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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梦开始的地方

这张照片拍摄于1969年内蒙古临河。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梁衡搭着毛巾坐在草地上,很投入地吹着笛子。

小学时他就学会了吹笛子,这支笛子被他从太原带到了北京,又带到了内蒙古临河,在那个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这不啻为一种难得、风雅的享受。头顶上是蓝天白云,身后是无边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笛子里徐徐吹出的是充满了革命豪情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九九艳阳天》。在他平静而愉快的神情里,有一种遮挡不住的积极、乐观与向往。

1969年8月在内蒙古临河

1970年10月28日

刚从学校出来,工作时间不长,工作基本是积极热情的,也较能吃苦,同志们反映较好,但我自己明白,实际可以这样来概括:革命加天真、理想加幻想、热情有余持久不足,是在摇摆着前进。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通病。热情只有持久才可贵。

毛主席指出:“中国的广大的革命知识分子虽然有先锋的和桥梁的作用,但不是所有这些知识分子都能革命到底的。”一定要做一个革命到底的知识分子。途径只有一条,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和工农结合,改造世界观,要狠斗一个私字,严防一个骄字,不断革自己的命,为党、为人民、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争气。拟作五绝一首以自勉:

尾巴常夹紧,坚定亦热忱。

横眉对私字,虚怀听兼声。

这一时期的梁衡,是农民,是最基层的记者,是扎根边塞的知识分子,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诗歌发烧友,一个诗人。

1972年6月24日,梁衡在日记里写道:读完了所借的24本诗刊。在塞外的数九寒冬里,四个大学生挤在一盘火炕上念诗,回忆过去读过的诗。从北京带去的《朗诵诗选》陪伴他们度过了漫长的寒夜。比如,贺敬之的《回延安》。

心口莫要这么厉害的跳,

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

手抓黄土我不放,

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

红旗飘飘把手招。

白羊肚手巾红腰带,

亲人们迎过延河来。

满心话登时说不过来,

一头扑进亲人怀……

……二十里铺送过柳林铺迎,

分别十年又回家中。

树梢树枝树根根,

亲山亲水有亲人。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

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

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

手把手儿教会了我,

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

革命的道路千万里,

天南海北想着你……

…………

梁衡见到好诗就抄就背,从诗歌中汲取的激情的火苗,让他受用一生。这个爱好一直持续到40岁左右。

在特定的年代,诗歌是号角。梁衡对诗歌的热爱要追溯到中学时期,新诗给他的影响更多的是激情,虽然他后来几乎不写诗,这激情却一直都在,伴着他写作,采访,不离不弃。

我们这一代人的诗人偶像是贺敬之、郭小川。他们的诗我都抄过、背过。《回延安》《雷锋之歌》《向困难进军》《祝酒歌》等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一样响彻在各种场合。他们的诗挟裹着时代的风雷,有万钧之力,是那个时代的进行曲,能让人血液沸腾。它的主要作用不是艺术,而是号角。如郭小川的诗句:“我要号召你们,凭着一个普通战士的良心。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向困难进军!”

20世纪90年代梁衡在新闻出版署工作,见到新华社老记者张万舒,他说:我背过你的《日出》《黄山松》,“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一次全国作协开会,梁衡与诗人严阵坐在一起,他说:我现在还保存有你的诗集《竹矛》。诗人们都没想到在二三十年前还有梁衡这样一个粉丝,大家都很激动。

梁衡在《人民日报》工作时,带着采访组到贵州采访。一路上,山水如诗如画,他不由得想起了诗人廖公弦的一首诗《望烟雨》,随口背出了第一段:

雨不大细如麻,

断断续续随风刮。

东飘,

西洒,

才见住了,

又说还下,

莽莽苍苍,

山寨一幅淡墨画。

同行的年轻人都很惊奇,他们不知道当地还有这样一位诗人,可惜诗人已经过世。这是梁衡高二时在中学简陋的阅览室里读到的,这首诗印在《人民文学》的封底上,给人印象很深。那时阅览室里杂志不多,怕人拿走,每个刊物都用一根粗白线拴在桌子上。

梁衡不但背诗,还研究诗、写诗。一本厚厚的《读诗札记》从1971年一直写到1977年,录有24篇札记。在《札记17》中谈到了诗歌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

诗歌的地位是一天天地下降的。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它是独霸地位。它的地位下降,并不是由于质量的降低,而是由于其他作品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社会上不但需要诗而且还需要其他作品,反过来,不但需要小说、散文等,还离不开诗。

在《札记18》中梁衡写到了读臧克家的《“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

诗歌是需要激情的,需要激情的时代,激情的生活。诗歌不止是为现实的,往往还是为以后的,它对历史的作用,常常是超过其他文学作品,因此诗要写得既经住现在的考验,又要受得住历史浪花的冲刷。

梁衡爱诗也写诗。1969年5月,在临河劳动锻炼时曾写下《塞外夏景》:

天际马逐云,雪浪鱼穿梭。

麦翻无垠浪,羊牧有云落。

欢歌荷锄归,澄影掠碧波。

何止江南景,壮观豪情多。

诗歌,还让文学青年梁衡结识了一批新朋友。

船上站着一位青年,

虽然衣着破旧,

可手势却十分优雅,

正抚着一支横笛在嘴边。

这是李硕儒 的回忆片段。

当年,“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从《人民日报》被分配到内蒙古的小镇陕坝。三年后,他从陕坝镇去了《巴彦淖尔报》编副刊。在此期间与梁衡相识。

一天,李硕儒正坐在办公室里编发即将刊出的副刊,一位摄影记者走进来兴奋地说,他刚从农村采访回来,在临河县某公社遇到了一位刚从中国人民大学分来的大学生。他说此人多才多艺,才智过人,说着拿出一张照片。只见在一片光秃的赤地上有一道清水涟涟的大渠,渠水中横着一只小船,船上站着一位青年,虽然衣着破旧,顶着一头隐约才见的小平头,可手势却十分优雅,正抚着一支横笛在嘴边。他眉宇轩昂,隐约中似乎能听到高扬的笛声,悠远的旋律。

端详着这照片,我心里不禁生出一股股同情、怜惜和沉重……

“……他读过很多书,喜欢写作,我让他写了好诗寄给你,怎么样?”那摄影记者仍在兴奋中。

“当然好,我们正缺好诗稿。”我报以同样的兴奋。

果然,几天后李硕儒就收到梁衡的第一首诗。字体遒劲,诗情古雅,写的是一首歌颂边防战士的新诗,却透出古边塞诗的底蕴与风骨。

李硕儒决定把这首诗发在文艺版的头条位置。

1971年12月31日,《巴彦淖尔报》登载了梁衡的诗《赞美你啊——祖国北疆的英雄哨兵》:

目光,横扫千里烟尘,

枪刺,直指九霄寒云。

双脚拔山而立,

啊,我赞美你啊——

祖国北疆的英雄哨兵!

双臂一抖,冰霜飞雪化春水,

枪刺一指,漫天砂石玉宇清。

任狂飙雷电夹袭,

你,心红脚稳如苍松。

双目,怒视着白宫、冬宫,

枪膛,压进一梭子仇恨。

侧耳警听东南亚的枪声,

你的铁拳握得更紧、更硬。

江河,翻滚着仇恨的浪花,

群山,竖起凌厉的刃锋,

你和壮丽的山河织成一张巨网,

只待那害人的虎豹狼虫!

眼睛,和刺刀一样明亮,

心儿,和帽徽一样鲜红。

颂歌献给你啊——

世界革命的战士、

祖国北疆的哨兵!

这首诗发表后的一个多月,梁衡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回过头来,整个诗意不活,有点发干。原因有二:1.人称虽是第二人称,但是不强烈,不分明,有些句子像第一人称,这样给人的印象不强烈,歌颂味不浓;2.句子、字词不活,强调了硬更丢了活。无生命的东西多了,有生命的写少了。

发表后的作品,梁衡仍会回过头来重新推敲揣摩。研究与创作并行,是他的特点,后来一些学者将其归结为“且研且习”。而这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在内蒙古的“诗词生涯”。

1972年3月28日《巴彦淖尔报》第三版登载了诗人梁衡的《舞台新貌——献给全盟业余新创文艺节目会演》:

一、小序

绒幕拉开,

这就是我们的舞台。

千古旧唱,

一扫云外;

蒸蒸新貌,

感人心怀。

二、灯光

明灯打开,

满台辉映着,

毛主席《讲话》的异彩。

驱散了千年的阴霾,

廓清了历史的舞台。

灯光犹如曙光,

晨曦中——

东风浩荡,

百花盛开。

三、演员

拍拍胸膛,

迎着朝阳多豪迈;

跺跺脚,

工农兵今天登上台!

浓眉大眼,

——不施粉黛;

巨手一挥,

——演它一个风云时代。

四、音乐

何恋丝竹绕梁,

更求声冲九霄。

国际悲歌一曲,

——无产阶级求解放的号角;

金戈铁马齐鸣,

——横扫顽敌的动地狂飙。

乐声如涛人如潮,

冲毁了囚牢,冲断了锁链,

冲出了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远光道!

五、背景

别看一台都装下,

这布景里装着全天下。

尽收祖国的山河原野,

一揽九天的星斗云霞。

别看木制、绳挂、布上画,

和咱们的理想没有半分差。

手提北山填南海,

脚蹴东岳放铁花。

共产主义的美景,

就是这样安排,这样画!

六、道具

工具、农具和武器,

都是我们的好道具。

滚开吧:銮驾、彩轿,

举起来:我们的斧头、镰刀。

砸烂这封建的城堡,

铲尽资产阶级的毒草。

高擎红旗,

让她在这舞台上

永世万代呼啦啦地飘!

这些诗句,梁衡并不满意,他认为问题在于缺少诗意,自由度不够。这一年的夏天,26岁的梁衡一直在酝酿写一首赞叹河套之夏的诗。脑子里慢慢想着,总觉得滚滚麦浪一眼望去充满了诗意,可以大抒其情。他首先想到的是在麦浪上做文章。

这一片麦浪是丰收的象征,它是来之不易的,是革命的浪潮汇合而成,麦浪滚滚和人流滚滚、车轮滚滚、红旗飘飘,同为历史的洪流滚滚。于是,写成了一首200行的抒情诗,用的是贺敬之的笔法,拆行体。写成之时丰收的喜悦激之于怀,但让别人读后则说是小题大做,抒之过分,一下子枪毙了。这样甜尽苦来,这一题到底怎样表现呢?转而写小叙事诗吗?实则不会,不熟,也觉那种东西太浅。

如何抒写麦浪滚滚的河套之夏呢?一连三天,梁衡苦苦思索,夜不能寐,不得出路。他想,可能自己没有写诗的天分,更深切地体会到创作不是浪漫的浅斟低唱,而是一场艰苦的磨炼。

7月,一个不眠的仲夏夜里,梁衡作小令:

创作苦,

朝朝暮暮,

梦魂萦绕,

牵肠又挂肚。

创作苦,

崎岖小道,

山重水复,

时时疑无路。

创作苦,

沙海征途,

又得蜃楼,

割爱一笔涂!

创作苦,在此后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梁衡深受其苦,苦不堪言,却又以苦为乐,乐在其中。他在痛苦中蜕变,也在痛苦中重生,不断脱胎换骨。

当时,26岁的青年梁衡并没有先见之明,他只是忠实于自己对诗歌的兴趣、文学的兴趣,执着地思考着诗歌的前世今生。

新旧诗能不能合一?最近读诗想到这个问题。结论是不能,虽同为诗,但是体裁与表现方法是截然不同的,只可以新诗学习旧诗的艺术手法,但毕竟是新诗,要想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东西代替旧诗,统为一体是不可能的……臧克家说:“我是一个两面派,新诗旧诗我都爱,旧诗不厌百回读,新诗洪流声澎湃。”确是这样。

……现在的问题,能不能取旧体诗之概括、凝练,去其死律,取新诗的通俗,去其散漫,改造新诗,写出一种语言是以白话为主,形式、风格像古词的东西来呢?贺敬之的《中流砥柱》、戈壁舟的《向阳关》正是这样的作品。

……形式像词,语言白话,这是一种要发展的新诗体。

在内蒙古的梁衡是一个诗人。

他第一次得到稿费不是因为散文,而是诗。20多岁时在河套平原劳动,夏收季节八百里河套金黄的麦浪一直涌到天边,十分壮观。诗人梁衡就“不自量力”写了一首几百行的长诗——《麦浪滚滚》,孰料这首激情澎湃的长诗并没有得到朋友的认可,让他一度灰心。

梁衡与宋瑞芳的读书生活

1988年,梁衡将自己多年读、背、抄的诗选了56首,按内容和体例分为写人、写景、抒情、词曲体、古风体、短句体、长句体等11类,加了40条点评,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新诗56首点评》。

他说,新诗阅读对其写作有两点影响:一是激情,二是炼字。

在临河,诗歌创作与研究占据了他的业余生活,他是一个思考的诗人。

或许,这与后来大家印象中梁衡的形象大相径庭。因为,诗人注定是浪漫、自由、散淡的,而梁衡却是理性、勤谨、积极的。笔者曾问过这个问题,他回答说,在艰苦、寂寞的岁月里,诗歌能润泽生活的枯燥,给人以温情、浪漫的抒怀,这是一种让人精神愉悦的方式。

诗歌能表达情感,却不能完整、深刻地表达思想。这就是我要写散文,搞文学、新闻理论研究的原因。在我看来,抒情固然重要,但思想境界才是第一。

他终究没有成为诗人。

1974年12月15日,梁衡离开了内蒙古临河,在呼和浩特岳父家小住几天后,赴山西省委宣传部上任。

他曾无数次地盼望回到家乡。但真到了与临河离别之时,也有一些不舍。毕竟,这里是他真正接触社会、走向社会的起点,许多个人生的第一次都在此发生。

东去南下的列车上,在拥挤吵闹的车厢里,梁衡却沉于一个人的世界。脑海里翻滚的是乌特拉山的片段。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满山的老树,苍凉而悲壮,远处山花烂漫,流水淙淙,此情此景永生难忘。

此时妻子宋瑞芳已怀孕足月,临盆在即,儿子霄羽只有3岁。当时火车晚点,还时停时开,车上冻得不行。中途停车时,梁衡就拿着水壶,从车窗爬出去,到车站里找水给老婆孩子喝。从内蒙古到太原,就这样歇歇停停走了一天一夜,在12月31日,年末的最后一天回到了山西。

6年前,还是形单影只的大学毕业生;6年后,已携家带口,为夫为父。6年的内蒙古生活,6年的底层磨砺,6年的读书思考,初心不改的梁衡,多了几分沧桑。

多年后,他发表了《夏感》《长城 古寺 红柳》《河套忆》《乌梁素海:带伤的美丽》《河套日记》《忽又重听〈走西口〉》。熟悉他的人知道,它们的根其实都在河套,一个梦开始的地方,正是这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天地,锤炼了他的性格和胸怀。

这段经历刻骨铭心。他在散文《河套忆》中道出了对往事的忆念和感怀:

白居易忆江南,最忆的是红花、绿水、桂子、芙蓉。我却常想起西北的河套,想那里的大漠、黄河、沙枣、蜜瓜。

那样苦的地方,怎么能产出这样好的瓜呢?我们这些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过的人自然知道,正因为经了那风沙、干旱和早晚极悬殊的温差,这瓜里的蜜才酿得这样甜、这样浓。事物本是相反才能相成的。河套,我永不会忘却,那个我开始学步的地方。 AY4d7MGZWNzMVesfeGMwti4vHc4iQSEfXB9pv1bXKj4GtMY4Vq+YEZzR5v6N4k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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