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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屋根裏の散歩者 やねうらのさんぽしゃ

黑暗中,他不禁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突然冒出了要将一个无冤无仇的人杀害的想法。

大概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吧。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对娱乐还是工作,乡田三郎对任何事情都感觉了无兴趣。

从学校毕业之后——他在那个学校其实一年之中只有几天时间会去上课——他把看上去能够从事的职业,这个那个全都尝试过了,但是没有一个是他认为足以奉献一生的。恐怕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能够让他满足的职业,长则一年,短则一个月左右,他就会从这个工作换到另一个工作。终于,他对一切都感到了厌烦,如今他不再寻找下一个工作,什么都不做,过着每天百无聊赖的日子。

消遣方面也是一样的,无论是打牌、玩球、下棋,还是游泳、登山,乃至各种赌博,总之在这里写都写不完的娱乐项目,他一个不落都尝试过了。他甚至还买了娱乐百科全书这类书籍,四处尝试寻找新的游戏,但是和工作一样,所有的娱乐方式到最终都令他感到失望。想必各位会说,这个世界上不是还存在“女人”和“酒”这两样东西吗?绝大多数男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感到厌烦,能从中感到无上的快乐。但是我们这位乡田三郎真是不可思议,连这两样东西他都提不起兴趣来。他是连一滴酒都不喝的,大概从体质上就不适合。而在女人方面,当然,他也并不是没有欲望,相反还与不少女人有过关系,但就算如此,若说这个人以此作为生存的唯一乐趣,那到底是不准确的。

“在这个无聊的世界上,为何要活得长久?还不如死了算了。”于是他就开始如此胡思乱想。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一个人,看来也还是具有珍惜生命的本能的,所以他才一直说着“我要死”,却仍然坚持活在这个世界上,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

他的双亲每月都给他寄来不少的生活费,所以他就算不工作,生活上也没什么困难,这也是他可以安心成为如此为所欲为之人的原因所在吧。总之,他就每天动脑筋,想着怎样依靠这些生活费尽可能过有趣的生活,比如说和更换职业、更换娱乐方式相同,他也频繁地更换自己的住所。夸张点儿说,他对东京城中的所有公寓都有所了解。每隔一个月或者半个月,他就会换个地方住。当然,在这中间,他也曾如同流浪者那样到处旅行,又或者像仙人那样隐居在深山老林里。但是他已经在大城市里住惯了,寂静的乡下到底是不能长久居住的,所以他去旅行后没几天,又会开始想念城市中的灯火与繁华,好像被强烈吸引着一样,就又回到东京来了。而且每次他回来,理所当然又要更换住处。

而这次他要搬去居住的地方叫作东荣馆,是一座刚建造好的、墙壁还带着湿气的全新公寓。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而这一篇故事就以他这个新发现所导致的杀人事件为主题。但是在我们继续推进故事之前,让我们先稍微讲两句这位主人公乡田三郎与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之间的交往。这位侦探的名字恐怕各位都是知道的吧,正是通过这位侦探,三郎才对他从来都漠不关心的“犯罪”产生了新的兴趣,因此必须要为此说上两句。

这两个人认识的契机,是某日三郎在咖啡店里的时候,他身边一位朋友正巧与明智相识,于是就介绍他们认识。三郎完全被明智聪慧的头脑、富有魅力的谈吐和举止吸引住了。在那之后,他就经常去拜访这位侦探,有时候这位侦探也到三郎的住处拜访他。明智也许是对三郎这种病态的性格感兴趣,将其作为一种研究对象吧,而三郎则热衷于听明智讲述各种各样极为吸引人的犯罪故事,对此兴致勃勃。

这些故事中,有杀害了同僚并将其尸体在实验室的火炉里炼为灰烬的韦伯斯特博士;有通晓多国语言,在语言学方面成果丰硕的杀人犯尤金·阿拉姆;有号称“保险魔”,同时却是一个优秀文艺批评家的韦恩莱特;有将小孩子的臀肉给切下来煎了,用以治疗义父癫痫病的野口南三郎;还有娶了许多女人做老婆,然后将她们全都杀害的“蓝胡子”朗道尔·阿姆斯特朗等。通过明智精彩的讲述,这些犯罪故事就好像充满了艳丽色彩的画卷一般,以其深不见底的魅力在三郎的眼前精彩纷呈地浮现出来。

与明智相识后的两三个月时间中,三郎几乎对世上其他事都不管不顾了。他购买了各种各样犯罪相关的书籍,每天都沉迷于阅读。在这些书当中有许多侦探小说,爱伦·坡、霍夫曼 以及加博里约 、博尔戈培等人的作品,都混杂其中。“啊,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每一次他读完一整本书之后,都会叹一口气,发出如此的感慨。然后他就会开始胡思乱想,如果可能的话,他自己也想与这些犯罪故事的主人公一样,玩一些惊人的、极为冒险的游戏。

然而就算是这位三郎,想到要成为法律所不容的罪人,无论如何他也是不愿意的。他还没有那份勇气完全沉醉于自身享乐,而无视双亲、兄弟、亲戚、朋友发出的悲叹和自己遭受的侮辱。而且通过这些书籍,他了解到无论是多么巧妙的犯罪,必定存在着一些破绽,最终会成为罪行暴露的突破口。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所谓可以终生逃过警察耳目的犯罪,几乎就是不存在的。而他偏偏就害怕这一点。他的不幸是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感觉不到乐趣,偏巧就只被犯罪的“魅力”强烈吸引,而他更大的不幸是因为害怕罪行暴露,所以无法去实施犯罪。

于是他把自己能买到的书全部都看完之后,就开始做起了模拟犯罪的事。因为仅仅是模拟,所以是不必害怕遭受处罚的。比如说可以做以下的事情。

他对自己早已逛到厌烦的浅草再度产生了兴趣。浅草的游乐场像是到处都是用各种颜料涂抹了色彩的玩具箱,对各种犯罪爱好者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舞台了。于是他跑到那里去,在戏院与戏院间的狭缝中,在连一个人通过都很困难的窄长的昏暗小巷中,在公共厕所的后面,都有他的身影——他找寻并沉迷于这些奇妙的空间,感叹着浅草居然有如此多的无人场所。

接下来,他模拟要给犯罪同伙发送信息的样子,用白油漆在许多地方的墙壁上画上了箭头;他发现有看起来有钱的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就装作自己是个小偷,暗暗跟随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很远的距离;他把写有莫名其妙暗号的纸条——那上面写的内容都是让人以为与恐怖的杀人事件相关——夹在公园木凳的缝隙当中,之后自己躲在树荫里,等待有谁能够发现纸条。他还玩了不少与这些类似的游戏,独乐其中。

他又开始屡屡变装,在街头巷尾到处乱走。他有时候扮作劳动者,有时候扮作乞丐,有时候扮作学生,而在各种变装当中,女装最能满足他的病态心理。为了扮女装,他把自己的和服、手表等都给卖了,拿这些钱来购买高价假发、二手的女性服装等。他会花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成让自己满意的女性,然后套上外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住处跑出去,到了适当的场所再把外套给脱了。他在行人寥寥的公园里面闲逛,他潜入快散场的戏院,故作姿态地坐到男子专席里面去,甚至还会在里面做一些恶作剧。由于服装带来的错觉,他在想象中感觉自己变成了妲己那样的狐狸精或者蟒蛇精这类毒妇的模样,他自由自在地捉弄男人们,感觉极为快乐。

像这样模拟犯罪的事情,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的欲望,而且确实有时候引发了一些有趣的事件,在当时来说令他感觉很开心。但是模拟毕竟只是模拟,是没有危险性的。而根据某些人的观点,犯罪的“魅力”就在于其具有危险性——原本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他,是不可能一直沉醉其中无比兴奋的。于是过了三个月后,他就开始感受不到其中的乐趣了。对于曾经那样吸引他的明智侦探,他也渐渐不再继续与其交往了。

根据以上的介绍,乡田三郎与明智小五郎的交往,以及三郎的犯罪癖好等,各位读者应该已有所了解了。我们就回到正题上来。在这个名为东荣馆的新建公寓当中,乡田三郎到底发现了怎样的趣事?让我们从这里推进故事。

三郎一直等待着东荣馆建造完成,所以一建成就搬了过去,此时距离他与明智结交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了。他曾经热衷的犯罪模拟,到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说起来他也没有其他替代的事可做,所以就每天打发着漫长的无聊时间。在搬迁到东荣馆之后,他自然也结交了一些新朋友,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他还是觉得人类是一种无聊透顶的生物。不管去哪里见了谁,都只是用同样的思想,摆出同样的表情,重复着同样的话,就这样不断反复,不过如此。好不容易换了住所,与不同的人有所接触,但是没过一周的时间,他又沉浸到深不见底的倦怠当中去了。

搬到东荣馆不过十来天后的某一天,因为太过无聊,他突然想做一件奇妙的事情。

他的房间——位于二楼——有一个简易的壁龛,在其旁边有一个壁橱,其内部的顶板——也就是天花板——和底板之间正中间的位置,有一块结实的横板,将壁橱分为上下两层。他用下层收纳行李,把上层当作收纳被褥的地方。但他突然想到,与其每次都得把被褥取出来然后在房间地板上铺开睡觉,还不如就把壁橱的上层当成睡台,铺上被褥,想要睡觉的时候就直接爬到那上面睡觉,不是挺好吗?在他过去住过的房间中,虽然壁橱当中也有类似的空间,但那墙壁总是肮脏的,天花板上还有蜘蛛网,所以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躺在那里面睡觉的。但是这里的壁橱因为是新做的,还非常干净,天花板还完全是白色的,涂成黄色的光滑墙壁连一个污点都没有。而且因为壁橱建造方式的原因吧,整体感觉有点儿像船上的睡床,很奇妙地给人一种想要试着睡在里面的诱惑。

他当晚就开始尝试睡到壁橱里边去。在这个旅馆中,每个房间都可以从内部上锁,女服务员是不可能擅自进来的,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实施这种奇怪的行为。在里面试着睡了一下之后,他觉得比预期的感受还要好。他在里面铺了四层被褥,往上面舒服地一躺,望着眼前仅有两尺高的天花板,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将纸拉门关上,然后观察从门缝漏进来的丝线一般的灯光,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实在是愉快。于是他又稍稍打开一点儿门缝,往外张望自己的房间,心情好似一个小偷在偷看他人的房间,脑子里想象着各种充满激情的场面,真是越看越兴奋。

有的时候他白天就钻进壁橱里面,在这三尺长的箱形空间中,一口一口吸着自己所喜欢的香烟,沉迷于各种天马行空的幻想。这个时候,从关着的拉门缝隙中就会冒出烟雾来,就好像壁橱里面着了火似的。

这种奇怪行为持续了两三天之后,他又注意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已经感觉有些厌烦的他在第三天的时候,对壁橱睡台已经没了兴趣,于是他开始在自己躺着就能接触到的墙壁、天花板上进行各种涂鸦。突然之间,他注意到头顶上有一块天花板好像是忘了钉上钉子,有些松动。他正想着这是为什么,拿手试着往上托了一下,感觉这块天花板可以被托起,但奇怪的是,他的手一放开,尽管这块天花板上一个钉子都没有,但就像是装了弹簧似的,又会回落到原先的位置。从手感上来说,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压着这块天花板。

难道说在这块天花板的上面有什么生物?比如说有一条大青蛇盘踞在上面?三郎突然感觉有些害怕,但就这么逃出壁橱似乎也有些不甘,于是他又伸手推了一下,手上不但传来沉重的感觉,而且天花板在松动的时候,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骨碌碌地滚动。越来越奇怪了。于是他鼓足勇气,用尽力气把这块天花板给撑开,结果突然传来“喀啦”一声,从上面落下了一个东西。他被吓了一跳,迅速闪身。如果没有及时躲开,就会被那个东西击中受伤了。

“什么呀,就这个东西,真无聊。”

他仔细看了看那个落下来的东西,期待是一个奇怪的玩意儿,但实际上太过平常,令人失望——那只是一块与压酱缸石类似但尺寸比较小的石头而已。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修电灯的工人需要留一块可以移动的天花板作为进出棚顶夹层的通道,而为了防止有老鼠什么的通过这个通道进入房间,所以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

这就像是出乎意料的喜剧。但就是因为这出喜剧,乡田三郎发现了某种无上的快乐。

他望着天花板上的这个洞,觉得在自己头顶上打开的是一个神秘洞穴的入口,突然间好奇感就涌上心头,他想看看上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从那个洞伸进去,往四面八方看了看。这时正好是早上,阳光从许多缝隙射进来,就好似有无数的探照灯在照射一样。尽管这是天花板上的夹层,却令人意外地相当明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卧的长梁,无比粗壮而曲折,好似巨蟒一般。虽然里面算是明亮的,但也没法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因为建筑本身是窄长的,梁木很长,看向远处就很模糊,只能感觉是一根接着一根连在一起的样子。有很多椽木与长梁木呈直角,犹如大蛇的肋骨一般,向两侧沿着屋顶伸展而出。就在这些椽木上,又有无数直抵天花板的细木柱垂下,整体看上去就好像钟乳洞一般,这实在是非常壮观的景象。

“这可太棒了!”

环顾了一圈,三郎不禁这样自言自语道。世间普通的乐趣对内心病态的他来说,都是索然无味的,而对于常人看来相当无聊的这番景象,他却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

从这天起,他就开始了“阁楼上的散步”。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只要他有空,就会犹如野猫那样蹑手蹑脚,消除足音,在长长的梁木上行走。幸运的是,这是刚刚建成的建筑,天花板上并没有蜘蛛网和烟熏的痕迹,尘埃都没积起来,老鼠的痕迹也没有,因此不需要担心会弄脏衣服和身体。他只穿着一件衬衣,随心所欲地在里面跳梁而走。那个时节正是春天,温度刚好,就算是在那里也不冷不热。

东荣馆这座建筑物与其他的公寓相似,整体围成四方形,中央是庭院,所以天花板上的顶层是全部连在一起的,在里面行走就像没有尽头。他从自己房间爬上天花板,可以整整转上一圈,又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上面。

下面那些住宿房间都用厚重的墙壁隔开,为安全考虑,房门上都装着锁,然而从天花板上看却完全是开放的空间,无论在谁的房间上面行走都是自由自在的。而且观察发现,有些房间和三郎的房间一样,某块天花板是用石块从上面压着的,从那里可以偷偷潜入他人的房间实施盗窃。如果是从走廊入室来实施盗窃,如上所述这个四方形建筑中各个方向都可能有人看到,说不定就会被其他住宿者或者女服务员发现,所以是相当危险的,但如果是通过天花板入室就没有这样的危险了。

在天花板上还可以随心所欲通过缝隙窥探他人的秘密。虽说是新建的建筑物,但这个旅馆建造的成本低廉,所以在天花板上到处都有缝隙——在房间里不会注意到,但如果在上面黑暗的空间中看,这些缝隙却大到令人意外,简直让三郎大吃一惊——少数地方甚至还有木节孔。

发现了天花板上这个奇妙的舞台,乡田三郎的脑子里又开始涌动起那些已经被他忘却了的犯罪嗜好。如果是在这个舞台上,那么比当初自己尝试过的“犯罪模拟”更加刺激许多的事情也是可以实施的。这么一想他便激动得无法忍耐了。啊!为什么距离这么近就有如此有趣的场所,自己却到今天才发现呢?他开始犹如着魔一般在黑暗的世界中徘徊,从一道又一道的缝隙中去偷窥东荣馆二层的将近二十名住宿者,仅仅是这样就足以令三郎感觉非常愉快了,数日之后他又能感受到生存的意义了。

他为了在天花板上散步时能够感受到更多乐趣,还准备了专用衣物,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真正的犯罪者模样。首先他穿上紧身的深褐色毛织衫及同款裤子——之所以这么穿,是因为在他看过的电影中,那个女贼普罗蒂亚就是穿着纯黑色的紧身衣,但不巧的是他手上没有同样的服装,只能拿近似的代替。然后他穿上日式袜子,戴上手套——尽管顶层里面的木材加工都很粗糙,几乎不用担心会留下指纹。他还想拿上一把手枪——当然这也是没有的,于是只能拿手电筒。

进入夜间之后,天花板上的空间与白天不同,透进来的光线是极为微弱的,连眼前的东西也难以看清。在这黑暗之中,他注意着不发出任何声响,慢慢行走在长梁木上。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蛇,在粗壮的木干上弯曲爬行,这让他自己都感觉有点儿恐怖。不过这份恐怖又因为他脑中某种奇怪的逻辑,令他高兴到脊背都发麻了。

就这样连续几天他都兴奋无比,不断持续着他的“天花板上的散步”。在这个过程中,不出所料他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把这些事全都记载下来那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了。不过因为这些故事和我们的正题并无直接关系,所以就只简单摘出其中两三个例子说一说吧。

从天花板的缝隙偷窥是如何充满异常的趣味,恐怕没有实际这样做过的人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就算在下面的房间中并没有发生特殊的事情,但那些居住者因为自信没有任何人在窥视他们,于是就完全暴露出了本性,对这样的人进行观察本身就足够有趣了。如果好好观察就能发现,不少人在身边有他人存在的时候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举止完全不同,甚至其平常看着和颜悦色的脸也完全变色了,这又令三郎吃惊不小。而且与平常横向看东西不同,如果从上往下看,视角则完全改变,看似普通的房间摆设也给人相当异样的感觉。此时眼中看到的主要是人的头顶和肩膀、书架、桌子、衣架、火盆等,而墙壁基本是看不见的,取而代之所有东西的背景都是铺满房间的榻榻米。

即使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件,三郎在窥视中仍然能发现或滑稽,或悲惨,或令人害怕的景象,令他感到趣味横生。那个平常不断发表过激的反资本主义言论的公司职员,待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把刚拿到手的涨薪通知书从小包里拿出来又收回去,反反复复无数次,看了又看,高兴得不行。还有不断更换和服、向来以大手大脚花钱姿态示人的某位证券商人,要去睡觉之前,就好似女人一般把白天胡乱穿着的和服仔细叠好收起来,而且一旦发现衣服上有一点儿污渍,就会极其小心地用嘴去舔——据说对和服上面的小污迹用嘴舔是最有效的——总之就是这么一副有洁癖的模样。另外还有号称大学棒球选手的气宇轩昂的青年,却胆小得完全不像个运动员,本来给女孩子写了信并且打算吃完晚饭就放在餐桌上给她看的,却又反悔了把信拿回去,然后又拿出来,这样扭扭捏捏反复了好多次。还有胆大妄为把卖淫女召入房间,做出各种在此实难仔细描绘的疯狂举动者。所有这些,对三郎来说都一样,他想窥视谁就窥视谁。

三郎又开始研究这些住宿者之间的各种情感纠葛,这令他感到分外有趣。同一个人,面对的人不同就转换不同的态度,刚刚还摆出笑脸与人交谈,进了旁边另一个房间就突然犹如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痛骂起人家来。还有些人就好似蝙蝠那般,走到哪里都摆出一副愿意与人交往的姿态,背地里却吐着舌头讥笑他人。另外还有女性住宿者——在东荣馆的二楼有一位学画的女学生——最令三郎感到有趣。她身边的关系可不止“三角恋爱”那么简单,甚至发展到五角、六角关系那般复杂,就连那些爱情竞争者也不知谁才是她的中意者,只有作为局外人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完全明白她的真心。在天花板上的三郎,就如同传说中穿隐身衣的人,实际上他也就相当于穿着隐身衣了。

如果他更进一步,把他人房间上的天花板给拆了,潜入房间中大肆搞破坏,那岂不是更有趣吗?但三郎是没有勇气这么做的。虽然说大概每三个房间就有一间如同三郎的房间那样,用石头压着一块天花板,通过这个通道潜入房间毫无困难,但是房间主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就算没有人回来,所有窗户也都是透明玻璃,从外面可以看到房内的情况。而且他要进入房间就得移开天花板下到壁橱里,再拉开纸门进入房间,回去的时候又要站在壁橱里面,爬回到天花板上,在此期间难免会发出一些声响,如果被走廊里或者隔壁房间的人听到那就完了。

某天夜深时分,三郎完成了一圈“散步”,正从一根梁走到另一根梁上,准备回到自己房间去时,偶然注意到隔着庭院与他房间相对的那间房的天花板的一个角落处,有一个他一直都没有发现的隐秘缝隙。这个缝隙是云朵状的,漏出的光线比丝线还要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拿出手电筒点亮,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里有一个相当大的木节,而且其一半以上已经整圈从木板上分离开来,剩下一小半还稍微保持一点儿连接,使得此处没有彻底成为一个木节孔。三郎用手指轻轻挠了一下,感觉差不多能剥离开来。他通过其他的缝隙往下看,确认房间主人已经睡着了,于是注意着不发出声响,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把这个木节给剥离了下来。这个剥下的木节正巧像一个杯子,下面的尺寸小,所以如果把这个木节放回原来的地方,它并不会穿透天花板掉下去,因此在这个地方有了一个好大的窥视孔,却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三郎想这可真是太凑巧了,于是就从这个木节孔向下窥视,发现这个孔与其他缝隙不同,其他缝隙就算纵向比较长,但宽度最多也就一厘米左右,因此很难看清楚。而这个孔虽说下端较小,宽度却也有三厘米以上,所以能够轻松看清楚房间的全景。三郎原本是回住处顺道来此窥视这个房间的,却相当偶然地发现这个房间正属于东荣馆所有住宿者中最令三郎感到厌恶的人——那个姓远藤的牙科学校毕业生,此人现在是某位牙科医生的助手。平常就令三郎作呕的远藤,此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沉睡着,看着越发令人作呕了。这是个极其死板的男人,他房间比其他所有住宿者的房间都要清洁整齐。桌子上文房用具的摆放位置、书架里面书籍的排列方式、被褥的铺设方法都有讲究,枕边放着外形很不常见的闹钟,似乎是个舶来品,还有放置卷烟用的漆器烟草盒,世上少有的用杨木条将大箱子边角包裹的做法,这些无不证明此房主人颇为神经质。而远藤本人的睡姿倒也仪态良好,只是与这一切并不相配的是,此时的他大张着嘴巴,正发出如打雷一般响亮的鼾声。

三郎好似在看着某种污物一般,皱着眉头望着远藤的睡脸。

他的脸说英俊还是挺英俊的,他本人的吹嘘应该不是假的,确实凭这张脸他就可以吸引到不少女人。只是现在这张脸却莫名其妙地像是拉长了,上面有浓密的头发,整张脸虽然长但额头却显得狭窄,短眉毛,细长眼,还有鱼尾纹、长鼻子,以及那张异常大的嘴巴。三郎实在是讨厌这张嘴。他的鼻子以下,上颚和下颚向前稍有些突出,紫色的嘴唇与青白色的脸形成奇妙的对比。他可能是患有肥厚性鼻炎,鼻子始终不通畅,以致那张大嘴巴张开到极限地呼吸着。他睡觉打鼾应该就是因为患有鼻炎吧。

三郎盯着远藤的脸看了许久,只觉得怒气爬上背脊,真想就照直往他这张扁平的脸上打上一拳。

三郎看着远藤那张睡脸,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他在这个木节孔上面吐一口唾沫下去,恰好能落到远藤那大张着的嘴巴里——此时他那张嘴巴就好像测算好的一样,正好位于这个孔洞的正下方。三郎出于好奇心,将用来绑自己短裤的细绳子给解下来,然后通过孔洞垂直放下去,眯起一只眼睛,就像瞄准星那样试着观察,结果真是偶然得不可思议:孔洞、绳子和远藤的嘴巴,全都在一条线上。也就是说如果从这个洞吐唾沫下去,一定会掉进他的口中。

不过三郎到底是干不出吐唾沫这种事的,他把木节给放回原处,打算就此离去。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恐怖的想法掠过他的脑海。在黑暗中,他不禁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突然冒出了要将无冤无仇的远藤杀害的想法。

他和远藤这个人不但毫无冤仇,而且他们两个人认识至今也不到半个月而已。两人是偶然在同一天搬到这里居住的,以此为机缘,于是有了两三次互相拜访,再无其他深交。要说为什么三郎想要杀死远藤,其实不过就是对此人的容颜举止讨厌到想直接揍他一顿的地步。尽管可以这么解释,但三郎产生这种想法的动机,其实并不是出于对方是谁,而仅仅是因为他对杀人行为本身感兴趣而已。先前我们也讲过了,三郎的精神是非常变态的,有着堪称是犯罪癖的疾病,而在所有的犯罪中令他感到最具吸引力的就是杀人,所以他这会儿产生如此想法也绝非偶然。只不过至今为止,他虽然经常性地对他人产生杀意,但是因为害怕罪行暴露,所以他一次也没有真的去付诸实施。

眼下这个情况,三郎认为这就是一个自身完全不会受到怀疑、罪行不用担心被揭穿的杀人机会。只要自身是没有危险的,就算对方不过是个不相识的人,三郎对于杀死对方也毫无顾虑。杀人行为越是残忍,就越是可以满足他那异常的欲望。那么,为什么说针对远藤的杀人罪行是不会被发觉的呢——至少三郎是这么相信的——其实是因为曾发生过以下的事情。

大概是搬进东荣馆之后过了四五天的时候吧,三郎和刚刚结识的一位邻居一起到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碰巧远藤也进了咖啡店,于是三人围坐在一张桌旁喝了些酒——不过很讨厌酒的三郎喝的是咖啡。三人心情都很愉快,喝完以后结伴一起回住处,此时已经有些喝醉了的远藤就说:“别客气,来我屋里玩玩吧!”说完便强行将两人拉进自己的房间里。远藤兴奋不已,而且不顾已经夜深,叫女服务员送茶水来,继续将在咖啡店里就已说过的香艳故事反复说下去——三郎特别讨厌此人就从这晚开始的。当时,远藤一边不断来回舔着自己充血赤红的嘴唇,一边得意地说出如下的话:“我和那个女人呢,一度是打算殉情而死的。那时我还在学校,你们知道,我是读医学校的,要拿到毒药很容易。于是我就去偷了足够让两个人安稳死去的吗啡——你们听着哦——然后跑到盐原那个地方去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壁橱那边去拉开纸门,从堆积其中的行李中翻找出一件来,并从那行李最底下拿出一瓶很小的、不过就是小拇指一般尺寸的褐色瓶子,拿给两位听众看。在那瓶子内部底下,就只有一层薄薄的、不知为何闪闪发亮的粉末。

“这个就是哦,虽然就这么点儿,但足够让两个人死掉呢……嗯,你们两位,这个事可千万不要对外人去说啊。”

接着他就没完没了地继续讲述他的风流韵事……现在三郎突然回想起那毒药的事了。

“从这天花板的孔洞把毒药滴下去,不就能把人杀死了吗?啊,真是天马行空,多么厉害的犯罪啊!”

他为这条妙计而感觉无比兴奋。但如果仔细想一想,就可明白这种杀人方法太过于戏剧性而缺乏真实的可能性,而且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更为简单的杀人方法有的是。然而对于这个已经被异常念想迷惑的人来说,他已经不会全面思考,他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来的就只有这个计划能够成功的各种理由。

首先需要把那瓶毒药偷到手。这件事并不难,只需要去远藤的房间里拜访,与他攀谈,他总要因为上厕所等原因离开一会儿的,三郎趁机从那件自己还记得模样的行李当中把那个褐色小瓶子偷走就可以了。远藤总不至于经常去检查那件行李中的东西,不可能两三天内就察觉到瓶子不见了。就算他最终察觉了,但持有毒药这件事本身就是违法的,他自己自然不会张扬出去,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他也搞不明白是谁偷了瓶子。

如果不这么做,是否可以从天花板潜入他的房间实施盗窃呢?不不,那就太危险了。如前所述,房间的主人可能随时都会回来,而且还得担心有人在外面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的情况。归根结底,远藤房间的天花板上,并没有像三郎房间那样有一个用石头压着的通道口。三郎无论如何不会冒那么大风险,把用钉子牢牢固定的天花板费劲拆掉然后潜入他人房间。

粉状毒药如果搞到手了,就可以将其溶于水中,而远藤因为患有鼻炎的原因,睡觉时始终张大着嘴,将毒水滴入其中就大功告成了。只是三郎担心远藤是否会顺利把毒药给吞进肚里去,不过转念一想也没有问题。因为毒药的量是非常少的,只要少加水充分浓缩,那滴上几滴就够了,人在熟睡的时候是很难察觉的。就算是察觉了,恐怕也来不及在清醒之前吐出来。三郎也知道吗啡是一种很苦的药,不过毕竟剂量小,在其中混上一些砂糖的话,万一察觉了也很难想到是毒药进了嘴。毕竟无论是谁,都绝对想不到天花板上竟然会滴下毒药来。因此就算三郎操作失误了,也不会被察觉到。

接着三郎又考虑,对远藤来说毒药是否能顺利起作用,如果药量过少,是否会只是令他痛苦万分最终却无法死去。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结局是这样就很遗憾了。不过无论如何三郎本人是不会陷入任何危险的,因为那个孔洞只要把木节插回去就封住了,而天花板上面连灰尘都还没有,所以自然也就毫无痕迹。戴手套则可防止留下指纹。再说,即使有人察觉到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毒药,也绝对不可能发现是谁做的。特别是三郎和远藤不过才认识几天,互相之间无冤无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没有任何道理怀疑到他头上来。不,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熟睡中的远藤竟会喝下从正上方滴落的毒药,这不可能有任何人想到。

这就是三郎从天花板上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冥思苦想出的诡计。各位读者可能都察觉到了,就算他这些想法全都正确,但他却遗漏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他越来越想要实施犯罪,不可思议地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存在。

从那以后过了大约四五天,三郎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就去远藤的房间拜访了。当然,在这几天内,他从各方面反复考虑,认定没有什么风险。而且他还进一步完善了新的细节,比如说他考虑了如何处理那个装毒药的瓶子。

三郎决定如果能够顺利杀害远藤,就将那个瓶子从木节孔扔下去。这样做有两点好处。首先那个瓶子如果被人发现就是重要的证据,而扔掉它就可以免去找其他地方藏瓶子的麻烦。对于其他人来说,如果在死者的身边就有装毒药的容器,那无论是谁都会认为远藤肯定是自杀的。而且那个瓶子就是远藤自己的东西,曾经与三郎一起听远藤吹嘘风流事的那个男人肯定可以证明这一点。更加有利的是,远藤每天晚上都是紧闭房门睡觉的。不用说门,就算是窗户他也从内部给锁上,从外部绝对无法进入。

于是到了那一天,三郎以非凡的忍耐力看着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与远藤闲聊了很长时间。在闲聊过程中,他内心多次泛起了杀意,有一种危险的欲望令他想当面恐吓对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用完全不留下证据的方法将你给杀死了呢,你这妇人一般叽里呱啦的絮叨也没法持续下去了,所以你现在就跟我说个痛快吧。”三郎盯着对方那张根本停不下来的嘴,内心不断重复这几句话。想到眼前这厚嘴唇的男人很快就要变成一具泛青色的死尸,他真是愉快到忘乎所以。

闲聊当中,远藤果然站起来去解手了。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三郎确认了周围并没有异常,包括玻璃窗的外面,于是屏气凝神,打开壁橱,迅速将那件行李当中的那个药瓶给找了出来。因为他牢牢记得这行李是放在哪里的,所以找出药瓶并不费工夫。但他还是心脏怦怦直跳,腋下也渗出冷汗来了。实际上在他的计划中,最具危险性的就是偷毒药这个环节了。有可能远藤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回来,也有可能其他人正好窥见了房间里发生的事。但对于这些可能性三郎是这么考虑的:就算是偷窃行为被发现,或者是远藤发现药瓶不见了——这个只要认真去检查就肯定会发现的——三郎毕竟拥有一项优势,就是只有他知道天花板上存在孔洞,所以偷窃行为不会被联想到杀害行为。只是偷窃毒药的话,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但结果是他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就顺利把药瓶给偷到手了。等远藤从厕所回来,随便再闲扯几句之后,他就告辞回到了自己屋里。然后他拉下窗帘,把窗户遮严实,门也上了锁,之后端坐在桌子前,内心无比兴奋地将怀中那个可爱的褐色瓶子给取出来。仔细一看,上面贴着一个小标签,写着MORPHINUMHYDROCHLORICUM,大概是远藤写的。三郎以前也读过药物学的书籍,对于吗啡略知一二,不过这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这大概就是盐酸吗啡了吧。他拿瓶子凑到电灯旁边仔细看了看,里面只有大约小半勺量的白色粉末,反射着光,闪闪发亮。真是不可思议,这点儿东西居然就能置人于死地。

当然三郎手上并没有精密的天平,用量方面也就只能相信远藤自己说过的话了,当时远藤虽然喝醉了酒,但从其神情来看绝不会是胡言乱语。而标签上的数字,已超过三郎所知致死量的两倍左右,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将瓶子放在桌上,然后在旁边放上准备好的砂糖和清水,开始像药剂师那般集中注意力进行细致的调配。其他住宿者都已经睡着了,四周一片寂静,他拿火柴棒蘸了清水,然后将水一滴一滴地滴入瓶子里面去。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也犹如恶魔的吐息一般越来越具有恐怖的回响,而这恰好充分满足了三郎内心变态的嗜好。实际上在他眼前浮现的场景,就像旧时的故事中,恐怖的巫婆在黑暗的洞窟里一边盯着一锅煮沸冒泡的毒药,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

三郎手上进行着操作,同时内心冒出了先前从未有过的念头,一种类似恐怖的情绪突然从他内心深处涌动而出。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绪越来越膨胀。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A MAN'S SONMAY,BUT AT THE LENGTH TRUTH WILL OUT. 这句他曾从别人的引用中读过的莎士比亚的警句,发散出令他目眩的光芒,直射入他的脑中。虽然他确信这个计划没有任何破绽,但此刻他却无法遏制心中越来越多的不安。

对于毫无冤仇的一个人,仅仅因为自己觉得有趣就将他杀了,这不是疯了吗?你难道是被恶魔给迷惑了,走火入魔了?你对自己的内心难道没有一点儿恐惧吗?

他看着眼前调配完成的毒药陷入种种思绪之中,过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天已放亮。干脆就放弃这个计划算了,他好几次打算下这样的决心。然而,他还是无法抵抗“将那个男人杀死”这个念头的诱惑力。

就在他这样不停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堪称致命的事实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哦呵呵呵……”三郎突然好似忍不住了一般,也不顾四周的寂静,放声大笑起来。

“笨蛋,你是多么愚蠢的家伙呀!居然如此认真地搞这种计划。难道你这个已经麻痹了的脑子,就连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区别也分不清了吗?远藤那个张开的大嘴,就算曾有一次是正好在那个孔洞的正下方,可是完全不能保证下次也在同一个位置上啊。不如说,发生这样的巧合根本是不可能的呀。”

这实在是太过滑稽的错误,他的计划从最开始就已经陷入了迷惘之中。对于这很容易想明白的事情他为何至今才意识到呢?太不可思议了。恐怕这就是他那个看似聪明的脑袋其实存在极大缺陷的证据。总而言之,他意识到了这件事,一方面感到极为失望,同时他又莫名地感到放下心来了。

“这样我也就不用去犯恐怖的杀人罪了。哎哎,真是得救了。”虽然这么说,但从次日开始,他每次去进行“天花板上的散步”时,仍然不死心地打开那个孔洞,探察远藤的动静。他这么做的一个原因是想要知道远藤是否察觉到那瓶毒药被盗了,同时也是在暗暗期待着远藤的那张嘴巴,能如同上次那样又偶然出现在孔洞的正下方。现在他每次去“散步”的时候,衬衣口袋里必然装着那瓶毒药。

某个夜晚,三郎又晃悠着到了远藤房间的天花板上方。此时距离三郎开始“天花板上的散步”已经过去了十天左右。这十天中,他每天在天花板上行走,为了不被任何人察觉而花费的苦心,真是难以言表。各种各样需要注意的地方说也要说上好一会儿,况且很多事用语言表达不出来。那晚他以一种抽吉凶签的心情,念叨着今天是不是能抽个大吉,向神灵祷告着,打开那个木节洞向下张望。

突然间,他的眼睛睁圆一动不动了。就如同那次所见的一样,此时那张打呼噜的大嘴巴,不是又正好来到孔洞的正下方了吗?三郎反复擦眼睛仔细看,然后又把裤上的绳子解下来进行目测,果然没错:孔洞、绳子和嘴巴恰巧在一条垂直线上。他简直想叫出声来,勉强才忍住了。伴随着心中喜悦之情和未知恐怖的交织,黑暗之中他的脸因为异常兴奋而发青。

他从口袋中把毒药瓶取出来,用颤抖的手指把瓶塞拔下来,然后以垂下的绳子作为准星——啊,那时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将毒药一小滴接着一小滴地滴落下去。做完之后,他迅速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了吗?应该是发现了吧?啊,肯定是发现了。现在,就现在,他会怎么样大喊大叫呢?”

他脑子里沸腾着,双手这时如果是空着的话,他一定会捂住自己的耳朵。

然而,虽然他是如此心惊胆战,但是下面的远藤却连哼都没哼一声。他确实看见毒药已经落到那嘴中去了。三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从孔洞往下窥视。他看到远藤咂巴着嘴,正用两手擦自己的嘴唇,接着又呼噜呼噜地沉睡了。睡熟了的远藤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喝下了恐怖的毒药。

三郎纹丝不动地盯着可怜的受害者的脸,好似看得入迷了。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大概也就不到二十分钟吧,是三郎自己觉得已经过了两三个小时——远藤突然睁开眼来,然后他坐起身,以不可思议的神色环顾了一圈房内。大概是感觉头晕吧,他晃了晃脑袋,擦了擦眼睛又看看四周,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些意义不明的话,做了几个疯癫的动作,最后又倒在了枕头上,再次响起呼噜声。

然而他翻身的力道眼见着衰弱下去,似乎整个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而鼾声却又如打雷一般响起来。仔细一看,他的脸犹如喝醉了酒一般变得赤红,鼻尖和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恐怕在他熟睡的身体里面,正在进行着恐怖的生死大搏斗吧。这么一想,三郎不禁汗毛倒竖。

又过了一会儿,他那张红脸渐渐变得如纸一样苍白,之后又逐渐变成青蓝色。不知什么时候,鼾声没有了,最终连吸气、呼气的次数也眼见着减少了……终于,他的胸膛也不再起伏了,看来是到了最后时刻。再过了一会儿,就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他那嘴唇蠢动着又开始沉重地呼吸。这样来回了两三次,总算是结束了……他已经完全不动了。那张脸全然歪到枕头外面,并且浮现出一种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别样微笑。终于,他是进入了“成佛”之境界了吧。

三郎屏住呼吸,手中捏着汗看完了全过程,终于可以放心地吐出一口气了。他到底还是成了个杀人犯。这是一种多么轻松的死法啊!他的牺牲者就连一声叫喊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出现痛苦的表情,打着鼾就死去了。

“杀人也不过如此,也不怎么有趣嘛。”

三郎颇有些失望。在他的想象中,杀人这件事拥有着无上的魅力,然而现在经历一番,发现不过和其他事一样平淡无奇。如果就这么简单的话,还可以杀不少人哩。就在他脑子中转着这些念头的同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又开始持续袭击他散漫的内心。在黑暗的顶层中那纵横交错、犹如怪物一般的檩木下,他像一只壁虎趴在别人天花板上盯着一具死尸使劲儿瞧,这副姿态令三郎自己也突然泛起一股恶心。他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汗毛倒竖,仔细倾听,好像有人在某个地方缓慢而持续地呼喊自己的名字。他不禁把眼睛从孔洞移开,环顾四周的黑暗,但也许是看了太久明亮的地方吧,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或大或小的黄色圆圈一类的东西,然后这些东西又消失了。再仔细一看,那圆圈的后面,远藤那异常肥厚的嘴唇似乎就要跳出来。

他所计划的事终究还是毫无错漏地实施了。他通过孔洞把药瓶——那里面还剩下数滴毒液——扔了下去,然后将孔洞塞住,接着打开手电筒确认天花板之上是否遗留有什么痕迹。在确定万无一失之后,他急忙返回自己房间去了。

“啊,终于是结束了。”

他的头脑和身体都奇妙地麻痹了一般,为了将怀疑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事的强烈不安压制下去,他开始在壁橱中换穿和服。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那根用来进行目测的绳子后来哪儿去了?

难道是忘在那边没带回来吗?这么一想他惊慌起来,连忙摸腰间,却没有摸到。他愈发慌乱,在全身上下摸索寻找,终于“啊”的一声放下心来,这绳子不就在衬衣口袋里面吗?为什么刚才就忘记了呢?真是糊涂。他于是又安心了,从口袋里取出绳子和手电筒。接着他又是一惊,因为他从口袋里还拿出了一个意外的东西——那个毒药瓶小小的瓶塞也在口袋里。

他刚才在滴下毒药的时候,为了防止瓶塞不见了,特意还将其放在了口袋里,结果竟然忘记了,只把瓶子给扔了下去。这个东西再怎么小,就这么放在这里的话,也可能成为犯罪暴露的线索。他只能激励自己恐惧的内心,又返回犯罪现场,从那个孔洞把这个瓶塞也扔了下去。

那天三郎终于躺下睡觉的时候——为防万一,他并没有继续睡在壁橱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然而兴奋无比的他根本就睡不着。正如遗忘了那个瓶塞一样,他是否可能还遗漏了其他东西?他对此在意得不行。为了让自己混乱的脑子镇定下来,他把当晚的行动按照顺序一步步回想起来,仔细思考哪里有疏漏之处。然而,至少在他的脑子里是再也想不出任何疏漏了,他的犯罪无论怎样想都是没有任何漏洞的。

他就这样想着这些事直到天明,终于听到了早起的住宿者们通过走廊去盥洗池的脚步声,于是他也起身,立刻开始做外出的准备。他对于远藤死尸被发现的时刻实在是怕得要死。在那个时刻,他应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呢?如果事后他做出了某种会引起怀疑的奇怪举动,那就糟糕了,因此他认为在那之前就外出是最安全稳妥的。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不吃早饭就外出那也是奇怪的举动。“啊啊!怎么脑子这么糊涂了?”他察觉到这一点,于是又爬回到床上去了。

吃早饭前的两个小时,三郎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不过好在他顺利吃完了早饭,逃出了住处,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外出之后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消磨时间,就仅仅从一条街走到了另一条街而已。

他的计划完全成功了。

他从外面返回的时候,远藤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警方的初步尸检也已经结束。他稍微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没有任何人怀疑远藤不是自杀,因此警方的调查也只是走走形式,草草结束之后就回警局去了。

虽然并没有人确切知道远藤自杀的原因,但大家从他平日里的举止猜测,大概就是感情纠纷导致的吧。而且还有人说他与某位女性刚闹分手。其实对于他那样的男人来说,把“失恋了失恋了”当成口头禅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既然想不出别的原因,就只能将他的自杀归结为感情问题了。

而且无论有没有原因,他总归是自杀的,这一点根本不用怀疑。他房间的门和窗户全部都是在内部锁上的,而装毒药的容器就翻倒在他枕边,而且有人报告这毒药就是他自己的东西,实在是无可置疑了。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是有毒药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毕竟这思路太古怪了。

虽说如此,三郎还是无法彻底放心,还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就这样过了两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在内心中生出一股自鸣得意的情绪来。

“如何?我就是这么厉害。看,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想到,在同一个公寓里的某个房间中,竟然有一个恐怖的杀人犯呢。”

他想,既然这起犯罪能成功,那么真不知道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没有暴露的犯罪呢。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就是过去的一种宣传吧,又或者是老百姓的迷信罢了,实际上只要足够巧妙,罪行就可以永久地掩盖下去。他这么思考着。到了夜间,远藤那张死人的脸好像浮现在眼前,这令他感觉很恶心,于是从那一晚开始就终止“天花板上的散步”了。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罢了,早晚都会忘怀的吧。实际上只要罪行不被发现,不就一切都好吗?

就这样到了远藤死后的第三天。三郎刚刚吃完晚饭,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哼着小曲儿。突然,那个久不交往的明智小五郎来拜访了。

“喂!”“哦,好久不见啊。”

他虽然毫不在意地与明智打了招呼,但这个私家侦探偏偏在这个时候前来拜访,多少还是让他警觉起来。

“听说此处有个人喝毒药死了是吧?”

明智刚一坐下去,就立刻把三郎避之唯恐不及的话题抛了出来。大概他是听说有人自杀的事,碰巧同一个住所里就有他认识的三郎,出于侦探的兴趣便跑来访问了。

“啊,我听说他是吃吗啡死了。事发当时我正好不在,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似乎是因为感情纠纷闹的。”

三郎明白无法逃避这个话题,于是就摆出一副自己也对此事颇感兴趣的表情来,做出这番回答。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明智又迅速提出问题。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就远藤的为人、死因、自杀的方法等持续问答。三郎一开始对于回答明智的问题还小心翼翼,熟练之后就渐渐放开了,甚至产生了想要稍微捉弄一下明智的念头。

“你是怎么想的呢,有没有可能是他杀呢?虽然这么说没有任何根据,我也相信是自杀不会有错,但往往有些自杀事件其实是他杀呢。”

三郎说出这番话来,同时在心中暗自嘲笑:“如何?你这个名侦探也搞不明白吧?”

“这个我也说不准。我其实是从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事,感觉死因有些不清不楚。能否请你陪我一起去远藤房间里看看呢?”

“当然可以。”三郎颇为爽快地回答道,“远藤隔壁房间住着他同乡的朋友,后来远藤的父亲拜托他保管物品。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他一定什么都愿意给你看的。”

于是两人就结伴去看远藤的房间了。领头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三郎不由得产生一股奇妙的感觉。

“凶手竟然亲自带领侦探前往杀人现场,这是古往今来都没有的吧!”

这么想看,他的脸上差点儿就浮现出了笑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三郎整个人生当中,恐怕再没有比现在更加得意非凡的时刻了。“老大干得好呀!”他真想冲自己喊上这么一声,再摆出一副恶汉的面孔来。

远藤的朋友姓北村——他就是那个做证远藤确实失恋了的人——也久闻明智大名,立刻为两人打开了远藤的房间。远藤的父亲从老家来此,今天下午刚刚结束了临时葬礼,所以房间里面远藤的东西都还没有打包,全都放在原地。

北村说远藤突然被发现已死亡的时候,自己正在公司上班,所以发现尸体那一刻的详细情况他并不清楚,就把听其他人讲述的情况综合之后说明了一番。三郎也装作局外人的模样,喋喋不休地把听闻的情况都说了。

明智听了两个人的说明,老练地转动着双眼,在房间里面东瞧西瞧地到处看。突然他似乎对摆在桌上的闹钟产生了兴趣,好似想到了什么,盯着闹钟看了好一会儿。大概是那个闹钟不寻常的装饰吸引了他的注意吧。

“这个是他的闹钟吧?”

“对。”北村回答之后又多说了很多话,“这个可算是远藤很要紧的东西。因为他是个死板的男人,所以每天晚上绝对都会旋紧发条,闹钟在早上六点响起。连住隔壁房间的我,也是每天早上被这个闹钟吵醒的呢。远藤死去的那天,也还是响铃了,可他却已经死了,我可真是想不到。”

听到这番话,明智用手指来回搔弄着自己很长的头发,一副对此事非常感兴趣的神情。

“你说那天早上也听到闹钟声了,你确定没错吧?”“是,绝对没错。”“那么你把这事告诉警察了吗?”“没有……为什么要告诉警察这件事呢?”

“为什么,你不觉得奇怪吗?已经下决心要自杀的人,居然还定了第二天早上的闹钟?”

“哦,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奇怪。”

北村大意了,直到这时才感到这件事有点儿蹊跷,但他还是没有完全搞明白明智提出这件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当然这也难怪,毕竟现场门窗是锁着的,装毒药的容器就掉落在死者身边,再加上其他的那些情况,都毫无疑问地表明远藤是自杀的。

然而,在旁边听着这番问答的三郎心中却震惊不已,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都开始塌陷了。然后他开始后悔带明智来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太愚蠢。

明智接着又开始更加仔细地检查屋中的情况,连天花板都没放过。他把天花板的每一块都敲了敲,检查是否有其他人进出的痕迹。但是让三郎安心的是,就算是明智也实在不可能想到居然会有从木节孔把毒药滴下来,然后把木节放回原处这种新颖的杀人手法。明智在确认了天花板没有一块是松动的之后,也就放弃更多的推敲了。

当天没有其他的发现。明智看完了远藤的房间,又回到三郎屋里,两人稍微闲聊了一会儿,明智别无他事就回去了。不过在那番闲谈之中,以下这一段问答是不能被遗漏的。要问为什么,是因为这段看上去挺无聊的问答与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着重大关联。

当时明智从袖子中掏出香烟点着火,突然好像刚注意到一样,发问道:“今天你一直没吸过烟吗?是不是戒了?”

听他这么一问,三郎才想起,这两三天来,他把以前那么喜欢的香烟忘得一干二净,连一根都没吸过。

“也是奇怪,把这东西彻底忘了。而且现在看着你吸,我也没有产生想吸的念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的?”

“我想想,好像是两三天没吸了吧。这里还剩下的敷岛牌香烟,应该是星期日买的,到今天就是三天了,一根都没吸过,也真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也就正好是从远藤君死的那天开始的啰?”

听到这话,三郎不禁吓了一跳。然而他转念一想,远藤的死与他不吸烟这件事,又怎么会有因果关系呢?所以他冲着明智笑了笑,这事就算过去了。事后来看,这绝不是一件可笑的、毫无意义的事情,三郎开始讨厌香烟这事,不可思议地引发了后续。

当时三郎非常在意的仍然是那个闹钟的事,以致到了晚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过就算由此判断远藤并非自杀,但是把自己列为怀疑对象的证据应该连一个都没有,所以他安慰自己根本无须担心。然而毕竟发现那个蹊跷闹钟的人是明智,这就实在不能令他安心了。

不过在那之后又过了半个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个令人担心的明智此后再也没有来过。

“哎呀哎呀,这事就结束了吗?”

三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虽然有的时候还会被噩梦惊扰,但大体上来说是愉快地过着每一天。而且令他欣喜的是,自那天犯下杀人罪以来,从前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出趣味的各种游戏,竟然不可思议地让他感到有趣起来。因此这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跑出去,四处瞎转,到处游玩。

那一天,三郎又在外面玩到夜幕降临,十点左右才回到家里,他正准备睡觉,伸手去开壁橱的纸门,想把被子拿出来。

“哇!”

他突然发出一声恐怖惊叫,往后直退了两三步,腿都发软了。难道他是在做噩梦,还是说已经精神失常了?只见在壁橱里面,那个已死去的远藤的脑袋,头发乱蓬蓬的,竟从黑暗的天花板上面倒吊下来。

三郎想要赶快逃出去,已经跑到房门口了,却又产生了会不会自己是把别的什么东西错看成了人脑袋的念头,于是颤颤巍巍地又折返回来,再一次去瞄壁橱里面,结果压根儿就没看错呀,那个脑袋不仅还在,还突然发出笑声来了。

三郎又一次惊叫出声,然后飞一般再次跑到房门口,打开门就想立刻逃到庭院里去。

“乡田君!乡田君!”

看三郎就要逃了,那个壁橱中的脑袋开始不停叫喊三郎。“是我啊!是我!请不要逃啦!”

三郎听这个声音并非远藤的,记得好似是另外某个人的声音,便停下逃跑的脚步,战战兢兢地又回去看。

“失敬,失敬。”

那人一边道歉,一边如同三郎过去经常做的那样,从壁橱的天花板降了下来。令人意外的是,他竟是明智小五郎。

“吓着你了,真是对不住。”穿着西服的明智从壁橱里出来,一边脸上堆笑一边说,“我只不过是模仿你做的事而已。”

这是比幽灵现身更现实也更恐怖的事实。明智肯定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才会有如此行为。

此时三郎的心情实在是难以形容。所有的事情在他的头脑中犹如风车一般旋转,但他外表看上去就好像什么都没在想一般,只是茫然地发着呆,除了盯着明智的脸以外没有任何动作。

“那个,这里有个纽扣是你衬衫上的吧?”

明智的语调变得四平八稳,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纽扣,展示在三郎的眼前。

“我把其他住宿者都询问了一遍,谁都没有丢失过这样一个纽扣。啊,就是你这件衬衫,看,就是第二个纽扣不见了呀。”

三郎一惊,低头看自己胸前,果然少了一个纽扣。但这个纽扣到底是什么时候丢失的,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

“形状也一样,肯定没错了。但是你知道我是在哪儿捡到这个纽扣的吗?是在天花板上面,而且就是在远藤君房间的天花板上面。”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三郎就没注意到纽扣掉了呢?当时他确实拿着手电筒非常仔细检查过的。

“远藤君,就是你杀的吧?”

明智摆出天真的神情微笑着。此时此刻这笑容更加令三郎感到难受,三郎连视线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但明智却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给他最后一击。

三郎想,一切都完了!虽然明智是那么善于进行巧妙的推理,但仅仅是推理的话,还是有抗辩余地的。可如今令三郎完全意想不到的物证就在眼前,这就毫无办法了。

三郎如今的表情就如同快要哭出来的孩子,长时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他的眼前已经模糊起来,奇怪的是,此时许多往昔的事情,例如他读小学时的经历,都如同幻象一般浮现在眼前。

……

这之后足足过了两个小时,这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原先的状态,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换过姿势,就在三郎的房间中面对面站着。

最后明智开口说道:“多谢你把所有的事实都说出来。我不会到警察那里去告发你的,因为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也知道,我的兴趣仅仅是‘弄清真相’,除此之外的事情其实都无所谓。而且关于你的罪行,其实我一点儿证据都没有。那个纽扣嘛,哈哈哈……那只是我设了个陷阱。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实物证据,你是不会认罪的。上次我来拜访你的时候,注意到你衬衫上少了第二个纽扣,就想可以利用一下。其实我只是跑到卖纽扣的店里面去,买了个一样的来。纽扣掉了这种事,一般谁都不会去注意的,所以我想在你情绪激动的时候,多半能令你掉进陷阱里。”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对于远藤君所谓的自杀有所怀疑是从那个闹钟开始的。后来我去拜访了辖区警察署的署长,接触到来此做过初步尸检的一位警察,向他打听当时室内的样子。听他说,那个吗啡瓶是翻倒在烟草盒里面的,里面的卷烟也被打湿了。虽然那些警察对这件事并不特别在意,但我仔细想一想就感觉此事奇怪。因为听说远藤其人非常死板,既然做好了充分准备死在床上,为何要把毒药瓶扔进烟草盒里面去,而且还把毒药洒在了盒子里,这难道不奇怪吗?”

“于是我的怀疑就越来越深了,突然又想起你从远藤死的那天开始就不再吸烟了。这两件事要说是偶然一起发生的,也实在是太凑巧了。而且我又回想起你以前很喜欢模拟犯罪,为的就是满足你变态的犯罪癖。”

“自那之后我就多次来到这个公寓,一边避免让你知道,一边检查远藤的房间,终于搞明白了罪犯的通道只能是在天花板上。于是我就通过你那‘天花板上的散步’,去暗中观察住宿者们。我特别花了很长的时间待在你的房间上面,把你各种烦躁的模样全都窥见了。”

“我越是探究,越觉得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然而很遗憾,确凿的证据实在是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就想办法,演了那一出戏。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失敬了。今后我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要问为什么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下决心去自首了吧?”

三郎对于明智的这个陷阱,已经无法产生任何情绪波动了。他连明智已经离开房间也不知道,只是发呆,面如死灰,脑子里不停转着“被执行死刑时到底是何种心情呢”的念头。

他把那个毒药瓶从木节孔扔下去的时候,虽然自以为并没有看到瓶子落在什么地方,但其实他是看清楚瓶子落到了烟草盒里面并且打翻了的。这个场面烙印在他的潜意识中,使他在精神上产生了对烟草的厌恶感。 uc0G6q6OG/PAz2T5BFGuN14lhnF+fZFqvVhX10DsJ3qHy/F6vI+H3uASjCHaCb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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