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之前,作为一位艺术家,除了故乡山城,张忠信在全国范围内几无人知。
比起艺术上的显赫声名,艺术家的沉默尤其需要英雄气概,如深夜旷野边缘的一豆光,偶尔闪一闪,不在乎别人看没看见。
现在,张忠信已经八十多岁了,仍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单纯、干净,远离凡俗的纷扰,与夫人林素秋女士“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之上”(荷尔德林诗)。
每个时代的诗人、艺术家,内心都藏着一座仅供自己解脱的山——南山。陶潜的南山令陶潜悠然心远,张忠信的南山令张忠信默然心安。现实中有那么多人搞了一辈子艺术,却连艺术的门儿都没摸着,站在门外还挺能喊;而张忠信平日里没什么话,不平常的日子里也没什么好说的。想起他那次推让获奖感言的行为,自然而真诚,令人感佩。
沉默?我看到的,别人早已看到了、看过了,没有可看的余地了。那我只能转过身去,向后看。我看到了别人也曾看到过却未加注意的东西。那些仅仅为艺术家所呈现的东西不可言喻,却展示着不可思议的美。其实,不是我发现了这些东西,是这些东西因沉默而发出的光吸引了我的视线。
当然也不是沉默,是静。宁静。如果宁静失去了形容的属性,如果宁静一旦顺化而为超越生死的另一种境界,那么宁静所发出的光,就是一切艺术的核心。那一豆光,逐渐扩展成一片光。
张忠信看到了。他不说。他的刻刀在这片光中吟唱着。
《一生·一刻》是一部人物传记。主人公是艺术家张忠信。
这部传记的写作过程回答了作者的如下疑问:这个1937年出生的老人,经历过国乱、家乱,半生坎坷,没有接受过美术院校的专业教育,他是怎样走上艺术创作之路的?他的热爱、天赋、专注缘何而来,又如何传至他的儿孙?他是怎么成为令外人尊敬的他,又是怎样成为令家人尊敬的他?他久远的童年,他对艺术产生兴趣的那一天,他的出生地,他的山城,他的学生林素秋、夫人林素秋,他的三个儿子,他的孙女孙子,他视为老师的靳之林先生……这一切在他的生命中喻示着什么?
传记共分五部分。
第一部分,作者从张忠信现实生活的常态入手,向我们展示了艺术家充满诗意的生活环境、情调、意趣以及令人神往的那种山居的日子所独有的清幽的氛围。
某天,张忠信的大儿子告诉他,可以在乡下翻盖一处农民的房子。“从头一年杏树开花,到第二年杏树结果”,一间宽敞的石屋、充满生机的小院,终于建成了。“读书、作画、刻木、躬耕。”小院名为“蚀木山坊”——张忠信在日记中写道:“蚀木是我晚年的日课;山,举头即望,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坊,是劳作的地方,它正好坐落在小山的脚下。”
来山坊前,他刻的是冰心、鲁迅、张爱玲,琮有兵马俑、佛造像……来山坊后,他刻的是小鸟、小狗、猴子、猫咪……
而他一直在构思着一件名为“蓑翁对韵”的作品。这件作品暗含着他自身的倔强性格。
第二部分,从张忠信出生写起,经过离别家乡、返回东北;童年、少年、青年;历经乱世乱象,亲情、友情、师生情。其间从萌发到日趋强烈的“美术”情结,使其追求艺术的信念随着年岁的增加而更加显著和坚定,尤其是放弃中文专业甘当一个没有高等教育学历的中学美术教师,初步展现了他倔强的性格。这一部分内容比较充分,设立了“出生”“离别”“母亲”“奶奶”“东北”“大学”“瘦马”“山村”“先生”“眷恋”“好友”等十一个章节,使张忠信的“过往岁月”跃然纸上。
第三部分,写林素秋。弥漫着一种平静而又深沉的气氛。相识、相爱、结婚生子、生老病死……没什么起伏,很平常,没有多少情感的流露,但其中却透露出某种诱人的温度和悄然散发的美。
第四部分,张忠信与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张帆,经过一番波折,1988年考入东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次子张黎,与张帆同一年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史论系;老三张澈,1996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
那天,当兄弟二人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恰好没在家。晚上,父亲一进家门就急急地问:“你们接没接到录取通知书?我听说有的孩子已经接到了。”兄弟俩告诉父亲,他们都接到录取通知书了。父亲二话没说,同时给了兄弟二人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一突然的举动让兄弟二人呆住了,站在原地很久没动。这是张帆记忆中得到的父亲的第二次拥抱。……大哥和二哥在同一年考上大学,尤其是父亲给他们的那个拥抱,刺痛了老三张澈。张澈是20世纪80年代典型的“问题”少年——他的书包里除了一两本小人书,还有一块板砖。……但后来,同大哥张帆一样,他也以四次高考的经历实现了自己“到北京读书”的誓言。
长子张帆工作生活在长春,次子张黎、老三张澈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工作。“孙女远在海外攻读博士学位;大孙子快上初中了,另外两个孙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四个孩子都善良、自信、阳光,也无一例外都对艺术充满了热爱。”
“三个孩子觉得虽然父亲是严谨的,甚至是严厉的、苛刻的,对他们的文学素养、绘画技法,甚至外语学习都要求甚多,但他们觉得令他们受益终身的不是这些严厉系统的训练,而是父亲一生将艺术近乎视为信仰的追求,还有父亲那超越世俗的人生态度以及父母为他们营造的家庭氛围。”
艺术家张忠信对后代的影响力是极具延续性的,这就是他留给后代的精神财富,其价值不可估量。
第五部分,张忠信与木口木刻。文艺评论家董大可对张忠信和他的作品做了如下评价:“看他的藏书票,骨子里有一股非常倔强的精气神,充满着昂扬向上的氛围……张忠信先生以他那种默默无闻、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行动,以非凡的超脱定力,坚守着自己的人格与艺术底线,‘有道则现,无道则隐’,他顽强而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艺术家‘善恶分明’的真知与良心,什么才是艺术家极其可贵的‘文化自觉’,什么样的作品才有资格、才有可能被人们发自内心地称其为‘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双丰收’。”
张忠信已经成为木口木刻领域的佼佼者。数年间,他多次参加全国艺术展并多次获奖,但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低调、厚道”。——2011年,上海国际书票邀请展,张忠信送展了四幅作品,获得了邀请展金奖。剪彩后,组委会邀请张忠信代表获奖人发言,张忠信觉得自己“嘴拙”,将话筒推给了别人。
吉林艺术学院教授王公,虽与张忠信仅有一面之缘,却为张忠信的特立独行所打动,他认为张忠信比当下的那些艺术名家多了一种特别的坚定,这种坚定与名利金钱无关,其表现为毫不动摇地精研艺术、长久地探索木口木刻的中国化和民族特征。
王公在给张帆的信中写道:“张忠信的不声不响让他变成了一个边缘的人,甚至变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他身上有着20世纪初那些大师的影子,好像世俗社会的种种良与不良,很少能投射到他的身上。正因如此,他的精神是光芒无限的,是有着历史穿透性的。”
张忠信从2005年开始尝试木口木刻创作至今,他的技法更加丰富、熟练,个人风格更加明显。他在日记中写道:“写实之外有广阔天地,畏难,不走写实。走其他路也不容易。艺术上应以喜爱作选择,而不是容易。……精致已属不易,灵性更为难求。”
张忠信不断地遇到难题,同时也不断地解决难题,他是一位越老越有价值的纯粹的艺术家;而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破题的过程,他对木刻的体会是:“以小博大,以有限写无限,纳须弥于芥子,这本是中国诗、中国画的共同特点,也是小版画藏书票成功的奥秘所在。让艺术与人文相互穿越,走出各自的藩篱。”
刻刀在描述,画笔在抒情,这一对安静的艺术伴侣,终日置身于无法模仿、无法复制的那种如诗如画的艺术境界之中。
一切都有意思与一切都无意义,不成问题。鸟也好,树也好,“好看”就好:“我不是鸟类专家,也不是植物学家,只是个画画的老头,看到入画的鸟,挂满果的树,便收入画中。好看就可,余者不计。”(张忠信日记)
大自然以不容他回报的深情与美滋润着他的余生。山坊,飞鸟,松鼠,果树,花草,山丘。用不着过渡。爱,衔接一切。
爱,这个字何其空泛。但对于张忠信这种人而言,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肯随意吐露这个字。然而,且看他的脚印、他的眼神、他的微笑甚或他的沉默:爱,无处不在。他经年累月地追寻着美,他知道,没有美,爱就失去了前提。他无意以沉默孕育美,但山河大地、花鸟人物全都缠绵于他的内心。
八十多岁了,还是小时候的那颗心。
在那条兑现自己给自己许下的某个承诺的路上,每一时刻都是最后时刻。每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每一时刻都是其艺术的最后时刻。因为艺术的灵光只能在其创造性的转瞬即逝中趋向永恒;更何况所谓“永恒”、所谓“不朽”,只不过是某种概念性的世俗的预期。
而所有艺术家都在共享着同一种精神食粮——孤独。孤独强化了他们的探索欲望。张忠信也不例外。他从七十岁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独自深入木口木刻这一领域。他不在乎有没有同行者,孤独使他越发坚强。除了孤独,爱与美,也同时构成了张忠信艺术创作的原始动力。
张忠信是不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还无法定论,但他确实具备一种伟大的艺术探索精神。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在这个时代,真正的艺术家很少。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所有真正艺术家的共性,这一共性即是衡量真伪艺术家的标准——不遗余力、不计名利、不求理解、默然独行。
血脉相承。艺术的血脉绵延不绝。张忠信、林素秋、张帆、张黎、张澈……这一家子,那么静,又那么远。
从七十岁开始,张忠信无视自己无法预料的结局,一直在他独有的那片充满天地英雄气的时空中刻画着他想表达而又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一切。这一切,不仅仅包括以“敬豪杰、仰忠烈、刻英雄之态、展民族之魂”为宗旨而创作的人物系列,还包括充满温情的动物系列。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境遇、情怀,这样一把刻刀——春夏秋冬,有意无意间流荡的,全是耗不尽的爱与美。
马 辉2022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