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梁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董岩

总也忘不了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在中国人民大学资料楼三层,新闻学院的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我正紧张地接受梁先生的面试。

作为人大新闻学院的兼职博士生导师,梁先生一年只有一个招生名额。在众口一词的唱衰腔调下,我以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去报考他的博士。

面试时,梁先生先是问了一些新闻专业问题,然后话锋忽转,谈起了山东的两大词人:李清照和辛弃疾。

李清照的词我熟悉,随口就背出来了。

梁先生又谈到了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那时正青春,喜欢婉约派的风花雪月,对辛词的凛然杀气、悲愤之情不以为然,对其磅礴之势与壮阔胸怀也不甚了了。背着背着就卡壳了。尴尬中,梁先生不慌不忙,脱口而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其实,早在两年前,喜欢辛弃疾的梁先生就创作了《把栏杆拍遍》,写下了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辛弃疾:行伍出身,以武起事,最终以文为业,成为一代诗词大家。

直到今天,还记得面试结束出来时的情形。

完成了最后的“晋级赛”,我一身轻松地走在回宾馆的路上。3月的北京春寒料峭,我的心情却像是从冬天切换到了春天。天那么高那么蓝,阳光那么灿烂,我终于感到是走在春天里了。

喜欢李清照的我,有缘成为梁先生自己招的第一个博士。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成为合格的梁门弟子并不容易。

梁先生和一般的导师不一样。

他是兼职,公务繁忙;他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穿的是黑布鞋,用的是红蓝铅笔;他有司机,有秘书,有专车……

这些还不算。

他是当代散文大家、新闻理论家,是记者、作家、学者、官员。他成名很早,光环绕身,是作品入选中小学教材最多的当代作家之一。

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梁先生对自己要求严,对学生要求也高。而且,他很少掩饰,不满意就是不满意,很不给人面子。资质一般的我在学术研究和写作上常挨先生的骂也在意料之中。

除了名师,周围还有异常优秀的同窗,学历史出身、禀赋平平的我,忐忑紧张,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时时冒出,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毕业后很久。

山东人大都实在而不善巧。

我亦如此。从何入手呢?思来想去,就老老实实研究梁先生其人其文,由此开始学术探索,或者准确地说是学术记录。

不成想,对梁先生的研究从博士入学一直持续到现在。连我自己也记不清,这些年到底写了多少篇关于他的文章。

6年前,有幸参加一位中央首长传记编撰小组。写作之余,忽生一念,何不给梁先生写传呢?一是因为手头素材多,自己又长期从事人物研究和写作,基础比较扎实;二是梁先生亦文亦理、跨越诸多领域的成长图谱太过丰富,是个人命运与时代潮流交织而出的典型案例,对于当下的年轻人来说,确有励志的意味。

当我把想法说给梁先生时,他一脸怀疑,表情很是淡然,反问一句:你能写?

梁先生的态度燃起了我的“斗志”。

按照老套路,依然要证明给老师看,证明给自己看。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写作。

梁先生很配合。下了班,没事时,我就去万寿路他家采访。客厅里,宋瑞芳老师沏上热热的茶,我与梁先生师生一问一答,写了足有20多本的采访笔记。

我白天上班,晚上写作,书桌上堆着高高的一摞资料。2018年春节前,终于完成了第一稿。改了2次后,请梁先生修改。后来根据他和一些朋友的意见和建议,又陆续补充了一些采访。前后共进行了4次修改。

改得差不多了,我问梁先生,请谁来写序呢?梁先生轻叹了一声,想了一下说:“最想请来写序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季羡林季老,一个是范敬宜老范,可惜啊,这两位先生都不在了。你就自己写吧。”

我只好自己写。

其实,写这本书我有一个私念,是想层层剥笋,找到梁先生成功的秘籍。

静夜里,灯下读着梁先生早年的日记,常常感叹,一个干部子弟,一个名校大学生,在黄沙漫漫、人烟稀少的边陲乡野,一步一步从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奋力进取,究竟靠什么支撑呢?

外表看起来儒雅朴实的梁先生,其实内心装着一个不安分的灵魂,不屈从现状,不满足于现状,永远朝前看。

鲁迅先生说,世上哪里有什么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对梁先生而言,是把别人喝茶聊天的时间用在了思考上,成了40多年的失眠大户。

梁先生是少有的勤奋。采访路上、开会间隙,都被他利用起来读书背书。为了节省时间,家中会客还有“约法三章”;出差也尽量一人,为的是减少应酬。

他将方法论和实践紧紧地拧为一体,更是中国知识分子少有的。散文写作,他有文章五诀。新闻采写,他总结了一整套公式和规律。为了让孩子们对数理化感兴趣,他创作了40万字的《数理化通俗演义》。早在20世纪80年代,36岁的他就在山西创办了第一家人才开发公司,为的是让采访中那些术业有专攻的知识分子,各尽其能,人尽其才。

梁先生是金牛座、属狗,他把专注、执着演绎到了极致。外圆内方的他,从挑战权威开始了自己的创新之路。在20世纪80年代,他初登文坛,振臂一呼,率先批判杨朔散文模式。90年代,在穆青先生主张的“消息散文化”大行其道之时,他又发出“消息不能散文化”的惊人之语。在改革开放初期,大家对媒体经济含糊其词时,他大谈报纸的商品属性。当不少作家沉溺于杯水波澜的私人化写作时,他却提倡文以载道,要写大事大情大理……他的见地和他的开疆拓土着实有些“疯狂”而“超前”。他用了20年的时间,完成了由记者而作家,到官员、学者的多极跨越。

历史上文人从政者不在少数。

如提倡古文运动的韩愈,先忧后乐的范仲淹。韩学术精博,文力雄健,介然有守,不交势利,自致名望。范出则泽被生民,入则风生台阁,侃侃封章,天子动容,凛凛甲兵,西贼胆落,彪炳轰烈,撑扶天地。

韩范二人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皆光明正大,磊磊落落。正所谓天人之学,可孚天下之望,金石之操,可任天下之重。令人叹服。

但鱼与熊掌,岂可兼得?

古往今来,文章与仕途皆亨达者,少之又少。

“其文灿然”、词气磊落的韩退之,天下望以为相而竟不用,终于京兆尹,常悲于不遇。三起三落,进退安危,不易其志的范文正公,也曾发出“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

梁先生亦如履薄冰。有志于持世范,以人文化成。其文宏阔整饬,人情物态,曲尽其妙,境达势远,自成一家。其性方道直,疾恶甚严,进退之间,笃信力行,曾不易虑。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古人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梁先生大半辈子都在勤勉地践行着。

在我们看来,亦文亦理、为学从政的他完全可以就此掷笔,喝茶聊天了。可他不,70多岁了还提出了人文森林学的理念,要走遍青山写古树。他这么说了,就这么干了。

从批判权威一路成长的他,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了权威。有人称他为大师,梁先生不肯。他说,这是要挨骂的。他说自己对西方文化经典接触不多,这是他的短板。他还说,杂而通是优点,也有博而不精的缺憾。有人尊他为“梁老”,他不高兴。梁先生反问:我有那么老吗?!在他那里,被人称为“老”,意味着退出历史舞台,行将就木。

我知道,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的梁先生不服老。可世上谁人能不老呢?1982年《晋祠》第一次入选课本,算起来,时间已过去40年了,他的文章还在课本里,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梁先生都已经70多岁了。

这么多年了,总有学生和家长围着问他:您的成功秘诀是什么?

在我看来,一个人要有所成就,离不开他的时代和他自己的奋斗。

梁先生亦如此。他是大时代的产物,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初期、“文革”和改革开放,并且幸运地从时代的洪流中崭露头角,成为中流砥柱。

我曾肤浅地以为梁先生运气很好,写完这本30多万字的书,我才更加了解梁先生,更准确地说,是真正理解了梁先生和他的世界。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季羡林季老这样从旧时代出来的知识分子,做学问不问有用无用,讲究的是专而深。而梁先生凡事必从实践出发,讲求实用性,不做无用之功。

范敬宜范老是出身世家的知识分子,注重诗书画的修养,追求的是审美与变通。而梁先生则知其所以然,必究其所以然,注重从理性思维的角度去探寻方法和规律。

在文学圈,他曲高和寡。与共和国一同成长的他,有着挥之不去的红色印记。他写山川风物,写党史,却从不歌咏风花雪月。他写历史人物,从来以悲剧居多,最有名的是瞿秋白、张闻天、彭德怀这样“坐冷板凳”的党史人物。中国传统的大团圆结局,在他的文章里你是找不到的。他写大不写小,儿女情长,家长里短,小人物的悲欢离合都不在他的视域。

他的文章给人的感觉是正襟危坐,仪式感强,而思虑沉重,忧心忡忡。与以自我为中心、关注市井生活的闲适文学,有着天壤之别。或许,这是他刻意而为,或是本性使然。

在官场,梁先生是一股清流。他惜时如金,不喜应酬,业余时间几乎全部用到了看书与写作上。烟酒茶这些交友的雅兴,他一概谢绝。他也不说逢迎的好话。路见不公不平不善,还会写批评文章,不吐不快。当年,还在《光明日报》工作时,38岁的他被列为后备干部,中央党校又专门开设研究生班,领导问:先上任还是先上学?他不假思索地说,上学。他想,正好可以写《数理化通俗演义》。在他眼里,文章千古事,比当官重要得多。

梁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抛开了作家、学者、记者、官员这些身份,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孤独敏感的思考者,更是一个坚定、满怀好奇的远行者。倘若给他画像的话,把栏杆拍遍的辛弃疾与之最为神似。

我曾问:您为何总写悲剧?不怕代入感太强而受影响吗?他回答:文以载道,要写历史的主线,写中国的脊梁。何况,悲剧更考验人性,催人反思。

作为范仲淹、辛弃疾、梁启超的拥趸,一个大事大情大理的倡导者,梁先生也有优哉游哉浑然忘我的高光时刻。那时,一定是在参天古树下,或是在去看古树的路上。那时的他,仍是初心满满的天真少年。

独一无二的他和他的成长难以复刻。

他给自己的评价——不装,不酸,不弯腰,甚为贴切。

是为序。

2020年7月8日
于北京绿波书屋 ZmoosvQ1b/LzntR2uU7CHtW0SsaLoKRgwZG3LoHK61DmzLfR1CzrqTw/HsEeEop/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