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隼名叫城山隼雄,家里清一色六个男孩子,他排行老五。
有件事令小隼极为苦恼,自己是个爱哭鬼。他平时倒也开开心心、精神抖擞的,可是一旦因为什么事心里倏地一阵感动,就忍不住要哭了。无论怎么咬牙坚持,眼泪还是会不听话地流下来。
小隼出生于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随着小隼渐渐长大,“男孩子不可以哭”的观点在全国流行。有人对小隼说什么“哭鼻子的家伙不是男子汉哟”。小隼明明是个爱哭鬼,却比别人加倍地好强不服输。他很努力,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愿输给别人,然而一旦哭起来可就功亏一篑了。小隼极其讨厌自己是个爱哭鬼。
他心想:“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是个爱哭鬼呢?”毕竟其他兄弟五人没有一个爱哭。非但如此,他们个个擅长体育,三哥小正打架还很厉害,是左邻右舍中的孩子王。
朝气蓬勃的兄弟们都很优秀,个个心地善良,谁都不会嘲笑爱哭鬼小隼,有时候还会袒护他。
小隼虽然在上幼儿园,但他很喜欢动脑筋。“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他百思不得其解。每当他心生疑问的时候,都会去问小直哥哥,小直哥哥经常对他说:“说的也是啊……”有一次,小直哥哥这样回答:“咱们兄弟里面只有小隼你是这样的吧?不可能是遗传啊!”
“遗传?”
小直哥哥这回说的话似乎很深奥,小隼没怎么听懂,总之好像不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他决定试着去问妈妈。小隼寻思着找个时间问问看,但他一是难为情,二是觉得妈妈太忙了,一来二去也就没有去问。
小隼也隐约听小正哥哥说过:“幼儿园嘛,只是玩,其实大可不必去的啦。”其实小隼也不想上幼儿园。入园仪式上,小隼黏着妈妈不肯离开,让妈妈左右为难。
然而,一旦去了幼儿园,小隼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儿。这都是因为班主任桑村雪子老师。桑村老师温柔漂亮。小隼家里全是男孩子,所以他只要看见年轻漂亮的女性,便会晕头转向。
桑村老师会对小隼说:“城山君的声音真好听呀!”小隼每次听后都会喜不自禁。城山一家人都喜欢唱歌,妈妈弹奏脚踏风琴,全家人和着风琴齐声放歌。小隼和哥哥们一起唱歌时记住了很多歌词,颇为此而扬扬自得。
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小隼一边看着樱花纷纷扬扬如雪花般飘落,一边兴致勃勃地唱着歌。幼儿园上学和放学都要唱歌。放学时唱的歌是这样的:
今天的功课结束了,
大家结伴回家吧。
明天还要来到这里,
做功课或者玩耍吧。
亲爱的老师,祝您一路平安,再见了。
亲爱的小朋友,祝你一路平安,再见了。
小隼边唱边想着明天也要早早来幼儿园,只是见到桑村老师,就让他很开心了。小隼觉得老师也格外疼爱聪明伶俐且长着一双滴溜溜、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自己——爸爸有时叫他“橡果眼 小隼”。
可是,到了绕着初中运动场的那一圈白杨树的叶子开始泛黄的时候,桑村老师突然辞掉了幼儿园的工作,听妈妈说,老师嫁到了一个叫“芦屋”的遥远的地方。
大家都集合到幼儿园的游戏室欢送桑村老师。小隼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了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他拼命咬着下唇。可是,当小隼看到女孩子在眼前哭泣的刹那间,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淌下来,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男孩子哭了。”——女孩子们用像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小隼好强不服输,但他直到今天依然做不到以眼还眼地回敬女孩子们。
小隼擦干眼泪,确认自己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之后才回家。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在幼儿园哭了。
吃午饭的时候,妈妈柔声问小隼:“今天为桑村老师举行欢送会了吗?”
“嗯。”
小隼赶紧绷起脸,装作漠不关心,可是妈妈又继续问。
“有没有小朋友哭啊?”
“嗯。女孩子嘛!”
小隼感觉体内正在发生某种奇异的变化。他把眼睛转向房间里的神龛,仿佛那是一件稀奇的东西。妈妈却轻轻地对他开了口。
“小隼,真正悲伤的时候,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呀!”
小隼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最后,他把脸埋进妈妈的膝头哭泣。妈妈的膝头又温暖又柔软。
到目前为止,小隼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呀”之类的话语。
莫名地,小隼似乎不再讨厌自己是个爱哭鬼了。他远远地望向院子,那棵爸爸引以为傲的五叶松泰然自若地挺立着。小隼心想:或许我也很快就能爬到五叶松上面了吧?小正哥哥能爬到五叶松上,可这对小孩子来说太难了,小隼爬不上去。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是个爱哭鬼呢?”
小隼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问妈妈。
“小直哥哥说了,不是遗传。”
妈妈似乎有点儿迟疑,犹豫着要不要说,最终还是开了口:“这个嘛……”
这时,妈妈的眼里似乎也闪着泪光。小隼吃了一惊,移开视线看向院子。不知何故,五叶松看上去仿佛也没了精神。
妈妈说:“不知道小隼你还记不记得了,弟弟小明两岁时就夭折了。那时,妈妈伤心不已地哭泣,小隼也跟着一起号啕大哭。”
妈妈继续说:“葬礼的时候,要往外运棺木了,小隼挡在前面,大声喊,‘不能放他们走!’小隼一边哭一边拼命阻拦棺木出门,连大人们都让你弄得潸然泪下。”
小隼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的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和小明一起玩耍的情景。小明身穿甚平和服外褂 ,挥舞着木棍,扮成士兵的模样,边跑边喊:“冲啊!”
妈妈当时穿的是和服,小隼记不清和服的样子了,不过非常美丽。妈妈一边慈爱地笑着一边用目光追随着小明奔跑的身影。小隼也不甘示弱,操起一根木棍样的东西跑了起来,大喊着:“冲啊!”那可真是开心极了,快乐极了。
然而,小明生病夭折了。妈妈深受打击,每天都在佛龛前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唱安魂歌,再也无心做其他事情了。每逢此时,小隼总是陪伴在妈妈身边,和妈妈一起哭泣,模仿着妈妈唱安魂歌。妈妈的心灵因此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妈妈对他说:“也许小隼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变成一个爱哭鬼的吧?”
听妈妈讲着讲着,尽管好像还有点儿不明所以,但小隼觉得就算是爱哭鬼“也无所谓了”。妈妈似乎也如释重负,两个人都感觉心情舒服了一点儿。
“好了小隼,打起精神,去外面玩吧。”
妈妈正说着,传来了“小隼,咱们玩吧”的声音。隔壁的阿孝过来招呼他了。
“拿着,和阿孝一起吃吧。”
从妈妈那里接过银杏饼干,小隼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阿孝接过饼干,心情大好。
“吃完饼干,咱们做草饼吧?”
按照阿孝的提议,他们在房子院墙外面的岩石上把草捣碎,和上土做草饼。两个人做着草饼,阿孝打开了话匣子。
“今天给桑村老师开欢送会了吧?”
“嗯。”
小隼应道,他有点儿担心起来,说不准自己哭的时候被阿孝瞧见了呢!有只蜻蜓飞了过来,小隼忙说:“呀,蜻蜓!蜻蜓!”
他企图转移阿孝的注意力,可是阿孝摆出一副“休想拿那种事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架势,说:“告别的时候你哭了,是吧?”不仅如此,他还用带着蔑视的眼神和指责的语气说:“只有女孩子才哭的吧?”
到了这会儿,小隼好强不服输的性格爆发了。小隼将做好的草饼扔到地上,说:“就算哭了又有什么!真正悲伤的时候,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反倒是哭的孩子更了不起呢!”
哭的孩子了不起——太夸张了吧?尽管阿孝心里这样想着,却被小隼气势汹汹的态度吓到了,因为小隼很少发这么大的火。
“小隼,你真会做草饼呢,咱们接着做吧!”
阿孝讨好地说,将被小隼扔掉的草饼捡了起来。我才不会因为这种话上当呢——小隼睁大橡果眼,想要瞪向阿孝,然而他做不到。体内似乎倏地一阵感动,他赶忙将目光从阿孝身上移开,抬头仰望天空。染上秋色的石榴树叶映入眼帘,那树叶也仿佛浸入天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