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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在净心茶馆,她们几乎每周一聚。

净心茶馆四个字弯弯曲曲烫在一块褚色的原木上,门口挂着一只铜风铃,风吹过来,叮叮当当清越好听。店里客人不多,相比之下,三百米之外的星巴克就热闹多了,这是因为星巴克就在顶慧楼下,而顶慧,生意好到四部电梯都不够用,两年前还因为挤电梯发生过学生家长互殴事件,从那以后,电梯门口就多了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不停地招呼:学生先上!学生先上!被保安伸手拦住的家长们别无选择,只能暂避星巴克。细看就能发现,这些被逼进星巴克的多是小学生家长,一旦进入初中,家长大多只当司机,把孩子送到顶慧门口就掉头回家,个别留下来等孩子一起回家的,因为学习能力捉襟见肘,无力继续坐在教室后面陪同听课,不得不找个地方混点,一杯咖啡可熬不了两个半小时,于是,不远处的净心茶馆便成了这部分家长的最佳选择。

从服务台左侧往里走,最里间那个卡座,周六下午是她们的专属座位,她们是三个从星巴克“退役”的顶慧妈妈。在顶慧第一次相遇时,三个孩子都还在上二年级(在学校是一年级),孩子们在前面听讲,她们在后面记笔记,同步做题,讲小话,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常常下了课还意犹未尽,必须得找个地方其乐融融地搓一顿,才能心满意足地解散。她们固守着每周一见的频率,却从没启用过真名,彼此间以昊天妈妈、子涵妈妈、小素妈妈相称,这既是顶慧对她们的称呼,也是自幼儿园以来各级学校对她们的命名,听上去她们似乎成了孩子的派生物,但她们毫无异议,欣然接受。她们三个有个微信群,名叫顶慧仨,为便于书写,把各自的名字瘦了身,变成了昊妈、涵妈、素妈,她们在这里聊天、咨询、分享购物链接和青少年健康食谱,发起各种团购,寒暑假结伴带孩子出游。没有比稳定的妈妈同学更舒服的关系了,它出生时就已经是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无须浇水,无须施肥,无须预防烈日和酷寒,永远苍翠欲滴地在那里等着你。

她们是以八折的价格将那个包间定下来的,这是净心茶馆唯一打折的座位,原因是这个座位其实是用一个鱼缸隔出来的异形空间,虽然隔音效果不错,且有游鱼可以观赏,但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就算是国家电网,恐怕也难免会遭到砍价的噩运。进来第一天,她们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指着身后的鱼缸,列举出一长串因为鱼缸暴裂而受伤甚至死亡的名单,店里的老板娘让她们换一个座位,她们却不肯,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可是五百只鸭子,会把你的客人都吓跑的。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温柔地、撒着娇地围攻老板娘,没几个回合便谈成了净心茶馆第一例打折包间价。接下来是选茶,她们都表示自己喝茶是外行,主要目的还是坐在一起唠嗑,这意味着她们不会因为包间打折就对老板娘抱有内疚之心,不想让老板娘在茶叶上捞回包间损失。三个人只交换了一次眼神,就固定了某种红茶,理由是红茶养胃,养胃就是养颜,凡是养颜的东西理所当然是女人这辈子的不二选择。三个人要坐满两个半小时,自然不能论杯,要壶泡的才够。最终,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坐着最便宜的包间,喝着一壶最便宜的红茶,享受着最大次数的续水服务。换成别人,老板娘可能会忍不住翻白眼,偏偏她们却混成了净心最受欢迎的客人,看到她们,老板娘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殷勤周到不说,常常上了茶还不想走,恨不得在三个妈妈这里蹭个一席谈,不为别的,只因为老板娘也是个妈妈,只不过她的孩子不在顶慧读书,也不在这座城市。

这个老板娘一年前才挤走前任,兴奋就位。对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宫斗戏,或者说是阴谋颠覆,三个妈妈兴奋至极,一坐下来就窃窃声讨很少露面的老板,前老板娘虽然矮一点,胖一点,但红活圆实,多么福相,乍一看像刚成名不久的贾玲,他非要换成这个像李小璐的,旺夫不旺夫都不管了。不过,她们很快就发现老板眼力惊人,别看新老板娘长得像李小璐,性子却更像贾玲,见面就笑,一笑就旋出两个酒窝,旋得人眼花。每次她们来,老板娘都在标准套餐之外免费送她们一只小果盘。小果盘可真小,一只梨切成六瓣,三个人一人两瓣。话说回来,前任老板娘连这么小的果盘都没送过,所以长得福相是没有用的,得福在性情上,福在心里。

这天,三个妈妈是同时进来的,这种情况不多,平时总是有前有后。她们带来一只小蛋糕,吃吃笑着直奔包间。老板娘跟在后面奔过去:今天有人过生日吗?需要我去关灯让你们吹蜡烛吗?

你别管,我们闹着玩呢,今天是我们仨相识六周年。

涵妈迫不及待地拆起了包装盒,瘦削的手指又快又准,眨眼间,小巧的LeTao芝士蛋糕像只刚出生的小鸡,颤巍巍、毛茸茸裸露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望着蛋糕,一起噤声了几秒,似乎赫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并不是个蛋糕,而是裸体维纳斯。

素妈开始拍照,她是顶慧仨里默认的摄影师,每次聚会过后,她都会尽职尽责地将照片发到群里来。她们都喜欢她拍的照片,因为她的照片总是把她们拍得既瘦且白。碰上有道具的,她会拿出拍广告的架式,尽力拍出自己认为最美的照片,比如今天这个蛋糕,她扬言一定要拍出芝士那种湿湿的绒毛感。她常说总有一天她要放下一切,专门去琢磨摄影,但现阶段不行,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赚钱。这两个妈妈唯一让她羡慕的地方,就是不用操心赚钱,别看她们聊来聊去从来不聊自己的男人,那是因为他们的男人像天空一样罩着她们,庇佑着她们,她的头顶却是没有那片天的。当然,她从没告诉过她们,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离婚了,这是她的私事,再说也从来没有人问起她这方面。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全都变得矜持起来了,从不过问身边人的私生活。从这个角度说,她甚至有点羡慕母亲那个年代的生活,那时候人们总是对别人家的事情津津乐道,飞短流长的同时,多少也流露出一些关切。有一次她下定决心对自己说,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孩子爸爸,她就老老实实告诉对方,她早在孩子三岁那年就离婚了。但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连每周在一起至少呆两个半小时的妈妈同学都没有问起过。

她听到昊妈在感叹:终于可以避开他吃口独食了,赶紧习惯性地把镜头移了过去。这是几年前在报社养成的习惯,那时她还在一家小报社,经常被通知去开会,会上就是这样,谁发言,就对着谁卡卡拍两张。给昊妈拍照要特别小心,她五官虽然不错,但脸有点宽,镜头要抬高一点,对准她的额头和鼻尖,且不能正面全脸,得四十五度作斜上方拍。昊妈每次收到给她拍的照片,都会大言不惭地夸一句:只有你才能拍出我的美!

涵妈接话了,赶紧又把镜头移到涵妈脸上。

吃独食算什么!自从有了子涵,我就没有出过当天不能赶回来的差,一次也没有,天知道我丢掉了多少好机会!涵妈大概是她们中间收入最高的,但她们有种古怪的默契,从不问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她们是根据一条信息做出这种判断的,有个冬天的傍晚,她们刚在顶慧大厦前碰头,一个化着浓妆、绿色露肩礼服外搭着一块黑亮貂皮的女人从路边车里钻出来,她们正奇怪这个妈妈堆里怎么会跑来一只大孔雀,发现子涵也跟在她后面从车里爬出来了,漂亮的孔雀大声冲她们喊:把子涵给我带进去吧!呆若木鸡的两个人才醒悟过来,原来是涵妈。素妈问: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干嘛?涵妈不耐烦地说:烦死了!公司开年会,不准请假,马上就到点了,只好穿成这样来送孩子。她走了以后,昊妈感叹:同样是女人,我一次也没穿过那种裙子,我们公司的年会,就是个茶话会,跷着二郎腿嗑瓜子,这两年连茶话会都取消了。素妈安慰她:我连茶话会都没有呢,涵妈的年会也就那几个小时而已,时间一到,就像灰姑娘听到钟声,必须马上把漂亮衣服脱下来,打回原形。那天晚上她们破例没去净心茶馆,她们临时决定去了一家照相馆,经过一番打扮,她们各自拍了一组民国风味的写真。四天后,她们相约一起去拿写真集,昊妈看着自己的照片感动不已:没想到他们能把我拍得这么好看!素妈说:看到了吗?不比涵妈的年会装差!昊妈依稀嗅到了一丝丝别样的情绪,赶紧说:不能跟她比,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又说:也不能跟你比,你的气质太好了,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把优衣库穿出了高级感的人。

拍照结束,素妈坐下来,端起她们为摄影师切好的蛋糕,插进她们的话题。你们都别跟我争,我为了小素,连工作都辞了。我以前可是很风光的记者,采访了多少名流。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她提一次,涵妈就骂一次:你脑子有毛病!换成是我,赖也要赖在那里,又不是私人老板,是国家在给你发工资,谁不是公私兼顾来着。素妈就势做出一脸软弱的笑:没办法,脸皮太薄了。涵妈还是骂:真是的!谁也不会给辞职带娃的人发个道德奖。

好了好了,我们自己奖励自己。六周年快乐!昊妈举起茶杯。

真快啊!一晃六年就过去了。三个人聊到初相遇的那一年,孩子们第一次被牵进顶慧的数学课堂,进教室前还活蹦乱跳,下课后个个两眼发直。听得懂吗?小脑袋点了,表情却是懵的。有一天,课上到一半,老师说要期中测试,把家长们请出教室,每个孩子面前发一张试卷,按捺不住的急性子家长,蹑手蹑脚跑到窗边张望,回来一脸窃喜:个个奋笔疾书,很有点大考的样子呢。考试结束,只有两三个小朋友走出来,多数小朋友原地坐着不动。子涵是三个走出来的孩子之一,昊天和小素都在里面木头木脑地坐着,过去一问,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昊天一个男孩子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妈妈,太难了!

结果是:昊天三十分,小素二十分,子涵五十分。

那场考试还是能说明些问题的,三个孩子中,子涵到底成绩好一点,小升初的时候进了长尾中学,昊天和小素都只能摇号进入家附近的学校。

那时她们还不知道,一旦进入顶慧,从此再也走不出来了。最近涵妈带来一个消息,说一直读到高中,恐怕还不能离开顶慧,因为有人刚一考完高考,转身就趁暑假在顶慧报了英语四六级的班,去大学报到前,一定要把这些容易考的先考出来,因为大学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考试。

昊妈心灰意冷地总结道:等于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们的孩子就同时上了两所学校。

有人还不止呢,子涵她们班有个人在外面上两个数学课,一个顶慧,一个是自己在外面团的小课。一般来说,涵妈的消息总是最新鲜最劲爆,也最打击人,她们既怕她的消息,又盼她的消息,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是对方太高级的话,也容易令她们丧气。

有时替孩子们想想,真的很没意思,一天到晚就是作业作业,考试考试,大人上班还能上个网喝个水聊个天,他们被老师看管着,一点都不能走神,回到家又是家长又是机构,亏他们也能坚持下来。现在读个书怎么这么吃力,比我当年吃力多了,我当年读书父母从来不管,也不知课外班为何物。

也不知道这么拼是为了什么,将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也许是为了自由吧,成绩越好,自由度越大,中考考得好,可以自由选择好的高中,高考考得好,可以自由选择好的大学,然后选择好的工作,然后选择好的伴侣,考得不好的话,就没得选,落到你头上是什么就是什么。

好吧好吧,为自由而战。不管怎么说,今天只吃蛋糕,不谈他们的学习好不好?就一次不谈,天塌不下来。

昊妈找来包装盒,拍上面的购买事项,说她家昊天喜欢吃甜食,等他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个同样的。素妈说:是十三岁生日吧?我们家也快了,这以后,再也不能把他们当小孩子了。

涵妈也拍下了蛋糕店地址。下周学校春游,给她带这个去,肯定受欢迎。

昊妈睁大了眼睛:这也太高级了吧?我们每次都只带薯片和巧克力,我们也是下周春游,这次准备把巧克力换成可乐,听说可乐更受欢迎。

素妈也表示子涵的学校不可思议。我就准备给她一盒寿司,所以还是子涵的学校高级呀,这个蛋糕可以买几十盒寿司了。

蛋糕算什么,上次春游还有人带歌帝梵呢,每人一颗,上车就发。子涵带的果汁软糖原封不动带回来了,说是有了歌帝梵,她的果汁软糖拿不出手。

昊妈囔嚷起来:我记得小学的时候,你还让子涵带过烤花生。转脸望着素妈:她家子涵不愿意带,嫌烤花生土气,她就哄她:花生好呀!你看,三粒装的天然独立小包装,便于分享。

哈哈哈,天然独立小包装!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也证明那句话没错,长尾的学生,都不是一般家庭的孩子。

那我就是唯一一个误入歧途的一般家长。

你哪里一般了?去参加个年会,打扮得像明星。

这年头,衣貌取人早就不灵了,再说那天那身行头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我花一百多块租来的,谁没事买那种衣服放在家里呀。

这话一说,两个妈妈立刻高兴起来,问她在哪里租的,除了衣服,还能租到什么别的东西。

什么都有!连结婚戒指都可以租到。真的!骗你们干嘛?

是什么人会去租结婚戒指呀!昊妈费力地猜想。

重点不是让你去猜谁租了它,而是提醒你,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假的,至少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种东西是真的,我的孩子是真的,我生下他,一口一口喂大了他。

所以我们才会坐在这里大把大把浪费光阴啊,除了孩子,还有谁值得我们这样。 kmAfh5IfViibpsmhZgkoTgCrLb8NF9wTqQ8fwcvbBu8W2ZA6u5FpkIXffOtcGV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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