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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日记

作者提示:括号中的内容为其二十七岁时所添加的说明

五月四日

从学校回到家里,大概是五点半。为避免有客来访,大门关得紧紧的,因为只有祖父一人在屋里躺着,有人来了也难以应付。(祖父因患白内障,双目失明了。)

“我回来了!”

我喊了一声,无人应答,屋里一片寂静。我感到一阵孤寂与悲哀。来到离祖父枕头约两米处,又喊:

“我回来了!”

在差不多一米的地方厉声喊道:

“我现在回来了!”

在距他耳朵十五厘米处,说:

“我已经回来了!”

“噢噢,是吗?打早上起就没叫你帮着尿尿,一直哼哼唧唧地等着呢。现在又想朝西边翻身,正哼哼唧唧着呢。帮我朝西边翻个身吧。喂!”

“来!使劲儿!把身子抬起来——”

“啊啊,这就行了。把被子给我盖上。”

“还没弄妥呢。再来一次。来!”

“这么着(后面七字意思不明)……”

“啊啊,还是没弄妥啊。重来。来!”

“啊,这下舒坦了。谢谢。水开了吗?过会儿还得帮我尿尿啊。”

“等等啊。这么多事情,总不能一下子做完吧。”

“嗯,我明白。先说一下呗。”

一会儿过后。

“官官,丰正官官,喂——”声音像是从死人口中漏出来似的,毫无气势。

“帮我尿尿吧,帮我尿尿吧。喂——”

他就这么躺在病床上哼哼着,一动也不动,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该怎么弄呀?”

“你去把尿壶拿来,帮我塞进去。”

没奈何,只得撩起他的前襟,极不情愿地照他的吩咐办了。

“进去了吗?好了吗?我可尿了,没事吧?”

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感觉了吗?

“啊啊,疼,好疼!好疼啊!啊,啊啊!”

他小便时会觉得疼痛。就在他痛苦不堪、气息奄奄时,从尿壶底部传来了犹如山谷清泉般的流水声。

“啊啊,好疼啊!”

听着这苦不堪言的呻吟声,我不禁热泪盈眶。

水开了,伺候祖父喝茶。粗茶。我细心照料着,给他喝茶。瘦骨嶙峋的脸颊,已秃了大半的白色脑袋。颤巍巍的、皮包骨头的手。咕嘟、咕嘟,每喝一口,他的喉结就在其鹤颈中上下移动。一连喝了三杯。

“啊啊,好喝,好喝。”他咂着嘴说道,“就靠它培养元气了。你给我买过好茶叶的,可听说那玩意儿喝多了伤身,所以现在还是喝粗茶的好,是吧?”

过了一会儿。

“寄往津之江(祖父妹妹所在的村子)的明信片,发出去了吗?”

“嗯,今天早上就发出去了。”

“噢,是吗?”

哎,莫非祖父已经意识到“某物”了?这不成预感了吗?(要我给他那原本连信都不怎么写的妹妹寄明信片,并要她来一趟,莫非祖父已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我十分害怕。)我死死地盯着祖父那张苍白的脸,直到视线模糊为止。

正在看书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来了。

“是美代吗?”

“唉。”

“怎么样啊?”

我惶恐不安地从桌旁转过身去。(那时我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大桌子。那个叫美代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农家妇女。每天一早一晚从自己家里来,帮我们煮饭并干些杂活。)

“今天我去了。跟占卜师说,年龄七十五了,如此这般地卧床不起,已经三十天了,吃倒是很能吃,可大便不通,所以想请他给看看。他说,毕竟上了年纪,虽说不会有什么突发意外,但总是衰老症啊。”

我们俩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美代继续说道:

“他说,吃得多,却拉不出,那就是叫肚子里的怪兽给吃掉了。他倒没说以后还会吃得更多,会比以前咽得更利索,却说那怪兽是好酒的。我问他该怎么办才好。他说,去求些妙见菩萨 的紫菜卷寿司来,用上好的线香把整个屋子都熏一遍。——说是有怪兽附体,搞得日夜颠倒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原先连一片木鱼花 都咽不下去,最近倒好,寿司、饭团什么的都能一口一个,对了,他每吃一口喉结都咕嘟咕嘟地上下移动,可真是瘆人啊。稻荷 附在巫女身上时,喉结也是咕嘟咕嘟地上下移动的。还有,前一阵子,老爷子不是也喝了许多酒吗?这么看来,今天的占卜,说得还是挺准的吧。”

“嗯,怎么说呢……”

我连当面斥责她“这是迷信”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慑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恐,方寸全乱了。

“我回家后,又去五日市(村名)请医生。医生说:‘快要死了吗?’我说:‘没有没有,哪能那么快呢?人家说是衰老症,还说是遭了祸了。可毕竟三十天大便不通了嘛,想请您去看看。’”

她又说:

“我回到这儿后,立马就点起了线香,嘴里也念叨了起来:‘这儿可是有来头的名门大家,不会有这种玩意儿(指怪兽)的。我不管您老是从哪儿来的,可不许您老这么平白无故地害人。要吃饭,要喝茶,只要说一声,我马上就给您老张罗。您老倒是出来呀。快出来吧。’我是想先礼后兵,先讲明了道理,看它出不出来。明天,可在屋子的西北角供上茶饭。还有,为了驱邪,你去仓库里取一柄刀来。拔出鞘后,将刀放在老爷子的床铺底下。对了,我明天再去求一求稻荷神仙。”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真的管用吗?”

“谁知道呢?就当它管用好了。”

我来到祖父的枕边。

“爷爷,小野原(村名)有个叫狩野的人来信了。你跟他借过钱吗?”

“是啊,借过的。”

“什么时候借的?”

“七八年前。”

“这样啊。”

冷不丁地又冒出了一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祖父在各处借的债,到了那会儿都被我一一发现了。)

“这么多,我可没辙啊。”(关于钱的事,我也跟美代商量过。)

晚饭时,祖父在吃紫菜卷寿司。啊,这是怪兽在吃吗?看哪,喉结在咕嘟咕嘟地上下移动。可食物明明是进入人的嘴巴的呀,真是荒唐透顶。然而,“怪兽在吃”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我从仓库里取来了一把剑,将其抽出后,在祖父的床铺上方虚砍了几下,然后放到被褥底下。事后想起,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不过美代却是十分认真的,我砍杀空气时,她还在一旁鼓劲儿助威,大喊:

“好!好!”

那情形要是让外人看见,恐怕会哑然失笑,以为我发疯了吧。

不一会儿,天就断黑了。

“美代,美代。”

祖父那微弱的呼唤声,不时震颤着夜里的凉气。正在读书的我,能听到美代一次次前去伺候时的脚步声。后来听不见了,像是她也回去了。于是我去伺候祖父喝茶。

“噢,是吗?好,好,大口喝,嗯,大口喝。”

他的喉结在咕嘟咕嘟地上下移动着。

是怪兽在喝吗?傻瓜!笨蛋!你都上中学三年级了——

“啊,好喝。好茶啊。清淡,不过很好。太香浓的可不好。啊,好喝。——香烟呢?”

我将煤油灯贴近祖父的脸一照,见他的眼睛正微微睁开着。

“你干吗?”他说道。

原以为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居然睁开了。好比一道光明射入了漆黑一片的世界,我很高兴。(其实我也并不以为祖父的眼睛还能治好。只是那会儿他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害怕他会就这么死掉。)

就这么一路写下来,自然也想到了许多事情。觉得刚才虚空挥剑那一幕真的十分可笑,简直傻得透顶。但“叫肚子里的怪兽给吃掉了”这话却是刻骨铭心的。——一来二去,现在已到九点钟了。我脑子像是被洗过了似的,清醒地意识到,“怪兽附体”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十点左右,美代来伺候祖父撒尿了。

“我要翻个身。——现在朝哪边了?哦,对了,是朝东吗?”

“来吧,一、二、三。”美代喊道。

“哦——”

“再来一下!”美代说道。

“哦——”是痛苦的呻吟声。

“这下成朝西了吗?”

“你可以睡觉了。我也该回去了,活都干完了嘛。”

不一会儿,美代就回家去了。

五月五日

清晨。麻雀一开始叫,美代就来了。

“是吗?一共两次?十二点跟三点都爬起来给老爷子接尿了?年纪轻轻的,真是难为你了。你就当是向爷爷报恩吧。——唉,都怪我家里有宝宝出生,不能住这儿了,谁让菊子她只会生,不会带呢?”(菊子是美代的儿媳妇,那会儿刚生了头胎。)

就当是向爷爷报恩吧——这话让我听着很受用。

之后我就上学去了。学校是我的乐园——这话不正是我当时家庭状况最确切的反映吗?

傍晚六点左右,美代来了。

“我说,我去参拜过了。还是那一套。真是神了。这回虽没说是怪兽什么的,却说是‘灾星附体’。还说尽管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家伙,可‘这么闹腾一下也是难免的’。——还有,也说是衰老症。说什么‘虽然不会急转直下,但身体会一天天衰弱下去的吧’。”

“一天天衰弱下去的吧。”这话在心中念叨几遍后,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唉,是这样啊。”

“还有,那稻荷神仙的话,可真准啊。说是‘最近好点了吧,不那么暴饮暴食了吧’——少爷你也看到了,老爷子今天消停多了,是不是?”

一方面,稻荷神仙能说中病人的状态,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所谓灾星附体是否真有其事,又叫人迷惑不解。

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来的线香,其烟雾正在祖父的枕边缭绕着。明晃晃的长剑横放在一旁的地板上。

“到了夏天可就麻烦了。”美代说道。

“怎么了?”

“农民要忙田里的活了,我也来不了了。看这光景,恐怕很难好起来,再也不会就着火钵烤火了吧。”

唉,在我写完这一百张作文纸,或者在我写完之前,祖父的身体,我那不幸的祖父的身体会怎样呢?(我准备了一百张作文纸,打算就这么不停地写日记,直到用完为止。我担心的是,祖父会不会没等我写满一百张作文纸就死去呢?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等我写满一百张作文纸的日记,祖父的病就好了。与此同时,却也正因为觉得祖父是好不了了,所以打算以日记的方式,尽量将他生前的面貌记录下来。)

病人说起话来有时也不那么自相矛盾,语无伦次了。可是,所谓“灾星附体祸害人”的说法,究竟是不是迷信呢?

五月六日

“官官去上学了吗?”祖父问美代。

“说什么呢?现在可是傍晚六点钟啊。”

“噢,噢,是这样啊。啊哈哈哈哈——”这是尴尬而孤寂的笑声。

晚饭吃的是两根细紫菜卷寿司,美代一放入他口中,他立刻囫囵吞下去了。

“我吃得太多了吗?”今天他如此问道。

我在浴室听到后,心想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啊。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虽说时间还早,可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你能在官官之前,先给我开饭吗?”

“你不是刚吃过吗?”

“是吗?”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又传来了刚才的那种笑声。我泡在浴缸中,心里一阵悲凉。

入夜后,家中寂静无声,只听得到挂钟和空气煤油灯 的声响,还有不时从一片漆黑的里屋传来的呻吟声。

“啊,好难受。好难受啊。啊,好难受。”

断断续续,仿佛在向老天爷倾诉似的呻吟声。不一会儿,呻吟声停了,四周恢复了寂静。可随即又开始了——

“噢,啊啊。难受啊。”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痛苦的呻吟声一直延续到我睡觉时为止。听着这呻吟声,那句“虽然不会急转直下,但身体会一天天衰弱下去的吧”在我脑中反复响起。祖父的意识,多少有些清醒了,常识也恢复了,还能控制自己,不再暴饮暴食了。

可他的身体却一天天地……

五月七日

“昨天夜里接了一次尿,另外还帮他翻身、喂他喝茶什么的,又起来了两次。他还骂我,说‘你就不能快点起来吗?喊累了我可喘不上气来啊’。可我是到了十二点左右才睡着的,很难被叫醒啊。”

早上等美代来了,我就跟她诉苦。

“真是难为你了。我要是头疼病好了,会在你家待到十二点。就是白天,也会每隔一小时来一趟,因为你爷爷说是‘和泪度日’了嘛。”

昨夜病人把我从熟睡中叫醒,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狠话,气得我直骂人。可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他真是个不幸之人,不禁悲从中来,又哭了一会儿。

我正要去上学的时候,祖父问道:

“我到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话音中透着九分绝望,一分希望。

“气候稳定下来后,就会好吧。”

“太拖累你了。真过意不去啊。”

声音微弱,满是乞求哀怜的意味。

“我梦见大神宫 的诸位大神都上我们家来了。”

“噢,你相信大神宫里的大神,那敢情好啊。”

他又说:

“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真是太难得了,可见神佛并未抛弃我啊。真是太不敢当了。”

这就是心满意足的声音了。

我从学校回来时,见大门敞开着,不过家里面静悄悄的。

“我回来了!”一连说了三遍。

“噢噢,是官官啊。待会儿来帮我接尿吧。”

“嗯。”

没什么比这事更叫人腻烦的了。我吃过饭,撩开病人的被子,用尿壶给他接尿。过了十分钟,他还没尿出来,可见他腹部已经衰弱无力到何种程度了。在等他尿尿的时候,我抱怨了几句,说了些难听的话。其实我也并非有意这么说,是不经意的流露而已,祖父听了便一个劲儿地道歉。看着他那张日益消瘦,且已带上苍白的死相的脸,我羞愧难当。

“啊,好疼啊。噢噢,好疼。”

这声音尽管微弱,却十分刺耳,让听者都为之肩膀发硬。可也就在此时,尿壶中响起了清脆的流水声。

夜间,我在乱翻桌子抽屉时,翻出了一本《构宅安危论》的草稿来。这是由祖父口述,由自乐(邻村人,祖父之易学和住宅风水学弟子。《构宅安危论》讲的就是住宅风水学)笔录而成的。先前,祖父曾争取出版,也跟丰川(大阪的大富豪)商量过,可最终没成。所以这个草稿已完全被人遗忘,埋没在我那桌子的抽屉里了。

啊啊,祖父可谓一生不得志,所做的事情,没一件成功的。不知他心中做何感想,真是难为他竟然在此逆境中活到了七十五岁,他的心脏还真够结实的。(我一直觉得,祖父能忍受悲哀凄苦而获得长寿,全仗着他那颗结实的心脏。)好几个子孙都已先他而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自己则又聋又瞎(他不仅双目失明,耳朵也很背),可谓彻底地孤独。孤独之悲哀——这就是祖父。他那句“和泪度日”的口头禅,倒也确实是真实写照。

(由于祖父给人算卦、看风水都很准,所以也算小有名气,甚至有人大老远地跑来请教他。因此,想必祖父以为,要是《构宅安危论》能够出版,世上的许多灾祸都能幸免吧。对祖父的算卦以及风水学,我记得我当时的态度是有点模棱两可的,既不相信,也并非完全不信。话虽如此,尽管那儿是乡下,可我毕竟已是个十六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祖父便秘三十天也不带他去看医生,却让人去找稻荷神仙占卜,并以为可能是邪魔附体了,如今想来,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此外,祖父与那个名叫丰川的大富豪相识,是由于寺庙方面的事务。我们村原先有个尼姑庵,似乎早先就是由我们家的先辈建造的,所以那些房屋和山林田地,都在我们家的名下,连尼姑也都入了我们家的户籍。该庵属于黄檗宗 ,以虚空藏菩萨为本尊。每年到了“十三参拜 ”的日子,附近村子里年满十三岁的孩子都会会集于此,十分热闹。可后来有一位在我们村子北面四公里开外的山寺中修行的高僧要来此庵,祖父觉得这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就把尼姑赶走了,还放弃了该庵附带的所有财产。于是尼姑庵被改建为十分气派的和尚庙,连名称都改了。施工时,包括虚空藏菩萨在内的五六尊佛像都暂时存放在我们家的客厅里。托了这些佛像的福,原先没钱铺榻榻米,只铺了张藤席凑合着的客厅,也散发起新铺的榻榻米的清香了。而对这位新来的高僧崇拜得五体投地,肯出资翻造寺庙,顺带着也给我家的客厅铺上榻榻米的大富豪,就是丰川。)

祖父的善心,现在也时有展现。今天早上,美代说:

“宝宝的还礼年糕,我都准备了三十户人家的,可还是有没料到的人家前来道喜。年糕不够了,还得准备啊。”

“是吗,准备了三十家的还不够啊?这个村子总共不足五十户人家,可像你这样的人家,居然也有那么多人来道贺啊!”

后面的话都带上了哭声,祖父竟然喜极而泣了。(他是在为像美代这样的穷人家也会有那么多人前来道贺而高兴。)

见我伺候祖父,美代觉得我可怜,她在晚上八点钟左右回家前,对祖父说道:

“要尿尿吗?”

“啊,要啊。”

“噢,那我过会儿再来一趟吧。”

“有我在呢,你就不用来了。”这话我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五月八日

早上,祖父等美代来了后,立刻就向她告起状来,说我昨天夜里对他如何如何不好。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我确实有不是之处,可是,夜里睡得好好的,硬生生地被叫起来好多次,也难免生气啊。再说接尿什么的,我原本就十分讨厌。后来美代跟我说:

“老爷子一个劲儿地抱怨,心里只有自己,一点也不为伺候他的人着想,真叫人受不了。人家照顾他,也只是看在今世的缘分上嘛。”

今天早上,我甚至动了撒手不管的念头。原本每天上学前,我都会问他:“还有什么事要做吗?”可今天我一声不吭地就出门了。然而,从学校回来后,心里又觉得不忍心。

美代说:

“今天,我把前些天去占卜的事告诉了他。他说:‘多谢你啊。那会儿我只迷迷糊糊地记得随便什么东西都只要两口就吃完了。喝起来也没个够,有多少就能喝多少。’”

听了这话,我又想起了那句“叫肚子里的怪兽给吃掉了”的话来。

晚饭后,祖父说:

“我要说点心里话。说了,也就放心了。”

“放心了”?这叫什么话?

“都已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放什么心啊!”美代笑道。

不料她话音刚落,就听祖父喊道:

“别胡闹了!还不给我吃饭吗?”

“不是刚给你吃过吗?”

“噢,是吗?我不知道。忘了。”

我既震惊,又悲哀,一时无语。祖父的说话声越来越低,毫无底气,已经难以听清了。有时候同一句话竟会重复十几遍。

于是我坐在桌前,铺好作文纸。美代也在一旁坐着,也做好了听他说“心里话”的准备。(我是想照原话将祖父所说的记录下来的。)

“我说,官官的银行印鉴,知道吗?噢,对了,我活着的时候,是用不了的。(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啊,我一事无成,把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家产败光了。不过我这辈子好歹也是一路奋斗过来的。本来还想去东京找大隈大人(大隈重信 侯爵)的,谁料想好好地在家中坐着,就虚弱成这样了。——啊,我原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将松尾的那近十七公顷田地全都留给官官的,可实在是没法可想啊。(祖父从年轻那会儿起,就办过各种实业。种茶树啦,制造琼胶 啦,结果全都血本无归。除此之外,他还觉得原先的屋子风水不好,于是拆了建,建了拆。在此期间,将山林、田产全贱卖了。而被他这么糟践掉的财产之中,有一部分就归到了滩这个地方一个叫作松尾的酿酒匠的名下了。)要是手里还有十二三公顷田地,心里就踏实了。你大学毕业后,就不用四处乱撞了。要你去投奔岛木(叔父家)和池田(伯母家),也太难为你了。你要是有了那些地,即便我死了,你去跟大师(就是前面提到的,来到新寺院的高僧)商量后,也就能一个人守住这个家了。这世道,只要像鸿池 那么有钱,自然就不用去给人打工了。为了实现我的志愿,我本打算到东京去的,可现在去不成了,真是遗憾之至啊。虽说去不了,可也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啊。早点让官官成了堂堂正正的一家之主,就一生一世都不用仰仗他人了。只要找到了大隈大人,就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啊,我怎么着也要去趟东京啊。你能去跟慈光、瑞圆(即新寺院中的高僧及其弟子)、西方寺(村里的檀那寺)商量一下吗?”

“要这么做的话,你会被人叫作‘东村的疯子’的!”

[祖父这么心心念念地要去东京找大隈重信,其实有他的目的。他本身懂一点汉方医术 ,而我父亲又是个毕业于东京医科学校的医生,故而他又从我父亲那儿了解了一点西洋医术,并将其添加到自己的汉方医术中,从而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还给乡间的农人们行医施药。天长日久,祖父就对他自成一派的医术建立起了较为固执的自信。而使他的这种自信变得更为顽固的,是在村中流行痢疾的时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因尼姑庵改建而将佛像临时存放在我家客厅那年的夏天。只有五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当时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人患上了痢疾,甚至为此新建了两所隔离医院,闹得人心惶惶的,连田野里都散发着消毒剂的气味。村里人说,这是因挪动了尼姑庵里的佛像而招致的报应。可是,有人喝了我祖父给的药,很快就痊愈了。有的人家将病人藏起来,偷偷地给病人喝祖父给的药,结果也好了。就连进了隔离医院的病人,也有将医院给的药扔掉改喝祖父的药的。更有一些已被医院放弃治疗的病人,喝了祖父的药也好了。要说祖父的药在医学上有多大的价值,我不得而知,可他的药有着神奇的疗效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因此,祖父就开始考虑要在全社会广为推行他的神药。之后,他就让自乐(前面出现的人物)写了申请书,从内务省获得了三四种药的销售许可。然而,结果只是印了五六张带有“东村山龙堂”之店号的包装纸,制药项目却不了了之。不过,祖父对这些药物可谓至死不忘,并以孩子般的执拗,坚信只要去东京找到他所尊敬的大人物大隈重信,就一定会得到他的帮助。除了这些药物,估计他还想出版他的《构宅安危论》吧。]

“我们这个家,从北条泰时 那儿算起,已经延续七百年了,也还会延续下去,并且会重新兴旺起来,恢复往日的荣耀的。”

“你这话说得可真大呀。听你这口气,就跟立马就会兴旺起来似的。”美代笑道。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是不用岛木和池田来照顾官官的。啊啊,没想到家里会变成这样。——想起来就伤心啊。美代,你听我说,我的心思就是这样的嘛。”

美代只觉得十分好笑,打刚才起她就一直在捧腹大笑。我则依旧在记录着祖父的话。

“这事也就差那么一把劲儿了。可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要是只需两三千块钱,还能想想办法,可人家要十二三万啊。我是去不了东京了,不知道能否让大隈大人到这儿来一趟。啊啊,我知道这是个很过分的要求。怎么了?好笑吗?别笑了,好不好?别把我当傻瓜,好不好?我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懂吗?美代,要是不成,这个延续了七百年之久的家,也就完蛋了。”

“瞧你说的,这不是还有少爷在嘛。你尽说些上天去摘星星的话,把自个儿弄得闷闷不乐的,这不等于在给病体下毒吗?”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祖父厉声喝道,“只要一息尚存,我就想见见那个老人(大隈重信)。哪怕一辈子就见一次也成。老是退缩不前,是不行的!哪怕一命呜呼,我也要保留这么个小心愿,尽管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我说,能帮我接个尿吗?要是这个能够如愿,那就随便什么时候掉到池塘里淹死都没什么可惜的了。啊啊。”

我不禁悲从中来,根本笑不出来,只是板着脸一字一句地记录着祖父的话。美代这会儿也不笑了,用手托着腮帮子安静地听着。

“才动了去东京的念头,身体就变成这样了,尽拖我的后腿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要是不成的话,还不如掉池塘里淹死呢。虽说这也太窝囊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啊啊,一说心中的豪言壮语就招人笑话。啊啊,这样的世道,我也不想待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觉得煤油灯的光暗淡下来了。

“噢——噢——”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升高。

“人生在世,可不是畏畏缩缩、长命百岁就好的。啊啊,矢志不渝,五十年如一日地活过来的,就是总理大臣啊。(当时,大隈重信担任总理大臣。)啊啊,我动弹不了,我好恨哪。”

美代安慰祖父道:

“这不都是时运不济吗?等少爷出息了,不就好了吗?”

“出息?你说他出息?他还能出息到哪儿去?”

他大声说着,冷不丁地瞪了我一眼。——哎呀,老糊涂!

“话又要说回来,也不是有钱人就令人羡慕的。看看松尾吧。再看看片山。无论什么事,还得靠本人的秉性啊。”(那个叫松尾的酿酒商和叫片山的,都是我的亲戚,那会儿也都家道中落了。)

“南无阿弥陀佛。”

祖父的长胡须在油灯的照耀下发着银光,显得那么孤寂、凄凉。

“对这个世界,我是没有丝毫留恋的,因为比起这个世界来,那个世界更为重要。可我也不会畏畏缩缩地走向极乐世界。”

“前一阵子,他有事要商量,要我去把西方寺的和尚叫来。我老跟他说‘没见着人’‘没见着人’,结果他就生气了。”

美代在祖父说话的间隙跟我讲明了祖父生气的原因。我听了也很生气,还十分同情祖父。再怎么说,也不该欺骗他呀!

“中学还没毕业,孤零零地留在这人世间……啊啊!”

不知怎的,祖父今天特别小看我。

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朝里边睡了。我也打开了英语书——明天还要考试呢。于是我的世界被紧紧地压缩至一尺见方的范围内,被牢牢地禁锢在里面了。祖父今晚的声音,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声音了。美代回去后,为了安慰祖父,我甚至好几次想把自己将来的希望告诉他。夜深后,祖父突然冒出了一句:

“人这一生的目标,真是很难定啊!”

那声音仿佛是从什么深渊中泛上来的。

“是啊,很难。”

我也应了一句。

五月十日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

“和尚还没来吗?”

“唉。”

“近来,自乐一次都没来过嘛。原本不是每天都来的吗?我想让自乐来看看面相。”

“你的面相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哪能这么快就变了呢?”

“我想让他来看一看,再同和尚商量一下,非得实现心愿不可啊。”

强硬的语气中透出了他的决心。

“我想跟自乐见上一面。”

“自乐那样的人,能管什么用呢?”

我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

五月十四日

“美代,美代,美代。”

我被祖父的喊声吵醒了。

“你干吗呢?”

我起身过去看了一下。

“美代来了吗?”

“还没呢。这才夜里两点钟啊!”

“噢,是吗?”

在此后直到天亮的那段时间里,祖父不到五分钟就喊一次“美代”。我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听着。五点钟左右,美代来了。

我从学校回来后,美代说道:

“今天他尽说些为难人的话,叫人一刻都不能离开。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抽烟。从大清早到现在,我还一趟都没回去过呢。”

“应该请医生来看看了吧?”

我倒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请好医生来是要花钱的。再说祖父是看不起医生的,所以也担心让医生来给他瞧病,他反倒要生气,要是当面辱骂人家,可就不好办了。这不,今天早上他还说:

“医生有指甲钳那么管用吗?”

夜间。

“美代,美代,美代。”

我故意不搭理他,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在他耳边问:

“你干吗呢?”

“美代不在了吗?连早饭都没给我吃啊。”

“你刚才不是连晚饭都吃过了吗?还没过一小时呢。”

他的表情十分迟钝,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要翻身吗?”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问他也不回答,真叫人不放心。

“要喝茶吗?”

“啊啊,这茶,怎么半温不热的?这茶,太凉了。这茶,叫人怎么喝呀?”

那声音听着就令人厌烦。

“随你的便吧!”

我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又喊起来了。

“美代,美代。”

他倒是决不喊我的名字。

“你干吗呢?”

“你今天去池田家(我伯母家,在离我家二十来公里的小镇上),见到荣吉伯父了吗?”

“我没去什么池田家。”

“噢,是吗?那你去哪儿了?”

“我哪儿也没去。”

“这就怪了嘛。”

他怎么想起问这些来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在写作文时,他又喊了起来。

“美代,美代,美代。”

声音既凄苦,又尖厉。

“你干吗呢?”

“帮我接过尿了吗?”

“是啊。美代已经走了。现在是夜里十点多了。”

“给我吃过晚饭了吗?”

我愕然无语。

祖父的脚上和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就跟穿旧了的丝绸单衣似的,要是将他的皮肤捏起来再放开,都回不到原处。我心里怕极了。今天他在每件小事上都找我的碴,尽说些气人的话,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凶恶。他时断时续地叫喊着,直到我睡着为止,故而我的脑袋里充满了不悦。

五月十五日

从今天起的四五天里,美代有事来不了。她的活由阿常婆(一个有来往的人家的老婆婆)来干。我从学校回来后就问阿常婆:

“阿常婆,我爷爷说什么为难人的话了吗?”

“没有啊,一句也没有。我问他有什么事要干吗,他就说‘想尿尿’,可安生了。”

没想到祖父竟会如此知趣,反倒叫我可怜起他来了。

今天他看起来十分难受。我多方安慰他,他也只是“噢——噢——”地不停哼哼着,也不知道算是在回应,还是在呻吟。苦闷不堪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在我脑海深处回荡着,令我痛苦难耐,仿佛自己的生命也被一寸寸地削掉了。

“喂!喂!美代,美代,美代,美代,美代。喂!啊——啊——”

“你干吗呢?”

“尿要出来了。快!快接!”

“好了好了,接着呢。”

拿尿壶候了五分钟左右,他又喊道:

“快接尿呀。”

原来他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觉得他十分可怜,也感到十分悲哀。

今天他有些发烧,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我坐在书桌前读书。他发出长长的、高声的呻吟声。这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五月夜晚。

五月十六日

傍晚五点钟光景,四郎兵卫(一位分家 的老人。说是分家,其实也有名无实,根本没一点血缘关系,故而祖父原本就与他家不怎么来往的)前来探望。他对祖父说了不少宽慰的话,可祖父的回应只是“嗯——嗯——”的呻吟声。四郎兵卫提醒了我许多要注意的事项,最后说:

“年纪轻轻的,真不容易啊。有劳你了。”

说完,他就回去了。

七点钟过后。

“我出去玩一会儿。”

说罢,我就冲出了家门。十点钟左右,我刚回到大门口,就听到祖父在屋里叫喊着:

“阿常,阿常。”

听声音,他像是十分难受。我急忙进去问道:

“你怎么了?”

“阿常呢?”

“已经走了呀。现在都十点钟了。”

“阿常给我吃饭了吗?”

“吃过了。”

“我肚子饿了。快给我吃饭吧。”

“饭没了。”

“是吗?这可怎么办啊?”

其实我们之间的对话并不是这么有条理的,总是颠三倒四、翻来覆去。我说的话他即便听到了,也很快就忘掉,于是同样的事情又再问一遍。不知道他的脑子还正不正常。

后记

日记到此就结束了。在写下这些日记的十年之后,我在岛木叔父的仓库里找到的日记,就是这么多。写了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估计当时只写了这些,后来写不下去了,因为祖父是在五月二十四日的夜里去世的。这些日记的最后一天是五月十六日,即祖父去世前八天。十六日以后,祖父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家里乱作一团,想必也顾不上记日记了。

然而,发现这些日记时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日记中的这段生活了。既然毫无记忆,那么这些日日夜夜肯定是去什么地方了,又消失在什么地方了。我遥望远方,心中一片怅然,不禁思考起这么个问题来:人,是会迷失在过去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毕竟在叔父仓库角落的一个皮包中存在着,并在我的记忆中复活了。这个皮包,就是我那当医生的父亲出诊时用的。我叔父近来因证券投资失败而破产,连自家的房屋都赔进去了。我在这个仓库被转给他人之前,进去看了看有没有自己放进去的东西,于是发现了这个上了锁的皮包。我用一旁的一柄旧刀划开了皮革,发现里面装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这些日记也夹杂其中。这让我有机会面对自己过去那颗朴实的心。可是,我觉得日记中的祖父的形象,要比我记忆中的丑陋许多。原来在此十年间,我的记忆一直在不断地清洗着祖父的形象。

虽说日记中的这些日日夜夜我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可医生第一次上门,与祖父临终那天的情形,我到底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平日里不相信医生且心怀轻蔑的祖父,真到了医生上门那天,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仅表现出了对医生的无比信赖,还流着泪表示衷心感谢。这个事实反倒让我觉得遭到了祖父的背叛。老实说,这样的祖父我看着都心疼,心中哀怜不已。祖父去世的那个夜晚,正赶上昭宪皇太后 的奉安大典。我为自己要不要出席学校组织的遥拜之礼而犹豫不决。那所中学在我们村南约八公里外的小镇上。也不知为什么,我那时非常想参加那个神圣的遥拜仪式,可我又担心祖父会在我离开的时候死掉。美代帮我去问了祖父,他却说:

“你去吧,这是日本国民的义务。”

“你能活到我回来吗?”

“能活到的。你去吧。”

遥拜仪式在八点钟开始,我像是要赶不上了,故而走得十分匆忙,结果把木屐的趾夹带给弄断了。(当时我们那所中学的学生都是穿和服的。)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觉得那是个不祥之兆。没想到美代反倒安慰我说那是迷信,于是我换了双木屐后,再急匆匆地赶去学校。

遥拜仪式结束后,我突然惶恐起来。那一定是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因为我记得镇上家家户户挂着的追悼灯笼分外明亮。我脱了木屐,赤着脚一口气狂奔八公里路回到家里。祖父那天一直活到了夜里十二点过后。

祖父去世后,就由叔父收养了我,于是我在祖父去世那年的八月舍弃了那所房屋。想到祖父对那房屋的爱恋,在离开时以及后来出售时,我都不免略怀伤感。可是,后来在辗转于亲戚家、学校宿舍与寄宿处的过程中,房屋、家庭的观念就渐渐地从我的脑海中清除了出去,尽做些浪迹天涯的梦。我家的那本家谱,祖父连给亲戚们看看都不放心,存放于他最信赖的美代家。直到现在,依旧锁在美代家佛坛的抽屉里,可我却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不过我不觉得这么着有什么对不起祖父,因为尽管有些模糊,我还是相信死者的睿智与慈爱的。

后记二

《十六岁的日记》虽然是在大正十四年,即我二十七岁时发表的,却是我十六岁时记的日记,可算是我已发表作品中最早写就的,故而要将其置于该全集之首。(所谓“十六岁”是指虚岁,论周岁应该是十四岁。)

该文发表时,我已经给它写过后记了,关于这些日记,自己想说的话,基本上都写在那个《后记》里了。可是,那个《后记》我是当作小说来写的,与实际情况多少有些出入。例如,我那个《后记》中写道:“我叔父近来因证券投资失败而破产,连自家的房屋都赔进去了。”其实将房屋卖掉的是我堂兄,并且是在叔父去世之后,而叔父本身却是个谨小慎微、略显古板的人。我还说少年时代的日记装满了我父亲出诊时用的皮包,这也有些夸大其词。中学时代的日记我现在也大都保存着,其实没那么多。

至于那个皮包,我确实记得父亲在出诊时用过,不过不是现在医生上下班时提着的那种皮包,而是底部又宽又硬的那种,更像个旅行包。还有“写了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云云,其实确切的张数现在已记不清了,因为我二十七岁时重新抄写后,就已经将十六岁时写的原稿撕碎,扔掉了。

可是,在编辑这套全集的时候,我将这些旧日记之类的重新翻了出来,结果又发现了两张“十六岁的日记”的原稿,是第二十一页与第二十二页。估计我二十七岁抄写时,这两页不知夹在别的什么地方,漏抄了,所以也没被撕碎扔掉。如此看来,原稿就不是三十张了。不过原稿上也不是一个格子里写一个字的,实际字数要比总共二十行,每行二十一字的作文纸规定的字数多得多。估计当时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大致估算为三十张的,亦未可知。

总之,这两页是本该收入《十六岁的日记》而落下的。虽然那上面没写日期,但肯定是接在已发表部分的后面的,因此我决定将其抄录于此,然后,我就可以也将其撕碎并扔掉了。

“身体不舒服啊。啊啊,一个死不足惜的人就要死掉了。”

声音很轻,勉强能听到。

“谁要死了?”

“……(听不清)……”

“是爷爷你吗?”

“世上的人全都要死的。”

“啊?”

这些话要是出自常人之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出自我祖父之口,我就不能置若罔闻了,于是脑海中展开了种种联想,内心深感不安。(此处有五字看不清。)

祖父的呻吟声短促、无力,且断断续续,但呼吸似乎是只出不进的。病情严重恶化了。

“是美代吗?我这是怎么了?——早上也好,晚上也好,午饭也好,晚饭也好,整天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啊啊,只要给口吃的就行的护理,我可受够了。——上次听了神仙的话,我就一直念念不忘。难道说,神仙、菩萨都已经把我给抛弃了吗?”

“没有的事。神仙、菩萨要我好生伺候你呢。”美代说道。

祖父的嘟囔声仿佛是从虚空深处发出的。

“啊啊,竟然白用了一年啊(指借了钱不付利息)。啊啊,即便只有十两黄金,也叫人牵肠挂肚啊。”

这话他重复了很多遍。而在此过程中,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请医生来看看吧。”

美代这么提出来后,我自然只能点头了。

我对祖父说:

“爷爷,请个医生看看,好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亲戚面前也不好交代啊。”

(日记中没写祖父是如何回答的。原以为祖父会拒绝,没承想他竟怯生生地答应了,这反而让我心中生出一片悲凉。)

于是我让阿常婆去请宿川原的医生来。她走后,美代说:

“老爷,三番(叔父的村子)的钱,我已经收到了。小畑的钱,也借了津之江(祖父妹妹的村子)的来还掉了。你就放心吧。”

“噢,是吗?真叫人高兴啊。”

对祖父而言,这可真所谓苦中之乐。

“虽说是放心了,可念佛不能停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啊啊,祖父已经余日无多,看来是等不到我写完这些作文纸了。(为了写日记,我预备了一百张作文纸。)就在美代没来的那几天里,祖父眼看着就衰弱下去了,现在则更是盖上了死亡的印戳。

我停下写日记的笔,茫然地考虑着祖父去世后的事情。啊,不幸的我,就要成为茫茫天地间的一个孤儿了!

祖父继续念佛。过了一会儿他又对美代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变软了。刚才还胀鼓鼓的呢。”

阿常婆回来了,说医生不在家。

“说是要明天才从大阪回来。还说要是等不及,就另请高明。”

“怎么办?”美代问道。

“怎么说呢?也没那么十万火急吧。”阿常婆答道。

“嗯,没那么急。”

我嘴上也这么说,可听说医生不在家,心里还是有些焦躁不安。

祖父这会儿已打起鼾来,许是睡着了吧。他张着嘴,眼睛也没完全闭上,一副呆滞的模样。

枕边座灯昏暗的光影中,两个妇人托着腮帮子坐着。

“我说,少爷,该怎么办呢?他的身体糟糕成这样,说起话来还挺挑理呢。”

“唉,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像是要哭出来了……

原文是一页半又多出三行,将对话改行抄写后,就成了四页零四行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这些内容是接在我二十七岁时已发表的日记后面的。《十六岁的日记》中写道,五月十五日美代有事回家后,由阿常婆接替她的活,而日记记到翌日就中断了。这里抄出的内容,正是美代又来到我家的事情。

因此,《十六岁的日记》之《后记》中所说的“日记到此就结束了”,是不符合事实的,只是因为发表《十六岁的日记》时,只找到到五月十六日为止的日记而已。似乎可以认为,在五月十六日的日记与这儿抄出的日记之间,应该还有几天的日记,但可能丢失了。

祖父是在五月二十四日去世的,十六日是去世前八天,而这儿抄出的日记,还要更接近他去世那天吧。

祖父的去世,使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家庭。

我在《十六岁的日记》之《后记》中写道:

“然而,发现这些日记时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日记中的这段生活了。既然毫无记忆,那么这些日日夜夜肯定是去什么地方了,又消失在什么地方了。我遥望远方,心中一片怅然,不禁思考起这么个问题来:人,是会迷失在过去的。”

这种因不记得过去的经历而感到的不可思议,对已经五十岁的现在的我来说,也依然是不可思议的,这也成了《十六岁的日记》之于我的第一个问题。

虽说是“不记得”了,可也不能简单地认为人是“消失”或“丧失”于过去的日子里。再说,该作品既不想解释记忆与忘却的意义,也无意触及时间与生命的意义。不过于我而言,它也是该方面的一点线索、一些旁证,这倒是确切无疑的。

记忆力不好的我,是不怎么相信所谓记忆的。有时甚至觉得,忘却反倒是一种上天予我的恩宠。

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写这些日记。意识到祖父快要死了而想要记录下他生前的模样,这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只是事后想来,那个待在濒死病人的身旁,以写生的手法记着日记的十六岁时的我,倒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我在五月八日的日记中写道:“于是我坐在桌前,铺好作文纸。美代也在一旁坐着,也做好了听他说‘心里话’的准备。(我是想照原话将祖父所说的记录下来的。)”其中写到了桌子,可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我在代替桌子的踏脚凳的一头立一根蜡烛,在那上面写着《十六岁的日记》”。由于祖父几乎就是个盲人,自然是不会发觉被我“写生”的。

当然,十年之后会将这些日记发表出来,也是我当时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如果说该作品还能读一读,完全是“写生”的缘故,而不是什么早熟的文才。由于当时只想将祖父所说的话如实记录下来,所以采用了毫不修饰的速记方式,字也写得十分潦草,以至于后来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认不得了。

祖父去世时,享年七十五岁。 yz64L4MrHjdzbTR9jKphJys2VbxuvNTEKOwTwquIscutvmJecF/8qY1Eqv+VN1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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