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博弈论模型“囚徒困境”准确地描述了人心与人性:两个被分别关押的囚犯因为无法建立信任关系,最终会放弃以合作隐瞒罪行来谋取无罪释放的共赢机会,选择以相互揭发来确保刑期较短的次优结果。这个经济学模型,也可以引入教育学领域:相互提防并攀比的家长们,因为无法预知和控制他人的行为,为了不让孩子们“输在起跑线上”,无奈地做出貌似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不断给自己的孩子补课,最后大家一起倒在起跑线不远处。这是中国式教育的“囚徒困境”,导向的结果连“次优”都算不上,而只能是人人皆知却无力摆脱的内卷化——非良性的内部竞争引发的人们无端的自我焦虑和内耗差不多就是努力的“通货膨胀” 。
其实,今天的教育还处于另一种“囚徒困境”,同样令人扼腕。
倘若有某个服刑20年的囚犯出狱重返社会,他必将产生巨大的陌生感:购物和支付是难题,面对琳琅满目的科技产品与网购扫码支付,他会手足无措;看病是难题,信息化的挂号、就诊、取药流程和高科技医疗器械已超乎其想象;甚至上街也会是难题,车水马龙的交通和智能信号系统让他举步维艰……回归的阻力不仅在于心理障碍,也源于真实的认知难题。然而他一旦回到学校,大概率会顿觉昨日重现:笔直的走廊,方整的教室,排列整齐的座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一切仍如旧贯,校园中时间像静止了一样,仿佛与他一同“关”了20年。
找得到过去,有传统,知源流是好事。然而,作为培养未来人才之地,学校反而成为整个社会中相对封闭守旧的地方,这无疑是种悖谬。慨叹之余应当有所思考:原因何在,出路何往 。
英国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尔司·怀特海,罗素的老师,认为教育是一个节奏分明、相互衔接的过程,分三个阶段:幼儿园、小学的浪漫期,中学的精确期,大学的展望期。
按怀特海的说法,浪漫期是直接认识事物并开始领悟的阶段。儿童通过认知事实,断续、零碎、模糊地了解这些新事物,并意识到与之相关的各种可能,从而引发认知兴趣,激发情感体悟,产生浪漫遐想。由这种一知半解、若隐若现的模糊状态而瞬间迸发的兴奋,可以使儿童产生探究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形成学习的内在动机,产生纷繁而活跃的思想。因此,幼儿园、小学教育的重点在于,让孩子们以了解为基础对世界有所理解。浪漫期的知识还不具备条理,对未来也无明确认识,却是一生认知乃至价值观形成的起点。
中学属于承上启下的精确期。在这个阶段,学生开始掌握精确知识,学会分析,对此前萌生于大脑中纷繁而活跃的思想进行梳理,对某一种或某一类知识进行补全和增益。相对于幼儿园、小学时期,中学教育的内容更明确、更清晰,是对浪漫期所获得的知识的梳理、排序和理解,是群育和智育的全面培养。“儿童缺乏经验的新鲜感已消失;他们具有以客观事实和理论为基础的一般知识;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能够在直接经验中进行独立的漫游,包括思想和行动方面的探索。这时,精确的知识所给予的启发能够为他们所理解。”
展望期则是从青年迈向成人的阶段,开始将一般概念应用于具体事实,用逻辑的方式思考并表达自己,将孩童的知识转变为成人的力量。再埋首苦读就不够了,应当起身高瞻远瞩。这就是大学教育应该引导学生做的事:放开心胸,走出自我,把个人与社会连接起来,进而连接到国家、人类、历史、宇宙,乃至信仰。
与之相对应,属于教育浪漫期的幼儿园和小学的校园形象很自然地趋向活泼多变,这与现实相当吻合;而属于教育展望期的大学,则普遍重视自身校园形象的塑造,是文化校园研究和建设的热点;而夹在中间的属于教育精确期的中学,则既无启蒙教育的天真烂漫,也无高等教育的意气风发,其校园形象也仿佛陷于“困境”中,与其说具有一丝不苟的精确性,还不如讲与刻板生硬更接近。怀特海的三阶段分期本身或者可以商榷,却像是给中学校园形象的刻板生硬提供了某种解释。
众所周知,中学教育真正的困境或许在于应试教育,校园也难逃此罗网。当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被分数掌控,老师们和学生们都忙于考试,中学校园能有何种形象不问可知。
温州中学·在教学楼架空层眺望毓秀园
对特定的地方,如某座城市或某个乡镇而言,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校园分别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承载了不同的意义。幼儿园的规模小,其往往是一城一地建筑图景中活泼的“点”,色彩鲜艳,富于童趣,在城市形态中常是亮点;虽然亮眼,但影响有限,重要程度也相对不高。大学则相反,普遍规模较大,不但自身占据一大片土地,并且还辐射周边,形成以大学为核心的学习与生活社区。大学常是所在地重要的形象代表,不仅从知识层面代表着一城一地的文化高地,在形象上也起到类似的作用。而且大学校园因为占地大,容积率相对较低,在城市中,还常有“绿肺”之称 。
中学的校园规模一般比幼儿园的大,比大学的小,正好处在两者之间。其在一城一地的形象定位既没幼儿园那么出挑,也不如大学重要。这也分两种不同的情形:在大城市中,往往有几十或者上百所中小学,中小学校园会是城市形态中底色的一部分,并不突出;而在乡镇,可能就一两所中小学,校园形象对当地就更重要一些。但乡镇的经济能力有限,决定了其对形象的要求也有限,中学校园的形象,因此也会相对“平庸”一些。
与大学校园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大多数中小学校园实行封闭管理,不对外开放,校园生活与城乡生活截然割裂,互不相关。因此,尽管不少中学本身也是当地的重要的“名片”,但其校园往往不是。而大学校园不仅对生活在周边的民众而言是休闲放松的“公园”、健身运动的“球场”、摄影爱好者的“基地”,甚至还成为专程组团参观的旅游目的地。只要有主观意愿,大学校园有很大机会成为所在地的地标,而中小学校园与之相比则望尘莫及。
在此基本判断之下,从文化校园营建的角度,有必要追问一下中小学校园形象对其自身的意义,以及对地方的意义。
幼儿园校园以其活泼多变的形象而对外彰显它的价值观:守护儿童天性的家;大学校园则以殿堂般的仪态或先锋的姿势,昭示其文化堡垒和引领者的身份。两者的形象各昭其志,各安其分,既是自我表达的需要,也是一城一地建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当下中小学校园相对刻板的形象其实也是其价值观的映射:“考试的训练营”,对营建地方形象的兴趣有限。由是而观之,相由心生,价值观总会显形,还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一城一地在通过建筑文化展示自身面貌时,显然不会去强调自己“营地”的一面,而“训练营”的联想,更不会对中学那些青涩少年们有任何吸引力。因此,中小学校园形象事实上面临着重新自我定位的挑战。与幼儿园和大学的校园形象相比,其困惑在于,中学校园是中学文化的映射,而中学校园文化本身,也同样存在一个从应试教育中挣扎出来,进行价值观重建的问题。中学校园文化和文化校园营建,自有其迷惘的一面。
这就存在一个意味深长的选择。大多数时候,人的行为与其对意义认知是一致的。人们总是会选择去做对自身有意义的事,而避免那些没有意义的行为。人们也会短时间坚持一些符合自身利益但与意义认知相违的做法,但长时间处在这样的状态下就会产生焦虑。有时,人们会因为利益而选择改变自己的意义认知,以使不得不如此的行为和意义认知达成一致,很多时候,这样的选择会带来成功。这里不讨论人们在利益与意义之间的选择或妥协,也不讨论鱼和熊掌如何兼得或是否能兼得的问题。在中学文化校园这个话题上,意义与认知的落差看起来会长期存在,应试教育的现实与文化校园的理想要“长期共存”,而且相互没有妥协的可能。文化校园不可能竖起大旗宣称自己要彰显考试文化 ,但短时间只谈文化,不管考试成绩,也做不到。这样,做何选择、如何选择就成为一个必须要去尝试解答的问题。
温州中学·校史岛
校史岛作为温州中学百廿历史的文化载体,再现温州中学四大校门、春草池、怀籀亭等历史记忆,激发校园归属感、认同感。
再进一步,无论对地方还是中学本身而言,还有一个问题也值得思考:中学校园,究竟是文化传承的载体,还是面向未来的舟楫,或者要兼顾两者。一所好的中学,往往有潜力成为一个城市归属感、认同感、自豪感的来源,正如温州中学之于温州,镇海中学之于宁波,学军中学之于杭州。这是否意味着中学校园也被天然赋有传承文化,成为地域象征的使命?而作为少年养成之所,一地一城乃至一国一族未来之所寄,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又是中学教育不可推托的责任 。中学文化校园营建,这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立足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如何找到自身的定位,也是文化校园营建所必须关注的重点。
温州中学·榆树
温州中学的榆树作为美的校园的一部分,见证了一代代温州中学学子的成长,营造了独属于温州中学的个性、辨识度。
文化校园营建是校园建设的重中之重,也是当经济基础达到一定程度后,从解决有的问题,过渡到解决好的问题时最核心的诉求。可以从下述几个层面来认识其重要性。
首先,文化校园营建是学校建立个性、辨识度和差异性的重要手段。从传承的角度看,学生一届一届来了又去,老师们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校园很多时候会是最“稳定”的一环。在校园文化这棵大树中,出色的老师是根源,是一切的起点;优秀的学生是长成的果实,是唯一的目标;而美的校园,则是同样不可或缺的树身,是婆娑的枝干。从时间中观照,总有一天老师们和学生们也会散去,那时,校园就像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倒地千年而不朽的胡杨,会成为记录当年盛况的遗迹。从这个角度理解,文化校园就是从老师们和学生们心里抽取精华,代代相承凝聚而成的物化的精神象征。没有经历过文化校园营建的学校,就不算真正完成自我建立。
其次,文化校园营建是学生们形成归属感的必由之路。对中学生来说,在校园所待的时间之长甚至会超过自己的家。因此,仅仅把学校视为课堂,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他们的生活里不仅仅只有学习和考试,他们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哭和笑,在这里跑和跳,在这里争吵后和解,交到一生最好的朋友……正如陶行知所言,天然环境与人格陶冶,很有密切关系,校园环境会直接影响学生的情感、行为、观念乃至人格,可不慎哉。
再者,文化校园营建因此也可以被认为是教育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甚至有时可以这样希望,当教育被考试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文化校园有没有可能先行一步,走出贫乏和空虚,走出冰冷和麻木,带来一份温暖和亮色?
然后,文化校园营建还有可能充实地方文化,形成地方传承。校园作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会刻进在此成长的少年的人生中。作为一个地方和一个族群的未来,其重要性超越言说。未来留在故乡的那部分少年,他们的品格就是地方和族群的品格,他们的命运就是地方和族群的命运。文化校园会通过他们,把影响力传递出去,最后融入地方和族群的传统。而对未来将离开故土走进世界的那些少年,文化校园将是他们故土风物的一部分,陪他们登山临水走向远方,成为他们精神故乡中明媚的春色,就像我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看到的那样,文化校园同样会通过他们,播散到异乡或异国。
最后,营建文化校园,也就是在记述校史和地方志。薪火燃尽,烛照一生而桃李天下的老师们是校史;在各行各业各有所长、各有所成的学生们是校史;而此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是校史。校史由人物、事件和地方构成,文化校园就是这个地方。如果说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初,破破烂烂的校舍再简陋,也会在历史的记忆中变得金贵,那么,当学校成长到一定的阶段,更精致而更有格调的校园环境,不仅仅是师生们、校友们和社会各界共同的诉求,也是历史的选择。
温州中学·榕树
温州市树榕树在温州中学湿地小岛茁壮,该图摄于温州中学“心形”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