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927—976)发动“陈桥兵变”,从孤儿寡母的柴家手中夺了周室江山,好似不大地道。但也从此换来了中原一统,天下归心,可谓是历史的功臣。
而且,他以逼宫之举令小皇帝禅位,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兵不血刃,表现了政治上的极度成熟。登基后又不曾加害宗庙,反赐柴家“丹书铁券”:“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水浒传》里的小旋风柴进在梁山好汉中位列第十把交椅。一百零八位好汉招安后大多不得善终,而柴进却能得享天年,无疾而终,就是因为宋代列位皇帝都遵从祖训善待柴家的缘故。
赵匡胤在政治管理上的超常思维,还表现在对兵权的集中掌控上。
登基次年,也就是 961 年,七月初九,晚朝后,宋太祖赵匡胤将石守信等手握重兵的高级将领留下来喝酒。几番觥筹交错后,忽然放下酒杯说:“众位卿家,我若不是靠你们出力,是做不成皇帝的。可是做了皇帝,却又枕席难安,实在是这个位子太难坐了。”
众人一听,自然连忙表忠心,送安慰:“陛下有何忧虑,臣愿为解忧。”
宋太祖说:“你们都知道我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全在于手握兵权,部下拥戴。你们也都有部下,也都拥戴你们。倘若哪一天也如陈桥般来一出‘黄袍加身’,就算你们不愿与我为敌,到时候恐怕也是身不由己。这些我都是经历过的,不能不感到忧心啊。”
将领们一听,这明明就是猜忌自己啊,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这些人谁也不是纯洁无辜的小白羊,倘若皇上起了忌惮之心,那是随时会有杀身之祸的。于是一齐跪下,请太祖指点一条活路。
太祖很体贴地说:“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你们好容易得了今天的大富贵,不如及时行乐,放弃兵权,到地方上多置良田美宅,多买些歌姬艳妾,歌舞酒宴,颐养天年,岂不是好?若还不放心,朕愿同你们结为儿女姻亲,从此君臣无猜,国泰民安,可好?”
这还能不好吗?众将领自然磕头不迭,明明是受赏,倒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般,都麻溜儿地放弃了兵权,各自解甲归田,安享晚年去也。
这一出大戏,叫作“杯酒释兵权”。
之后,宋太祖果然兑现了联姻诺言,让众将领做了自己的妹夫、女婿,将领的女儿则成了自己的弟媳妇。
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所谓“功高盖主”,手握重兵的功臣素来是帝王心头的大忌。很多枭雄一旦得势便忙不迭地杀功臣保皇位,而赵匡胤能够谈笑风生地用一杯酒解决矛盾,可谓四两拨千斤,被视为帝王之术、宽和政治的典范。
赵匡胤根据自身发迹得出的经验,就是握有兵权的武将绝对是帝王的心腹大患。因此宋朝廷实行中央集权的同时,一直崇文抑武。不但以文官出任帐营主帅,鼓励官员享乐,提高商人地位,还取消宵禁,广设商肆酒馆,让汴京成了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宋朝广开言路,即使平民百姓也可上奏言事。御史可以“风闻奏事”,百姓可以上访告御状,司法制度相当完备。
终宋一代,没有一个文人士大夫因言被杀,即使罪犯不赦,也只是远配流放。
这也就是直至今日,让文人们票选最喜爱的时代,宋朝总是会大比例获选的原因。宋朝文化昌明,言论自由,为宋词的发展提供了最好的温床,也造就了今天的众多宋朝“脑残粉”。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孟元老的《东京梦粱录》,分别以图文形式,鲜活地表现了大宋的繁华盛世。
不过另一面,大宋经济虽然繁荣,军事力量却很薄弱。非但没有开疆拓土,还在外族来侵时应对乏能,节节败退,一次又一次签下割地赔款的不平等条约。先被辽国、西夏屡屡进犯,后被金国分割了土地,最终丧于蒙古铁蹄之下,从此“弱宋”成为定论。
可是宋王朝的创立却是非常强悍的,结束五代十国的战争如摧枯拉朽一般,是标准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赵匡胤登基的戏目被称作“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赵光义继位的戏码则是“烛影斧声”“金匮之盟”。
赵光义(939—997),原名赵匡义,避帝讳改为光义。
唐朝的时候,帝王登基后,为了免得天下人诸多避讳,都会改个挺偏僻的名字。南唐后主李从嘉,继位后改名李煜,便是沿袭这一传统。
但是到了宋朝,赵匡胤却不肯改名,就只好轮到兄弟们避讳了。
开宝九年(976)十月壬午夜,赵匡胤于病中召见赵光义,屏退左右。有人遥遥见得帐内烛光下赵光义时而离席,有趋避之状,接着听见斧声戳地。
次日凌晨,赵光义宣布太祖驾崩,按遗诏继位登基,史称宋太宗。
这就是“烛影斧声”事件。由于宋太祖死得突然,而死的时候身前又只有赵光义一人在场,种种谜团造成人们对赵光义的诸多猜测。同时,赵光义登基后心性多疑,手段阴诡,害死的人也太多了,不但在李煜生日夜赐他一杯牵机药,后来又以同样手法为归顺的吴越王钱俶庆寿送终——当年吴越助宋攻唐时,李煜苦劝其唇亡齿寒之理,果然应验了。
但在正史上,关于宋室皇位“兄终弟及”的始末,还有另一种完全相反的论调。说这乃是太后遗命,正大光明的。
六月甲午,太后病危,宋太祖侍疾榻前,不离左右。太后问他:“你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到天下的吗?”赵匡胤不答。太后循循善诱说:“你能从后周手上得到江山,只为柴氏令幼儿主天下,臣心不稳。如果周有长君,何至于此?所以你应该传位给你弟弟,之后再让弟弟传位给你儿子。四海至广,能记吾言,不可违也。”
赵匡胤磕头答应,大臣赵普于榻前记录后,藏书金匮,命宫人掌之。后来太祖驾崩,赵普便拿出这匣子来,宣布赵光义登基,史称宋太宗。
这个“金匮之盟”的故事记录于《太祖实录》《续资治通鉴长编》等书,言之凿凿。但这些书都是在赵光义的授意与监察下完成的,真实性很是可疑。
首先,太后死时赵匡胤正值健旺,有什么理由不能自己做主立嘱,需要太后她老人家提前替皇上决定传位人选?而且太后凭什么认为赵匡胤死时会“主少国疑”,这不是诅咒儿子早死么?
事实上,赵匡胤驾崩时,其子赵德昭已经二十五岁,赵德芳也有十八岁,不论谁继位都算不得幼主,太后“幼儿主天下”的论调根本立不住。
其次,太后想得还真长远,什么先传给弟弟,弟弟死后再传回给兄长之子。太后不但认为赵匡胤早死,还料定赵光义也活不长,都不算算等他死的时候赵德昭都什么年纪了?而且赵光义自己也有儿子,不传给自己的儿子却给兄长的儿子,他有这么大方?
他当然没这么大方。所以赵德昭注定活不到叔叔传位的那一天,于赵光义登基三年后的太平兴国四年(979),因受了宋太宗一顿训斥,就痛快地自杀死了。当然,“自杀”也只是史说,究竟自杀还是他杀还两说着呢,说不定也喝错了什么东西。
而太祖的另一个儿子赵德芳更干脆:“(太平兴国)六年三月,寝疾薨,年二十三。”居然在睡梦中死去了,不是下毒是什么?
这位赵德芳在野史中大名鼎鼎,就是在“杨家将”或是“包青天”故事中专门扮演及时雨的“八贤王”,正气凛然,仗义执言。但是实际上,赵德芳根本没机会在历史上留下太多足迹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后世对他的种种传说,可能正是出于百姓们对他青年早逝的同情,才给了一个“八贤王”的美名。
和赵德昭、赵德芳一样不得善终的还有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共同的弟弟赵廷美。原名赵匡美,后来因长兄登基而改为赵光美,再后来又避二哥之讳改名赵廷美(赵光义即位后倒是改过名字的,叫赵炅)。
因为史上还有一个版本说,“金匮之盟”中不只有赵光义的名字,也有赵光美的名字。所以赵光义登基后,随便找了个借口以谋逆之名将弟弟贬谪房州,最终忧悸而亡,死时三十八岁。
至此,赵光义的所有潜在敌人都清除了,终于稳稳地把持了龙椅,还顺利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赵恒,史称宋真宗。
赵恒(968—1022),太宗第三子,初名赵德昌,后曾改赵元休、赵元侃。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不停改名,直到 997 年登基后认定赵恒两字,终于不改了。
赵恒本有两位哥哥,但大哥发疯,二哥暴毙,他便成了太子。
按照惯例,太子上殿时应位列宰相之上,东宫僚属对太子奏言时须自称微臣,但是赵恒都辞而不受:每每遇见辅导自己的太子宾客李至、李沆,也必定先行拜礼,送至宫阶之下。
同时,赵恒还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劝学诗》,用语俗白,却深得人心:
富家不用买良田,
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
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
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
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
六经勤向窗前读。
尊师好学,赵恒算是个不错的皇帝,而且登基初期还有个重要优点:听劝。
景德元年(1004)秋,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亲率大军南下,进逼宋境。
于是有大臣建议皇上鞋底抹油开溜,离宫避祸。然而宰相寇准却坚决反对,力劝皇上不但不能逃,还要亲临前线,鼓励三军。
宋真宗在权衡之下,到底采纳了寇准的谏议,亲至澶州(河南濮阳)督战。众将士看到皇帝现身,信心大震,山呼万岁,声传数十里。而周边很多流兵散众听说御驾亲征,也都纷纷前来投军响应,很快集结了数十万之众。个个生龙活虎视死如归,给了辽军沉重的打击。
在这种情况下,萧太后不得不致意求和,宋真宗遂派曹利用前往辽营谈判,签立和约:辽宋约为兄弟之国,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宋辽两国以白沟河为边界,约定“沿边州军,各守疆界”并在边境开设榷场,开展贸易。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
很多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会把“金匮之盟”和“澶渊之盟”搞混。须知,前者的最大受益者乃是赵光义个人,换来了四十年帝位;而后者的受益者却是整个大宋子民,迎来了百年安宁。
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百年间未再有大的战事,礼尚往来,贸易通商。虽说宋要向辽输银十万两,但这是“岁币”,不是纳贡,相当于扶贫基金。
大宋国势稳定后,岁入银一亿两,而在两国开战时,每年军费消耗五千万两。所以拿出九牛一毛的岁币银十万两而能平息战火,是绝对英明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之举。
据统计,996 年,宋朝国家财政收入 2224 万缗,户口 451 万;1021 年,国家财政收入达到 150885 万缗,户口 868 万。也就是说,二十余年间,宋朝户口增加了 417 万户,财富增加了近 68 倍。往前比,超过了唐朝贞观二十三年总量的四倍;向后比,是清朝乾隆时期的三倍。可谓富甲天下,造福万民。
所以宋辽之盟,绝非屈辱和约,完全可以视作大宋面对敌国的一种外交手段。对待侵略者我们必须反击,但是战争告一段落后,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便不一定要继续使用武力。毕竟,和平才是大前提。
事实上,其后宋辽百年友好,在辽朝饥荒时,宋还会派人在边境赈济,充分显示出了大国风范。因此宋真宗崩逝时,辽圣宗举宫哀悼,感念宋帝之恩。
若不是后来宋徽宗脑子发热,撕毁宋辽合约而与金国秘密签订“海上之盟”,宋辽友好还会一直延续下去。那样,辽国固然不至亡于金,大宋也不至亡失半壁江山,从北宋变成了南宋。
所以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澶渊之盟”是一次非常明智的政治决议。
在“澶渊之盟”中立下劝进之功扭转战局的寇准,是大宋名相,也是一位大才子。
他为大众熟知,很大程度缘于 20 世纪 80 年代刘兰芳的长篇评书《杨家将》在评书中,刘兰芳俏皮地昵称他为“寇老西儿”,还卷起舌头学山西人讲话。这是因为大宋发迹山西,所以人们想当然地就把寇准当成山西人了,其实错谬。
寇准(又写作寇凖,961—1023),字平仲,其实是陕西渭南人,门第高贵,自小就是一位神童。
七岁时爬华山,即题《咏华山》一绝: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气势太足了有没有?这分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调调儿。幸亏他说了“只有天在上”,所以后来会成为“回首白云低”的宰相;要是他写的是“举手托红日”,只怕会成为又一个篡位夺权的新皇了。
太平兴国五年(980),年方十九岁的寇准应举及第。宋朝官场定例,进士得官以弱冠也就是二十岁为限,荫补得官以二十五岁为限,低于此不得任实职。所以就有人教寇准谎报年龄。
但是寇准不同意,反驳说:“准方进取,可欺君邪?”意思是我考举做官是为了报效国家,正准备大展拳脚呢,怎么能一开始就先欺君罔上呢?
此事传开后,寇准的诚实深得众人赞许。虽然不到年龄,还是被授大理评事先后担任巴东知县、成安知县、盐铁判官、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等职。
《宋史》中曾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记述:“(寇准)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
这里的“帝”,指的是宋太宗。这段话说寇准总是直言上谏,有时惹得太宗不高兴了,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可是寇准硬是大胆,竟敢上前扯着皇上的衣裳,硬拉人家坐下来听自己啰唆完,不然绝不退下。
宋太宗从来小心眼,单单在这件事却表现了一回大度,还赞叹说:“我得到寇准,就像唐太宗得到魏徵一样啊。”——原来,表现大度是为了拿自己和唐太宗李世民相比,真会拔高,真会贴金!
同时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宋朝大臣们的话语权是相当强大的,决不会因为龙颜一怒就吓得立马跪倒,口称“臣不敢,臣有罪”。宋朝臣子不会动不动下跪磕头,面对皇上的不悦也仍会坚持己见。终宋一朝,大臣们廷争面折的戏码常常上演,就连著名昏君宋徽宗也曾在朝堂上被大臣扯破了袖子。
另外,宋朝官员彼此也不会互称“大人”,就连小老百姓也不会乱喊官老爷“大人”。因为“大人”在古代是称呼父母高堂或尊敬的长辈,比如《焦仲卿妻》诗中称:“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若是用于对官位的尊称,那对方起码要达到王公贵族的身份才行。
直到清朝中期以后,被奴性统治洗脑折膝的人们越来越没了气节,才渐渐逢官便称大人,乱认父母。
同时,宋人对皇帝的称谓是“官家”或“大家”,正式场合称“陛下”,只有书面语才会称为“今上”或“上”,至于“万岁”,更是一种祝福语而非称呼。
而皇子皇女,则和百姓家儿女一样,对皇上称“爹爹”,对皇后称“娘娘”,“父皇”的称呼也是只用于书面语中。彼此之间则按排行称为几哥或几姐,比如皇二十八女管皇三子喊三哥,而三哥则喊妹妹为二十八姐。
单从这些称谓上,也可以嗅出大宋自由民主的空气。
且说宋太宗虽然在朝堂上表演了一把大度,但是私下里终究是小心眼。赵恒被立为太子后,太宗与太子一同拜谒祖庙回来,京城民众拥在街旁争着一睹储君相貌,人群中便有人喊了句“少年天子”。
于是宋太宗就不高兴了,背地里问寇准:“人心归向太子,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寇准若是个奸臣,此时略作添油加醋,只怕太子的储位甚至小命就不保了,史上多有皇帝因为太子觊觎帝位而废储甚至赐死的。好在寇准是个正人君子,闻言立刻拜倒庆贺说:“陛下所选皇储深得人心,这是陛下的眼光,国家的福气啊!”
这下子顺了宋太宗的肺,一场不见刀枪的灾祸就这样消患于无形了。
但是寇准没想到,当自己的仕途也差点毁在这样一声乱喊时,却没人肯帮他说句话。
事情的缘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简直琐碎到荒谬。就是有一天,寇准在街上遇到一个疯子,冲出人群对着他喊了一声“万岁”。
不过是疯子呓语,小的不能再小的破事儿。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个叫张逊的枢密院知院,因为与寇准有前隙,便联合官员王宾奏表上报,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于是小心眼的宋太宗本性发作,友谊的小船说翻便翻,当即朱笔御批,罢了寇准的朝官,将他贬到青州去当知府了。
这宋太宗的情商,也就和疯子差不多。
不过能当皇上,智商总不会太差,过些日子宋太宗的气平了,也就想明白这根本不关寇准的事。为了一个疯子的胡话却制裁一位正直的臣子,这理儿怎么捋都有点捋不直。
于是不到一年,宋太宗就把寇准召回了京师,拜为参知政事;995 年又加封给事中,伴君左右,随时请教。
为了收买人心,有一次宋太宗得到一只通天犀,还特地令人加工成两条犀带,一条自己用,另一条赐给了寇准,以示圣眷隆恩。
寇准,可以说是宋太宗除了龙位之外,留给儿子赵恒最好的礼物。
《宋史》中关于寇准最多的评价就是他的忠直,如“帝久欲相准,患其刚直难独任”,“准为相,守正嫉恶,小人日思所以倾之”。
朝野对寇准的赞美还关于他的廉洁。寇准晚年得封莱国公,因此史上又称他为寇莱公。但他在京城里却连座国公府都没有,每次进京述职,都要临时借住僧舍或者租房居住。(“历富贵四十年,无田园邸舍,入谨则住僧舍或僦居。”)
处士魏野因此作诗赞叹:“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做到了极高的官位,却没有宅院建阁起楼,形容其俭朴清正。
因为这句诗,寇准从此得了个“无地起楼台相公”的美名。据说,连辽国使者来到汴京时,都会向宋朝官员打听:“无地起楼台相公何在?”
不过,据说寇准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自律的。他出身名门,见惯富贵,初掌相位时,生活一度很奢侈,“性豪侈,喜剧饮”。而且不用油灯,只用蜡烛,通宵烛照不灭,早晨扫院子,厚厚的一地烛泪。
寇准喜欢柘枝舞,每次宴客,都要让歌伎跳柘枝舞。常常从早到晚,歌舞不歇,人们谓之“柘枝颠”。
有一次,席上有位官伎人美声甜身段好,寇准一高兴就赏了她一匹绫缎,歌女也没放在眼里,只是淡淡道谢了事。
寇准府上有个歌伎叫倩桃,见状感慨不已,遂写了一首小诗《 呈寇公 》:
一曲清歌一束绫,
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荧窗下,
几度抛梭织得成!
宋代歌伎分为官伎、市伎、家伎三种。官伎由各级官府管理,按宋朝法制,“卖艺不卖身”,只在宴饮应酬时接待朝廷官员,但不能有私情,更不会陪夜;市伎则是通常意义上的民间乐籍女子,服务大众,侍酒陪夜悉听尊便;而家伎则是官员士大夫在家中蓄养的私伎,往往被看作是主人的妾侍,但也可视为奴婢一样的财物,随意转送。
所以倩桃这首诗,可以看作是家伎对于官伎的嫉恨不满,也可以看作是姬妾对主公的婉转劝诫。
寇准显然认定是后者,在读诗之后大为触动,深深感悟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道理。而且寇准八成也会反省:倘若跟着自己享受荣华富贵的身边姬妾都觉得自己奢侈,那么在别人眼中的自己又如何?
想到这里,真真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寇准一改素习,廉正朴素,变成了勤俭节约的好榜样。
一个府上的姬妾都能有如此好文采,自然是因为寇大人酷爱文墨的缘故。
寇准传世诗作三百余首,多半清淡闲雅,且看:
白昼偶成芳草梦,
起来幽兴有谁知。
风帘不动黄鹂语,
坐见庭花日影移。
与诗相比,寇准的词作不多,多半是宴饮之作,因此风格沿袭五代花间,多以女子闺怨相思为题。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是一首描写女子思念远别情人的词作,典型的花间风气。开篇点明时节乃是最难堪的春末时光,伤春复伤别,更哪堪细雨蒙蒙,春愁无限。画着山水的屏风,半掩了画堂正门,沉香袅袅,落英缤纷,女子的心里想着什么呢?
于是下阕明写女子的心事或者说回忆,记着从前的柔情密约,如今却寂无回声,离人渐远渐无情,芳闺寂寞难消磨,连那映照花容的镜子都蒙了一层灰尘。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唯有倚楼无语,对着芳草萋萋,长空寥廓,终究只是一声叹息罢了。
这样一首柔婉缠绵的曲子词竟然出自刚烈正直的寇大人之手,是不是让人有点零乱?但这便是宋初词风,花间正声。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断, 蘋 (造字为简体) 满汀洲人未归。
龙榆生词谱中记述《江南春》曲牌为北宋寇准所创。然而这种三五七言的调式,最早见于李白《秋风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起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不过《秋风词》的作者向有争议,而且两首小令的格式虽然都是三五七言,平仄格律并不一致,寇准的显然更工整规范,所以这首《江南春》被视为原创曲牌,专利权判给寇准也是没错的。
能创制新曲自然是精通音律的,这就不难理解寇准在早期为什么会喜欢饮宴听歌,而家中姬妾都会饶有诗才了。
想来,寇准平时填词时,没少找倩桃唱曲。比如这首:
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朝雨霁,轻尘歇、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更尽一杯酒,歌一阕。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寇准为人正直,一生清名,但也有被人质疑的地方。比如他的恃才傲物,一意孤行,“性刚自任”,而且有着严重的地域偏见。
宋太祖赵匡胤曾经有命:“不用南人为相。”寇准因为是北方人,对这句帝训特别上心。比他更神童更天才的抚州天才少年晏殊,才十四岁就参加了科举试,真宗欲授其同进士出身,寇准阻止说:“晏殊江外人。”意思是,晏殊是南方人,不宜礼遇。宋真宗反驳说:“张九龄难道不是江外人吗?”
写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唐朝名相张九龄,家乡比晏殊还往南,原是广东曲江人,然而学识清嘉,气度俨然,人谓之“曲江风度”,连唐玄宗都为之倾倒。每当有人举荐贤能,玄宗便问:“风度比张九龄怎么样?”
宋真宗刚见到晏殊就拿他和张九龄作比,可谓天子吉言,后来晏同学果然也做到了相辅之位。
又有临江军(在今江西)人萧贯本应该被点为状元的,寇准又说:“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硬是把状元改成了北方人蔡齐。出了院子,寇准还得意扬扬地对同僚夸耀说:“今天又为中原夺得一状元!”
真是严重的地域保护主义者。
不过寇准的偏执也没有大错,因为宋朝第一个冲破“门户之见”登上相位的江南人王钦若,以及丁谓、林特、陈彭年等,都是南方人,被人合称为“五鬼”,可知为人。
当然,有朝廷就有是非,有臣子就有忠奸,原与南北无关。寇准输给南人“五鬼”并不偶然,因为忠臣往往都是干不过奸臣的。
然而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能让王钦若、丁谓这种奸臣得志,自然是皇帝有眼无珠。
王钦若也是临江军人,因身材矮小,脖子上长了个肉瘤,故有“瘿相”之说。为人奸狡多计,擅于言辞。
澶渊之役后,宋真宗对寇准倚若长城。王钦若伺机进谗:“澶州一战,陛下不以为耻,反而还把它当成寇准的功劳,这是为什么呢?”
真宗愕然,问其缘故。王钦若说:“城下之盟,《春秋》以为奇耻大辱,而陛下为万乘之尊,与胡虏订盟于城下,不但耻辱,而且危险。陛下听说过赌博吗?赌徒快输光的时候,就会倾其所有来赌最后一把,是谓‘孤注’。寇准用巧辞诱陛下亲征督战,这不就是视陛下为孤注,拿陛下的生命来冒险,为自己博功名吗?您怎么还会奖赏他呢?”
从此,真宗便冷落了寇准,次年将其罢相,降为陕州知州。
这便是“孤注一掷”这个成语的来历。
丁谓,才智有余而心术不正,“天下目为奸邪”,被青史明明白白地钉死在奸臣的耻辱柱上。
有一次,他陪皇上在内苑赏花钓鱼,不一会儿诸大臣都各有收获,唯独皇上直如姜太公垂钓一般,鱼儿久久不肯咬钩。真宗自是不喜,丁谓察颜观色,上前一步吟道:“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
原来鱼儿不上钩,是被真龙天子吓跑了。真宗大喜。
要说丁谓的才情是有的,能想出这样的巧话儿为皇上开解不难,难的是这句对联既工又雅,的确难得。丁谓诗作中的名联还有“草解忘忧忧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等句,也都极雅。只可惜出自奸臣之手,让人难以心喜。
《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思是初衷往往是善的,然而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到底,善始善终。
这几乎是历代帝王的通病。即位之初未必不想做个好皇帝,可是小安即纵,渐失本性,变得狂妄昏庸起来。
宋真宗便是如此。宋朝国势渐昌,真宗便飘飘然起来,自以为尧舜再世,圣明无比,最喜欢闻马屁,收高帽。而丁谓的言行,在他眼中看去,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听怎么悦耳。
真宗好大喜功,丁谓巧取钻营,君臣十分相宜。为了迎合皇上心意,丁谓无所不用其极,巧言鼓动宋真宗大兴土木,在宫城营建玉清昭应宫,建造会灵观,耗资无数,还联合王钦若撺掇皇上封禅泰山。
此事劳民伤财,做忠臣的自然是上疏劝谏反对,但丁谓辩驳说:“陛下拥有天下之富,建造宫殿一则敬奉上天,祈祷万民平安,皇嗣延绵,这有什么错呢?谁有阻挠,便是对皇嗣不敬,我愿意与他对质忠心。”话说到这份儿上,谁还好再劝?
但是宰相王旦的意见宋真宗总是要顾虑的,于是便私下召王旦饮酒,且说:“此酒极佳,归与妻孥共之。”说好东西要与家人分享,你把这酒拿回去跟老婆孩子一起享用吧。王旦谢恩收了酒坛,结果回家打开一看,哪是什么酒,而是满满一坛子珠宝啊。王旦倒未必真是贪财,但是看到皇上这样小心讨好自己,便再也不好意思在封禅一事上加以阻挠了。
为了给封禅造势,宋真宗又开始精心炮制关于天书祥瑞的神话,自称睡梦中满室皆亮,有神人星冠绛袍,对他说:“一月三日,应在正殿建黄箓道场,到时会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勿泄天机!”
之后,真宗蔬食斋戒,在朝元殿建道场。赫赫扬扬喊了一个月后,果然于景德五年(1008)正月初三,有司来报“有黄帛曳左承天门南鸱尾上”,真宗率群臣拜迎,号称“天书”。
上有好之,下必趋之,一时间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争言祥瑞”的热潮。造势差不多了,真宗便又做了一个梦,这次梦见神人对他说:“来月上旬,将赐天书泰山。”于是封禅之行水到渠成。
1008 年十月,宋真宗率群臣千乘万骑自汴京出发,长途跋涉,东封泰山,光路费就花了九百多万贯,赏赐百官的还不在内,可想而知这次封禅给宋朝国库带来多大的负担。
事后王旦极其后悔,临终时告诉儿孙:“我别无过,唯不谏天书一节,为过莫赎。我死之后,当削发披缁以殓。”
这也是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封禅。
寇准晚年有一首《蝶恋花》,难得内容迥异于花间派,不再以女子口吻歌唱而是夫子自道:
四十年来身富贵。游处烟霞,步履如平地。紫府丹台仙籍里,皆知独擅无双美。 将相兼荣谁敢比。彩凤徊翔,重浴荀池水。位极人臣功济世,芬芳天下歌桃李。
寇准十九岁中举为官,四十年间几番起落沉浮,五十八岁时被真宗重新诏回朝廷任宰相,所以开篇明旨“四十年来身富贵”,得意扬扬。烟霞、紫府、丹台、仙籍,皆指的是皇宫殿阁,而自己游走其间,如履平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下阕的“彩凤”“荀池”,用的是荀勖凤池的典故。《晋书·荀勖传》:“勖久在中书,专管机事。及失之,甚罔罔怅怅。或有贺之者,勖曰:‘夺我凤凰池,诸君贺我邪!’”意思是我都失去中书之位了,你们还祝贺我什么呀。因此,说凤凰回到荀池,也就是荀令回到了凤凰池,都是指得回相位。
所以这首词很明显是写在寇准还相之时。此时他集军权相位于一身,当真是权倾朝野,位极人臣,更兼门生无数,遍布朝堂,功高盖世,盛极一时。
寇准的这首词,可以说写得是太嘚瑟了,充满了“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得意之情。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得意多久。因为此时的真宗皇帝得了脑血栓,近乎老年痴呆,常常说前言忘后语,遂被皇后刘娥把持了朝政。
后宫干政向来都是国之大忌,更何况旁边还有丁谓这样的奸臣伺机而动。
寇准的这次还朝,丁谓是出了力的。丁谓的升官途中,曾受过寇准的提拔,因此起初对寇准十分恭敬。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名望和资历远不足为相,想着此次投桃报李迎回寇准,将来一定会借到他的东风。
没想到,寇准为人实在刚直,厌恶丁谓为人,完全不懂得虚与委蛇这套手段。有一次宴会上,寇准喝汤污了胡须,丁谓马上站起来为他揩拭。寇准讥笑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
丁谓十分羞愧,从此记恨于心。
而“溜须”的典故便来自于此。宋朝诗人李洪《新交行》诗:“若非大夫尝便客亦是丞相拂须人。”便用此典。
丁谓为人奸诈,对上谄媚,对下贪婪,他和寇准的矛盾几乎是必然的。寇准甚至公开说过:“丁谓、钱惟演,佞人也,不可以辅少主。”
这样的仇隙,丁谓怎能不报?于是联合党羽,诬陷寇准谋反。虽因证据不足未能问成死罪,却也在刘皇后的包庇下,将寇准罢相出京。
而整个过程,皇帝竟毫不知情,有一天还对近侍说:“我很久没看到寇准了。”左右不敢回答。直到真宗驾崩的时候,还依然相信只有寇准和李迪可以托付,只可惜,寇准此时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
只是将寇准贬官,仍然不能平息丁谓之愤。宋真宗死后,丁谓又勾结刘太后令宦官修改诏书,竟把宋真宗病死也归罪于寇准,不但将他一贬再贬,还趁机将朝中与寇准相善的大臣全部清除,手段极其毒辣。
寇准从河南相州刺史贬为湖南道州司马,再贬到广东雷州的司户参军,最终病逝异乡,正应了他年轻时写过的一句诗:
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
有好事者量过,雷州城出东南门距海岸,恰好十里。
不过,丁谓自己也终究恶有恶报,后因得罪太后,被贬崖州司户参军,四个儿子、三个弟弟也全部被降黜。抄没家产时,从他家中搜得贿赂物品,不可胜记。
一个是“无地起楼台”,一个却家财与恶贯同样满盈,孰忠孰奸,是非曲直,终于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