轰鸣声逐渐远去,仿佛一阵风由近到远地飘散在夜空里。

“喂,这样会冻着你的,笨蛋。”

岛村说完,立即站起来,走到窗台边。这时,风突然停了。

多么寒冷的一个夜晚啊,岛村似乎听到一阵冰层破碎的声音在被封冻的地壳里隐隐地回荡着。星空如此灿烂,让月亮也含羞得不敢在天空露面了。仰望着这片繁星,就像有一幅耀眼的星瀑慢慢从空中坠落,离他的眼帘越来越近。正是这片让他难以置信的星光,将夜空推到很远的地方,让整个夜色显得更沉重。再看远处的县界山峦,早已没有了白天蜿蜒起伏的轮廓,就像一条黑腰带,静静地在星空的边缘延伸着。置身在这般清冷寂静的夜晚里,岛村反而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和心情。

发现岛村靠近自己,女人的胸脯将窗栏贴得更紧了。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怯弱,相反,她这副姿势经过夜色的映衬,反而让她的神情更为强硬。岛村暗暗地叹息道:她怎么又来这一出了?

一时间岛村的眼神有些虚幻,那片黑魆魆的山峦在星空照射下竟又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色彩。似乎有一缕透明的冰寒穿透山峦的身体,使得这片星空的绚丽与山峦黑白交替的影像格格不入。

“天气太冷了,你这样会感冒的!”岛村一只手轻捏着女人的喉结,另一只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拖。但女人并不示弱,紧抓着窗栏,声音有几分嘶哑:

“我得回家了!”

“哎,那你请便吧。”

“不,我还想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随便你,我现在要去洗澡。”

“你不能走,你得在这儿陪我。”

“要不,你把窗户关上,实在太冷了。”

“不能关窗,我就想这样坐着清醒一下。”

那片杉林的后面,村庄若隐若现。当地人传说的守护神每晚都会在杉林里面出没。只需坐十来分钟的汽车,就能从村庄到达火车站。盏盏灯火在村庄的上空飘忽不定,似乎想要将这片寒冷的夜色燃烧起来,隐约还能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岛村的手轻轻地从女人脸颊滑过,倏地又落在窗户玻璃上,最后缩回到自己棉袍的袖子里。他触摸到的所有东西,都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冰凉。

就连他踩着的这张榻榻米也像是一块冰。就在他禁不住寒冷想要转身去泡热水澡的时候,女人温柔地站了起来,说道:

“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们一起来到澡堂。女人将他刚刚脱下的那堆衣物折叠好,正准备投进旁边的篮子里。这时一个住店的男人走进来,女人立刻紧张地将整张脸埋在了岛村的怀里。男人有些尴尬地说:

“实在不好意思,我打扰到你们了。”

“不,不,我们正要去那边澡堂呢,你请便。”

岛村笑着说了一句,光着身子站起来,提起装衣服的篮子就往女澡堂那边走,女人就像是他的夫人一样紧跟在他身后。岛村没有回头,刚进女澡堂,就一声不吭地跳进温泉。女澡堂里并没有其他人。这下岛村也不感觉紧张了,正想开心地笑起来,却又装模作样地对着泉眼吸水漱口。

他们重新回到房间。女人横躺在床上,将头微微地扬了一下,撩了撩凌乱的发丝,声音有几许幽怨:

“我心里有点难过。”

她乌黑的眸子像是半睁着,等岛村凑近一看,却是她的睫毛在闪动。

岛村这才晓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整晚都没有睡觉。他之所以被吵醒,完全是拜她系腰带时弄出的断断续续的窸窣声音所赐。

“真是对不起,天没亮就把你吵醒了。其实,我是想让你再看看我。”她一边说,一边又关了灯,“现在你能看清我吗?”

“你不都说了天还没亮呢,这又怎么看得清?”

“你就看看嘛,用心看看我,好不好?”女人干脆将所有的窗户都推开了,“现在总看得到了吧?哎,算啦,我要走了。”

岛村没想到天都快亮了还这么冷。他从枕边伸头望了一眼窗外,夜色虽然还很深沉,但远处山脉的上空却开始泛着一抹微白的晨曦。

“我为什么要害怕嘛,这段时间又不是农忙,这么早路上不会遇到行人的。不对,万一有人大清早就要到山里去呢?”女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拽着系了一半的腰带在岛村面前走来走去。

“刚刚有一趟五点钟的车开过来时,好像没有客人下车。再说,现在还这么早,客栈里的客人也不会起床的。”

女人总算把腰带系好了。她仍然心神不定地站起来又坐下,要不就是来回走动,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头专门在夜间活动的动物,对黎明充满一种莫名的恐惧。但这种在不安中萌生的野性又让她对兴奋之情难以自抑。

过了好一阵,房间里终于变得明亮了。现在岛村十分清晰地看清女人粉红的脸庞。他痴痴地望着她脸颊的这两团鲜艳的红晕,微微失神。

“你的脸怎么冻得这么红啊?”

“才不是冻的呢,我只是将白粉卸掉了,人家的脸本来就红润呢。昨晚我就是在你被窝里睡的嘛,根本就不冷,就连我脚尖也是暖暖的。”女人的脸在床头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摇曳着。

“天终于亮了,现在我必须得走了。”

岛村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缩回了脖子。镜子里闪烁的那一片晶莹的白色竟然是积雪。此刻镜子里女人粉红的脸颊在镜中雪的映衬之下,圣洁得让人的内心没有丝毫瑕疵。

朝阳很快就要升起了,镜子里的雪光就像一团火焰不停地燃烧起来,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女人的发丝在这片紫色的雪光中轻盈地浮动,头发乌黑的色泽也越发明亮起来。

顺着客栈的墙根,客栈老板临时挖了一条小水沟,一是避免客栈积雪,二是方便将浴池的热水引流到大门口。这道流水在门前汇聚成了一个很浅的水潭。在水潭的一块石头踏板上,一条肥壮的黑色秋田犬蹲在那里,伸出长长的舌头,美滋滋地舔着潭里的热水。客栈的门口,挂着几排刚从库房搬出来的发霉的滑雪板,这些滑雪板都是供客人到滑雪场使用的。很快水潭里飘出来的蒸汽就冲淡了滑雪板散发的淡淡霉味。这股蒸汽飘到公共浴室的屋顶,将屋顶覆盖着的从树上掉下来的积雪慢慢地融化掉。

在山上的客栈里,女人倚靠着房间的窗户,曾经在黎明时分凝望过这条下行的坡道。用不了多久,就是年底和正月了。这条坡道也将被迅猛的暴风雪彻底覆盖。那段时间女人要去宴会帮忙,就只能借助雪裤、长筒胶靴、斗篷和头巾这些装备来武装自己。因为那时地面的积雪厚度会超过一丈。现在岛村正顺着这条坡道往山下走着。当地人将尿布密密麻麻地高挂在路边晒着,透过这些尿布的缝隙,县境里的山脉看得十分清楚,山顶的积雪泛着一层银白色的光芒。天气格外晴朗,积雪还没有将菜地里的葱覆盖,地里呈现出一片绿油油的景象。

田野里,一群村子里的孩子正在滑雪。

岛村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村子里的街道上。他的耳边不断响彻着水滴从屋檐上掉落的滴答声音。屋檐前到处挂着一根根小冰柱,在岛村的眼前闪闪发光。

一个男人正在屋顶扫着雪,这时一个刚从浴室泡澡回来的女人从他下面经过,对他说:

“喂,顺便将我家的屋顶扫一下,可以吗?”

阳光太强烈了,女人感觉到有几分眼花,用一块湿手帕在额头擦了擦。看她的样子,大约是一个女佣,在滑雪的季节刚刚开始时就来这里了。旁边开着一家非常简陋的茶馆,玻璃橱窗上贴着的彩色画早就褪色了,就连屋顶看起来也是倾斜的。

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屋顶都镶了一层细长的木板,然后在这层木板上又铺了一层圆圆的碎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碎石漆黑的表层就会在积雪中显露出来。这种墨汁一样黑的色彩并非是因为潮湿浸润而成,而是经过年复一年的风雪侵蚀,才能呈现出这般深沉的沧桑感。或许这就是北国应有的风光吧,家家户户的房屋都是如此低矮,沉默地矗立在大地上,让人感觉这里的人都是生活在石头堆里一样。

一群小孩在路边嬉闹着,他们从水沟里将冰块捡起来,扔得满地都是。一团团冰块在阳光中四处飞溅,然后又纷纷崩裂在地上。岛村没想到这里的冰块竟是如此结实,而孩子们的快乐似乎深深吸引了他,让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

这时岛村又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靠着一堵石墙织毛衣。她虽然穿了一条雪裤,但没有穿袜子,光脚丫伸在高齿木屐里,早已冻得通红,长冻疮的地方也清晰可见。在她身旁有一堆干柴,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坐在柴堆上,手里拿着毛线团,兴致并不是很高。但此刻,一根灰色的旧毛线在两个女孩身体之间牵引着,泛着一缕十分柔和的光芒,吸引住了岛村的目光。

离此处七八户人家的是一个滑雪板的加工厂,刨木时发出的响声让人听得十分真切。五六个艺伎站在对面的屋檐下闲聊着。岛村往她们中间望去,希望发现那个女人的身影。他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叫驹子,这是今天凌晨客栈的女服务员告诉他的。没想到驹子果然在对面。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岛村往她这边走。哪怕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看到自己一定会脸红,岛村正要这样想的时候,驹子却已是满脸娇羞了。她本来打算转脸不要看他,却又窘迫地低垂着目光。当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她又忍不住将脸慢慢地抬起来对准了他。

岛村也感觉自己脸上有几分发烫,他正准备快步从她身边绕过去,驹子却几步跟了上来。

“你为什么来这里嘛,让我很不好意思。”

“哼,我比你更不好意思。你们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我,我差点没有胆量经过那里了。你们经常都会这样聚在一起聊天吗?”

“对,每次午饭后我们都会在一起闲聊。”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脸这么红,还咯噔咯噔地来追我,不是更让你感到不好意思了?”

“我才不怕呢!”

驹子虽然回答得十分坚定,但脸上的红晕又增添了几分。她干脆停下来,身体靠着路边的一棵柿子树。

“是不是因为我想请你来我家里玩,你才到这边的呢?”

“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对啊,就在旁边呢。”

“这样吧,假如你愿意让我看你写的日记,我就跟你去你家。”

“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将那些日记全都烧掉。”

“我其实很想去你家里看看的,不过我听说你家里有病人,这样又恐怕不大方便吧。”

“哇,你连这些都打听清楚了吗?”

“我知道你昨晚去车站接那位病人了。我还知道你昨晚还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其实我和你家那位病人乘坐的是同一班火车,他就坐在我对面呢。那个女孩一路上都在细心照顾他,他俩看起来十分亲密,他们是夫妻吗?她是专程从这里去接的他吗?哦,说不定是一起从东京过来的吧。她对他比一位母亲还要慈祥呢,实在太让我感动了。”

“为什么你昨晚不告诉我这些呢?”驹子不由得沉下脸。

“我问你呢,那女孩是他的妻子?”

驹子显然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继续反问他:“你这个人太奇怪了,你昨天晚上就应该给我说这件事。”

驹子现在生气的样子让岛村也有些不悦了。她这副霸道的模样,其实并非是他俩谁是谁非引起的,也许她真实的个性就是如此。岛村被她这样不停地追问,就像被对方抓住了狐狸尾巴。今天凌晨,当驹子那张脸在映照着山顶积雪的镜子里出现时,岛村又不由得联想到了另一张在弥漫着暮色的车窗上不断变幻的脸。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将这件事向驹子坦白。

“那你跟我走吧,就算有病人也无妨啦,因为我房间里不会有其他人来的。”

驹子说完,率先穿过了那堵低矮的石墙。

在他们的右侧,是一片积雪覆盖的田野。而他们的左侧,有一排柿子树沿着邻居的墙脚一直排列着。院子前面有一个花坛的造型,一方小小的荷池镶嵌在正中央,水池中的冰块早已被捞起来,放在池子的四周,一群鲜艳的红鲤在水池里无忧无虑地游动着。这座房子实在太枯朽了,屋顶腐烂的木板从斑驳的积雪中显露出来,就连屋檐也开始变形了。看着这样破败的房子,岛村联想到了刚才进来前看到的那排柿子树的干枯的树干。

刚刚走进土间,岛村感到一片寂静,而且有一股冷风弥漫在他身体周围,眼前一片漆黑。驹子在前面引领,小心翼翼地带着他爬上了梯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梯子,他头顶的房间也是实实在在的楼顶。

“这些房间是用来养蚕的,没吓着你吧?”

“真是为你担心啦,每次你喝醉回来,不会摔下去吗?”

“谁说没有呢?不过就算摔下去也无所谓啦,刚好可以钻进楼下的被炉睡觉。”

驹子说完,掀开用来遮盖被炉支架的那床被子,探了一下里面的温度。然后她起身到另一间房去取火了。

趁着这点时间,岛村仔细打量起这间奇怪的房子。虽然整个房间只是在南面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但那道细格的纸扉却是刚刚糊上的,所以房间的光线还算不错。四面的墙上都贴了一层毛边纸材质的墙纸,让岛村觉得自己如同置身在一个废旧的纸箱里。上面的屋顶完全是裸露的,与窗户连接在一起,又让人觉得这间房又矮又黑,冷清而压抑。墙壁外侧也不知是否有东西支撑着,让人觉得这间房就是悬挂在空中,一颗心很难着地。只不过,墙壁和榻榻米虽然有些陈旧,但却被收拾得非常干净。

岛村一想到驹子每天都要在这个封闭的房间生活,就忍不住将她的身躯想象成一个透明的蚕蛹。

被炉支架上盖着的那床棉被,上面的条纹与雪裤的条纹十分相似。再看那个老旧的衣柜,原材料也是那种有着笔直纹路的上等桐木。这些似乎都在向客人昭示,这个房间的女主人曾经在东京生活过。和这个衣柜比较,旁边的梳妆台就显得粗糙很多,让这两样物品很不搭调。唯有梳妆台上那个朱红油漆的针线盒,倒是闪耀出了几分奢华的气息。在另一面的墙壁上,钉着几层木板,被一块轻薄的毛织帘子遮掩住。岛村想,这也许就是驹子的书架了。

墙上还挂着驹子昨晚在宴会上穿的那套衣服,衬衫的内层是红色的,此时显露在外面,格外引人注目。

驹子顺着梯子轻盈地爬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把火铲。

“不要担心,我虽然是去病人的房间取的火,但这个火绝对不会带病毒。”

驹子一边和岛村闲聊,一边埋头料理被炉里的炭火。岛村很担心她刚梳理好的头发又被弄乱。驹子说,她家里那个病人患的是肺结核,已经命不久矣,这次从东京回到家乡就是不想客死异乡。但这个地方其实并非他真正的家乡,他不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不过是他母亲的老家而已。他的母亲曾经是港市的一名艺伎,后来在那里转行做了一名舞蹈老师。在她快满五十岁的时候不幸中风,于是就搬回老家这个温泉基地调养身体。他从小就对机械感兴趣,所以就自己一个人留在港市,去了一个钟表店上班。之后又去东京读夜校。他的年龄并不大,只有二十六岁。得了这种病,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

驹子滔滔不绝地介绍的这些全都是岛村不想听的。他现在只关心护送他回来的那位姑娘的身份,她和这家人是什么关系。可惜驹子对于这些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他俩就这样置身在这间悬空的房子里,听着驹子说着病人的情况。她的声音回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让岛村的内心反而更为焦躁。

岛村正待朝门外走时,一件浅白色的东西突然令他眼前一亮,回头仔细一看,在那扇被烟熏得乌黑的隔扇门前,摆放着一个桐木材质的三弦琴盒子。这个琴盒比那些普通的三弦琴盒要大得多,也要长得多。岛村很难想象驹子每晚都背着这么笨重的一个琴盒去赴宴。正当他疑惑不止的时候,那道隔扇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驹姐,我能从这个琴盒上面跨过去吗?”

这一段清澈透底的声音,如同从某个时空传来的一种回音,优美而悲悯。

这声音让岛村无比熟悉,事实上它一直还在他的耳边回荡,哪怕他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昨晚在雪夜的火车上,女孩将头探出窗外和站长打招呼时发出来的。

“可以啊。”驹子随口答道。穿着雪裤的叶子提着一个便壶,轻巧地跨过了琴盒。

岛村越发断定叶子就是本地的女孩。要不然她和站长闲聊时的语气就不会那么亲切了,何况她此刻穿的这条雪裤也充满当地的特色。雪裤上那条艳丽的腰带有一半垂在外面,让雪裤被橙色与黑色两种颜色间隔出来的宽条纹更为突出,也使得她身着的那件毛料和服的长袖看起来更为华丽。在两条裤腿的膝盖部位各开了一道小岔,看似有些肥大,却又显得无比硬朗顺直,让人感到格外安宁。

岛村正准备和叶子打招呼时,女孩却目光锋利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不语地从土间走出去了。

岛村在外面慢慢地走着,叶子那道目光依然像远处清冷的灯光,在他的面前挥之不去。他想:我这是怎么啦?难道还在对昨晚火车上的幻境无法释怀吗?他不断地回味昨晚叶子映在车窗上的那张脸,回味着山野的灯光在她脸上闪过的辉煌,回味着她的眼睛与这些灯光不断重叠时闪耀出来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美,美得让岛村的内心为之痴迷。但又让岛村困惑的是,他此刻明明想的是车窗上叶子的那张脸,何以驹子今早映在镜子中、被晶莹的雪光衬托的那张绯红的脸庞又跃然于眼前了?

心烦意乱的岛村不由得走得更快了。他喜欢登山,经常都会迈着白净稍胖的双腿,一边走一边欣赏山野的风景。但此时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惆怅,步伐不知不觉地变得越来越快。他时常都是这样,神情会突然变得恍惚不定。就像现在,他根本不信人工可以造出如此神奇的镜子,可以将暮景与晨光里的雪景同时映在其中。它只能是自然的杰作,或者只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存在。

即便是他刚刚待过的驹子那间悬空的房间,也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岛村对自己内心交织的这种沉重虚无感越来越惊愕。他很快爬到一个山坡上,一个盲女按摩师朝他迎面走来。还好,这种让他无所适从的虚无感被这个女人打破了。他朝着她说道:

“你好师傅,帮我按摩一下身体吧。”

“没问题。对啦,我得先看看时间。”按摩师腋窝里夹着一根竹杖,她的右手十分熟练地从腰带里掏出一块有翻盖的怀表,然后又伸出左手打开盖子,用指头摸了摸表上的字盘,非常肯定地说道,“现在是两点三十五分,我三点半还要去车站那边。没关系,迟一点去那边也行。”

“你太厉害了,竟然可以知道表上的时间。”

“你没发现吗,我这块表的玻璃壳已经被我取掉了。”

“难道就靠摸表盘上的字就能准确计算出时间?”

“虽然不那么准确,但也不会差多少……”她一边说,又将那块明显不适合女人使用的大号怀表取出来,翻开盖子,手指按着字盘,慢慢地对着岛村演示:十二点在哪个位置,六点在哪个位置,三点又在哪个位置,“我只需要这样一直推算下去,虽然做不到分秒不差,但误差也不会超过两分钟。”

“我明白了。对啦,这条坡道太陡了,你一个人走不怕滑倒吗?”

“天晴还好。遇到下雨天,我女儿就会来接我的。要是晚上,我都是在村子里给别人按摩,不会到这个山顶来的。客栈的女服务员经常和我开玩笑,说我老头子把我管得太严了,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嘛。”

“你的孩子都还小吧?”

“嗯,我大女儿才刚满十三岁呢。”她一边说一边进屋,岛村跟着她走了进去。于是按摩师一言不发地给他按摩着身体。过了一会儿,一缕悠扬的三弦琴声从远处的宴会上传了过来。按摩师禁不住偏头倾听起来:

“这是谁的琴声呢?”

“师傅,你能通过这琴声判断出是哪个艺伎在弹奏吗?”

“有些琴声可以判断,有些琴声就做不到。先生,您的身体真柔软啊,您生活的环境一定很优越吧。”

“我身上就没有僵硬的地方吗?”

“哦,脖子这个地方有点僵硬。看您的身体真匀称啊,平时肯定很少喝酒啦。”

“你对客人了解得可真够透彻。”

“当然啦,我有三个客人,他们的体形和先生您非常相似。”

“可我觉得我的体形很普通呢。”

“只有少喝酒才能保持你这种身材了。但话又说回来,要是一点酒都不喝,生活就会少了很多乐趣。有一句话叫‘一醉解千愁’嘛。”

“你老公他也喝酒吗?”

“喝,简直就是个酒罐子,我真是没法克制他的酒瘾。”

“这是谁啊?三弦琴弹得太难听了!”

“就是,简直让人不堪入耳。”

“你也一定会弹琴吧?”

“年轻时候学过的,我记得从九岁开始弹,一直弹到十二岁。后来嫁人了,算起来整整十五年没有摸过三弦琴了。”

她虽然这么说,但在岛村看来,她看起来远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哈哈,我还是不信,你小时候真的练过三弦琴?”

“当然啦,你别看我只是用手给客人按摩,但我的耳朵还是挺好使的。您听听,听听,这些艺伎把三弦琴弹成这个鬼样子,真是让人干着急啊。不过,当年我弹琴的时候,比这个还要难听啦。”

说完,她又侧耳听了一阵。

“现在我好像听出来啦,这是井筒屋的阿文在弹。最好分辨的就是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了。”

“那你觉得这里谁弹得最好呢?”

“当然是那个叫驹子的姑娘了,您别看她年纪轻轻的,最近三弦琴弹得可熟练了。”

“真的吗?”

“哎,其实也未必真有那么好,只不过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里,也算是鹤立鸡群了。怎么,先生也认识驹子吗?”

“不,不,我不认识她。只是昨晚我来的时候,与她师傅的儿子同坐一班火车而已。”

“是吗?这么说他的病已经养好了?”

“看他那样子,情况还不是很好。”

“怎么还没有见好呢?我听人家说,那位少爷在东京疗养了很长时间啦。为了给他治病,今年夏天驹子不得不去当艺伎赚钱。哎,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这个驹子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位姑娘吗?”

“可不是吗?毕竟他俩已经订婚了,为了治好他的病,驹子只有尽力而为了。只是这样继续下去,就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他们当真订婚了?”

“我想不会有假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们的情况,但村里的人都这么在传。”

在温泉客栈这种地方,一个按摩师八卦一个艺伎的身世,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越是让别人觉得平常的事情,反而让岛村感到震惊。就算驹子为了自己的未婚夫去做艺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岛村还是不愿意相信。难道是他信奉的道德观念与这件事发生冲突了吗?

正当他想进一步了解这件事时,按摩师却又沉默了。

原来驹子竟然成了自己师傅儿子的未婚妻,而那位叶子看起来又像是这位病人的新欢,而他自己随时面临着死亡。岛村的脑海中不断梳理着三个人的关系,越来越觉得驹子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这两个字。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而且身边还有了新的情人,驹子却还要恪守他们的婚约,还要为他去做艺伎,这些努力难道不是在做无用功吗?

岛村想了想,决定下次见到驹子时告诉她不要再做这些徒劳之举了。他转念又想,面对驹子这样无比单纯的女人,他又怎么能用“徒劳”两个字去打击她呢?

岛村又痛恨起自己内心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如此不知廉耻。等到按摩师离开以后,他随意地躺着想要休息一会儿,心头却涌起了一阵凉意。抬头一看,原来房间里的窗户一直都没关过。

山村里天很早就黑了,又一个肃杀的黄昏笼罩了这个小山村。远处的群山覆盖着皑皑积雪,在夕阳的映照下,苍凉的暮色在山顶迅速地弥漫开来,朝着村庄悄悄地逼近。

转瞬之间,由于每座山峰的高低和远近都有区别,无数密布在山峦上的褶皱呈现出来的阴影也越发层次分明。唯有最高处的峰顶,还残留了几许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照射着峰顶的积雪,恍然间升起一片浅薄的霞光。

此时从窗户望出去,村子四周的河流、滑雪场,包括每个神社所在的杉林,在岛村的眼帘中变成了一大片的黢黑。

正当岛村陷入一种捉摸不定的意境中时,驹子就像一阵风旋进了房间。她的到来,让这间冷冰冰的客房立即变得温暖和光明起来。

驹子告诉岛村,今晚这家客栈将举行一个筹备会,商讨如何迎接那些前来滑雪的客人,她将出席今晚筹备会之后的一场宴会。她将自己的双脚伸进被炉里,突然用手捧起岛村的脸颊,不停地抚摸着:

“好奇怪啊,今晚你的脸为什么这样白净呢?”

说完,她又一把揪住岛村柔软的肌肉,使劲地揉捏起来,说道:

“你真是个傻瓜!” psvOOUfUb4seSAOgtw+sUvfU3cilwuxZ6bichLbEr3NFjHFk5QHuhnKtIQh000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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