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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白衣卿相,何妨奉旨填词

(一)

宋朝扬文抑武,宋真宗亲题《劝学诗》,于是举国上下,人人手不释卷,孜孜苦读,皆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样的风气,自然为全民欣赏水平的提高及宋词的极大流行提供了丰沃土壤。即便不读书的人,至少也会品析欣赏一首新作曲子词的优劣。

加之“澶渊之盟”为大宋换来了百年安乐,朝廷又鼓励官员享乐,瓦舍勾栏便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盛极一时。而曲子词的需求量也就越来越大,各青楼名花在争风头时,皆以能唱新曲为优。

最受欢迎的曲子词作者,是柳家七少爷柳永,以至于连西夏国使者回朝复命时都会特别提及:“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古时候的女人常把打水的井栏边当成交流信息的会客中心,往往着意打扮后才会出门挑水,因此唐朝诗人刘禹锡在描写蜀中风情的《竹枝词》中会说:“银钏金钗来负水”。背个水还要遍插金银,宛如赴宴,这种现象,直到数十年前还能在没有自来水的乡村看到。

农家妇女出门挑水前,总会把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才扭扭撘搭来到井台边。打好了水,也不会立刻返回,总要坐下来闲话一回借打水之便和全村熟人交换东家长西家短的最新八卦。

如今,这“井栏会”的风俗则被“广场舞”取代了。宋朝时的女人们扎堆时必会有人唱起柳七的歌,而今天的广场舞大妈则无人不知“凤凰传奇”或是“筷子兄弟”,流行度是够高的,然而“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的格调,又如何能比“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呢?

唐五代与宋初词以小令为主,短小隽永。到了柳永,则颇擅慢词,他一个人所写的慢词相当于与他同时而略晚的张先、晏殊、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总和,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和中调一统天下的格局,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

并且,柳永音律娴熟,创制词调一百多个,对词牌的丰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以说,词至柳永,方才体制全备,令、引、近、慢,各有所长,为词调在体式的发展和内容的开拓上提供了前提条件,可谓是宋初词坛的一座丰碑。

但是这样重要的一位大词人,在《宋史》上却没有本传,这或许是因为柳永“多游狭邪”,浪迹青楼,“薄于操行”之故吧。

柳永(约 984—约 1053),最初并不叫柳永,而叫三变,字景庄,因在族中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并因谐音改字耆卿。

柳家原是河东大族,世代为官,书香门第。父亲柳宜出仕南唐,为监察御史战乱时南下避难福建崇安。因此史书介绍柳永时,多谓崇安人。

柳宜于南唐灭后入宋为官,官至工部侍郎。他在生下长子时就很有远见地取名“三复”,似乎早就知道会生而复生,连中三元。果然不久二子接着出生,就叫作“三接”,到了三儿子,名为“三变”。

当然柳宜取名的原意不是这样,各名字都是引经据典很堂皇的,比如“三变”乃取自《论语》子夏的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君子给人的感觉,应该是远看时庄严谨慎,及至交往又觉得和蔼可亲,但是听他说话又觉得理性严厉。

显然,柳宜对三个儿子的寄望颇厚,希望他们能成长为一日三省,望之俨然的端庄君子,故而三变字景庄。

柳家三子也确实很争气,各个勤学饱读,才华横溢,人称“柳氏三绝”。

小三变更是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十八岁便通过层层选拔,早早取得了礼部应试的资格,抱着“定然魁甲登高第”的愿望,信心满满地赴京赶考去了。

画风就在这时候改变了。

通常的励志故事里,这时的举子应该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一心奔向京都贡院,消磨十年寒窗苦,只为今朝跃龙门。

然而柳三变却正好相反,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来到人间天堂的杭州后,竟然住下不走了,每日留连烟花,听歌买笑,交了一大票红颜知己。她们亲昵地喊他“柳七”,只要他的词,不要他的钱。

三变也乐得消受美人恩,左拥右抱,依红偎翠,竟一口气淹滞了六年。直到大中祥符元年(1008),才正式参加第一次考试,毫无意外地名落孙山了,从此干脆住进勾栏专心填词,不思进取。

由于柳永在正史中没有传记,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中所辑录词书逸史对他的记述也很有限,因此柳永的生平经历十分模糊,连生卒年月都不确定。追寻他的故事,很多时候只能像破案一样靠比对各种资料证据进行推测。

比如,为什么柳永的科考之路竟会走了六年之久?是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缠绵动人的感情故事因而滞留异乡,还是其实他早在 1002 年初次赴京时便参加过一次考试,但是没考上,所以又重新回到杭州,等待第二次科考?

也有说法,这六年中,柳永是回过家乡的,因为他的母亲、父亲、妻子先后去世,加之初榜落第,令他伤心欲绝,这才沉迷花月、借酒浇愁的。家乡、京都、苏杭这三地,是他反复来去的,而并非一直耽搁在西湖。

我以为这种说法更为可信,西湖风月只是他盘桓最久的地方,并非停驻之地,这期间他应该是既去过京城,也回过家乡的。

总之,无论他此前是否参加过考试,又或是参加过几次考试,可以确定的就是他在 1008 年的落榜。

柳永自负才情,又放浪不羁,此前不知在花花柳柳面前吹过多少牛,这次失利让他很没面子,遂于羞恼之下,填了一首《鹤冲天》来找补: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是柳永的又一新创词牌。这首词的意思是说:今春科举,我未能金榜题名,独占鳌头,这只是个偶然。在政治圣明的时代,君主也会一时打眼,错失贤才,我今后该怎么办呢?既然风云场上未有一席之地容我发挥,那不如随心所欲地游乐,何须为功名得失而烦恼?留下生花妙笔为众位歌姬美人度曲填词享尽风流不是挺好吗,纵使一介布衣,何亚于公卿将相?

这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很是著名,从此柳永得了个“白衣卿相”的美号,却也带给他一生的烦恼。

古时官员服色随官阶而不同,绯紫青绿,刺绣图案,都有严格的规定。举子参加考试时,要穿褐布麻衣,考上举人得了官,就可以脱下褐衣换官服了,称之为“释褐”。

所以,未经释褐、没有得官的平民,不论穿什么,都被称为“布衣”,或者“白衣”,哪怕把绫罗绸缎全部披挂上身再绣个万紫千红花团锦簇,也只是彩衣,不是官服,色彩再鲜艳热闹,仍然只能叫作白衣。

柳永科举落第,无缘释褐,仍是一介布衣,却拿“白衣卿相”为自己贴金,口气是挺大的,可是也很虚。

为了壮声势,他在下阕极力炫耀自己在青楼中如何受欢迎,而烟花巷的布置如何华美,丹青画屏,佳人有约,花红柳绿,暖玉温香,何等畅快风流?

最后说:青春如此短暂啊,自然要尽情挥霍,怎能为了功名利禄而错过这大好时光?我宁可把虚名浮利,换成这手中酒杯,低吟浅唱。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来啊,爱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尽情地喝吧,唱吧,再不问何处是家乡。

说得真痛快。

可是说归说,柳三变打心底里还是想着要科举进仕,扬眉吐气的。所以一边花红柳绿,一边发愤图强,第二年也就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二十六岁的柳三变又巴巴儿地报名应试了。

临行前,还填了一首《长寿乐》誓志:“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能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

宋朝科举,只要通过省部考试,就算是进士了。

其中前三名为一等,第四到二十名为二等。前二十名同属一甲,称为“进士及第”。

第三等为“二甲”,赐“进士出身”。

第四、第五等,则是“三甲”,称为“同进士出身”。

不过这只是省试的成绩,最后的名次还要由皇上在殿试中亲自钦定,正式成为“天子门生”。

柳词说“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自然是指名登三甲,有机会参加殿试了,柳三变同学真是信心足啊。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回柳三变还真的考上了。可是新科进士的卷子呈至殿前御览时,却出事了——宋真宗看到柳三变的名字,微微一笑:“这不是那个自称‘白衣卿相’的浪荡子吗?”御笔一挥,将柳三变的名字轻轻抹去,且批:“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柳三变这个气呀。他哪里想到自己名气恁大,不过是一首随手填来吹牛遮羞的曲子词,竟然如此流行,上达天听,原来名声远扬并不是一件好事。费了这么多力气,好容易“对天颜咫尺”了,可是没能“魁甲登高第”,却换了句“且填词去”,这不是绝了自己的仕路吗?可让柳七如何“回来报喜”,面对烟花巷陌的意中人呢?

好,你不是让我“且填词去”吗?那我就填词去!

狂放不羁的柳三变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做面小旗,就像官员出巡的牌子那样高高竖起,上面龙飞凤舞七个大字:奉旨填词柳三变!

不过,殿试又称“廷试”,通常只定名次,而不会再黜落考生。

有史记载的例外是西夏的太师张元,原为宋朝举子,却在金殿面试时被黜落,落榜后一怒之下投奔了西夏,回过头把韩琦打得落花流水。从此大宋殿试中再也不敢黜落一人,视之为大忌。

但是柳永居然也被皇上御笔黜落,而且还没等见到皇上,就被从名单里划除,未免冤得近于传奇了。而且这段逸事只见于野史,很可能是后人杜撰的。

(二)

词被称为“诗余”,向来是文士官人们宴前飞花,月下斗酒时的闲暇之作,用的是余力,而并不以其为正务。

李煜以词见长,因为他是皇帝,却又做不好皇帝,只得填几首曲子消愁解闷;一般人读书为了考举,试卷中只有诗赋,哪有命题填词的,因此词只为小道。

然而柳三变奉旨填词,招摇过市,却将填词这件事当作头等要务,从此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职业词人、市井作家。

而且,他填词的主要内容和服务对象,都是妓女。因为她们既是他的文字知己,也是他的米饭班主。宋末元初罗烨《醉翁谈录》中说: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别的客人是重金招名妓,而柳三变刚好相反,是妓女们争着给他钱,只要能得到柳三变新填曲子词,就会名声陡涨,身价十倍。不会唱柳词的歌妓,不是好歌妓;而纵能唱遍柳词,却没有他为自己专门填制的主打歌,也仍然成不了花魁。

因此,她们出尽百宝变着方儿地讨他的好,用金钱,用美色,用柔情,用媚眼如风和笑语迎人,亲昵地喊他“柳七哥”,声称为了他,连帝王神仙都不放在眼里,更提什么将相士卿呢?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这是一首流传于当时青楼的顺口溜。她们供养着他,崇拜着他,仰慕着他,也吹捧着他。

此时的柳永,真真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元代戏曲家关汉卿有一首著名的曲子《一枝花·不伏老》,其中有:“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这句话,用来形容柳永大概是最恰宜不过了。

他的词集《乐章集》中,共收录二百多首词,其中咏佳人、歌妓、情爱的占半数以上,而这还是筛选删减过的,可想而知,真正的比例要比这个还惊人。

因此李清照评价:

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谐音律,而词语尘下。(《词论》)

这段话写出了柳永的名声与成就,在于“变旧声,作新声”,且“谐音律”,真正独步词家;但也批评了他的“词语尘下”,格调不高。

不过,从另一面看,柳永虽沉迷花街柳巷,颇多冶艳之调,却并不是一味贪恋温存,放纵肉欲,而是将妓女们当作知己朋友,彼此给予心灵的慰藉和艺术的灵感,不然,也没有那么多好词面世了。

且看这首:

迷仙引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首词深刻地写出一位青泥白莲沦落风尘而渴望光明的心态。

上阕写的是女子从前之事。笄(jī),就是簪子。古时女子十五岁举行及笄之礼,插簪以示成年。到了笄年,就要把头发盘起来,由垂髫而改为峨髻高绾。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过了及笄之年,就代表别人可以上门提亲了;可是青楼女子,却要开始学习歌舞,尊前献艺。

从前青楼老鸨从人贩子手上买下八九岁小女孩,都是让她们先从洒扫杂务的小丫头做起,一边帮忙打扫侍奉姑娘们,一边学习待人接物,熟悉青楼环境。到十四五岁时,才会让她们插上簪环,换上彩衣,正式挑帘接客。

词中女子显然是一位能歌善舞的绝色花魁,歌舞侑觞,曲意逢迎,由着王孙公子们随意打赏,一笑千金也是等闲事。但这并不是她最在意的事情,也并不能真正使她快乐。

“千金慵觑”,何等气度?千金懒于一顾,那又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原来,她最怕的是“蕣华偷换,光阴虚度”。蕣华,即木槿花,朝生暮落,难以终朝。而青春红颜,亦如蕣华弹指老,转瞬即逝。

于是,词的下阕便在着意表达这女子的未来之愿。她说,我已经得到君子的宠顾,从此只望名花得主,终生相依。盼你拔我于泥涂,携手归去,从此万里云霄,比翼双飞。让我永远离开这烟花风尘之地,再不需要过这送往迎来朝云暮雨的苦楚日子。

这首词明白晓畅,感情真挚,表现出风尘女子拼却一切只愿挣脱泥潭的渴望与决心。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历朝历代的痴心女子都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青楼女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她们的愿望因为比一般女子更难得偿,因此也就更悲哀,更可怜,更坚定,也更强烈。

柳永,明确地替她们唱出了心声。

(三)

为了回报美人深恩,也为了赚取衣食资费,柳永为一个又一个花国魁首写下诸多情词艳曲:“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

有一段时间,他也和钱惟演父子一样,喜欢上了《木兰花》的曲子,为很多红颜填了新词:“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持俊。”

心娘、佳娘、酥娘、虫娘,春花秋月,各擅胜者,莫不是柳永在花楼中搞了一次文艺汇演,让四大花魁抱着琵琶各自高歌一曲么?

在柳词中出现名字频率最高的,是虫娘。

虫娘,昵称虫虫,原名张泥泥,苏州人。柳永对她可谓是一见钟情,神魂颠倒。尽管他早已见惯风花雪月,罗绮成丛,可是爱上一个人,就会觉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眼里只有这一人,此外的万紫千红都不在眼中。

他在词中高调放言:“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他形容她:“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他与她山盟海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且许她:“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说到底,还是要考试,还是想当官。

这也难怪,柳永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世代为官,自己的父亲、叔叔、哥哥全是进士,就只剩下他这一个布衣百姓,可不有辱门楣?而且不得官,就没有俸禄,长年依靠为妓女填词来赚润笔吃软饭,毕竟不大光彩。

于是,为了赶考,为了求官,也为了身份所拘,不能长久徘徊于一家楚馆中经年不去,人生中也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别离,一夜又一夜的相思。

离别与相思,也就组成了柳词的两大主题。倘若把这些词中所有的相思堆积起来,那真是千丝万缕,可以缠地球一圈了。

只可惜,它们从来都不属于同一个女子,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也未能得到他全部的心。

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 那堪 、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的妙词警句太多了,不胜枚举,且只说这首选入了中学课本的《雨霖铃》,是柳词中的代表作。

这首词写在柳永离开汴京之际,上阕写的是临别时的情景,先交代时间、地点、环境,乃是夏末秋初的黄昏,因为还有蝉声,刚下过一阵急雨。有情人执手相看,四目交投,虽有万语千言,都只作两行清泪。想着这一走,烟波万里,天高地远,真不知何时再见。

都门,指的是京都城门外;帐饮,旧指搭起帐篷请人喝酒,也可代指小酒馆或是任何一个临时喝酒的地方;兰舟,就是船,看来诗人走的是水路。“千里烟波”对应“兰舟催发”,而“暮蔼沉沉”呼应“对长亭晚”,进一步写出趁夜行船的伤感。

下阕想象别后情形,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写出千古以来共有的普世伤怀,再一句“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则道出此时当下,犹为凄切。

律诗讲究起承转合,而词的中长调在换调时也要讲究承转,这两句的承转就做得极为漂亮。用“伤离别”总结上阕主题,以“清秋节”带出下阕情景。自问自答:“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进一步推想今后独行天涯,惨不成欢的相思之苦。

深夜酒醒,伊人天涯,陪伴我的,唯有江边杨柳,风中残月了,这情形已经够伤心的了。可这还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从此以后,纵使再有良辰美景春花秋月,既然无你相伴,更又与我何干?

这首诗通篇只说了“伤别”二字,却情景交融,层层推进,情绪极为浓烈,无怪乎会成为当时最流行的“宋朝十大金曲”之一。

俞文豹《吹剑续录》里记了一个小故事,说苏东坡帐下有个很会聊天的幕僚有一次苏东坡问他:“我词比柳七何如?”此人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这段话说得真是十分巧妙。可想而知,一般属下为了拍马屁,肯定要说:柳七怎能跟您比呢?您是科举榜眼的文坛巨子,他不过是个花街柳巷的流行词客,天上地下,不值一提。

可是苏轼既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必然是对柳词极为激赏的,又怎么会愿意听到别人贬低柳永呢?而且东坡先生为人正直,只怕也不喜欢听到这样言过其实的谀词吧?

又或者人家回答:肯定是柳七写得好呀,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世人谁不知柳七大名?他的经典词句太多了,随便找个人都能背那么三五七首,况且他又精通宫羽,能自制体式,而苏公不谙音律,只怕和柳七无法相比。

且不管这是不是实话,当事人肯定不愿听。何况,苏东坡诗词文赋俱佳,虽然李清照批评他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但是词风豪迈,独成一家,也是传唱天下的呀。既然他想和柳七相比,自是觉得有这个比较的资格的,哪肯认输?

所以,这个问题貌似随意,其实相当难回答,然而这幕僚却一张巧嘴,左右逢源,不去评价孰高孰低,却非常恭敬又非常贴切地形容出两个人的不同风格,因此“公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绝对是教导说话之道的好案例。

(四)

十七八女郎们敲着红牙板,唱了一辈子柳七的词,从春风夏月唱到秋雨残冬。

然而“白衣卿相”柳三变表面上装作风流潇洒不在意,心里却不能不郁闷。此后,又多次赴考,贡院的门踏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落第。

他也很为自己的孟浪后悔,于是填了很多颂圣之词以示悔改。比如在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天书降临的十周年,又正值真宗六十大寿,赵祯被册立为皇太子,柳三变写了《御街行·圣寿》,满篇称谀之辞。

除此,他还写了很多关于京都风光、庆元宵、竞龙舟等盛况的记述,词中多“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太平时,朝野多欢”之类的颂谀之辞,写尽太平盛世朝野上下的欢声笑语,被誉为词作中的“清明上河图”。

其中最有影响的是一首《破阵乐》,描写君王与民同乐的情形,繁华都丽,深为仁宗所喜。因为首句有“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的句子,故被苏东坡笑称“露花倒影柳屯田”。

称柳永为柳屯田,是因为他改名柳永后, 终于在仁宗朝景祐元年(1034)得中进士,派官睦州团练,之后又历任定海盐官、泗州判官、余杭令、著作佐郎等职,官终屯田员外郎。

世人习惯以官员做过的最高官职来作为敬称,比如李白称李翰林,王维称王右丞,杜甫称杜工部,而柳永,就被叫作柳屯田了。

唐朝有句谚语:“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说五十岁中进士也还算年轻。可是宋朝科举录取人数已经大大放宽,柳永五十一岁才成为新科进士还真是挺令人唏嘘的。

柳永在科举路上如此执着,侧面反映出了他的矛盾心理——一边高喊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一边不能不正视柳家满门朱紫,唯有自己声名狼藉,以服务青楼为生途的可悲事实。

隋唐以降,“学而优则仕”几乎是古代知识分子实现个人抱负的唯一途径,所以这个进士,还是不能不争取的。

离京赴任之际,全汴京的妓女倾城相送,拥至郊区置酒饯别,当真红裙掩映,绿鬓如云。柳永遂口占《如梦令》一首相酬:

如梦令

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自古官员走马上任,总有许多亲朋故旧置酒驿栈,诗词唱酬,早已成为惯例,也因此才有大量的赠别诗流传,比如“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

然而柳永却与众不同,极少在词史上看到有什么诗人同他唱和,倒有全城的红裙相送,这阵仗,让人艳羡,也遭人非议。风流才子柳三变,纵使脱下布衣也终究只是个花国的卿相。

(五)

柳永虽以艳词称世,风流为名,但他一生作品极多,并非一味贪欢弄巧之作。而且,他的官儿做得很不错。

仁宗宝元二年(1039),五十四岁的柳永从睦州调任定海(今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区一带),担任盐官。就在这里,他写成了著名的七言长诗《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营,

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

牢盆煮就汝轮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

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

始灌潮波塯成卤。

……

“民间疾苦,笔底波澜。”《煮海歌》慷慨激昂,大气磅礴,真实地反映了舟山盐民的苦难生活,与柳永以往柔艳细丽的诗风迥然不同。这也是最早反映海岛盐民生活的诗作,被钱锺书先生评价为“宋元两代写盐民生活最痛切的诗之一”。

之后柳永赴任余杭县令,也做得相当不错,还被清嘉庆时《余杭县志》列入《名宦传》:

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余杭令,长于词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建玩江楼于南溪,公余啸咏,有潘怀县风。

在这段考语中,虽然年逾花甲的柳永仍然“风雅不羁”,但能“抚民清静”,以致“百姓爱之”,可谓好官。

杭州真是个风雅之处,白居易来了,留下白堤;苏东坡来了,留下苏堤;只不知,柳永所建的玩江楼可还在南溪否?

庆历三年(1043)八月,柳永由泗州判官升为著作佐郎。

柳永侄所作《宋故郎中柳公墓志》云:

叔父讳永,博学,善属文,尤精于音律。为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既至阙下,召见仁庙,宠进于庭,授西京灵台令,为太常博士。

这次“召见仁庙”,是柳永第一次面圣,也是宋仁宗第一次见到柳永。

宋仁宗是喜欢柳永词的,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提到柳永曾写《倾杯乐》,记述元宵盛景,其中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入禁中,深为仁宗喜爱。

《后山诗话》也说:“柳词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

因为皇上喜欢柳永的词,柳永也就再接再励,次年上《永遇乐》为仁宗祝寿三年后再上《醉蓬莱》新词贺圣,却没想到又惹了麻烦:

醉蓬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庆历八年(1048)秋,天上出现了吉祥的“老人星现”,占星家以为祥瑞之兆,预示国泰民安。内官趁机让柳永献词奉上,柳永遂作《醉蓬莱》,极写太平盛景,天下祥瑞。

但是开篇即云“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这个“渐”字,有循序渐进的意思,在《周易·渐卦》中有“鸿渐于干”“鸿渐于陆”等词,可比喻官宦升迁,仕进于朝。

这个词用在普通人身上倒没什么,最多就是表现出升官发财的渴望来。可是用来颂圣,而且是颂圣词第一个字,却是不大敬:已经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了,还要进升,进到哪儿去呀?升天么?

好吧,也许柳永没那么想,可是架不住皇上心眼多。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说,宋仁宗才看到第一个字就“色若不悦”。接着读下去,又有一句“此际宸游,凤辇何处”,这与仁宗亲自撰写的真宗挽词暗合,是再次诅咒宸辇归天啊,太不吉利了!于是仁宗脸色“惨然”,越来越不好看了。最后读到末句“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翻你妹呀翻,这是要颠覆朝廷吗?遂掷卷于地,恨恨道:“为什么不说‘波澄’?”

天威难测,柳永这首词献上,也就宣告了自己从此升官无望。

不过,依我说,宋仁宗已经那么不高兴了,也没有治柳永的罪,只不过“自此不复进用”,已经非常客气了。这要是搁在清朝,十个柳永的头也杀了。

关于柳永因词招祸,最惊悚的还要属《望海潮》,原为投献之作,希望用这首描写杭州盛景的词作为扣谒地方长官的敲门砖。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首词对于杭州的都市繁华湖光秀美描摩备至,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一直传到了遥远蛮荒的北方金国。

金国主完颜亮反反复复地唱着这曲子,被词中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撩拨得坐立难安,“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终于 1161 年渡江南侵。

一首词招来了一场战争,柳永这个祸可闯得大了。但是,那时候距柳词面世已经一百多年,谁能证明就一定是填词惹的祸呢?

不过完颜亮让人依据词意画了一幅西湖风光图是事实,还亲笔在屏风上题了一首诗以明志:

万里车书尽混同,

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侧,

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故事流传太广,宋人谢处厚还为此写了一首诗进一步坐实证据:

莫把杭州曲子讴,

荷花十里桂三秋。

岂知草木无情物,

牵动长江万里愁。

看来,这个黑锅,柳永不背都不行。

(六)

因为仁宗喜欢柳词,所以给了他太常博士的荣誉;但也就因为此后柳永不断媚词进上,一首《醉蓬莱》触了仁宗的霉头,从此不得重用,而宫中也“自是不复歌其词矣”。

真是以词荣,以词败,柳永一生的成就与阻碍,都是因为填词。

不过,人们再不喜欢柳永,也不得不称赞他的词风俊爽,独步当世。连苏东坡都赞美过他的《八声甘州》可以和最好的唐诗相比。

宣和年间,有位刘侍郎在相国寺设宴,谈及当世歌词,对柳永极度贬低,旁若无人。在座有位柳永的老粉丝听到,愤愤不平,拿过纸笔递到侍郎面前说:“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

翻译过来就是:你行你来!

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春天,柳永填了人生中最长的一首慢词《戚氏》后搁笔辞世,终年七十三岁。

戚 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伴;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

关于柳永之死,史上有多个版本:

《避暑录话》卷三云:“永终屯田员外郎,死,旅殡润州僧寺。王和甫为守时,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

这里说柳永官终于屯田员外郎是没错的,七十致仕后云游山水,死于客途僧寺。因为找不到他的后人,只好由地方官出钱葬于润州。

不过前面既然引用过柳永侄子为他写的墓志铭,可见还是找到了后人的,所以这个说法并不可信。

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则云:“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柳永的埋骨之地变成枣阳县花山了。

清朝王士祯则认为他葬在江苏仪征,还吟诗悼念:“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冯梦龙《喻世名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是流传最广的版本,则说他死于长安,身畔只有赵香香、陈师师、余冬冬、谢玉英等几个旧时相好陪伴,且由众妓集资殡葬,在乐游原上买地起坟,碑上刻:“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

自葬后,每年清明,诸名妓各备祭礼,往柳七坟上拜扫,名为“吊柳七”,又叫作“上风流冢”,说是可以保佑生意盈门的,后来渐成风俗,直到高宗南渡后方止。

且不说此风是否真实,但是全国各地不只一处柳永坟倒是真的。想来,是因为柳永生前游历各大繁华都市,相好无数。他死后,众妓欲吊祭而不得,遂联名筹资,将他从前留下的遗泽赠品聚在一起,筑成衣冠冢,是很有可能的。

这大概就是柳坟众多的原因吧。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个宏愿,只望自己死后,姐妹们的眼泪流成河,就可谓死的得时,不负我心了。

柳永,充分做到了。 z75rls5vjbayqGkztNHn3V+lIK3mHTF8fOe+/TA7psBkobEO0SS+rp6vEUq0mIG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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