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敛过后,停柩西堂肂内,此礼称殡。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苏东林的陵墓建造,礼部届时会派官员下来亲督。
天色从晨初至薄暮,早早离开明德堂的女眷们,都围坐在侯府的清漪水畔。
精巧馋人的小食摆了一个又一个案席,三四五岁的孩童们奔来跑去,和人追逐。
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快速穿过人群,是苏家的表姑娘刘宜宁。
她跑到姐姐刘宜真身边,很轻地道:“猜猜看是谁过来了,是二表哥那瘸腿媳妇!”
旁的姑娘听到这话,都转头朝来路望去。
好几人立即结伴起身,跑去寻个角落藏好。
这里除却几个表姑娘外,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位深居简出的二少奶奶。
这二少奶奶不仅令侯爷父子相阋,好多人还称她有惊世之貌。
几个姑娘便想看看,她这山野丫头的容貌,到底有多惊世。
远远还有六十多步的距离,那推着轮椅的丫鬟忽然一转方向,往水榭口的左手边去了。
早先藏好的姑娘们皱起眉头,低声骂开。
“是不是防着我们,不给我们看?”
“哼,有多好看,还不是个残废!”
刘宜真和刘宜宁没有过去,二人坐在原处也是嗤声:“为了避开我们这头,她要绕那么远的一条小路,这假山群中的石子,还不将她屁股颠成两瓣。”
刘宜宁噗嗤低笑:“姐,咱们谁的屁股不是两瓣!”
刘宜真反应过来,轻轻打她,嬉笑道:“仔细母亲听到,要给咱们嘴巴拧了!”
……
假山隔而不断,像是一座小迷宫,地上的石头的确很多,哪怕轮椅做了不少防震设计,仍颠得厉害。
轮椅的动静和脚步声,耳朵一听便分明。
而侯府中坐着轮椅的,目前仅一人。
听到这轮椅轧地声,假山后正在翻册子的一个美人双眉一扬,暗道真巧。
她立即将册子一合,收入怀中。想了想,她又拿出来,塞入腹中。
……
明香推着宋知晴,走得很慢,越走越恍惚。
在她走错路前,宋知晴出声提醒:“明香,是往左。”
“啊,”明香惊了下,歉意道,“……二少奶奶,我走神了。”
宋知晴温和一笑:“接下去可不能走神了,不然我们要成落饺子了,前边就是湖。”
“嗯,我不会的。”
一个清脆女声便在此时响起:“若你真成落饺子,你可会游泳?”
宋知晴抬眸望去,二十步外的假山石洞下,走出一个容貌秀美,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身着一身鹅黄色轻衫,束腰长腿,气质分外出挑。
少女笑盈盈走来,双手负后,柳眉高挑,目带几分挑衅。
见对方并未着素服,明香道:“你是何人?”
少女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理,朝宋知晴孝帽下的脸望去,目光一触及,她的步伐一顿,脸上的挑衅神情有片刻凝滞:“你……”
宋知晴看着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从容平常,大方自若。
少女不屑地一笑:“你就是宋知晴。”
“你是何人?”
少女眉心微合,又朝宋知晴细细打量。
宋知晴有一张极貌美的脸,少见的好看,白玉的鹅蛋脸,长眉杏眸,琼鼻朱唇,丰厚乌亮的青丝如云盘峰,隐匿在孝帽下,便是这寡淡的丧服,都挡不住她逼人耀眼的光彩。
“可惜,”少女冷笑,“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啊。”
宋知晴弯唇:“我不认识你,为何到我跟前来说这些?”
“我认识你啊,”少女上前一步,“你是宋知晴。”
说着,少女垂下眸子,可怜地打量宋知晴的双腿:“其实想想,你也不亏。凭你那贫贱出身,你挖十辈子的野草都挖不到今日这份荣宠。现在,仅用这一双腿,你就换来了人上人的日子。哎,不过我说,你会失禁吗?”
明香眼眸大睁,怒道:“你胡说什么!”
少女笑道:“我好奇嘛,若是有失禁,便可能腰肢往下都没有知觉了。”
她抬手抚在自己的肚皮上:“到时候,你怎么给子云生儿育女?”
子云是苏言即的字。
明香一下了然,伸手指她:“你就是那个狐媚子?”
“我不姓胡,我姓陆,”少女扬唇笑起,眼睛看向宋知晴,“我叫陆玉雪。”
宋知晴看着她放在肚子上的手。
陆玉雪的手很漂亮,纤细修长,手指轻轻弯着,细看,她的小腹有微微隆起。
明香也朝陆玉雪的肚子看望去,脸色瞬息苍白:“你,莫非你腹中有了……”
“没错,是子云的骨肉,否则,他此次为何将我一并带回来?”
明香喘不过气了,手指开始发抖。
自从侯爷溘然离世,明香便开始提心吊胆。
最疼爱二少奶奶的老爷走了,老太君又年岁已高,丧子之痛的打击之下,不见得老太君还能撑得了几年。
到时候,二少奶奶怎么办?
结果现在,噩耗提前,这个狐媚子,竟然有身孕了!
“他还没碰过你吧?”陆玉雪笑吟吟道,“他成日在我耳旁咒骂你,对你恨之入骨,也不知他今后会不会碰你?便是碰了,你这残疾之身,又还能不能怀上他的骨肉呢?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还不如养一只母鸡呢,母鸡不仅会下蛋,杀了它还能补身子。”
“你这狗嘴!”明香撩袖子,“我今日不撕烂你!”
宋知晴抬手握住明香的手腕,看着陆玉雪,眉眼仍带笑意:“你想嫁入苏家?”
“是,我要取代你这个残废。”陆玉雪笑道。
“若你无刚才那些冒犯我的话,或许你能如愿,但是现在,”宋知晴清瘦端挺的脊背往后靠去,轻轻懒懒倚着椅背,含笑看着少女,“你去梦里想吧。明香,我们走。”
明香怒目冲着陆玉雪叫道:“你给我等着!”
她推着宋知晴朝前面走去,绕开陆玉雪。
陆玉雪在后面笑道:“冒犯?一个残废有什么可冒犯的,你难道,不是残废?”
明香眼眶气得通红,准备回头和她吵架,宋知晴道:“不用理她,走吧。”
回去高云轩的小南楼,明香忍了一路的眼泪掉了下来。
宋知晴回头看她,将手绢递去,柔声道:“擦擦吧。”
明香接来后哭得更伤心了:“二少奶奶,怎么能让她那样欺负你呢?”
“因为,今天是侯爷的大敛呀。”
明香一顿,泪眼看着她。
宋知晴哄道:“而且,她吵,她闹,不理她就是,理她反而让她得逞。”
“可我觉得,还是上去给她几个嘴巴子痛快!”
宋知晴笑起来:“我们要真给她几个嘴巴子,她便高兴坏了。她字字句句想激怒我,若我真的被激怒,岂不如了她的愿?她想借我们来作文章呢。”
明香擦着泪道:“奴婢……好像有点听不懂。”
一只不起眼的鸟儿这时从树梢上掠过,乖乖巧巧地停在院中的云烟晓风石灯上。
宋知晴看去,眸底浮起几丝欣喜,她双手摇动轮椅,往那石灯而去。
鸟儿没躲她,宋知晴捧起鸟儿找了一圈,未在它的腿脚上寻到任何一个小机关。
宋知晴眼底的欣喜变作失望,摸了摸小鸟的脑袋:“你真笨呐,人来了都不知跑,我还以为,你是受训过的小机灵呢。”
她将鸟儿放回石灯上,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处,茫然悠长。
师父啊师父,我受困于此,难觅你行踪,如今已三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到底去了哪呢?
还有师弟,也离开快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