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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

(一)

中学时背历史朝代表,最头疼的有三个时期,只觉乱成一团麻,怎么也理不清:一是春秋战国时期,从“五霸”到“七雄”打得天翻地覆;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南边的宋齐梁陈已经分不清了,还要顾及北边的拓跋氏和宇文家;第三便是从唐朝灭亡到宋朝建立之间的五代十国了。

天佑四年(907),朱温篡唐称帝,定国号梁,史称“后梁”。绵延 289 年的大唐王朝宣告灭亡。

然而天下豪杰不答应,各藩镇节度使不肯对朱温俯首称臣,纷纷宣告独立,一时间出现了许多小国新君。尤其是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更是一直以兴复唐室为口号,与朱温展开不屈不挠的斗争,至死方休。

李克用其实并不是汉人,而是沙陀族人,姓朱邪,因为屡立军功,被唐懿宗赐姓为李,命为河东节度使,封晋王。

姓了李,又称了王,就变成很像样的李唐宗室了。因此在朱温篡唐后,河东集团抵抗得最为激进。

河东指今天山西一带。“冀州者,天下之中州。”唐尧古都平阳(今临汾),虞舜古都蒲坂(今永济),夏商古都安邑(今夏县),都在山西境内。唐高祖李渊起兵太原,建立大唐王朝,亦封山西为“龙兴之地”,唐朝之北都。

拥有这样丰厚的根基与历史渊源,赐姓为李的晋王李克用自视中原正朔,便可谓师出有名了。

李克用死后,其子李存勖(xù,一作“勗”)继承了老爹的权位与遗志,终于 923 年灭掉了后梁,尽取河南、山东等地,史称“时梁晋吴蜀四分天下,后唐以一灭二,天下四分已得三分”“五代领域,无盛于此者”。

“梁”指朱温称王的后梁,“晋”指李存勖据守的山西,“吴”指江南,“蜀”指四川。李存勖灭后梁,收川蜀,除南方诸国外皆奉其为正朔。于是晋王李存勖登基称帝,恢复大唐国号,定都洛阳。

这就是历史上的“后唐”。

倘若李存勖有当年太宗李世民的文治武功,唐之续篇未尝不能因此借尸还魂,重新完成统一大业。奈何此“李唐”毕竟不是彼“李唐”,沙陀人李存勖稍安即纵,征战有力而治国乏术。登基后沉湎酒色,用人无方,不但纵容皇后干政,还重用伶人、宦官,杀戮功臣,横征暴敛,渐失民心。因此后唐建国声势虽大,寿命却不长,只存活了 14 年(923—936),传二世四帝,便于 936 年为帐下旧将石敬瑭所亡。

石敬瑭起兵造反,并以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向契丹借兵攻入洛阳,建立“后晋”。此后一直无耻地向辽自称“儿皇帝”,却终究为契丹所灭。

契丹军南下中原,建立辽朝,但其毕竟非中原民族,且一路烧杀抢掠,大失民心,不久只好北撤。

与此同时,石敬瑭任命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不肯承认辽国统治,自行于太原称帝,定国号汉,是为“后汉”。

虽然为了给自己的姓氏加添光彩,刘知远奉汉室刘姓为祖先,然而实际上,刘知远也是沙陀人,与刘邦、刘秀的大汉血统其实没多少联系。

后汉的运数更短,只维持了四年(947—950)。刘知远 947 年称帝,次年即崩于万岁殿。其子刘承佑嗣位,因为猜忌顾命大臣,逼得郭威反叛。

950 年末,刘承佑为溃军所杀,后汉灭亡。新一任的皇上,是到底被他猜忌成真的郭威。

郭威定的国号更加威风,要超唐拔汉,索性名之为周,史称“后周”。

要知道,大周朝可是历史上最有名也最长寿的朝代了,周文王垂拱而治,周武王伐纣一统,周公旦制礼作乐,开启华夏历史,奠定礼仪之邦。若是郭威的周朝亦能如先贤一般,岂不美哉?

无奈,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大周朝分为西东两段,先后绵延八百年,而后周却只坚持了十年(951—960),其覆灭历史几乎与建朝的过程一模一样。

郭威曾是刘知远的顾命大臣,后来因遭二世祖猜忌而起兵反叛,自立为帝;他登基三年而崩,传位义子柴荣。

柴荣史称周世宗,倒是一位文治武功的好皇帝,可惜命短,在北伐燕云十六州时重病班师,959 年亡故,其幼子柴宗训袭位。

幼主即位,倘于治世之中,或许可以凭借顾命大臣在前周旋而慢慢学习,但是在乱世,就算有诸葛亮那样的忠臣良将,阿斗也是没办法把主位坐稳的,更何况七岁的柴宗训呢?他旁边守着的,可不是忠心耿耿的诸葛亮,而是虎视眈眈的赵匡胤,还有石守信、王审琦等一大群掌握军权的恶狼。

所以说,“主少国疑”的情形一旦出现,那么“陈桥兵变”的发生便几乎是必然的,不是赵宋,也是别人。

“陈桥兵变”发生于 960 年正月初一。传闻契丹南下攻周,赵匡胤统率诸军北上御敌。行至陈桥驿时,其部下赵普联合众将士劝说赵匡胤自立为王,并将一件黄袍强加在他身上,拥为皇帝。

这出大戏,就叫作“黄袍加身”。随后,赵匡胤回师开封,胁迫小皇帝禅位。结果不用说,七岁的小朋友柴宗训自然乖乖地哭着回家找娘了。赵匡胤大模大样坐了龙椅,改国号为宋,仍然定都开封,诰封群臣。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又一强大王朝“宋”的建立,时维 960 年。

请一定要记住“主少国疑”这四个字,因为大宋三百年历史,最后也是亡在这个梗上。

宋朝自 960 年“陈桥兵变”立国,至 1279 年“崖山之战”灭亡,前后分为北宋和南宋两个阶段,历经十八位皇帝,享国三百一十九年。

而唐朝之后、宋朝之前的这段时期,则被称为“五代十国”时期。

五代(907—960)的梁、唐、晋、汉、周,存在时间都很短,历史上合称“唐五代”。有首儿歌说得好: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

特别要说的是,无论是五代还是宋朝初年,朝堂正统都因为朱温篡唐之举而并不承认其地位,只将后梁政权视为“闰朝”。

这一则是由于后唐以中兴唐祚为号召,沿用唐朝天佑年号,复唐立国,与其同时存在的梁朝自然便成了伪朝廷;二则也是因为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乃至赵宋都出自河东集团,也就是说,都是出自李克用的子孙及其部属。河东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范围,因此五代亦因地处中原而被视为中州正统,九州之尊。

与五代同时,还存在着十个相对较小的割据政权,统称“十国”,包括吴、南唐、吴越、楚、前蜀、后蜀、南汉、南平、闽、北汉。其中以南唐势力最强,版图最大。

相较于后唐李克用的赐姓,南唐李昪(biàn)的血统显得纯正得多了,自称唐宪宗之子建王的四世孙(亦有说法是玄宗之孙永王李璘之后)。因父亲早亡被吴国大将徐温收养,遂改姓徐,原名徐知诰。

徐知诰于 937 年称帝时,先定国号大齐。过了两年,大概觉得不够威风正统,于是恢复李姓,改国号为唐,且为高祖、太宗立庙,俨然是大唐续篇。

说来也是好笑,沙陀人李克用明明不姓李,却因为赐姓而成为李唐宗室;李昪倒是正宗唐裔,却偏偏姓徐,登基两年后才改了李姓。

不管怎样,由于后唐和南唐都是以唐为号,因此有史家认为,后唐和南唐才是上承唐祚,下启宋朝的五代十国之正朔。

所以说宋词,就要从与宋朝开国并进的五代最后一个皇帝——南唐后主李煜说起了。

(二)

李煜的帝王生涯过得一点也不痛快。

赵匡胤于 960 年建立大宋朝,而李煜则于 961 年继位登基,成为南唐国主,一上来就尊宋为正统,进岁贡以保平安,很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样子。

而且,他压根儿就不想当皇帝。

李煜(937 ―978),原名李从嘉,字重光,生于金陵(今江苏南京),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多才多艺,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他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于帝王家,更糊里糊涂地做了末世帝王。

李煜的父皇、南唐中主李璟如果不做皇帝,也会是个超凡脱俗的绝代才子。他有两大宠臣韩熙载、冯延巳,经常君臣唱和,饮宴赋诗。知道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么?说的就是韩府开夜宴的情形,歌吹舞艳,灯红酒绿,好不逍遥快活,充满了末世的绮靡之美。

是的,末世。早在李璟时期,南唐的运势已经走到尽头,因此李璟的诗中,虽然承袭花间遗风,却总是洗不去一种抑郁彷徨的色彩。

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有个著名的段子,说冯延巳因为词中有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传唱四方。李璟见到他时,半是嫉妒半是调侃地问:“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并不正面回答,却巧妙地拍马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

这句话一则是说我写了风吹春水,您不也写了风起绿波吗?但却不直说“西风愁起绿波间”一句来戳破,而只以“小楼吹彻玉笙寒”来代指。同时也是赞美中主词句之美,传唱之广,表现自己随口说出,熟背成诵。这样的拍马技术自是一流能不蒙主恩宠?

有了这样的家学渊源,加上天赋异禀,又身处大动荡大变革的乱世之中,李煜能成为改变花间腔调开创婉约正声的一代词帝,几乎是一定的。

也许这才是上天赋予他的真正使命,帝王生涯,不过是一种锻炼,是历劫。

李煜本不应继承帝位,因为这位子理该是他的长兄太子李弘冀的。

李弘冀英勇善战,屡立军功,如果他不折腾,完全可以静静等待顺理成章地继承帝位。可是偏偏李弘冀太多疑了,因为觉得自己不得父皇喜爱,总是害怕别人跟自己争帝位,不甘心只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而非要张牙舞爪,除掉所有的假想敌才安心。

他的第一个敌人就是聪慧多才的弟弟李从嘉。因为李从嘉生来相貌奇特,一目重瞳,就是说右眼里长着两个瞳孔,众人都传说这是帝王之相。因为历史上有记载的重瞳之人,如造字的仓颉、上古明君虞舜、晋文公重耳,还有西楚霸王项羽,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如今李从嘉竟也一目重瞳,注定会干一番震烁千秋的大事业,这让李弘冀怎不猜忌。

李从嘉知道哥哥的心思,为了避祸,故意做出懒散的样子,每天不是吟诗作画,就是跑到江边喝酒钓鱼,入夜始还。自号“钟峰隐者”“莲峰居士”,还填了两支《渔歌子》以明心志:

渔歌子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渔歌子》词牌为中唐张志和所创,又名《渔父》,从创制起就表达了一种性耽烟霞遁世隐居的心态,后被道家奉为经典。纯阳真人吕洞宾就曾经依谱填词,作《渔父》词十八首,将修道生活与道家术语直接入词。

李从嘉的这两首渔歌,表达的是同样的情绪,并故意让人广为传唱,一直唱到太子的耳中。

李弘冀看到聪慧但懒散的弟弟不问政事,醉情山水,完全没有夺嫡之心,便渐渐放松了防忌,开始将目光转向另一位劲敌李景遂。

李景遂是他的叔叔,曾一度被李璟封为皇太弟。虽然他坚决推辞了,但是李弘冀还是不放心,唯恐叔叔会随时变卦夺走储位。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毒鸩杀了这个心腹大患。

此事暴露后,李璟勃然大怒,削去李弘冀的太子位投入狱中,改立李从嘉为太子。李弘冀不久病死,据说是被李景遂的鬼魂吓死的。

李从嘉本是中主的第六子,本来帝位怎么也轮不到他的,可是上面四个哥哥都早亡了,也就是说他成了实际上的次子。如今两个储君大热门李弘冀和李景遂自相残杀双双“挂”掉,他便稀里糊涂地坐了龙椅,改名李煜。

这可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是渔翁那“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的理想却再也难以实现了,万顷波中,终是失了自由。

李煜能当上皇帝,究其根本是因为哥哥李弘冀给叔叔下毒;而到了生命最后,他自己也死于一杯毒酒,这真是个不大公平的轮回。

但是他倒也没有问错:世上如侬有几人?

天资聪颖,位极人主,却又生逢乱世,亡国去家。丰富的经历与独特的情感凝成千愁万恨,融汇词中,终于使得这位江南后主成为唐宋文学转捩点最强有力的推手,将曲子词从难登大雅之堂的花间派发展为琴歌正声的婉约派,在北宋大放光彩。

一代词帝,独一无二。像李煜这样的人,绝无仅有!

(三)

中国的音乐,最早的记载从周朝开始,以庙堂之乐为正声,谓之“雅乐”;六朝时候,催熟了清商为主的“清乐”;到了隋唐时期,则因民族大融合而带来音乐风格的明显转变,谓之“燕乐”,又称“宴乐”。

唐玄宗亲组梨园班底,担任乐坊教头,创制《霓裳羽衣曲》;文人雅士彼此唱和,寺庙梵乐的兴起,异域音乐的传入,法曲与大曲的流行,这些,都为词的诞生与发展提供了温床。

早自盛唐时起,曲子词已经悄然兴起,李白、张志和、白居易等都有所创制但直到中晚唐“花间派”的诞生,才为词的风情定了调。温庭筠、韦庄成为“花间之祖”,词风绮靡典丽。

尤其五代时期,时世动荡,朝局更迭,人们醉生梦死急于享乐的心态加强。靡靡之音有一种奇特的抚慰作用,歌女们娇声婉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用一杯酒暂息了士子们忧国忧时的焚心之念。因此词从兴起开始,就是阴性的,柔媚的,颓废的,是迷药,是梦幻,是桃花。

它们最适合以歌女娇嫩慵懒的喉咙唱出来。手挥目送,秋波婉转,低低唱着“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或是 “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檀郎”。

后蜀赵崇祚将晚唐至五代十国时期的词人作品编选成集,题名《花间集》,是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文人词选集,收录温庭筠、韦庄、和凝等十八位词人的作品而这时期的词风,便被称为“花间词”,多以相思闺怨或描写女子情态为主题。

李煜早期的作品,也沿袭了花间词风,尽写些倚红偎翠拈香趁月的艳情诗。

这也难怪,诚如王国维评价,他本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眼界难免狭窄,词多脂粉之气。更何况,南唐尊宋为正统,每年进岁贡以保平安,这个帝王龙椅坐得很是尴尬。于是多情皇帝李煜埋头诗词之道,沉溺歌舞美色,多少有点鸵鸟心态。据说女子缠足的风俗,就是从南唐后宫舞姬窅娘开始的。

窅娘能歌善舞,莲足纤纤,喜欢在跳舞时将脚缠裹成新月形,以足尖点地而舞,可谓是最早的芭蕾舞。李后主极为欣赏,特地命人打制高达六尺的金莲台以珠宝缨络装饰,让窅娘舞于其上,翩跹如仙子。

此风传入民间,闺中女儿纷纷效仿,渐渐发展至宋代的裹小脚,并称之为“三寸金莲”。后人将金莲解作小脚的形状,其实是一种误读。

不过,那已经是几百年后的事了,缠足女儿的苦与泪,其实不应该怪在李煜头上。

李煜早期的词作,多半是绮艳柔媚的靡靡之音。比如著名的《一斛珠》:

一斛珠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是词牌名,典故缘起于唐玄宗时候,有梅妃久被冷落,自书《楼东赋》献与玄宗,历数旧日恩情,希望唤回帝王之心。唐玄宗念及旧情,心生怅惋,却又碍于杨贵妃之醋妒不敢相见,遂命人封珍珠一斛,密赐梅妃。梅妃拒而不受,题诗云:“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唐玄宗看了诗作,愀然不乐,命乐府度以新声,号《一斛珠》。

而李煜的这首词,选择了一个特定场景的特定细节加以渲染描绘,正是花间词的常见类型。晚唐时“花间鼻祖”温庭筠的“照花前后镜,花面娇相映”,韦庄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都是这种调调儿。但是相比之下,温庭筠更加典雅韦庄更加深情,而李煜的这首词,则明丽娇俏,神情毕肖。因此王国维评价:“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晚妆初过”,也有版本刚刚相反,作“晓妆”,说是女子早晨起床,梳洗打扮,以为这样更加合理;但若是“晚妆”,则此女正准备承恩侍寝,自然要精心妆扮,意味岂非更加悠长。

“沈檀轻注些儿个”,“沈檀”就是“沉檀”,女子化妆的口脂,也可点于眉间眼角。这里显然指涂于唇上,因为等一下这女子是要献歌的,所以整首词都在着力写她的樱桃小口,齿如编贝。

“向人微露丁香颗”,丁香花子长如鸡舌,古时人们常晒干含于口中,名为“鸡舌香”,同时又可代女子舌头。而“丁香颗”,则指牙齿。

“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自从白居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一诗流传,樱桃便成了女子嘴唇的代名词。这句是说女子御前歌唱,自然会小嘴轻张,贝齿微露,犹如绽破樱桃。

这段描写极其香艳,从女子的精心晚妆涂抹口脂,再从这樱桃小口写到清歌一曲,视线脚踪也就不动声色地从女子闺房移到君主寝宫了。

下阕便接着写帝妃相处的情形。

“罗袖裛残殷色可”,裛(yì),熏蒸的意思,这里指香气。这殷红的罗衣在来之前是薰过香的,此时还透着隐约的香气;

“杯深旋被香醪涴”,醪(láo),指酒;涴(wò),沾污,污染,也有版本在这个字上直接写成“污”。深深的酒杯,很快就被斟满了,一杯一杯又一杯,自然喝得沉醉。

于是斜倚绣床,醉不可支。“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估计两人调情说了什么笑话,于是女子口嚼红茸,舌尖微吐,冲着情郎说出了女子撒娇时最惯用的那个词:呸!

所有的词选中都把“红茸”解释作“红绒”,认为是女子不知随手从哪里抽取的一段红绒线。可是她为什么要嚼绒线玩儿?那玩意儿又嚼不烂,没什么滋味,嚼它作甚,又如何吐出?若是女子正在补衣裳或是绣花做女红还有情可原,分明刚刚唱完歌喝完酒,嚼毛线做什么?

想到尤二姐嚼了满嘴砂仁吐贾蓉一脸的情形,我有点怀疑“红茸”只是形容词,嚼的是某种果脯之类的零食。既然词里的樱桃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形容女子嘴唇;那么红茸当然也可以不是什么丝线,而恰好是形容吃的。

至于檀郎,则指西晋文学家潘岳,是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每次出门,妇女们为了争看他都会堵塞交通,还争着往他的车上扔果子,谓之“掷果盈车”。所以潘郎家从来不需要买水果,每次馋了就坐着车子上街逛一圈,必会满载而归,榨汁都喝不完。

古人形容一个男子出众的才貌,总是说“才如子建,貌比潘安”。“子建”指七步成诗的曹植,字子建;“潘安”就指掷果盈车的潘岳了,字安仁,小名檀奴。所以女子们想象自己的爱郎有潘安之貌,就狎昵地称其为檀郎。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女子与爱郎相会的情形。在整个深宫,唯一能称之为爱郎的,自然只有李后主无疑。然而这女子是谁呢?

江南唐国远不足以贮纳佳丽三千,所以有人说这诗中的女子写的是李煜的皇后周娥皇,还有的人说,这首词根本就是大周后本人填的。理由是“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分明是女子口吻。

这其实是一种忽略词之源起而断章取义的评定标准。岂不知,以女子发声,正是早期曲子词创制时的常规形态。

因为曲子词的最初产生,是在“诗言志”“文以载道”的大题目前,另寻别路,放浪形骸,专用以表现小情小调,常作宴前赠妓唱作的。不讲究道德高度,也不寻求思想境界,单纯地作为一首酒令游戏来表情达意而已,故而有“诗庄词媚”之说。

又因为曲子词创作后多为赠送歌妓或是交给歌妓演唱,所以口吻往往以女子身份发声,词语放浪,情意妩媚,其内容不过是相思、闺怨、男欢女爱或是描述女子美貌的。即使到了后期豪放词产生,词的境界题材日渐阔大,也仍然保留着“男子作闺音”的传统。

其实,这也是自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之始就惯用的比兴手法,十分常见。所以看到诗词以女子视角口吻发声就认为是女人所作,其实是少见多怪的谬误。

周娥皇(936-965),是司徒周宗的长女,十九岁时入宫为妃,李煜继位后册为皇后。夫妻感情很是和睦,但好景不长,册封没几年娥皇便得了重病,于是宣召亲妹子入宫侍疾。

妹妹比姐姐更年轻更漂亮,自然就被姐夫相中了。

据说,李煜的另一首艳词代表作《菩萨蛮》就是写他与周小妹偷情的: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首句交代背景,是一个花香怡人、月色朦胧、薄雾冥冥的良宵,这样的夜晚最宜情曲款诉,自然要去和爱郎相会了。于是小周为了不惊动宫人,小心地脱下金缕鞋提在手里,只穿着袜子静悄悄地跑过香阶,来到画堂约会。

因为害怕也因为跑得气促,周小妹直到被李煜拥在怀中时还不住地发抖。想到自己委曲偷跑出来的艰难,必要君王尽情怜爱方不负了这番苦心。

这首词俏极艳极,轻怜蜜爱,楚楚动人,因此流传极广。只不知,娥皇听了这样的事,会不会加重病情,被活活气死?

周娥皇不久病逝于瑶光殿,尚不满三十岁。妹妹顺理成章小三上位顶了姐姐的位子,于 968 年被立为国后,史称小周后。

虽然小周后的闺名不详,不过上古神话中说,娥皇、女英两姐妹是尧帝的女儿,被一起嫁给了舜。大周后既然芳名娥皇,那妹妹依此类推应该叫作女英吧,莫不是命中注定要姐妹共侍一夫?

(四)

李煜偏安江南的帝王生涯过了十年。开宝四年(971)十月,南汉灭亡,显然下一步就是南唐了。

强敌环伺,大厦将倾,李煜惴惴不安,不等赵匡胤说话,自己就去了国号,不敢再称唐朝,更不敢再做皇帝,而自称“江南国主”。之后又遣使上表,愿意接受大宋册封爵位,但求偏安一隅,却被赵匡胤明白拒绝。

开宝七年(974)秋,赵匡胤两次诏李煜入京。李煜明知有去无回,自是托病不从,回复“臣侍奉大朝,希望得以保全宗庙,想不到竟会这样,事既至此,唯死而已”。

宋太祖灭南唐之心越来越炽热,遂令水陆并进,出兵金陵。李煜虽然胆小,终究不肯轻易称降,因此也筑城聚粮,大举备战。并且下令停止沿用北宋年号,公然对抗。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南唐近邻吴越王又乘机率军围攻,李煜遣使质问,动以唇亡齿寒之理。然吴越王不答,却把李煜的书信转送至宋廷,以表忠心。

在宋与吴越的夹击下,南唐节节败退。李煜两次派遣徐铉出使北宋,进奉大批钱物,求宋缓兵,太祖回答了一句非常著名的金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意思是,你没犯啥错,就是我见不得你好好呆着。天下已经是我的天下,江山已是我的江山,哪有你偏安之理?

开宝八年(975)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终究下不了决心自尽殉国,非常屈辱地脱掉上衣,“肉袒出降”,南唐宣告灭亡。

开宝九年(976)正月,李煜被俘送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宋太祖给他封了一个极具贬讽意味的名号“违命侯”。

在离国降宋的路上,他填了一首《破阵子》,一洗从前的绮丽轻佻之风,悲哀刻骨,字字泣血,对家国命运发出最深沉的慨叹。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这个改变,竟是以亡国为代价!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南唐 937 年建国,975 年告亡。起句“四十年来家国”破空而来,气势极大,追忆南唐建国四十年,拥地三千里。山河秀美,一朝沦丧,能不伤心?

这句从大处落墨,似有千钧之力。而接下来具体描绘宫苑之美,“凤阁龙楼”“玉树琼花”,可见国力殷实,气象雄伟,却败于自己之手。因此一句“几曾识干戈?”既是赞叹江南帝国曾经的安稳昌盛,也是反省自己的不识政务。

此前曾有大臣潘佑七次上书,直谏李煜庇护奸臣、国政昏暗,疾呼清肃朝政李煜却听不进去,还在徐铉等人的怂恿下杀了潘佑。如今回首往事,悔之晚矣,能不感慨?

因此下阕以“一旦归为臣虏”领起,描写降臣处境,种种磨折悔恨。

“沈腰”,指南朝文人沈约,曾在给朋友的书信中说自己百日来瘦得皮带紧了一圈又一圈:“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后来人们便以“沈腰”代指腰围清减,并产生了一个成语叫作“沈郎腰瘦”。

“潘鬓”,还是指那位人见人爱的檀郎,“妙有姿容”的西晋美男子潘岳。他曾在《秋兴赋》中有“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之语,后被用作中年男子鬓发初白的代名词。

李后主以“沈腰潘鬓”来表述自己的日渐消瘦,既是对文字的考究典丽,也是对自己形象的本能自负。

而“最是”两句则将整首词的悲痛推向高潮,把无尽的哀伤定格在最刺痛最难忘的那个日子,乃是“仓皇辞庙日”,也就是叩别宗祠弃国远去的那一天。

辞庙之时,宗庙举行最后一次祭祀,乐坊奏起别离之曲,宫娥们流着泪弹奏琴瑟,送别自己的帝王,完成最后的仪式。这是多么哀伤的时刻!让人不由想起《泰坦尼克号》电影中,沉船之时,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奏。

精于评论的苏东坡对这首《破阵子》很不以为然,曾贬斥说:“后主……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

这番话对后世影响极大,词选注释本词时多不出此见解,认为李煜身为亡国之君,不思悔悟,别国之际还惦记着教坊歌舞,与宫娥卿卿我我,实在可憎。

但我认为,李煜的心再大,也不至于在去国为虏时还让教坊奏乐欢歌。既然词中称为“辞庙日”,当是在拜祭宗祠,向列祖列宗告罪叩礼之际,让宫中乐坊最后一次以唐宫礼仪奏乐唱礼,完成最后的祭奠。

因此,这句“垂泪对宫娥”,恰恰是点题之语。将宫娥的眼泪定格为离国前最后一帧特写镜头,岂不更符合一代词帝的身份情怀?

王国维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其实李煜之词,何止是以血书者,诚为以命书之也。

(五)

在汴京的幽居生涯中,李煜的住处有老卒把守,出入不得自由,更不得随意与外人接触,郁闷可想而知。

如果李煜能够更软弱昏聩些,或许可以像汉献帝刘协、蜀汉怀帝阿斗那样,得过且过,苟且偷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当一个活死人。但李煜是一位空前绝后才烁古今的大词人,他不懂得表演“乐不思蜀”的戏码,却会用一首又一首的新词唱出自己的心声,于是终究死在自己的词作上。

从“江南国主”到“违命侯”,李煜的词风一改明媚绮丽而为幽怨伤感,无限悲愁。可以说,他这三年的词作,达到了一生的顶峰,正是人世中之大不幸,成就了一代词帝的艺术成就。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始工。”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失去帝位的亡国之君更不幸、更沧桑深郁的呢?

正是因为李煜的出现,才会“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最终使宋词站在与唐诗双峰并峙的高度。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后主词的最大优点在于:风貌天然,语言纯净,措词绘景并不见特别雕琢,无非是常见的落花,晚风,新月,梧桐,伤春悲秋,离愁别绪;语言多俚俗利落,明白如话,可是偏偏有着缠绵不尽的意味,初读朗朗上口,回味构思新巧;锦心绣口,随处生辉,宛如绝色佳人,不饰铅华而风姿绰约,韵味天成。

词中开篇塑造了诗人形象,乃是“无言独上西楼”,而且是对着一钩新月。环顾庭院深深,梧桐参天,人迹罕至。一个“深”字,一个“锁”字,已经写足“寂寞”之意。但我们却偏偏不会觉得这“寂寞”二字多余,因为“寂寞”修饰的到底是梧桐,是深院,还是清秋呢?这首诗中并没有用叠词,却不期然的有一种音韵回旋之美。

下阕更是经典:“剪不断,理还乱。”真是心有千千结啊,诗人在想什么呢?

答案又是明确写出:是离愁。然而写得这样明白,却仍然让我们没有直白浅露之感。因为诗人又大手笔地补进了一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原来,寂寞呀,离愁呀,都不足以形容诗人千丝万缕的痛苦心绪。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乃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岂能言说得清?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了首句的“无言独上西楼”——无言,是因为语言根本就不足以倾诉。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这首词以“多少恨”开篇,内容却全是喜乐之景,而这乐景却是黄粱一梦,艺术设计极为成熟。

李煜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感受不到快乐,唯有寄梦。这一时期像“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这样的词句颇多。虽然情境相似,却语语出奇。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小令又名《乌夜啼》。这句“太匆匆”亦如上首词中的“多少恨”一样,都是开篇警语,破空而来。

伤春悲秋历来是诗人行文的大题目,而这番伤春,那不是一朵花两朵花的忧伤,是整个花林之伤。“林花谢了春红”,那落了一地的殷红花瓣,像不像是血染山河?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一场春风,一番疾风,便教花叶凋零,春情不再。

眼泪和着胭脂滴落,把酒且看花落水流,正如同心中愁恨滔滔不绝。

以水喻愁的手法虽然并不新鲜,如李白早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之语,但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却更为流畅自然,情意无限。

民国鸳鸯蝴蝶派作家张心远,就是从这句诗中截了两个字改名张恨水。

“林花谢了春红”代指宋灭南唐,而“胭脂泪,相留醉”的,自然是随后主一起被俘入京师的小周后。她眼泪和着胭脂而流,却仍强颜欢笑,与李后主清歌对饮大概是楚囚生涯中的唯一安慰吧?

可是后来,连这最后一点点温暖也越来越稀薄了。

开宝九年(976),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其弟赵光义继位,史称宋太宗。赵光义可比他的哥哥赵匡胤狠多了(关于赵光义如何弑兄登基的故事我们下篇再讲),而且心胸狭窄,多疑善妒,才不肯白养着亡国之君浪费粮食,于是硬装了两年开明皇帝安定内政后,便一杯毒酒害死了李煜。

关于理由,版本有三:

第一个是说赵光义早已垂涎小周后的美貌,于是登基后不时以皇后之名召小周后进宫,而且久不放还。杀李煜,就是为了完全占有小周后。但是李煜死后不久,小周亦绝食而死。娥皇女英,终究是追随夫君于泉下了。

第二个理由,据说赵光义命降臣徐铉去探李煜口风,李煜想起当年听徐铉之劝错杀潘佑事,恨恨说了句:“我悔不该杀了潘佑。”徐铉衔恨含羞,回去向赵光义复命,且递上一首李煜的新词,添油加醋劝得赵光义鸩杀了李煜。

第三个版本,则直接是看守李煜的门卒将一首新词抄送了上去,惹来杀身之祸: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赵光义一看,心中大怒。李煜在词中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明明白白以宋为异乡,自身为客居,那是还想着要回家做主人喽?而且词中说:“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分明还惦记着旧时家国,时时刻刻想着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嘛。

李煜自诩唐之正朔,留着他就是给唐朝遗民留了一线希望,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岂能容得?

太平兴国三年(978)七夕,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他又填了一首新词,正想着苦中作乐请小周后清歌一曲,却听说太宗赐酒祝寿。

李煜明知大限已至,却仍然含着泪请小周后将曲子唱完,而后举杯一饮而尽。一代词帝,生诞与死祭,都在七月初七。

那杯酒的名字,叫牵机药;那首歌的曲牌,叫《虞美人》: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BSPo8seR+mj/LKprL9WsE0QeW4n/0WpjbMDzSYE37srHhbvD5s1dIePkhm+sni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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