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莘莘学子寒窗十年的共同理想。然而有些人,他们读书只是为了个人修养,不求为官,不慕名利,只喜欢寄情山水,散淡人生。这样的布衣才子,被称为“隐士”。
隐士传统早自上古的许由与巢父就开始了,商周的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秦汉时期的“商山四皓”,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与陶渊明,都是著名的隐士。但是到了唐宋时期,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并不是躲在山林间生活的人就能叫隐士。首先你得是位“士”,即有才能有声名的知识分子,可以为官而不肯出仕的人。唐朝的很多大诗人,如李白、王维、韦应物,都曾在诗作中无数次向往山林,高喊着“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但是一生沉浮官场,追名逐利,隐得很不彻底。就连著名的诗僧皎然,茶圣陆羽,也号称“隐心不隐迹”,又是搞诗社又是斗茶会,交际应酬多得让人眼花缭乱。隐士传统渐渐只成了一个理想,一个口号,或是一个标签,名存实亡。
到了宋朝,诗人们干脆连喊的兴致都没有了,无论是忠烈如寇准,还是贪墨如丁谓、钱惟演,都是一生在官场打滚沉浮,斗志无穷。而林逋,可以说是宋代屈指可数的隐士代表。
林逋(967—1028),字君复,谥号“和靖”,故而世称“和靖先生”。
他自幼父母双亡,跟随长兄生活,一则家境拮据,二则兄嫂照顾不周,致使他常常缺衣少食。但是林逋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经史百家无不通晓,且自小性情恬淡,不慕虚荣,对所有的苦难泰然,颇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语出《论语》)之志。
稍微年长一点,林逋便与兄嫂分家了,寄兴山水,游走江淮一带,居无定所。尝了一些世味,看了几许沧桑,林逋对世人营营役役追名趋利的奔劳颇觉厌恶,遂立志“扰扰非我事,深居断俗情”,返棹归来,于西湖畔孤山建屋隐居,结茅为室,编竹为篱,二十年未入城市,虽非与世隔绝,却是不沾红尘。因此又称“西湖处士”。
最特别的是,林逋一生不曾婚娶,只在山中遍植梅树,还养了两只仙鹤,故而人称“梅妻鹤子”。
梅树是一株一株种下的,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绕屋依栏,前前后后共种了三百六十五棵之多。为的是梅花缟素襟怀,冷香滋味,与自己的性情最为相合堪为知己,白首相偕。
《西湖佳话》里说他“朝置一楼,暮横片石,相地栽花,随时植树。不三四年间,而孤山风景已非昔日矣”。
梅开时节,香闻山野,有许多慕名来赏梅的人,林逋也并不深拒,只在门板上书写:“休教折损,尽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有人问他说:“这是你的私宅,你的梅林,完全可以不许闲人进入,为什么任人偷香?”林逋笑说:“偷香折梅固然不许,但是香色岂能窃去?所以乐得做个大方豪主。”
林逋爱梅成痴,待之如妻如友,每当梅花盛放之时,他便累月不出门,唯将诗下酒,踏月赏梅,久久盘桓其间,吟哦成章。
梅花落后,渐渐绿叶成荫子满枝,而卖梅子的钱,便是林逋主仆的主要开支来源了。
他将每一树的售梅所得包成一小包,共分成三百六十五包,有多有寡,每一包就是一天的盐米所费。如果这一包的份量重些,今天便可以多加一道菜,若是分量轻,就节省点好了。
这样清淡的日子,被他过得有滋有味。
他还给自己的鹤儿取了名字,叫“鸣皋”,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之意。
林逋曾有诗句:“瘦鹤独随行药后,高僧相对试茶间。”可以想见,每当多病的林逋服过药,拄杖而行时,鹤儿便随其左右,依依相伴;而他每次出门还家,鹤儿亦会引颈相迎,依恋不已。
林逋喜游历,日常闲放小舟,游湖垂钓,朝出暮返,殊无定迹。倘若在他外出的时候有客人来访,守门童子就会先烹茶待客,然后把鸣皋放飞,盘旋湖上。林逋远远望见,便会回来了。
鹤飞冲天,比飞鸽传书更便利。
林逋精书法,会弹琴,工笔画,擅为诗,还会种树造房,采药养鹤,可谓多才。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林逋常自称:“世事皆能之,唯不能担粪与著棋。”
琴棋书画,林逋精通三艺而唯独不擅手谈,这也没什么,但是为什么要与担粪并提呢?
莫不是因为人们常把世事比棋局,而把官场比作对弈之道,而林逋既不通俗务,亦不肯磨心,故将二者并论?
林逋的书法以行草最为有名,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的黄庭坚都为之赞叹不绝,曾道:“林处士书,清气照人,其端劲有骨,亦似斯人涉世也。”又道:“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
而林逋的诗,孤峭澄淡,落笔高华,多有奇句。但他总是写完便扔,并不注意收集。有人问:“为什么不整理成集以传后世呢?”林逋说:“我既然隐迹山林,便不打算以诗扬名一时,更何论后世呢?”
但是有心人却为之可惜,往往看到他的诗便收藏起来,这样拾遗搜简的,竟然也集合了三百多首,可见林逋原本写的有多少。而其诗中,尤以咏梅之作最多,词清句秀,深得梅花神韵,为世人称赏,如今且略举数联:
雪后园林才半树,
水边篱落总横枝。
湖水倒窥疏影动,
屋檐斜插一枝低。
蕊讶粉绡裁太碎,
蒂凝红蜡缀初乾。
横隔片烟争向静,
半黏残雪不胜情。
……
林逋一生诗句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是一首标准的七言律诗,首句入韵平起式。首联总起写梅花清韵,盛开于众花凋零的深冬,小园中只有它一花独秀,占尽风光。
颔联进一步描写梅花的情态,是一种疏淡清幽的美,斜枝照水,香气浮动,摇曳多姿。写梅枝交错并不直书其姿态,而偏写水中倒影;说梅香动人亦不盛赞遥闻近送,却着重月下清风。这不但优雅,而且含蓄,于韵致之外更见身份。
颈联则背面傅粉,用霜禽、粉蝶对梅花的向往来侧面写出梅花之美。霜禽,可指在寒霜中的飞禽,也可指羽白如霜的鸟,或许就是和靖先生的鹤儿子鸣皋吧。
鹤儿盘旋空中,想在梅枝上停息时,知道是主人心爱之花,生怕踏坏,总要先偷看两眼,不知是偷看梅花呢,还是主人的眼色?
“霜禽”一句或是实写,而“粉蝶”下句则是想象。因为蝶飞于夏,并不知世上有梅花,倘若知道梅花之美远胜群芳,一定会相思断魂吧?
最后尾联归于自身,说可以与梅花相亲的,只是俯首低吟之清雅,而无须酒宴歌舞之繁华。这说的是只有自己与梅花最可亲近呢,抑或是自喻心性清淡,不慕荣华,只有梅花诗赋可相狎?又或是二者兼有——梅既是我之钟爱,又何妨视如我之本尊,梅既是我,我便是梅吧。
这首诗可谓历代咏梅诗中的魁首,“疏影”“暗香”一联犹为流行,后来竟成为词牌名。司马光赞其“曲尽梅之体态”,苏东坡亦称颂:“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因为戏曲《荆钗记》而闻名的南宋状元王十朋则说:“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古今无诗才”。
《侯鲭录》卷八则记载了一则逸闻,说苏东坡、王居卿、孙巨源等人聚于扬州席间,王居卿说:“和靖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虽好,但是拿来咏杏花桃李,又有何不可呢?”苏东坡道:“可则可,只怕杏花桃花不敢当。”众人大笑。
苏东坡对和靖先生极为敬重,钱塘有水仙王庙,苏东坡以和靖清节映世,移其神像配享水仙王。黄庭坚有《水仙花》便用此典:“暗香靓色撩诗句,宜在孤山处士家。”
彼时,苏东坡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数年后,人们在孤山建三贤祠,供奉的三位先贤,正是他的人生偶像白居易,他最敬重的林和靖,以及他自己。
林逋不想扬名,但是他的名字却偏偏传了出去,经常有人登门拜访。
当时的郡守薛映,便因为爱其诗文,经常来孤山拜访林逋。林逋恬然交接,不亢不卑,却从不曾进城回拜;薛映也并不介意,反而对他愈加敬重。
后来,连宋真宗都听说了他的传奇,特地诏赐粟米、布帛,且令官吏一年中依时令慰问;还曾想请他出山做太子师,却被林逋拒绝了。
这位太子,自然就是后来的宋仁宗。林逋去世时,已经是仁宗朝,“和靖先生”的谥号,便是仁宗赐给这位差点成了自己老师的西湖处士的。
世人有以己度人者,认为林逋的西湖隐居是一种姿态,只为没机会出仕;又有人替林逋抱不平,觉得他怀才不遇,情必抑郁。其实都是曲解了和靖先生。
清古吴墨浪子在《西湖佳话》第五卷《孤山隐迹》里形容得好:
鼓钟琴瑟未尝不佳,以我志揆之,则落英饥可餐,笑举案齐眉之多事;紫绶金章未尝不显,以吾心较之,则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林和靖的孤山放鹤,正如同陶渊明的南山种菊,是一种真正的看淡名利,山水自得,从骨子里认定的一种清淡选择。
最难得的是,他并不因选择隐居便故作高深,摒绝世人,但凡有客来访,无论贵贱,他都会欣然迎接。若遇知音,便字画相酬,诗文互对,煮酒品茗,相待至诚;但若是对方言语无味,无一可取,他便会很快端茶送客了。因此一般人还真不敢去打扰他,虽然林逋并不避客,俗客却多半自知回避。
见过林逋的人都说他“风姿飘逸,若高峰瀑布,望之可敬,即之愈清”,于是和靖先生之名愈盛。
丞相王随以给事中出知杭州,久闻林逋大名,登庐造访,问他:“林处士何不出仕?”
林逋答:“非不出也,无出之才耳。”
王随又问:“出须何才?”
林逋道:“上致君,下泽民,岂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
王随叹赏:“林君高名,自有真也。”
这段对话,可以看出林逋并非自视清高,更不会觉得怀才不遇,而是对自己有清楚的认识,对官员有着深切的冀望,认为做一名好官,必须效力君王,泽被百姓,而自知本性散淡,不足为仕。
范仲淹曾有诗《寄林处士》:
片心高与月徘徊,
岂为千钟下钓台。
犹笑白云多事在,
等闲为雨出山来。
可见范文正公才是林处士的红尘知己,他曾先后写过五首诗寄赠林逋,对其清操雅逸恬然自足极为推赏。
而且,林逋虽自己不愿出仕,却并不反对别人求官。兄长的儿子林宥,就是在他的指导下读书,得登进士甲科的。
林逋听说侄子及第,高兴地作诗以记:“闻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题记墨行清。岩扉掩罢无他意,但爇灵芜感盛明。”可见林逋性虽隐逸,却不乖僻,对于红尘功名的态度十分健康。
林逋在寓居临江时,曾认识一位举子李谘,当时尚无人知李谘之名,但林逋断言:“此人必是公辅之才。”后来李谘果然位列三司,因此深感林逋知遇之恩可见,如果林逋愿意,不论是考举得官,还是通过名声举荐出仕,都绝对不是难事。他的不仕不娶,绝对是深思熟虑真心诚意的抉择。
林逋去世时,李谘正好被解除三司使的职务任州太守,曾着白色冠服在墓前哭吊七天,恪尽弟子之礼。
林逋临终前,在自己屋旁修造坟墓,并作诗明志:
湖上青山对结庐,
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
犹喜曾无封禅书。
这首诗首句记实,说的是自己的墓冢所在,孤山结庐,坐对西湖,坟前只有几株稀疏的竹子,清贫冷淡。
至于“茂陵”一句,则引用司马相如病故茂陵,死前为汉天子留下一卷关于封禅之书的典故,暗喻真宗朝的封禅泰山一事。算算时间,林逋正是在“天书”闹剧愈演愈烈之际归隐的,彼时举国文人纷纷献赋称贺,谀词如潮,连忠直为本的寇准都不得不靠献祥瑞而重回相位。
而林逋正是在这一年远离尘嚣,禁足孤山。天书闹剧延续了十五年,林逋则二十年间再未踏入都城一步。故而自诩平生虽好翰墨,却绝无歌功颂德的附庸谄媚之作,遂谓之“犹喜曾无封禅书”。
修墓遗诗已毕,林逋踱出庭前,抚摩着鹤儿子鸣皋的头说:“我欲别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还可也。”又对着满山梅林说:“二十年来,享尔之清供已足,从此听尔之舒放荣枯可也。”不久无疾而终,时年六十二岁。
而鸣皋悲唳不已,旬日也死于墓前,时人将其葬于墓侧,是为“鹤冢”。
至今杭州西湖孤山面对北山路一侧,仍有“放鹤亭”和“和靖先生墓”,是为西湖景胜。亭柱上有林则徐所撰两副楹联:
世无遗草真能隐,
山有名花转不孤。
我忆家风负梅鹤,
天教处士领湖山。
鲁迅更有一句名联将梅林与岳飞墓并题,令人感慨:
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
林和靖的孤山梅花,与陶渊明的南山菊花一样,成为后世文人的精神象征,孤标高格,千古流芳。
或许就是因为林和靖的缘故吧,宋代诗人放弃了唐诗人钟爱的牡丹,而多喜咏梅,比如略晚的宋代诗人王淇就是这样认定的:
不受尘埃半点侵,
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
惹得诗人说到今。
和靖先生的名声这样大,后世便不免有欲攀亲附荣者。
宋代美食杂记《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字可山,便曾自称是林逋七世孙。然而和靖先生“不娶不仕,梅妻鹤子”,何来子孙?因此有人作诗相嘲:
和靖当年不娶妻,
只留一鹤一童儿。
可山认作孤山种,
正是瓜皮搭李皮。
与林洪同时代的诗人施枢之亦作诗云:
梅花花下月黄昏,
独自行歌掩竹门。
只道梅花全属我,
不知和靖有乃孙。
后人赞咏林和靖的诗连篇累牍,而我最爱张岱文中的一副对子:
白石苍崖,拟筑草亭招放鹤;浓山淡水,闲锄明月种梅花。
宋室南渡之后,杭州成了帝王行在,西湖孤山也成了热门景点。宋高宗下旨将孤山上原有宅田墓地迁出,修建皇家寺庙,却唯独留下林逋墓不动,以示敬重。
然而宋亡之后,大和尚杨连真伽发墓取宝,以为林逋是名士,墓中珍宝必定很多,竟去挖掘。可是挖开之后才发现,陪葬品只有一方端砚,一支玉簪。
林逋一生诗画双绝,书法犹佳,以端砚下葬极为合理;但是玉簪呢?难道他一生不娶,并非无情,而恰恰是因为至情至性,心有所属而终生守诺?
或许,他的一首小令隐藏了答案: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诗意不难理解,写的是一对男女在吴越山水间相逢相爱复相别,情深缘浅,泪眼盈盈,从此潮起潮落,相思相念,终无了期。
“罗带同心结未成”,说的是一种古时风俗:新婚之夜,一对佳偶会将衣带系在一起,打做一个同心结,意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然而这对有情人,却心系彼此,未能结带,只落得一个青山冷冷,云水迢迢,唯以一生不娶来报此刻骨铭心之情。
我忍不住想,那个女子的名字,或者便叫作小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