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那惊人的相似,大概是由于隅田川的流向无法改变而引起的吧!
我时常会这样想。侦探小说家分为两种:一种可以称作犯罪型,对犯罪有着极大的兴趣,即使是写推理型的侦探小说也定要写犯罪者的残暴心理;另一种可以称之为侦探型,只对身心健康、判断理智的侦探一方感兴趣,至于犯罪者的心理等,向来毫不在意。接下来即将写到的侦探小说家大江春泥属于前者,而我本人大概是属于后者。所以我写犯罪小说,只是因为觉得侦探所做的科学推理有意思,我本人完全不是坏人。不止这样,可以说像我这样对道德十分敏感之人也并不多。忠厚良善的我之所以在偶然间与这一事件产生关联,说起来是一场意外。假如我不那么注重道德,或是我身上再多一些恶人的秉性,应该不至于懊悔至此,不至于坠入迷雾重重的深渊中去吧。不,不仅如此,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娶了美丽的太太,拥有花不完的钱财,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虽然有谜团仍未解开,但距离事件结束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已逐渐远离了生动的现实生活,多少有些沉浸在回忆中。因此我萌生了想要写下这些记录性文字的想法。本以为写成的小说会非常有趣,然而虽说是写完了,却并没有立即发表的勇气。因为这份记录中的重要内容——小山田横死事件,尚存留于世人的记忆之中,想必无论用什么化名,如何加以润色,都不会有人认为这纯粹是一个虚构小说吧。所以我不敢说在这茫茫人世间绝不会有人因这部小说而烦恼,我自己明白这一点,也为此感到羞愧和不快。其实比起这些,写下真相更令我感到恐惧。不仅仅是因为事件本身虚幻得就像一场白日梦,荒唐至极,还因为我对真相的胡乱猜想可怕得连我自己都心生不快。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些,我眼前的晴空仍会瞬间阴云密布,耳边响起太鼓乐声似的“咚咚咚”的声音。那风吹得我眼前一片昏暗,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
因为这些原因,我无意将这些记录即刻发表,但有朝一日我要尝试以此为素材创作我所擅长的侦探小说。也就是说,记录不过是一份笔记,是更详细些的记忆。所以我怀着即便再冗长也要写下这份记录的心情,利用正月的时间将这些写进了没有用完的旧日记本里。
在记述事件之前,我先详细地说明一下事件的主人公——侦探小说家大江春泥的为人、作品风格,以及他有些与众不同的生活更为妥当。然而,虽说我对他的作品很熟悉,甚至还在杂志上发表过相关评论,但在事件发生之前我与他并无私交,对他的生活也不甚了解。事件发生以后,因为一位男性朋友本田的缘故我与他相识,对他的生活便也了解得多了一些,有些事实正是从本田那里问询查证到的。我决定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记录春泥之事,从我被卷入这一怪异事件最初的契机开始写似乎最为自然。
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的事。我想看古老的佛像,就去了位于上野的皇家博物馆,轻手轻脚地将一间间光线昏暗且空荡荡的展厅转了个遍。室内空间很大,也没什么人气,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都会产生可怕的回音。所以不光是走路,连咳嗽都不能随心所欲。博物馆中人影少得不禁让人纳闷儿博物馆怎么就冷清到这种地步了呢。展示柜上的大玻璃散发着冷冷的光,油毡上连一粒小小的灰尘都没有。这栋寺庙佛堂一般的高顶建筑物就像建在了水底似的,一片死寂。正当我站在某个展厅内的展示柜前看古色古香的木雕菩萨像看得正入神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轻微响动,似乎是有人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莫名地有些害怕,瞥了一眼映在面前玻璃上的人影。一个身穿黄八丈 纹样和服夹衣、头发梳成高雅的椭圆形发髻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的影子和菩萨像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终于,女人在我身侧停下了脚步,与我并肩凝神注视着同一尊佛像。
说来有些可耻,我摆出一副看佛像的样子来,却控制不住地时不时瞄一眼身旁的女人。那个女人深深地吸引了我。她面色苍白,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极为惹人怜爱的苍白。假如这世上真的有人鱼,那它一定拥有和那个女人一样美丽的皮囊。她有着典雅的瓜子脸,眉毛、鼻子、脖颈、肩膀……所有的线条都是那样柔美纤弱,就像很久以前的小说家所描绘的美人一样,仿佛用指尖轻轻一触就会消失不见。我至今都对当时她那长睫毛下梦幻般的目光难以忘怀。
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是谁先开的口了,大概是我创造的机会吧。我们二人针对陈列的展览品交谈了几句,以此为契机,接下来又一同参观了一圈博物馆,出去后结伴从上野的山间走到山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多。
像这样说了说话,她的美更具风情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羞怯的柔弱之美,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望着古风油画上的圣母像,让我想起了蒙娜丽莎谜一般的微笑。一股异样的情感涌上心头,让我不能自已。她笑起来时唇角挂在洁白的虎牙上,呈现着迷人的弧线。右侧脸颊透白的肌肤上有一颗不小的黑痣,呼应着那条弧线。她的神情里有着难以名状的温柔和眷恋。
若是没有发现她脖颈上那个奇妙的东西,她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优雅又柔弱的美人,我的心也不会那样强烈地被她吸引。她的衣领整理得很巧妙,很自然地就能遮住那个东西,不过在上野山间行路时我还是瞥见了它。在她的脖颈上有条红斑似的粗粗的抓痕,恐怕是一直延伸到了背部。看上去既像是胎记,又让人觉得是最近才产生的伤痕。那红痕就像是蜿蜒在她莹白光滑、曲线柔美的脖颈上的一条赤黑色绒线,残忍却又妖娆妩媚。她那如梦如幻的美伴随着陡然生出的真实感向我袭来。
谈话间我知道了她叫小山田静子,是合资会社碌碌商会的董事、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令我欣喜的是她是侦探小说的爱好者,尤其爱读我的作品(我不会忘记自己在听到这些时激动得浑身颤抖),作者和读者这层关系让我们很自然地亲近了起来,也让我不至于为想到别后将与这位美人再难相见而感到痛苦。以此为契机,那之后我们时常会有书信来往。
静子明明是一位年轻女子,却会去毫无人气的博物馆,她这高雅的爱好深得我心。她还喜欢读被称作“最理智侦探小说”的我的作品,这一喜好也令我着迷。我彻底迷恋上了她,频繁地给她寄送毫无意义的书信。对此她一一进行了郑重而又柔情的回复。对于独身一人又容易寂寞的我来说,能够交到这样一个高雅的女性朋友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小山田静子和我的书信交流就这样持续了数月。我无法否认自己在笔墨往来间极为忐忑地将某种心思暗藏在了书信中,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静子的书信虽说仍是恭敬有加,却也渐渐有了某种超乎表面应酬的热络之意。虽然有些可耻,但坦白说,我费尽心思从静子那里打探她丈夫的情况,得知小山田六郎年龄比她大得多,真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头发甚至已经一根不剩了。
今年二月份左右,静子的信里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内容。她似乎对什么东西异常恐惧。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我很担心,夜里也总是惊醒。”
在一封信里她这样写道。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从这句话背后,从整封信里,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因恐惧而战栗的样子。
“或许,先生您和同为侦探小说家的大江春泥先生是朋友。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能否烦请您告诉我呢?”
有一次信里还出现了这样的内容。我对大江春泥的作品自然是很熟悉,但这个叫春泥的男人非常反感人际往来,从不参加作家集会,因此我与他并无私交。而且他从去年开始突然就封了笔,不知道是不是搬家了,听说连住所都没人知道。我如实回答了静子。莫非她近来的惊恐和那个大江春泥有什么关联?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总是不痛快。
这之后不久,静子又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说:“有点儿事想与您商量一下,我能否去拜访一下您?”
我已经隐约猜测到了“商量”的内容是什么,但没有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当时还傻乎乎地一阵窃喜,幻想着与她再次相见时的种种欢乐。在收到我的回复“恭候您的到来”后,静子当天就赶了过来。我到玄关处迎接她时,面前的静子竟然萎靡得让我感到失望。她要“商量”的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情,我之前的种种幻想全都飘到九霄云外了。
“我实在是没了主意,所以就来拜访您了。我想,要是先生的话可能愿意听我说……不过先生和我也不过是刚认识,和您商量这些会不会太失礼了呢……”
静子悄悄地抬眼望向我,她又露出了娇柔的笑,虎牙和黑痣十分显眼。
正值寒冷的冬日,我在办公桌旁放置了一个长方形火盆。她端坐在对面,将双手放在火盆边上。那手指仿佛是她整个身体的象征:绵软、纤细且柔若无骨,却绝不是瘦骨嶙峋;虽说苍白,却绝非病态;虽说娇弱得似乎用力一握就会消失,却有着极为微妙的弹性。不仅仅是手指,她的全身都给我这种感觉。
看到她决然的模样,我也严肃了起来。“如果方便告诉我的话。”我回答道。
她先说了句“这件事情真的很恐怖”,就开始向我讲述接下来这件诡异的事,中间穿插着她幼年时的一些经历。
简单地记述一下当时静子所说的她的经历。静子的故乡在静冈,到从女校肄业为止,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能算得上是不幸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她念女校四年级时,曾被一个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巧言诱惑,和他有过一段极短的恋情。之所以说是不幸,是因为那只是一个十八岁少女想要尝试一下恋爱的一时冲动,她绝非真心喜欢青年平田。可是,虽然那对她来说不是真正的恋爱,但对方却很认真。她越是想要避开平田一郎的死缠烂打,这个青年就越是执着。最后愈演愈烈,深夜里会有个黑影在她家院墙外徘徊,信箱里开始出现惊悚的恐吓信。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开始害怕她的一时兴起会带来可怕的后果。父母也注意到了女儿的反常,很是揪心。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对静子来说倒可以算作幸事,但对他们一家来说却是天大的不幸。当时正值经济动荡,她的父亲欠下了无力偿还的巨额债务,无奈之下放弃生意连夜逃走,投奔彦根的熟人藏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静子不得不在即将毕业之际从女校退学,但另一方面,突然的搬家也使她得以逃离平田一郎的纠缠,这让她松了口气。
她的父亲经此变故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母亲和静子二人相依为命,凄惨度日。不过不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和她们出身同村、隐居的实业家小山田六郎出现在她们面前,向她们伸出了援手。小山田六郎因某次偷窥深深地迷恋上了静子,托人表达了结婚意愿。静子也并不讨厌小山田六郎,虽然年龄相差十几岁,但她对小山田六郎的潇洒和绅士姿态产生了崇拜之情。婚事进行得很顺利,小山田六郎和岳母陪同新娘静子回到了位于东京的宅邸。那之后七年岁月匆匆流逝。在他们结婚的第三个年头,静子的母亲因病去世,之后不久,小山田六郎被公司委以重任,在海外旅居了将近两年(静子说丈夫前年年末才回了国,那两年间自己每天都去教授茶道、花道、音乐的老师那里,排遣独居的寂寞)。但除此之外他们一家生活平静,夫妻关系也非常和睦,日子过得很是幸福。作为丈夫的小山田六郎斗志昂扬,七年间赚取了大量钱财,如今在业界拥有了稳固的地位。
“这件事真的很可耻。我在结婚时和小山田撒了谎,隐瞒了平田一郎的事情。”
静子一脸羞愧和悲伤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下蓄满了泪水,声音微弱。
“小山田不知道在哪里听到平田一郎这个名字,多少有些怀疑。但我坚持说除了小山田以外没交往过其他男人,隐瞒了自己和平田一郎的关系。这个谎言一直持续到现在。小山田越是怀疑,我就越是得瞒住。人的不幸总是隐藏在某个地方,真是太可怕了啊。七年前撒谎绝对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恶意,但是谁能想到它这么可怕,成了我痛苦的根源呢。我已经彻底忘了平田的事,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信,我看着‘平田一郎’这个寄件人的姓名,一时间甚至没有想起来这个人是谁。我都已经忘得这么彻底了。”
静子说着,将平田寄来的几封信递给了我。之后她拜托我保管,现在这几封信还在我这里。最开始的那封和我要讲的故事有关,就在这里展示一下吧。
静子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没注意到,我从遇见你的地方就开始跟踪你,知道了你的住址,也知道了你现在姓小山田 。你不会已经忘记平田一郎了吧,可真是个自私的家伙啊。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是不会明白被你抛弃的我有多么痛苦的。有多少次我都痛苦得不行,深夜在你家周围徘徊。我的感情越来越炽热,你却越来越冷淡。躲着我,害怕我,最后变成了憎恨我。从恋人到被憎恶的男人,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痛苦变成愤怒,愤怒演变成痛恨,恨意聚在一起就会产生复仇的念头,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你很庆幸家中发生变故,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逃跑似的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好几天都没吃饭,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里。我发誓要复仇。那个时候还年轻,不知道怎么打探你的行踪。你父亲的债主很多,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躲了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不过我想,我这一生还长,在有生之年不和你重逢,我决不罢休。
当时的我很贫穷,为了吃上饭必须劳动。这一直阻碍着我四处探寻你的行踪。一年,两年,时间过得飞快,而我始终在和贫困抗争。这份疲倦在不知不觉中让我忘却了对你的仇恨,我拼命地努力生存着。然而意外的是,三年前,好运眷顾了我。就在我所做的所有工作都以失败告终,我深陷绝望的时候,为了排遣忧愁我写了一篇小说。以此为契机,我靠着写小说能够养活自己了。你现在也会读小说,大概知道有一个叫大江春泥的侦探小说家吧。虽然他已经有一年左右没有写任何东西了,但世人或许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这个大江春泥就是我。你以为我沉浸在小说家的虚名里,已经忘记对你的仇恨了吗?不,没有。可以说正因为我的心里深藏着对你的怨恨,我才能写出那样血淋淋的小说来。如果我的读者们知道那些猜疑、执念和凶残全部都源于我执着的复仇之心,恐怕会被藏在字里行间的邪气吓得浑身战栗吧。
静子小姐,我如今生活安定,只要时间和金钱允许,我就会努力去寻找你。当然,不是因为还抱有夺回你的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早已娶了妻,为了排除生活上的不便而娶了一个形式上的妻子。但对我来说,恋人和妻子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我不会因为娶了妻就忘了对恋人的仇恨。
静子小姐,现在,我找到你了。我激动得发抖,实现我积年之愿的时刻到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边构思着小说,一边满心欢喜地思考如何报复你。经过深思熟虑,我想出了一个最能让你痛苦、让你恐惧的方法。终于到了要实行的时候了,你想想我有多么欢喜。
寻求警察或者其他保护是妨碍不了我的计划的,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近一年以来,报社记者、杂志记者之间传言说我下落不明。这可不是因为我要找你复仇,是我自己讨厌和人交往,喜欢隐蔽,这是韬光养晦。不过没想到,这居然还帮了我大忙。我会从世间消失得更彻底,复仇计划会进行得更顺利。
你一定想知道我的计划,我当然不能现在就全都告诉你。毕竟恐怖的事情嘛,就是要一点点逼近才有效果。不过,如果你站出来说自己想听,我倒不在乎透露复仇大计的其中一部分给你。比如,我能分毫不差地说出三天前,也就是一月三十一日的晚上,在你家里、在你身边发生的那些琐事。
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你伏在卧室里的那张小桌上读小说。小说是广津柳浪 的短篇集《变目传》,你只读完了其中的《变目传》一篇。
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你让保姆准备茶点,吃了两块风月堂的豆沙糯米饼,喝了三杯茶。
七点四十分开始,你上了大约五分钟的厕所,然后回到了房间里。
一直到九点十分左右,你织着东西陷入了沉思。九点十分,你丈夫回到了家。
九点二十分左右到十点稍过,你陪丈夫喝酒聊天。当时你丈夫敬酒,你喝了半杯左右的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刚开的,你用手指拈出了掉进玻璃杯里的软木塞碎片。
小酌结束后你马上让保姆铺了两床被褥,你和丈夫上完厕所后就回了卧室。到了十一点你们还没有睡。你躺到被褥上的时候,你们家那个迟钝的时钟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
听到这些和火车时刻表一样精准的记录,你是不是觉到能商量这种事情的朋友。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有礼貌,但是想着如果寻求先生的帮助,您应该会不吝赐教,告诉我怎样做才好,得很恐怖呢?
二月三日深夜复仇者书致从我生命中夺走了爱情的女人所以就……”
听到她这样说我高兴得胸口怦怦直跳,这个美丽的女人竟然如此信赖我。毫无疑问,她选择我作为商量对象,多多少少是因为我和大江春泥同为侦探小说家,且擅长在小说中推理。但尽管如此,“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但是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是平田一郎的笔名。”静子一脸惊恐地说道。
实际上,知道大江春泥真名的人在我们作家圈里都是少数。就连我,要不是看了他作品的底页,再加上经常来我这里的本田在说起有关他的传言时用了真名,恐怕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平田这个名字。他就是这样一个厌恶人际往来、不喜欢抛头露面的男人。
平田寄来的恐吓信除此之外还有三封,但都是大同小异(每一封的邮戳都来自不同的邮局),在例行一通儿复仇的诅咒之后会毫无遗漏地附上静子在某天晚上的行动,而且还带着准确的时间。尤其是她卧室里的那点儿秘密,不管是多么私密之事都被清晰地、不加遮掩地描述了出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动作,甚至说的某一句话,都被毫不留情地记录在上面。
我难以想象静子将这样的信给别人看该有多么难为情、多么痛苦。就算要忍受这些,她还是选择和我商量此事,不得不说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一方面说明她非常害怕被丈夫知道自己过去的秘密,也就是她在结婚前就早已不是处子之身这个事实;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她对我的信任有多么深厚。
“除了丈夫那边的亲戚,我连一个自家人都没有,也没有亲密如果不是她非常信任我,对我抱有好感,也不可能会和我进行这样的商谈。
我自然是接受了静子的请求,承诺尽力帮助她。要如此详细地知道静子的行动,大江春泥不是收买了小山田家的用人,就是他自己溜进宅内,潜藏在了静子身边,又或者是其他相似的阴谋诡计。毕竟从他的作品风格来看,春泥这个男人很可能会做出那样怪异的举动。我试着询问静子在这些方面有没有什么线索,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可疑的行径一概全无。用人们都是长期住在静子家、知根知底的人。对于宅邸的门和围墙,静子的丈夫更是加倍小心,建造得非常结实。而且即便是潜入了宅内,要想避开用人们的视线,接近住在最靠里的房间内的静子,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老实说,我低估了大江春泥的执行力。我想他不过是一个侦探小说家,也做不了多少出格的事,最多就是在信上做做文章吓唬吓唬静子,怎么也做不出更阴险狡诈的事情来。我轻易地下了这样的结论。他是怎么打探出静子具体行动的呢?这一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我想得很简单,他大概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吧。他的这场拿手好戏不过是点儿小聪明,没费什么功夫。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静子,安慰了一下她。我说自己会弄清楚大江春泥的住所,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他提提意见,想办法让他停止这个可笑的恶作剧。态度坚决地做出这些担保后,我让静子回去了。我没有反复推敲大江春泥的恐吓信,而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好言安慰静子上。这当然是因为我乐意这么做。分别的时候我对静子说:“这一切还是不要告诉您丈夫了吧,也不是什么值得让您牺牲掉秘密的大事。”关于这个连她的丈夫都不知道的秘密,愚蠢的我还想尽量让这份独享和她商谈的乐趣持续得更久一些。
实际上,我确实打算寻找大江春泥。从前我就不喜欢和我截然不同的春泥。用满是女人们无端猜疑的抱怨来获取变态读者的喝彩,还为此扬扬得意,这样的他让我非常恼火。所以我甚至想,如果顺利的话还能揭露他恶毒的不正当行为,给他点儿颜色看看。那时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搜寻大江春泥的行踪会是那么艰难。
正如他自己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大江春泥是一个大约在四年前从其他领域突然冒出来的侦探小说家。那时,侦探小说界鲜有日本作家的原创作品,他的处女作一经发表,就因着它的新奇而大受追捧。说得夸张一点儿,就是他一跃成了文坛新贵。他作品产量不高,却陆陆续续地在众多报纸杂志上发表新的。全都是一些血淋淋、阴险、邪恶的内容,读来令人惊恐、作呕、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这些却也成了吸引读者的魅力所在,他的人气持续高涨。
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我从创作少年小说改行写侦探小说,并且在侦探小说界小有名气。但大江春泥和我作品风格迥异,甚至可以说是正相反。他的作品风格阴暗、病态、啰里啰唆,而我的却与此相反,积极而健康。理所当然地,我们两个之间形成了一种非要一争高下的局面,甚至还互相批判对方的作品。不过,令我恼火的是,大都是我在批判对方,而春泥只会偶尔反驳我的言论,他多数时候都心态超然,保持沉默。他不断地发表震惊众人的作品。我越是批判,他的作品就越是散发着一股妖邪之气。他有一种鬼火一般飘飘忽忽的激情(如果这是因为他在信中所写的对静子深切的怨恨,还略微可以理解),这种不可名状的魅力吸引了读者。说实话,每当他的作品博得一片喝彩,我都会抑制不住地嫉妒他,甚至还抱有幼稚的敌意。无论怎样都要赢过他的愿望盘踞在我内心的角落,从未消失。然而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他突然停了笔,甚至还隐匿了行踪。他的人气不减反增,杂志记者们拼命地四处打探他的行踪。但不知为何,他彻底没了消息。虽然我厌恶他,但他这么一消失,我反倒有些寂寞了。说得孩子气一点儿,就是一种失去了对手的怅然若失。而小山田静子给我带来了大江春泥最近的消息,而且还是离奇至极的消息。虽然这么说有些可耻,但这件怪事却让我为能够与曾经的竞争对手重逢而窃喜。
不过仔细想想,大江春泥将倾注在侦探推理桥段中的空想转而付诸行动,这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大多数人应该都知道,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个“空想式犯罪消费者”。他恰好与杀人成性的杀人狂有着相同的爱好,感受着相同的感动,在草稿纸上经营着他那血淋淋的犯罪生活。他的读者们应该忘不掉萦绕在他小说中的某种异样的阴森之气。不同寻常的猜疑心、秘密癖好以及残暴性充斥在他作品中,他甚至在某篇小说中写下了如下这些骇人的语句:终于,仅仅是写小说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乏味和平凡,期待着至少能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写在纸上。这也是他最初开始写小说的动机。然而,现在他连写小说都觉得厌烦了。他到底应该从哪里寻找刺激呢?犯罪,啊,只剩下犯罪了。他已经做尽了所有的事,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甘美到令人战栗的犯罪。
即使是作为小说家,他的日常生活也显得异常古怪。他的孤僻和神秘在作家、记者和编辑间人尽皆知。极少有访问者能被他请进书斋,无论是哪位前辈,他都能淡定地给人家吃闭门羹。而且他经常搬家,对于作家间的集会大多时候都称病不参加。有传言说,他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总也不叠的被褥上,不管是吃饭还是写作,统统都躺着进行。即使在白天也紧闭门窗,特意打开一盏五瓦的电灯,躲在幽暗的房间内描绘他那独特的恐怖妄想。
在听说他辍笔不写小说、下落不明的时候,我还曾暗自设想过,他会不会像自己经常在小说中写的那样,在浅草附近凌乱的陋巷里搭了个窝,要将他那些歪思邪念付诸行动,不过真的能实现吗……那之后还没有半年,他就作为一个真正的妄想实行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觉得要想打探春泥的行踪,询问报社的文艺部或是杂志社的编辑是最直接的方法。然而春泥的日常生活极为怪异,很少会接待访客。杂志社也都寻找过他的行踪,却并没有结果。必须要找和春泥关系密切的编辑。幸运的是,和我关系不错的杂志编辑中恰好有符合条件之人。这个人是博文馆的外勤编辑,名叫本田。他做事干练,在圈内名声不错,他有段时间负责春泥的手稿,几乎是服务于春泥的专员。而且作为一名外勤编辑,他的侦察手段也实在是不容小觑。
所以我给本田打了电话,请他过来一趟。我首先问起了自己所不了解的春泥的生活,本田对他的称呼完全就像是玩伴一样。
“春泥啊,那家伙真不像话。”本田那张财神似的脸现出得意的笑,愉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据本田说,春泥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在郊外的池袋租房子住。之后有了名气,收入也多了,就搬入了更为宽敞的房子里(不过大都是大杂院),接着四处搬迁。牛迂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本田列举了春泥大约在两年内迁居过的七个地方。从搬到根岸开始春泥才渐渐地有了名气,杂志记者们蜂拥而至,他对交际的厌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表现出来的。他们家总是大门紧闭,太太和用人只能从后门进出。有人特意上门拜访,他却谎称不在家,事后再寄一封道歉信说“我讨厌见客,有事请写信”。所以记者们大多都泄了气,和春泥见过面说过话的人屈指可数。已经习惯了小说家怪癖的杂志编辑们也拿不愿见人的春泥没有办法。
幸好春泥的太太是位十足的贤妻,稿件的商议工作大多是编辑通过她进行的。不过想要见她也很麻烦,家中大门总是紧闭,有时还会挂上“正在病中,谢绝见客”“旅行中”“各位杂志编辑,关于稿件请全部写信进行委托,谢绝见客”等毫不客气的挂牌。就连本田也束手无策,不止一次地空手而归。即使搬家了,春泥也不会寄信通知,全都要靠编辑们自己通过邮件去找。“虽然杂志编辑多,但和春泥说过话,和他的太太开过玩笑的,恐怕也只有我了吧。”本田得意地说。“从照片上看春泥真是个美男子,真人也是吧?”我渐渐地被勾起了好奇心,这样问道。
“不,那张照片怎么看都不像真的。他本人说是年轻时候的照片,但真是太可疑了。春泥可不是那种美男子哩。他胖得出奇,应该是因为不运动吧,毕竟总是躺着呢,他脸上的皮肤因为肥胖而松弛得厉害。他总是面无表情,眼神浑浊,感觉就像个溺死鬼似的,而且嘴还笨,不爱说话,甚至都让人觉得,这种男人怎么能写出那么精彩的小说来呢。宇野浩二 的小说里有个‘人癫疯’对吧,春泥就是那个样子,一直躺在床上,都要生疮了。我虽然只见过他三次,但每次他都躺在床上说话。看样子啊,躺着吃饭的事也是真的。
“不过说来奇怪。这个男人明明讨厌和人交往,老是躺在床上,却有传言说他时不时地会乔装打扮一番,在浅草附近转悠呢,而且还是在深夜。真就像个小偷、蝙蝠男什么的。我觉得啊,他应该是极度腼腆,害怕让人看见自己肥胖的身体和脸吧。在文学上名气越高,就越觉得自己难看的肉体可耻。所以他既不交朋友,也不见客。作为补偿,就在晚上悄悄地去热闹的巷子溜达溜达。从春泥的脾性和他太太的说法来看,怎么想都是这么回事呢。”
在本田滔滔不绝的介绍之下,春泥的面貌浮现在我的眼前。之后他还说了一件实在是非同寻常的事。
“不过啊,寒川先生,就在这几天,我见过下落不明的大江春泥。他的样子变化太大了,我就没有打招呼。不过我确定他是大江春泥没错。”
“哪里,在哪里?”我下意识地追问。
“在浅草公园。当时是早上,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酒彻底醒了没。”本田笑嘻嘻地挠了挠头,“不是有家名叫‘来来轩’的中国料理嘛。一大清早拐角那边还没有什么行人,发广告传单的人特别胖,戴着一顶大红色尖顶帽,穿着小丑服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虽然听起来和梦话似的,但那个人就是大江春泥。我吓了一跳,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对方应该也注意到了我,但他还是一脸呆滞,面无表情,然后猛地转过身去急匆匆地钻进了对面的巷子里。我差点儿就要拔腿去追他了,但想了想,他打扮成这个样子,和他打招呼反而更奇怪,我就回家了。”
听着本田讲述大江春泥的另类生活,我就像在做噩梦一样,心里不怎么痛快。当听到他戴着尖顶帽、穿着小丑服站在浅草公园里的时候,我不由得后背一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那副小丑打扮和他寄给静子的恐吓信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本田在浅草碰见春泥的时候,似乎正好是静子收到第一封恐吓信的时间点),但我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此置之不理。
我从静子让我保管的那些恐吓信中挑出了一封意思不那么明显的,给本田看了看,想让他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春泥的笔迹。他不仅断言这是春泥的笔迹无疑,还说甚至连形容词和假名的使用习惯都一样,除了春泥谁都写不出这篇文章来。他曾经试着模仿春泥的遣词造句写过小说,所以对这些很清楚,他说:“那种啰里啰唆的文章,我有点儿模仿不来呢。”我也赞成他这个说法。我读了好几封完整的信,比本田更能感受到里面散发着的春泥的气息。
我编了个荒唐的理由,拜托本田帮我弄清春泥的下落。“没问题啊,交给我吧。”本田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仅仅是这样我还不放心,从本田那里问出春泥最后的住址后,我决定要亲自去一趟上野樱木町三十二号,在附近打探一下情况。
第二天,我将没写完的稿子放到一边,去了樱木町。我拦住附近的妇女、商贩,打探了很多春泥家的事情。但除了证实了本田所言非虚,关于春泥搬家后的行踪仍是一无所知。那附近大多是带有偏门的中等住宅,邻居之间也不会像住在大杂院里的人一样聊天,大家只知道这户人家没有告知去向就搬走了。当然,大江春泥连门上的名牌都没有挂,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小说家。就连开着卡车来取行李的搬家公司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我只好无功而返。
别无他法,我只能在赶稿的间隙日复一日地给本田打电话,打听进展,然而却一直没什么线索。五天,六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就在我们做着这些的时候,春泥那边正稳步推进着他念念不忘的阴谋。
一天,小山田静子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发生了一件很让人担心的事情,想拜托我去一趟。大致是说她的丈夫不在家,信不过的用人也被她支走出了远门,她正等着我过去。她好像没有用家里的电话,而是特意用公共电话打给我的。虽然就说了这些,但她还是犹犹豫豫的,中途有三分钟还挂断了电话。
趁着丈夫不在,支走用人,偷偷地把我叫过去,如此诱惑的邀请让我有些心神荡漾。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立刻应承下来,拜访了她位于浅草山之宿町的家。
小山田的家位于两排商店之间道路的深处,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有点儿像旧时的别墅。虽然从正面看不出来,但总让人觉得会有一条大河在屋后流淌。和别墅外观不相称的,是绕宅邸一周的水泥墙,看上去像是新建的,极其土气(墙顶上甚至还固定了防贼用的玻璃碎片),还有立在主厅后的一栋二层洋楼。这两处地方和古朴的日式建筑实在不协调,给人一种暴发户的俗气感。
递上名片后,一个村姑打扮的小女佣带我去了洋房那边的接待室,静子正一脸惆怅地等在那里。她不停地为将我叫来的失礼向我道歉,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先看一下这个。”她将一封合上的信递了过来。静子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一边看向身后,一边朝我靠拢过来。果然还是大江春泥的信,不过内容和之前的略有不同,就将全文都贴在这里吧。
静子,我似乎能看到你现在痛苦的样子呢。你在对丈夫保密、想要查出我的行踪这件事上费了不少功夫,这我也很清楚。不过,没用的,你还是放弃吧。就算是你有勇气向丈夫坦白,交代我威胁你这件事,结果也不过是麻烦警察,你们是找不到我的。从我以前的作品里你应该也能看出我是个多么小心谨慎的男人,难道不是吗?
好了,我的小试探到这儿就该结束了。我的复仇事业好像是时候进入第二阶段了。关于我的试探,我先告诉你一点儿秘密。我为什么能够如此精确地知道你每晚的举动呢?你大概也能想象,自从找到你以后,我就像个影子一样缠着你。你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我的,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你的身影,无论你是在家里还是外出。我已经彻底变成了你的影子。作为你的影子,说不定我正躲在某个角落,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你在读这封信时颤抖的模样呢。
你也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当然也看到了你们夫妻俩亲热的场面。我自然是妒火中烧,这是我最开始制订复仇计划时所没有料到的。不过,这非但丝毫没有妨碍我的计划,嫉妒反而成了让我的复仇之心猛烈燃烧的燃料。而且,我还意识到在我的计划上稍做修改更能有效地达成我的目的。倒也没什么大的改变。在最初的计划里,我打算捉弄完你,让你害怕得不能再害怕了,再慢慢取你性命。不过,这段时间你都在炫耀你们的夫妻关系,我就想呢,在杀死你之前先当着你的面杀了你丈夫,让你充分品尝一下悲伤的滋味,然后再解决你。这么做应该会效果奇佳吧。于是我就敲定了这个方案。不过我不急着下手,我做事从来不着急。要是你读完这封信以后,还没来得及体会到苦不堪言的滋味,我就实施了下一步计划,那得多可惜啊。
三月十六日深夜复仇者书
致静子小姐
这些残忍刻薄到极致的话,读来当真是让我禁不住毛骨悚然。我对这个没有人性的大江春泥的憎恶感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不过,如果连我也害怕的话,又有谁能安慰这个惹人怜爱、有些萎靡不振的静子呢?我只能强装镇定,不停地劝她说这封恐吓信不过是小说家的胡思乱想。
“先生,麻烦您声音轻一点儿,可以吗?”
我费尽口舌安慰静子,然而她却没心思听,像是被其他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时不时地盯着某个地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而且还把声音压得很低,就像有人在偷听一样。她的嘴唇已经苍白到和面色难以区分了。
“先生,我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但那样的事能是真的吗?”静子喃喃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这副模样不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发生什么了?”受静子影响,我也不由得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
“平田先生就在我家里。”“在哪个地方?”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愣了愣神。
静子下定决心了似的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招呼我过去。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莫名有些激动,跟在了她的身后。中途她注意到我戴了手表,没有缘由地就让我摘掉。折返回去后,我将它放到了桌子上。之后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短短的走廊,进入了日式建筑的内厅,进入静子的卧室。静子拉开隔门的时候一脸惊恐,就像不远处藏着歹徒一样。
“真是奇怪。你说那个男人大白天潜入你们家,这会不会是错觉呢?”
我刚开口这样一说,她就吓了一跳似的打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了房间一角。她抬眼望向天花板,示意我仔细听。
我们定睛望向对方,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站了有十分钟。虽然是白天,但毕竟宅邸面积大,这个房间又在最里面,所以没有丝毫响动,安静得似乎连耳朵下面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
“能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吗?”过了一小会儿,静子用小得难以听清的声音问我。
“没有。钟表在哪里?”
静子又沉默下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心来似的说道:“已经听不见了呢。”随后,她招呼我回到了洋房内原来的会客室。她的呼吸有些异常,向我说起了那件奇怪的事。
当时她正在内厅缝些东西,女佣将那封春泥的信(刚刚展示的那封)递了过来。到了这个时候,静子已经能看一眼信封就知道是春泥的来信了,她接过信封,心下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不过,要是不拆开看看会更加不安,于是她就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封,读了起来。看到事情都已经波及了丈夫,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她莫名地站起身,走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当她停在衣柜前的时候,头顶上似乎传来了虫鸣似的非常微弱的响动。
“我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耳鸣了。但是我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听到的确实是一种和耳鸣不一样的、金属轻轻碰撞似的‘咔嗒咔嗒’的声音。”
这也就是说,天花板上的隔层里藏着人,那个人胸口的怀表指针一秒一秒地走着。除此之外,静子联想不到其他任何可能。当时是因为距离很近,再加上屋内十分安静,所以神经高度紧张的她才能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金属碰撞声吧。会不会是位于其他方位的钟表所发出的声音像光线反射一样反射了,所以听起来才像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呢?静子搜寻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并没有发现周围放有钟表。
她突然想起了信上那句“作为你的影子,说不定我正躲在某个角落,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你在读这封信时颤抖的模样呢”。她抬头一看,那块天花板恰好微微翘了起来,裂开的缝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甚至觉得,在缝隙深处的一片漆黑中,春泥的眼睛正闪烁着微光。
“是平田先生在那里吗?”这个时候,静子一瞬间异常激动了起来,她怀着自投罗网的心情,簌簌地流着眼泪,和天花板上的人说起话来。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你能舒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被你杀了,我也不会怨恨你的。但是请你饶了我的丈夫吧。我对他撒了谎。想到那个人要因我而死,我就害怕得不行。求你了,求你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却是发自内心的央求。然而,上方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她从一时的激动中清醒了过来,泄了气似的在原地站了很久。上面还是有微弱的钟表声,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响动。仿佛有一只阴兽在暗夜里屏住呼吸,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在这异样的寂静之中,她突然陷入了极端的恐惧。她在家中再也待不下去,拔腿从内厅中逃了出来,不自觉地就跑到了大门口。这时,静子猛然想到了我,就慌忙跑进了那边的电话亭里。
听着静子的讲述,我不由得想起了大江春泥的那篇惊悚小说《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如果静子听到的钟表声不是错觉,春泥真的藏在那儿的话,那他就是将小说中的设想原封不动地付诸了行动。果真是春泥的行事作风。正因为读过《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我不仅无法对静子那乍一听很荒唐的故事一笑置之,连我自己都禁不住瑟瑟发抖,甚至产生了幻觉。似乎肥头大耳的大江春泥正戴着鲜红的尖顶帽,身穿小丑服,在黑暗中得意地阴笑着。
我们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像《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中的业余侦探那样,由我爬到静子家内厅的天花板上,检查一下是否有来过人的痕迹,如果有,那个人又是从哪里进出的。
“让您做这么吓人的事……”静子多次出言劝阻,都被我断然拒绝了。我按照从春泥的小说中学到的样子,撬开壁橱上方的天花板,像是要安电灯一样钻进了那个洞里。正好家里只有刚刚迎我进门的那个女佣,似乎是正在厨房里忙着,我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到而引起怀疑。
天花板上的夹层完全不像春泥在小说中写的那样美好。这栋房子很旧,虽然岁末大扫除的时候把天花板拆下来,用碱水彻底清洗了一遍,所以不是很脏,但这三个月里又积了不少灰,也结起了蜘蛛网。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就将静子家的手电筒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沿着房梁爬到了那个有问题的地方。那里的天花板裂了缝,可能是因为清洗的时候用了太多碱水,才翘成了那个样子吧。这条缝不难找,因为从下方微微透进来的光亮成了记号。然而,向前爬了还没有一米,我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实际上,我刚才一边往天花板上爬还一边想着,这不会是真的,然而静子的猜测绝对没错,梁上和天花板上的确留有痕迹,像是有人最近才从这里通过。此刻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我只看过大江春泥的小说,还没有见过他。想到自己和那个毒蜘蛛一样的大江春泥以同样的姿势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一种难以名状的战栗袭击了我。我四肢僵硬地沿着留在房梁积灰上的手印和脚印寻了过去。原来如此,发出钟表声的地方灰尘四散,留下了有人长时间趴在这里的痕迹。
看样子,他似乎已经转遍了这个家里天花板隔层中的每一个角落,各处都有在灰尘上留下的印痕。静子家的内厅及卧室的天花板有部分缺失,那个地方的灰尘格外散乱。
我模仿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从那里向下窥探了一下房间。春泥沉醉于此绝非毫无道理。从天花板的缝隙中窥见的“下界”光景实在是不可思议到超乎想象。尤其是望着恰好在我视线下方垂着头的静子时,我惊叹于改变一下视角,看到的东西就能如此不同。我们从来都是被人横向观察,所以无论是多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都考虑不到从正上方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正因如此,未加修饰的本来面目多少会有失形象地暴露在视线中。静子油亮的椭圆形发髻,从头顶正上方看样子很奇怪,额发与发髻间的凹陷部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脏得和外面干净的部分没法儿比。从正上方窥视发髻下的脖颈深处,透过和服衣领与背部形成的空隙,甚至能看到静子背部肌肉的凹陷处。汗津津的苍白肌肤上,那条刺眼的红痕,一直残忍地延伸到视线抵达不到的深处。从上方看到的静子失了些端庄优雅,但她所散发的某种不可思议的情色气息却更为浓烈地向我袭来。
这些暂且先放在一边。我打着手电筒凑上去,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能证明来过的人是大江春泥的证据。然而将房梁和天花板都检查个遍,却发现手印和足迹都很模糊,指纹更是辨别不出来。春泥一定是照搬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没有忘记戴上手套和鞋套。不过,就在静子家内厅的正上方,一根支撑木底部有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深灰色圆形物体掉在了那里。那是一个空碗形状的纽扣似的东西,材质是磨砂处理过的金属,表面用浮雕雕刻着“R.K.BROS.CO.”的字样。将它捡起的时候我瞬间联想到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中出现的衬衫纽扣,不过用这个来做纽扣就有些奇怪了,有可能是帽子的装饰什么的,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拿给静子看了看,她也觉得很纳闷儿。
当然,我还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春泥是从哪里钻到天花板上的。循着灰尘被搅乱的痕迹找过去一看,痕迹在玄关侧面的库房上方消失了。库房那简陋的天花板,向上一抬就轻易地取了下来。我踩着一把被扔在那里的坏掉的椅子爬下去,从屋内试着拉了拉库房的门。门居然没有上锁,一拉就开了。门外不远处有一堵比人略高些的水泥墙。大江春泥恐怕是找准了没有行人的时机,翻过这堵墙(正如之前所说,墙顶上铺满了玻璃碎片,但对于有计划的入侵者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从没有上锁的仓库里爬到了房梁上吧。
彻底弄清了其中的把戏之后,我就感到有些没劲了。这不就是不良少年常做的那种幼稚的恶作剧吗?我不禁对对方有些鄙夷。没了不明所以的恐惧之后,只剩下了当下的不痛快(然而之后我才明白,像这样轻视对手是个多么离谱的错误)。静子非常害怕,说什么也比不过丈夫的生命,不如牺牲掉她的秘密劳烦警方帮忙,但我却已经开始轻视对方,于是制止了她。
春泥又不可能真的这么愚蠢,模仿《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从天花板上倒毒药,又不是说钻到房顶上就能杀人。这样的恐吓怎么看都像大江春泥幼稚的举动,假装是在谋划犯罪,其实就是他的把戏。他不过就是个小说家,也不会有更高明的行动力了。我安慰着她。
为了让她放心,我和她约定好,拜托一位对这种事有兴趣的朋友每晚守在库房周围的墙外。正好洋楼二楼有一间客用的卧室,静子说要找个借口,到时候他们夫妇就挪到那边去住。毕竟,洋楼那边无法从天花板上进行偷窥。
第二天,这两个防御方法就开始实行了。然而阴兽大江春泥无视这些小手段,伸出了骇人的魔爪。两天后的三月十九日深夜,他如之前预告的那般,还是杀害了第一位牺牲者,夺去了小山田六郎的性命。
春泥的信里,在杀害小山田六郎的预告之后附着一句“不过我不急着下手,我做事从来不着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如此着急,仅隔了两天就上演了行凶杀人的一幕?又或许是他刻意通过书信让对方放松警惕,再出其不意,这也许是他的策略。然而,我突然怀疑起是不是有其他缘由。那天静子听到怀表的声音,相信春泥就藏在天花板上,流着泪祈求他饶过小山田六郎的性命。对此我一直都很担心。春泥知道了静子对丈夫的深情一定会妒火中烧,同时也会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也许春泥心想:“好,既然你这么爱你的丈夫,就不让你久等了,我这就解决掉他!”
这些暂且先放下。小山田六郎死得非常蹊跷。
我接到静子的通知,在那天的傍晚时分赶到了小山田家,了解了所有事情。小山田在横死的前一天看上去并无异常,下班比平常要早一些,小酌之后说是要去河对面小梅町的朋友家下围棋。那天晚上很暖和,所以他只穿了件大岛和服 夹衣和厚料纺绸短外罩,没有穿外套就出了门。当时是晚上七点左右。要去的地方不远,他像往常一样绕路到吾妻桥,走过向岛的河堤,顺便散散步。他在小梅町的朋友家玩到夜里十二点左右,仍然是步行离开。到此为止的事情都弄清楚了,然而这之后的事情却无人知晓。
等了一晚上丈夫都没有回来,再加上又刚好收到了大江春泥的恐怖预告,静子心神不宁,等不到天大亮就给所知范围内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打去了电话,或是差用人前去询问。然而到处都没有丈夫的消息。她当然也给我打了电话,但不巧的是前一天晚上我就出了门,直到当天傍晚才终于回到家,所以对这场骚动一无所知。
很快就到了平常上班的时间,小山田六郎却并没有在公司露面。公司那边也想尽了各种办法寻找,却始终没有他的下落。这一番寻找过后,时间就快到晌午了。恰巧这时象潟警方打来电话,告知了小山田六郎横死的消息。
从位于吾妻桥西端的雷门电车站稍向北走,下河堤的地方有一个往返于吾妻桥和千住大桥之间的公共汽船的码头。那是从蒸汽时代起就有的隅田川名胜,虽然没什么要办的事,但我常常坐着那艘汽船往返于此处和言问或是白髭之间。汽船商人会将绘本和玩具什么的带上汽船,和着螺旋桨的声音,用解说员一般嘶哑的声音对商品进行说明。我深深地迷恋着那种满是乡村气息的古朴的感觉。码头漂浮在隅田川水面上,像是一艘四角船。候船乘客坐的长椅和客用厕所,都设立在这艘漂浮不定的“船”上。那里的厕所我进去过,虽说是厕所,但就像一个妇人用的大箱子,木地板被割掉了长方形的一块,大河的河水就在其下不到一尺的地方汹涌澎湃。就像火车或是轮船上的厕所一样,里面没有任何脏污堆积。虽说干净,但凝神从那个被切割出的长方形洞口向下望去,深不见底的蓝黑色河水聚集,时不时地会有垃圾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一样,出现在洞口一侧,又晃晃悠悠地漂向另一侧,消失不见。那个场景让我觉得异常可怕。
三月二十日早上八点左右,浅草商店街里某家店铺的年轻老板娘要去千住办事,去了吾妻桥的汽船码头。老板娘在等船期间去了厕所,然而刚进去就一声惨叫,跑了出来。检票的老头儿一问,她说在厕所里那个长方形洞口正下方的青蓝色的河水里,有一个男人抬头望向她。检票的老头儿最初以为是哪个船夫搞的恶作剧(因为偶尔会发生像这样的水中色鬼事件),特意进去检查了一下。果然,距离洞口仅有一尺的地方漂浮着一张人脸,这张脸随着水面的波动时隐时现。事后,老头儿说那完全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恐怖得不得了。
看清楚是一具人的尸体后,老头儿慌忙跑出去,大喊着将码头的年轻人叫了过来。等船的乘客中也有鱼店老板等年轻力壮的人,他们和年轻的工作人员合力想要将尸体拉上来。然而尸体卡在洞口怎么也拉不上来,大家就先从外侧用竹竿将尸体捞到了水面上。奇怪的是,尸体浑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男式裤衩。死者四十岁左右,相貌堂堂。大家不相信这个季节会有人在隅田川游泳,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死者的背上似乎有刀伤,尸体有些干瘪,不像是溺水而死的。明白了不是单纯的溺亡,而是杀人事件后,周围更加躁动了起来。
此外,将尸体从水面拉上来的过程中,大家又发现了一件怪事。接到报案后,花川户派出所的巡警赶到了。在他的指示下,码头的年轻工作人员揪住尸体乱蓬蓬的头发,想要将尸体拉上来。然而,尸体的头发竟一点点地从头皮上剥落了。工作人员害怕极了,“哇”地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尸体看上去不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样子,头发为什么会脱落呢?众人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看,什么啊!大家觉得是头发的东西其实是假发,尸体的脑袋秃得溜光发亮。
这就是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的董事小山田六郎悲惨的死状。也就是说,小山田六郎的尸体在被剥光衣服后又被戴上一顶浓密的假发,扔进了吾妻桥下的河里。尽管尸体是在水中被发现的,却没有呛水的迹象,致命伤是后背左肺处受到的尖锐刀具刺伤。除致命伤之外,后背还有多处较浅的伤口,看来凶手一定是刺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据法医检查,那处致命伤的形成时间大约是这天凌晨一点左右,然而毕竟死者没有穿衣服,也没有随身物品,无法辨别身份。警方对此一筹莫展,好在到了正午时分,出现了一个认识小山田六郎的人。警方连忙给小山田家和碌碌商会打去了电话。
傍晚我拜访小山田家的时候,家中已经挤满了小山田的亲戚和友人、碌碌商会的员工等,一片混乱。恰好静子刚从警察那里回来,被一群慰问者围在中间,面容呆滞。根据案情,小山田六郎的尸体必须进行解剖,所以警方还未交还。佛龛前白布覆盖的台子上只有匆忙准备的牌位,牌位前供奉着香和花。
我听静子及公司的人讲述了发现尸体的始末。想到正因为自己轻视春泥,两三天前阻止静子报警才发生了如此不幸之事,我既羞愧又懊恼,无地自容。下手之人除了大江春泥别无可能。春泥一定是在小山田六郎从位于小梅町的棋友家离开,途中路过吾妻桥时将他拽进了汽船码头的暗处,在那里行凶杀人,之后将尸体扔进了河里。根据本田所说的春泥曾在浅草附近徘徊这一情况推断,不,实际上他甚至还对杀害小山田六郎进行了预告,所以下手之人确是春泥无疑。不过,就算是这样,小山田六郎为何会赤身裸体,又为何会戴着一顶怪异的假发呢?如果说这也是春泥干的,如此荒唐的举动,他又是为何非做不可呢?只能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想和静子针对那个只有我们知晓的秘密商量一下,我看准时机上前说了句“来一下”,随后进了另一个房间。静子向众人点头示意后连忙跟上我,到了没人的地方,小声叫了声“先生”,一下子揪住我的衣袖,静静地望着我的胸膛。她长长的睫毛亮晶晶的,眼皮胀鼓鼓的,眨眼之间就涌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的眼泪一次次地盈满眼眶,止不住地流淌。
“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道歉。全都是因为我太轻敌了。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个家伙会说到做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不禁感伤起来,一面拉起沉浸在悲痛中的静子的手紧紧握住,想要给予她力量,一面不停地道着歉。那是我第一次与静子有肢体接触。尽管是在那样的情景下,我仍然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手虽然苍白又纤弱,却不禁让人觉得里面燃烧着一把火,温暖又有弹性。她指尖的这种不可思议的触感,让我终生难忘。
“那,你把恐吓信的事告诉警察了没有?”终于,等到静子停止了哭泣,我问道。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还没有说,对吧?”“嗯,我想先和您商量一下。”
这个时候我仍然握着静子的手,现在想来,有些不妥。静子就这样让我握着,没有抗拒地站在那儿。
“你也觉得是那个男人干的吧?”“嗯。而且昨晚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奇怪的事?”
“还记得吗?在先生的提醒下,我们把卧室挪到了洋房二楼。我本来很放心,觉得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偷窥了。但是那个人好像还在偷窥。”
“从哪里?”
“窗户外面。”静子像是想起了当时恐怖的画面,睁大了双眼,断断续续地说道,“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虽然我已经上了床,但丈夫还没有回来,我担心得不行。而且一个人睡在天花板这么高的洋房里,我害怕了起来,房间里的角角落落都看得异常清楚。百叶窗没有降到底,下边留着一尺宽的缝隙,从那里能看到漆黑的窗外。我很害怕,但越是害怕眼睛就越是往那边看。最后我隐约看到玻璃后面有一张人脸。”
“会不会是幻觉?”
“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可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人乱糟糟的头发紧贴在玻璃上,稍微向下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抬眼瞪着我。那个情景我现在还能看见似的。”
“是平田吗?”“嗯。别人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举动来。”
像这样说了一会儿话后,我们认定杀害小山田六郎的杀人犯是平田一郎,他接下来还计划杀掉静子。静子和我商量着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向警察寻求保护。
负责这起案件的检察官是一位叫丝崎的法学学士,好在他也是我们这些侦探小说家和医学家、法律学家们组建的猎奇会的会员,于是,我和静子一起去了象潟警察署的搜查总部。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检察官与被害者家属间那样严肃,丝崎就像朋友一样亲切地听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看上去他也被这件离奇的事惊呆了,但似乎又觉得很有意思。总之,他答应了我们会全力搜寻大江春泥的行踪,还将派刑警监视小山田家,并增加巡逻的次数,为静子提供足够的保护。关于大江春泥的长相,我提醒丝崎坊间流传的照片与其本人相差太大,于是他叫来博文馆的本田,详细询问了他所了解的春泥的容貌。
那之后的一个月时间,警方全力搜捕大江春泥。我拜托本田帮忙,遇到其他报社和杂志的编辑也是逢人就问关于春泥的行踪有没有什么线索,花费了很多气力。然而春泥就像掌握了某种魔法一样,杳无音信。只有他一人就算了,他还带着妻子这个拖累,两个人一起藏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像丝崎检察官想的那样,搭乘秘密航班逃到遥远的海外去了吗?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自从小山田六郎横死,就再也没有恐吓信寄过来了。大概春泥害怕警方的搜查,暂时放弃了杀死静子的计划,全力逃亡去了吧?不,不会。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可能事先没有预料到这些。如果是这样,他会不会仍然潜伏在东京某处,静静地等待着杀害静子的机会呢?
象潟警察署署长派手下的刑警,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去了春泥最后的住所上野樱木町三十二号附近进行调查。不愧是专家,那名刑警费尽周折,终于查到了给春泥搬家的那家公司(是一家很小的运输代理店,虽然也在上野,却是在距离春泥家很远的黑门町附近),继而追寻春泥的落脚点去了。根据调查得知,春泥在搬出樱木町后,相继搬去了本所区柳岛町、向岛须崎町,搬去的地方越来越不像样,最后去须崎町租了间和板房没什么两样的、夹在工厂与工厂之间的一间房子里。他几个月前租下了这间房,刑警去的时候房东也说他还住在那儿。但去那里一搜查,家具什么的都没有了,到处积满了灰,荒凉得让人都看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人住的。去附近打听,周围全是工厂,人们看起来也不像善于观察的样子,刑警完全摸不着头脑。
博文馆的本田毕竟本来就爱好这些,在渐渐弄清楚状况后来了劲儿,以在浅草公园见过春泥一次为线索,在取稿件的工作间隙开始热心地效仿侦探进行调查。因为春泥曾经发过广告,他首先去浅草附近的两三家广告店转了一圈,询问有没有雇佣过疑似大江春泥的男人。然而让人头疼的是,这些广告店在忙的时候曾临时雇佣过浅草公园附近的流浪汉,让他们穿上工作服工作上一天。所以,听了相貌描述也想不起来是谁时,他们就会说:“你要找的人也是一个流浪汉吧?”
于是本田深夜去了浅草公园,一个个地观察光线昏暗的树影下的长椅。还特意入住附近流浪汉可能会去的小旅馆,有意与房客们结交,询问他们是否见过疑似春泥的男人。虽然本田费了很大功夫,却一直没有找出丝毫线索。
本田大约一周会来我家一趟,向我吐苦水。有一次,他那张财神似的脸上照例露出狡黠的笑,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寒川先生,我前几天突然注意到了杂耍这种东西,然后我就想到了件不得了的事。你知道最近到处都在表演一个叫‘蜘蛛女’的还是叫‘有头无身女’的杂耍吗?还有一种杂耍和这个类似,不过演的不是只有头的人,而是正相反,是只有身体的人。一个长箱子横放在那儿,被切成三部分,一个女人的身子和腿占两部分,本该装着头的那部分是空的,明明应该看得到脖子以上的部分,但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是一具无头‘女尸’躺在那个长方形箱子里。然而她还活着,证据就是有时候会活动手脚,真是个恐怖而诱惑的美女啊。这个表演的诀窍就是在头所在的那部分箱子里,沿对角线放置镜子,头躲在镜子后,造成箱子里没有东西的假象,就是个幼稚的小把戏。忘了是什么时候,就在牛迂的江户川桥附近,我在过了朝护国寺方向去的那段桥的拐角处空地那里看过这个无头杂耍。里面的人本应是个没有头的美女,但那个只有躯体的人却是个穿着脏兮兮黑色小丑服的胖男人。”
说到这里,本田故弄玄虚地露出紧张的表情,暂时噤了声。在确认充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之后,才又开了口。
“我的想法,你应该明白吧?当时我没有想通,后来才恍然大悟:一个大男人,要想暴露在大众视野中,还能完全隐藏行踪,伪装成这个杂耍里的无头男是个多么棒的主意啊!他只需要遮住暴露身份的脖子以上的部位,睡上一天就行了。这怎么看都像是大江春泥会想出来的隐身之法不是吗?尤其是春泥经常写杂耍的小说,他很喜欢这一类的东西呢。”
“然后呢?”我以为本田已经找到了春泥,觉得他实在是太能沉住气了,催促道。
“然后我就赶忙又去了江户川桥那里,戏班还在。我付了入场费,进去以后站到那个无头男面前,想着怎么才能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呢?我想了很久。然后,我想到这个男人一天总得去几趟厕所吧?我耐住性子,等那个家伙去上厕所等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本来就不多的观众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就算是这样我也坚持站在那儿。无头男‘啪啪’拍了两下手,我正奇怪呢,旁边解说的男人过来和我说他们要休息一会儿,请我到外面去。我的感觉告诉我,就是现在了。我出去以后偷偷地绕到了帐篷后面,透过破洞朝里面看。无头男在解说员的帮助下从箱子里出来了,当然是有头的,他跑到观众席的角落‘哗哗’地尿了起来。原来刚才拍手不是为了取悦观众,而是小便的暗号啊。哈哈……”
“你说相声呢?别把我当傻子!”我有些生气了。
本田表情严肃了起来,说道:“不是,那个家伙不是春泥,我弄错了……这算是我的失败经历,我就是举个例子,告诉你我为了找春泥费了多么大的功夫。”
这是题外话,但我们对春泥的搜查也就像这样,过了这么久都看不到一丝曙光。不过,我们知道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会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呢?我必须要先写下来。
我注意到了小山田六郎尸体上戴的那顶假发,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从浅草附近买的。于是我就挨个儿寻访周边卖假发的师傅,结果,终于在千束町一家名叫“松居”的假发店里找到了相似的。然而据店主说,假发的确和死者戴的那一顶十分相似,但订做的人不是大江春泥,而是小山田六郎本人。不仅相貌对得上,那个人去订做的时候,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店主小山田这个名字,说做好了以后(那是去年年末的时候)他亲自过来取。当时小山田六郎说自己想要隐瞒秃头这件事,可是,就连他的妻子静子都没看过小山田六郎戴假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怎么想都解不开这个出人意料的谜团。
另一方面,静子和我的关系因为小山田六郎横死事件突然亲密起来。静子什么事都找我商量。小山田六郎那边的亲戚们在知道我自屋顶调查以来的尽心尽力后,也没法儿一味地排斥我。丝崎检察官正乐意我这么做,他经常探望小山田家,还特意嘱咐要多关照失去了丈夫的静子,因而我能够公然地进出她的家门。
之前也说过,静子在初次见到我时,作为爱读我写的小说的读者对我大有好感,和我之间又产生了这么复杂的关系,她信赖我多过旁人也是理所当然。我像这样经常见她,尤其还是在她失去了丈夫情况之下,曾经她让我感觉到的离我很远的那种苍白无力的激情,与纤弱到似乎马上就要消失却又富有弹性的肉体,骤然间染上了现实的色彩,向我逼近。
尤其是当我偶然从她的卧室里看到了一根貌似是外国制的小皮鞭以后,我那恼人的欲望更像是被浇了一桶油般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我装作不经意地指着那根鞭子,问道:“您丈夫给您当马骑吗?”她像是吃了一惊,脸色瞬间煞白,眨眼间又像一把火一样烧得通红。“不是。”她回答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迟钝的我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了她颈后红痕的秘密。现在想想,每次见到她时,那个伤痕的位置和形状似乎都略有不同。当时我觉得很奇怪,没有想到她那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秃头丈夫竟然是个令人作呕的施虐色情狂。还有,在小山田六郎死了一个月后的今天,怎么找都看不到她颈上的那条丑陋的红痕了。把这些放到一起想想,就算她不直白地告诉我,我也很清楚自己没有想错。不过就算是这样,知道了这件事情后,我那股心痒难耐的躁动劲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说来很可耻,莫非我也和那个已故的小山田六郎一样,是个变态吗……
四月二十日是小山田六郎的忌日,静子拜完佛后,傍晚时分招呼亲戚以及与亡人关系密切之人过来供奉神佛,我也在列。那天晚上新发现的两件事(之后我会进行说明,虽然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又有着命中注定般的联系),给了我恐怕一生都难忘的震撼。
当时我和静子并肩走在阴暗的走廊上,客人全都回去后,我还和静子聊了会儿我们之间的话题(搜索春泥一事)。聊完已经十一点左右了,仆人们都在场,我也不好久留,于是就告别了静子,坐上她从旅馆前台帮我叫的车回了家。静子要送我出玄关,所以和我一起穿过了走廊。走廊旁边是庭院,有几扇玻璃窗开着。在经过其中一扇窗前的时候,静子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抱住了我。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我吓了一跳。静子用一条胳膊紧紧地搂住我,伸出另一只手指向了玻璃窗外。我一下子想到了春泥,心下一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向窗外一看,只见庭院里的树丛之间,一只白色的狗“沙沙”地蹭着树叶,消失在了暗夜中。
“是一条狗,是狗,不用害怕。”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拍拍静子的肩膀,安慰她道。
知道了没什么事的静子仍然单手抱住我的后背,温热的触感传遍了我的全身。终于,我猛地伸手抱住她,吻住了她柔软又丰满的唇瓣。不知道对我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她不仅没有拒绝,搂住我的那只手的指尖甚至还微微用力。
当天是亡人的忌日,我们的罪恶感格外深重。到我坐上车为止,我们谁都没有开口,甚至还刻意移开了视线,没有对视。
直到车子开出去,我的脑海中仍然满是刚刚分别的静子。灼热的嘴唇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怦怦直跳的胸腔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喷涌而出的喜悦与深深的自责在我心底交织出复杂的纹路。车子行驶在哪里,路况如何,这些浅表之景完全没有入我的眼。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种状况下,一个小小的物体深深地印入了我的眼底。在摇摇晃晃的车中,我一心想着静子的事,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处,恰巧视线的中央有个不停地上下弹动的物体吸引了我的注意。开始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它发呆,慢慢地注意力开始向它转移。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一直盯着它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终于,我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脑海中的和视线里的这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物品,能如此一致地吻合到一起。
我前面的司机是个彪形大汉,穿着一件陈旧的藏蓝色春季外套,开车的时候弓着腰,目视前方。粗壮的肩膀前方,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打着节拍。他宽大的手上戴着与其身份不太相称的高级手套,而且还是不合时令的冬款,这就更加吸引了我的目光。尤其是手套上装饰用的金属扣……这个时候我终于想到了,我曾经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捡到的圆形金属制品一定就是手套上的装饰扣。我和丝崎检察官也提到过那个金属物件,但当时我没有带过去,毕竟已经明确锁定了大江春泥就是罪犯。它应该至今还在我冬装坎肩的口袋里。我完全没有想过那会是手套的装饰扣。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犯人为了不留下指纹戴了手套,却没有注意到装饰扣脱落。
它们不管是形状还是颜色、大小都过于相似,不仅如此,司机右侧手套上的装饰扣脱落了,只剩下了装饰扣的垫圈,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捡到的金属物件和这个垫圈完全匹配的话,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个,你……”我突然朝司机开了口,“你能把手套给我看一下吗?”
司机似乎被我莫名其妙的问话惊到了,但还是放慢车速,摘下手套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套上,就连装饰扣表面雕刻的“R.K.BROS.CO.”都分毫不差。我越发震惊了,甚至开始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司机把手套递给我后连头都没有回,专心开着车。望着这个肥胖的背影,我的脑中闪现出了某种猜测。
“大江春泥……”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用司机能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道。我凝神盯着驾驶员座椅上方的小镜子中映出的脸,很显然,那只是我的胡乱猜测。镜中司机的表情纹丝不动,大江春泥也不是会做出这种无聊举动的男人。车子抵达我的住所时,我将找回的车费又塞回司机手中,问道:“你还记得手套上的扣子是什么时候掉的吗?”
“从一开始就没有。”司机表情微妙,“手套是别人给我的。因为扣子掉了,不想要了,已故的小山田先生就把它给了我。虽然还很新。”
“小山田先生?”我吓了一大跳,急忙又问道,“是我刚刚出来的那家的先生对吧?”
“嗯,是他。那位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一般都是我接送他上下班,他常照顾我的生意。”
“那副手套是什么时候给你的?”“那时天还很冷,但我想着是高级手套,开车用可惜了,就一直没舍得用。不过旧的那副破了洞,今天我就第一次戴它开了车。毕竟不戴手套握方向盘会打滑呢。您怎么会问到这些呢?”
“没什么,我就问问。你能把那副手套给我吗?”
就这样,我用相当高的价钱买下了那副手套。我把在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物件取出来一比对,尺寸果然是分毫不差,装饰扣和垫圈也完全匹配。
这并不是纯粹的巧合。大江春泥和小山田六郎戴的手套连装饰扣都一样,而且大江春泥丢失的扣子和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装饰扣垫圈正配套,这说明什么呢?
之后我还将那副手套带去了市内一流的银座泉屋洋货店进行鉴定,结果发现这副手套的制作工艺在国内并不常见,恐怕是英国制品。国内并没有这家名叫“R.K.BROS.CO.”的分公司。将这家洋货店主人的说法与前年九月之前小山田六郎一直待在国外这一事实结合来看,小山田六郎无疑是那副手套的主人。这样一来,那枚脱落的装饰扣应该是小山田六郎遗失的。我不认为大江春泥会有一副在国内购买不到,而且还恰巧和小山田六郎同款的手套。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抱头趴在桌子上,一边不住地自言自语着“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一边焦急地想要集中注意力,找出些合理的解释。
想了一会儿,我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思路。山之宿町沿隅田川延伸,位于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自然是靠着河的。事实上,我经常透过小山田家洋房的窗户眺望大河。但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就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一样。它所具备的新的意义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大脑的一片混沌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U”字。“U”字的左上端是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右上端是小梅町小山田六郎棋友住的地方,“U”字的底部应该正好是吾妻桥。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小山田六郎从“U”的右上端出发,到了“U”的底部左侧,然后在这里被春泥杀害。但是我们却忽略了河流的流向。大河从“U”的上端向下方流去,与其说尸体是在吾妻桥附近被扔进河里的,不如说尸体从上游漂到了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被河岸阻挡了去路这条思路更合理。
尸体是漂过来的,尸体是漂过来的……那又是从哪里漂过来的呢?凶杀是在何处发生的呢?就这样,我一步步地陷入了猜想的泥潭,越陷越深……
我不停地思考这件事,思考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连静子的魅力都抵不上这些奇奇怪怪的猜疑了,我竟然如同忘记了静子一般,一头扎进了这奇妙的猜想之中。这期间,我为了确认一件事曾拜访过静子两次,但也仅仅是拜访,事情结束后就简单地说声再见,急匆匆地赶回家了。她一定很疑惑。送我到玄关时,我甚至还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落寞与哀伤的神情。
这五日内,我在构建一个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想。在此叙述这个猜想太过麻烦,当时要寄给丝崎检察官的意见书还留在我这里,就暂且修改一下,誊抄在这里。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侦探小说家的想象力,恐怕是做不出这样的推理来的。我之后才明白,这推理中还存在着更深层的意义。
(前略)在我知道从静子卧室的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物只可能是从小山田六郎手套上脱落下来的装饰扣之后,一直盘踞在我内心角落的各种细节像是要佐证我的猜想一样,陆续浮上了心头:小山田六郎的尸体上戴着假发;那顶假发是小山田六郎自己订做的(关于尸体全身赤裸的理由我之后也会解释);小山田六郎横死的同时,平田的恐吓信就像约定好了一样,自此终止了;小山田六郎不可貌相,是个变态的性虐待狂(这个大多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虽然这一切看上去像是各种偶然情况组合在一起,但仔细一想,所有这些都指向了同一件事。意识到这一点后,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推理,我开始着手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资料。我先是拜访了小山田家,在征得夫人许可后检查了一遍已故小山田六郎的书房。毕竟没有什么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如实地展现主人的性格和秘密了。我不顾夫人会不会怀疑,用了将近半天时间,把所有的书架和抽屉都检查了一遍。很快我就发现,在为数不多的书架里,只有一个地方被郑重其事地上了锁。钥匙就挂在小山田六郎生前用的怀表的链子上,小山田六郎外出的时候一直都带着它,横死那天也将它缠到腰带上带了出去。实在没办法,我只得说服夫人,让她同意砸坏了书架的锁。
打开上了锁的书架一看,里边摆满了物品,我仔仔细细地翻看了这些物品——小山田六郎数年间的日记本,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装满了文件、书信和书籍等。其中有三本书册与最近发生的这一事件有关,第一本是小山田六郎与静子结婚那年的日记,在婚礼前三天的那篇日记旁,用红笔写了下边一段话:“(前略)我知晓了一位名为平田一郎的青年与静子有过亲密关系。不过静子后来便厌恶了那个青年,无论他采取怎样的手段,静子都未顺从于他。最终,父亲的破产成了静子自他面前脱身的良机。这样便很好,我无意追究。”也就是说,小山田六郎因为某些原因在结婚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夫人的秘密,却只字未对夫人提起。
第二本是大江春泥所著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在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书房里发现这样一本书,实在令人惊讶。在听到静子夫人说小山田六郎生前是个小说迷之前,我甚至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应该注意的是,这部短篇集的封面印有珂罗版 的春泥肖像,底页印刷着“著者平田一郎”字样,用的是他的本名。
第三本是博文馆发行的杂志《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这本杂志上并没有登载春泥的作品,但是在封面上出现了与他原始手稿同等尺寸的手稿照片,占了有半个版面那么大的地方,空白处附着“大江春泥手稿”的字样。奇怪的是,把那张封面照片放在光线下仔细一看,厚厚的纸上竟然横竖都有指甲印一样的痕迹。我只能想到是有人在照片上铺了一层薄纸,用铅笔临摹了很多遍春泥的字迹。我的猜想接连被证实,真是有些可怕了。
当天,我还拜托夫人翻找一下小山田六郎从国外带回来的手套。夫人找它费了很大功夫,最终找出了一副和我从司机那里买来的一模一样的手套。
“明明还有一副啊……”夫人在递给我的时候一脸疑惑。
如果您需要,我随时可以提供日记本、短篇集、杂志、手套、从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物这些证物。除了这些,我调查出来的事实还有很多,但仅凭上述几点考虑,也能清楚地知道小山田六郎天性可怕,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隐藏着邪恶的阴谋诡计。
我们过于纠结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了,不是吗?他那血腥的作品风格和奇奇怪怪的生活方式,让我们从一开始就认定只有春泥能犯下这样的罪行。这样有些武断了,不是吗?正因为他是无辜的,他天性厌恶人际交往(越是出名,他对人际交往的厌恶就越严重),不在世人面前露面,寻找他才这么难,不是吗?也许如您所说,他已经出逃海外。比如,正躲在上海的街道角落,伪装成中国人吸着烟。假如春泥是凶手,又该如何解释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日,周密、固执地制订了复仇计划,却仅仅杀掉了一个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小山田六郎,就忘了最要紧的目的似的将它搁置了呢?对于读过他的小说、清楚他习惯的人来说,这样的情况极为反常,不可能会发生。
比起这些主观臆断,还有更为清晰的事实。春泥是如何做到将属于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的装饰扣掉到天花板上的呢?那副手套是国内买不到的外国制品,而小山田六郎又恰好送给了司机一副掉了装饰扣的手套,这样看来,说潜伏在天花板上的不是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不是太不合理了吗?(那么,假如是小山田六郎,也许您会反问,他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证物随手就送给了司机呢?正如之后将会解释的那样,这是因为他的行为并不违法,这不过是一种变态的游戏方式。所以,即使手套上的扣子脱落了,即使扣子掉在了天花板上,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他丝毫不需要像罪犯一样,担心那枚他漫步在天花板上时脱落的扣子是否会成为证据。)否定春泥是凶手的证据远不止这些。刚刚提到过日记本、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等证物被放在了小山田六郎书房中上了锁的书架里,能打开那把锁的钥匙只有一把,小山田六郎时时刻刻都带着它。这些证据不仅证明了这一切都是小山田六郎低劣的游戏,退一步说,这也证明了春泥为了嫁祸给小山田六郎,特意伪造了这些物品并将它们放进小山田六郎的书架里这个思路是完全行不通的。日记本不可能是伪造的,而且那个书架除了小山田六郎谁也打不开。
调查到这里,虽然很意外,但我们先前确信无疑的凶手大江春泥,也就是平田一郎,从一开始就从未参与到整个事件中来。把我们引向这个结论的是小山田六郎令人惊叹的欺瞒手段。多金的小山田六郎如此缜密阴险而又为所欲为,他表面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到了卧室里却变身为令人胆战的恶魔,挥着外国制的皮鞭抽打可怜的静子夫人。这些确实让我们意外,但这种谦谦君子与狡诈恶魔共存于一身的例子在这世上也并不少见。越是温厚谦和、为人良善的人,反而越容易沦为恶魔,不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小山田六郎在大约四五年前去欧洲出差,主要是去了伦敦,也去了其他两三个城市,一共待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他邪恶的怪癖恐怕就是在那时滋生,从而一发不可收的吧。(我从碌碌商会的职员那里听到过一些他在伦敦时的风流事。)前年九月回国以后,他那难以纠正的恶习开始在他深爱的静子夫人身上施展。因为我去年十月第一次见到静子夫人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脖颈上已经有了那条骇人的伤痕。
这种怪癖就像毒瘾一样,一旦染上,一生都难以戒掉。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状况会逐渐恶化,会让人去追求更加强烈、更加新鲜的刺激。今天不满足于昨天的做法,明天又会觉得今天的花样缺点儿什么。不难想象,小山田六郎也是如此,不再满足于仅仅是鞭打静子夫人,所以他不得不疯狂地寻求新的刺激吧。
恰巧这时他偶然间所说了大江春泥所著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或许在听闻其中怪诞的内容后,他产生了读读看的想法。就这样,他意外地在书中发现了知己——同样不正常的志同道合者。通过那本书上翻折的痕迹,就能想象到他有多么爱读春泥的小说。春泥在那部短篇集中反复强调在丝毫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偷窥独居者(尤其是女性)是多么有趣,不难想象,小山田六郎对这个他从未想到过的思路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开始模仿春泥小说里的主人公,藏在自家天花板上偷窥静子夫人独处的情形,成了天花板上的游戏者。
小山田家的门与玄关之间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因而小山田六郎外出归来后,趁用人们不注意溜进玄关一侧的库房,从那里钻进天花板,再爬到静子卧室上方的确不是难事。我甚至怀疑小山田六郎经常在傍晚去住在小梅町的朋友家下棋,这会不会只是他隐瞒这个偷窥游戏的手段。
爱读《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小山田六郎发现了底页上的作者真名,他开始怀疑此人就是曾被静子抛弃的恋人,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对静子恨之入骨,不是吗?于是,小山田六郎开始搜集与大江春泥相关的所有报道及坊间传闻,大概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大江春泥与静子曾经的恋人确实是同一个人,而且还在日常生活中极度讨厌与人交往。就连当时春泥已经封笔,甚至还隐匿了行踪一事,小山田六郎都一清二楚。小山田六郎通过一本《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找到了一个与他有着相同怪癖的知己,与此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对他来说理应仇视的昔日情敌。而后基于这些,他想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恶作剧。
偷窥静子独处的确大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但对于他这样一个施虐色情狂来说,这种不够刺激的窥视是无法满足他的。他充分发挥变态者异常丰富的想象力,想要寻找能够代替鞭打的更为新颖、更为残忍的寻乐方式。最终,他想出了冒充平田一郎写恐吓信这个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把戏。而且,这个时候他已经拿到了《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有了封面的手稿照片做范本。为了让这出戏更加精彩、更加天衣无缝,他开始用心地临摹春泥的笔迹。那张照片上留下的划痕印证了这一点。
在制作出冒充平田一郎的恐吓信之后,小山田六郎隔几天就会从不同的邮局将封好的信寄出。开车谈生意的途中,去附近的邮筒那里送出信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已经通过报纸杂志上的报道大致掌握了春泥的经历,静子独处时的一举一动他都在天花板上窥视到了,再加上他是静子的丈夫,补足细节对他来说是不成问题的。也就是说,他一边和静子说着甜言蜜语,一边暗记着静子的言行,然后伪装成春泥偷窥的样子写进信里。
这是怎样一个恶魔啊!他就像这样冒充他人写下恐吓信,又将信送到自己妻子手中,再躲在天花板上激动地偷窥妻子读信时颤抖的样子,这让他得到一种充满犯罪气息的刺激和快乐。并且,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这期间仍然继续着鞭打,因为静子颈后的伤痕在小山田六郎死后才彻底消失了。很显然,他虽然这样虐待自己的妻子,却并非是因为恨她,反而正是因为深爱着她,才对她施暴。相信您也能够理解这是变态色情狂的心理吧?
以上是我关于恐吓信的制造者是小山田六郎的全部推理。那么,这不过只是变态色情狂的恶作剧而已,又怎么会演变成了杀人事件呢?而且小山田六郎不仅被杀害了,还戴着那顶怪异的假发,赤身裸体地漂在吾妻桥下,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背上的刺伤是谁干的?如果在这起事件中大江春泥并不存在,那犯罪者另有其人吗?这些疑问您会不断地提出吧?关于这些,我必须进一步陈述我的观察和推理。
简单来说,小山田六郎因为他恶魔般的行为触怒了神灵,遭到了天谴。这里面不存在任何犯罪,也没有凶手,小山田六郎的死只是因为他自己不小心。您应该会问背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吧?这件事要放到后面解释,按照顺序,我必须要先讲一下自己是如何推理到那一步的。
我推理的出发点不是别的,就是他的假发。您应该还记得,在我于三月十七日进行天花板检查后的第二天,静子为了避开偷窥,将卧室挪到了洋房的二楼。虽然我并不清楚静子是怎么说服她丈夫的,小山田六郎又为什么听从了她的意见,但总而言之,从那天开始,小山田六郎就没有办法再进行偷窥了。不过大胆设想一下,说不定小山田六郎那个时候已经有些腻烦了从天花板上偷窥,又想出了其他的恶作剧,于是欣然同意将卧室挪去了洋房。要说为什么这么推测,原因在于假发,他自己订做的蓬松浓密的假发。他是在去年年末下的订单,所以他并非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假发大概是别有用途,但却出乎意料地在恶作剧中派上了用场。
他已经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封面上看过春泥的照片了。据说那是春泥年轻时的照片,不用说,自然不会像小山田六郎一样是个秃头,而是有着满头黑发。所以,如果他谋划着在寄信、躲在天花板上方暗处恐吓静子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打算自己乔装成大江春泥,看准静子的位置后,从洋房窗外一闪而过,让静子看到他的脸,然后感受某种异样的快感的话,他首先必须要做的,一定是掩盖他最显眼的特征——秃头。恰巧这个时候他手里有再合适不过的假发。毕竟是在漆黑的玻璃窗外,只要戴上假发,一闪而过让她瞥到自己就可以了(而且,这样的话效果会更好),长相什么的不成问题,不用担心会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静子看穿。
那天晚上(三月十九日),六郎氏从住在小梅町的棋友们那里回来,门还开着,他就避开用人们偷偷地穿过庭院,进入了位于洋房中楼梯下方的书房里(听静子说,他将书房的钥匙和书架的钥匙一起挂到链子上,随身携带)。为了不被当时已经进入楼上卧室的静子发现,他小心谨慎地在黑暗中戴上假发走出门,顺着树爬到洋房的飞檐上,绕到卧室窗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悄悄地窥视屋内。之后静子说看到窗户外有人,指的就是这个。
如果是这样的话,小山田六郎为什么会死了呢?在说这个之前,我必须先大概讲一下在开始怀疑小山田六郎后,我两次访问小山田家,透过洋房的那扇窗户向外观察到的情形。这个您自己去看一下就能明白,我就不赘述了。那扇窗户朝向隅田川,外面几乎没有空地,有一堵院墙,墙下是有些高度的石崖。为了节约土地,院墙就立在石崖边缘。从河面到院墙顶部大约有四米,从院墙顶部到二楼窗户大约有两米。如果小山田六郎从房檐上失足掉了下来,运气够好的话,掉进院墙内(是一块勉强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空地)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运气不好,则一定是摔到院墙上后坠进墙外的大河里。小山田六郎无疑是后者。
从一想到隅田川的流向这个问题开始,我就意识到了,比起抛尸到码头之后尸体一直漂浮在原处这一推断,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这个解释更加合理。而且小山田家的洋房紧邻隅田川,那里是吾妻桥的上游。所以我考虑过会不会是小山田六郎失足从窗户上摔了下来。但他的死因却并非溺水,而是背部的刺伤,我因此困惑了很久。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曾经读过南波奎三郎 写的一本叫《新犯罪搜查法》的书,里面有一个案例与这次的事件很相似。我在构思侦探小说时经常参考这本书,所以记得里面的案例。案例内容如下:“大正 六年五月中旬,于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公司防波堤附近发现一具男性浮尸。死者头部有疑似锐器导致的伤口。法医断定右侧伤口构成其死因,此外,尸体腹部有少量积水,证明死者是在受伤后被丢弃至水中。此案被认定为重大案件,警方展开行动,用尽所有手段调查死者身份,终于找到了线索。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的一位金箔商人齐藤先生向警方提出了寻找其用人小林茂三(二十三岁)的申请。几天后,受理了申请的大津警察署偶然间发现,小林茂三的着装与本案受害者相符,后立即通知齐藤先生前来辨认死者。经辨认,死者正是齐藤家用人小林茂三。同时,也确认了死者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死者因私自花费了主人家大量钱财,留下遗书出走。头部的伤口则是他从航行中的汽船船尾跳入湖中时,撞上了旋转的汽船螺旋桨,造成了划伤状的伤口。”
如果不是想起了这个案例,我也许不会产生如此离奇的想法。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事实会超出小说家的想象。让人难以置信的离奇事件实际上正在不断上演。话虽如此,但我并不认为小山田六郎是被螺旋桨所伤。这次的情况与刚才提到的案例略有不同,小山田六郎完全没有吞进河水,而且几乎没有汽船会在夜里一点钟左右经过隅田川。
那么,小山田六郎背上那个深至肺部的伤口是如何形成的,究竟是何物能造成如此像刀伤的伤口呢?不是别的,正是固定在小山田家院墙顶部的玻璃碎片。正门那边的院墙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想必您应该已经看到了吧?到处都是防贼用的大块玻璃碎片,某些情况下可以造成深及肺部的伤口。小山田六郎从房檐上掉下来,撞到了上面导致受重伤而丧命,这并非不可能。而且,根据这个推断,尸体上那处致命伤周围为何还有多处轻微的伤口也能解释得通了。
就这样,小山田六郎自作自受,因他那邪恶的怪癖失足从房檐上掉下来,撞到墙上造成了致命伤,而后跌落进隅田川里,顺着水流漂到了吾妻桥汽船码头的厕所下,最终因为这场意外死亡暴露了丑事。
以上是我对本事件新推测的大致陈述,对于几个疑问,我还需要进行几句补充说明。小山田六郎的尸体为什么会全裸呢?吾妻桥附近是流浪汉、乞讨者和有犯罪前科之人的巢窟,溺死者身穿高价服装(当天晚上小山田六郎身穿大岛和服夹衣,外面套着厚料纺绸短外罩,带着银质怀表),若是有莽撞之徒趁着深夜无人的时候将它们扒下来,也就说得通了(此处我的想象会在之后被证实,一个流浪汉被抓住了)。接下来的疑问是,卧室里的静子为什么没有听到小山田六郎坠落的响动。这是因为她当时在极度恐惧之下神志不清,而且洋房的墙壁是混凝土材质的,玻璃窗紧闭,从窗户到水面的距离又很远,且隅田川上经常整夜都有运泥船通过,即使静子听到了水声,说不定也会将它与划船的声音听混了。还请您考虑一下这些因素。此外,应当注意的是,这一事件丝毫不具备犯罪性质,完全没有超出恶作剧的范畴,可以说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件。如果不是这样,是无法解释小山田六郎将证物送给司机、用真名订制假发,以及将重要的证物放进自家上锁的书架里这些低级错误的。(后略)以上就是我誊抄的自己长篇大论的意见书,之所以抄在这里,是因为如果不预先阐明我的推理,那么之后的内容就会变得极其难懂。我在这份意见书里说,大江春泥从一开始就与这个案件无关。然而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在前面对他性格详细的说明,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在四月二十八日写下这封意见书,想要提交给丝崎检察官。但我在完成意见书的次日拜访了小山田家,先将意见书拿给静子看了看,告诉她不用再害怕大江春泥这个幻影,放心就好。我在开始怀疑小山田六郎后拜访了静子两次,只一心在她家中搜查,并未向她透露口风。
当时,因为小山田六郎遗产分割的问题,似乎每天都会有亲属聚集在静子身边,争执不休。几乎是处于孤立状态的静子格外信任我,只要我去拜访她就会很欢迎我。照例被请进内厅后,我唐突地说道:“静子小姐,已经不用再担心了。从一开始大江春泥就与这件事无关。”
静子吓了一跳,她自然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通常会在完成侦探小说后读给朋友听,怀着同样的心情,我为静子读了带去的意见书草稿。一方面是为了告诉静子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她安心;另一方面也是想听听她对这封意见书的意见,我也能从中找出不完善的地方,再进行修改。
将小山田六郎残虐色情的一面这样说出来,对静子来说非常残忍。她面红耳赤,一副想要钻进地缝里的模样。在我读手套那部分时她插嘴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确实还有一副。”讲到小山田六郎意外死亡的部分时她震惊不已,面色苍白,嘴都张不开了。在我全部读完后,她说了声“哎呀”后便没再开口,一脸茫然失措。最终,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安下心来的神色。这无疑是因为她知道了大江春泥的恐吓信是假的,自己身边不再有危险,而松了一口气。我还妄自猜测,她在听到小山田六郎丑恶的自作自受行为时,对我们之间的背德之举所抱有的自责也一定因此减轻了些。找到了“那个人竟然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来折磨我,我也就……”这样的辩解方式,她无疑是高兴的。
恰好是晚饭时间,她拿出洋酒招待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似乎很高兴。看到她认可了我的意见书,我也很高兴。她一劝酒我就喝,不知不觉地我就喝多了。我不胜酒力,脸色变得通红,反而比平时沉默寡言了起来,只一言不发地盯着静子的脸。虽然静子如今面容憔悴,但她生来就肤色苍白,加上柔软而有弹性的身体,她丝毫没有丧失那份像是有一簇火苗在体内燃烧般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不止如此,当时已经到了穿毛衣的季节,而她身上穿的复古绒衬衫所勾勒出的曲线是那么妖娆动人。她身上的衬衫随着她的动作褶皱纵横,望着她四肢的曲线,我在心中燥热地描绘着被衣物包裹着的她那神秘的肉体。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借着酒劲儿,我想到了一个美好的计划: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租一间房子,作为我和静子幽会的场所,瞒着所有人享受只有我们二人的私密时光。我看准女佣起身离开的时机,准备向静子坦白自己那卑鄙无耻的想法。然而我却猛地将静子拉了过来,第二次与她接吻。我将双手搭在她的后背上,一边享受着绒衬衫的触感,一边贴在她的耳边说出了我的想法。她不仅没有拒绝我失礼的举动,还轻轻地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请求。
我不知该如何记录下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她与我的屡次幽会,如何记录下那噩梦般糜烂不堪的日夜。我在根岸的御行松旁租了一间带有仓库的旧房子,请附近零食店的老婆婆帮忙看门。我和静子多数时候在白天去那里约会。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女人的炽热与奔放。有时,静子和我就像回到了孩童时一般,在破旧的鬼屋一样空旷的房子里游戏,一边猎犬似的伸出舌头喘着粗气,一边在房间内追逐打闹。我刚要抓住她,她就像只海豚似的蜷起身体,巧妙地从我的手中逃脱。我们竭尽全力地奔跑,直到像是累死了似的瘫倒在地上。有时我们会在昏暗的仓库里待上一两个小时,周围鸦雀无声。如果有人将耳朵贴在仓库入口处,大概会听到里面长时间持续着女人痛苦的啜泣声以及男人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二重唱一样。
然而,当某天静子将小山田六郎常用的那根外国制皮鞭藏在一大束芍药花中带过来的时候,我莫名感到有些恐惧。她将皮鞭放到我的手上,要求我像小山田六郎一样抽打她全裸的肉体。恐怕在小山田六郎长期的虐待之下,她终究还是染上了这个恶癖,成了被难耐的欲望所折磨的受虐狂。如果我和她的幽会再这样持续上半年,我会不会患上和小山田六郎一样的病?然而我却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当我挥鞭抽向她柔软的肉体时,那青白色的皮肤表面瞬间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红痕。我在惊恐的同时,却又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活。
我并非是为了描写男女情事才写下这些记录的。这些男女情事就等到以后若将这一事件编写成小说时再做详细记述。在这里,我就补充一件在这段情色生活中从静子那里听到的事,来结束这段描述吧。事情是关于小山田六郎那顶假发的。那顶假发的确是小山田六郎特意定制的,对秃顶极度敏感的他,为了在和静子进行房中游戏的时候遮住他那不美观的秃头,因此想要定制一顶假发。尽管静子笑着劝他,但他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地去订做了。
“怎么才告诉我?”
我这样一问,静子回答道:“因为,因为这种事太羞耻了,我说不出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二十天。总不露面显得有些奇怪,于是我就若无其事地去拜访了小山田家。见到静子后,我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聊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我又照例在门口坐上一辆车回家。巧合的是,那辆车的司机正是卖给我手套的青木民藏。这件事再一次成了将我拖入那个奇怪的白日梦中去的契机。
除了手套换了,司机手握方向盘的姿势、陈旧的藏蓝色春季外套(他将它直接套在衬衫外)、紧绷的肩部形态,车内前风挡玻璃,还有上方的小镜子,一切都与一个月前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我突然有些奇怪的感受,我想起曾经试着叫了司机一声“大江春泥”的事。我的脑海中突然满是大江春泥照片上的样貌、他的作品中古怪的思路,以及他那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最后,我甚至感觉春泥离我很近,近得都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就坐在我身旁的坐垫上。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嘴中冒出了句奇怪的话:“青、青木君,之前那副手套,小山田先生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呢?”
“啊?”司机回过头来,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这个啊,是去年的事没错,十一月……好像是从账房拿到工资的那天,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想,今天真是收获颇丰啊。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
“哦哦,是十一月啊,二十八日对吧?”我还是迷迷糊糊的,说梦话似的重复着对方的话。
“先生,您怎么这么在意那副手套呢?是有什么隐情吗?”司机笑眯眯地问道。我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风挡玻璃上的一小块脏污。车子驶过了四五条街道,我一动未动。突然,我从座位上直起身,冷不防地按住司机的肩膀,吼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对吧?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法官面前也敢断言对吧?”
车子摇晃了起来,司机一边调整着方向盘一边说道:“在法官面前?您不是开玩笑吧!不过确实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还有证人呢,我的助手也看见了。”我说得很严肃,青木虽然被吓到了,但还是一脸认真地回答着。
“那你再折回去吧,折回小山田家。”
司机越发惊慌失措了,看上去有些恐惧。但他还是照我说的开了回去,停在了小山田家的门前。我一下子从车中蹿出去,跑进玄关,揪住一个女佣唐突地问道:“去年年末大扫除的时候,这家人是不是把日式房间里的天花板全都揭下来,用碱水清洗了一遍?这是真的对吧?”
之前也说过,我在那次爬上天花板的时候问过静子,所以知道这件事。女佣可能觉得我疯了,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回答。
“嗯,是真的。虽然不是用碱水,只是用清水洗了一遍,但是清洁人员确实是来了。是在年末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是哪个房间的天花板?”“所有房间的都洗了。”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静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脸担心地望向我的脸,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听到静子的回答与刚刚女佣说的一样,我匆匆告辞就跳上了车,让司机开去我住的地方。我无力地靠在垫子上,陷入了胡思乱想的泥沼中。
小山田家里那个日式房间的天花板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全部揭下来冲洗的。那么我发现的那粒装饰扣一定是在这个日期之后掉的。然而手套却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就被送给了司机。前面也说了很多次,掉在天花板上的装饰扣是从那副手套上脱落下来的,这是事实无疑。这样一来,那粒装饰扣在掉在天花板上之前就已经从手套上脱落了。这个像爱因斯坦物理学实验一样不可思议的现实到底说明了什么呢?我思考着。为了保险起见,我去车库拜访了青木藏民,还见了他的那位男助手,助手确切地回答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我又找到了受委托清洗小山田家天花板的包工头,女佣和静子没有记错,那天也的确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他向我保证,因为将全部的天花板都揭下来了,所以不管是多么小的东西都不可能会留在上面。
如果非要说那粒扣子是小山田六郎的失物的话,就只能是这种情况了:从手套上脱落的那粒扣子掉在了小山田六郎的口袋里,小山田六郎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将那副掉了扣子不会再使用的手套送给了司机。这之后至少过了一个月,也许是三个月后(写恐吓信是从二月左右开始的),他在爬上天花板的时候,带着那粒扣子转了一圈,那枚扣子偶然从口袋中掉了出来,掉在了天花板上。可这个推测似乎不太合理,手套上的扣子掉进了内搭衣物的口袋,而不是外套的口袋里,这一点有些奇怪(手套一般会被放进外套的口袋里,但小山田六郎不可能穿着外套爬上天花板。不,穿着洋服上去也不太可能)。而且像小山田六郎这样的有钱人,怎么会穿着年末的冬装过春呢?
这一情况使得阴兽大江春泥的影子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小山田六郎是个施虐狂,这个给人以近代侦探小说之感的素材,会不会对我产生了误导呢?(他用外国制的皮鞭抽打静子一事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难道他真的是被别人杀害的吗?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又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所有的事情就都再次变得可疑起来了。我不过是一介幻想小说家,能如此顺利地做出像意见书里写的那样的推理,仔细一想也有些奇怪。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份意见书里隐藏着巨大的错误,再加上我沉浸在与静子的情事之中,所以一直将草稿搁置在那里,也没有誊抄,实际上我总有些提不起劲儿来。事到如今我反倒有些庆幸没有将它送出去。
仔细一想,这个事件里的证据太完整了。它们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了等着我一样,遍地都是用得上的证物。就像大江春泥在他的作品中说过的一样,当侦探遇到过多的证物时必须要警惕。首先,很难想象恐吓信上那逼真的笔迹像我猜的那样,是小山田六郎伪造的。以前本田也说过,就算有人能模仿大江春泥的笔迹,也写不出具有春泥特色的文章来,更何况对方还是领域完全不同的实业家。到现在我才想起来,春泥写的一个名叫《一枚邮票》的小说里有这样的情节:一位医学博士的夫人患有癔症,她极度厌恶她的丈夫,于是伪造出了一份博士模仿她的笔迹写下假遗书的证据,企图诬陷博士杀人。春泥会不会在这一事件中运用了同样的手法,想要陷害小山田六郎呢?
换个角度来看,此次的事件完全就是大江春泥的杰作集。比如,从天花板上的缝隙偷窥是《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作为证物的扣子也源自同一小说中的设定;模仿春泥的笔迹与《一枚邮票》中的情节类似;静子脖颈上的伤痕暗示小山田六郎是性虐待狂,这取材于《D坂杀人事件》。此外,不管是玻璃碎片造成的扎伤,还是全裸的尸体漂到厕所下面,事件中到处都充斥着大江春泥的风格。如果说只是巧合,那么巧合得实在是太过出奇。从开始到结束,大江春泥的影子始终笼罩着整个事件。就好像我是按照大江春泥的指示,按照他的思路推理至此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春泥附体了。
春泥在哪里呢?他一定藏在整个事件的深处,用蛇一样敏锐的目光监视着这一切。这似乎是诡辩,而我的确有这种感觉。可是他在哪里呢?
我躺在公寓房间里的被褥上思考着,然而就连颇有恒心的我都厌倦了这种无边无际的猜测。想着想着,筋疲力尽的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之后我被一个奇怪的梦猛然惊醒。这时我想到了一件怪事。
虽然夜已经深了,我还是给本田打去了电话,叫他过来。“你说过大江春泥的太太是圆脸,对吧?”
本田接起电话后,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他被惊到了。“嗯,我说过。”本田愣了一会儿,也许是听出了我的声音,睡意蒙眬地回答道。“梳着西式发型,对吧?”“嗯,是。”“戴着近视眼镜?”“嗯,戴着。”“镶了金牙?”
“嗯。”“她牙不好,对吧?不是经常在脸上贴治牙痛的膏药吗?”“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啊,是见到春泥的太太了吗?”“没有,是从樱木町的邻居那里听来的。不过,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也牙疼了对吧?”“嗯,一直都是这样,好像牙质特别不好。”“是右边吧?”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右边。”“梳着西式发型的年轻女性还用这么古老的牙痛贴,有点儿奇怪,现在还有人会贴那种东西吗?”“是有点儿怪。到底怎么了?是找到那个事件的线索了吗?”“嗯,找到了。具体情况过几天告诉你。”
为了保险起见,我向本田确认了一下之前听说的事情。
接下来我就像解决几何题一样,在信纸上描绘各种各样的图形,写下各种文字及公式,写了擦,擦了写,彻夜未眠。
之前向来都是我写信约静子出来幽会,因为这件事,书信中断了三天。静子可能是等不及了,给我寄来了一封信,约我明天下午三点左右在老地方见。“看到了我不堪的真面目后,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信里还有这样的怨言。
即使静子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我还是提不起兴趣来。我并不想和她见面,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她指定的时间,去了御行松旁的那间老屋。
已经是六月份了,梅雨前的天空阴郁得令人看不真切,低垂着压在头顶上方。天气闷热得让人抓狂。下电车后走了三四条街,我的腋下和背部就汗津津的了,用手一摸,富士丝面料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仓库里很是凉爽,静子来得比我早些,正坐在仓库的床上等我。仓库二楼铺着地毯,里面还放着床和长椅,摆着几面大镜子。我们绞尽脑汁地把这个游戏的舞台装饰得有情趣,静子不听我的劝阻,毫不心疼地花大价钱定做了床和地毯。
静子穿着华丽的结城绸单衣,系着带有梧桐落叶刺绣的黑绸带,梳着油亮的椭圆发髻,轻柔地坐在洁白的床单上,微微低下头。她偏好江户风,再加上这里是光线昏暗的仓库二楼,西洋款式的家具和她的装扮对比异常鲜明。即使是失去了丈夫,她也并不想做任何改变。她所喜爱的椭圆形发髻正散发着幽香,乌黑亮丽。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一幅诱惑的画面:她的发髻一下子散开,额发凌乱,汗水浸湿了脖颈四周的碎发。从我们的爱巢回家前,她总会坐在镜子前,花费三十分钟来整理凌乱的发髻。
“前几天你特意返回去问清洁天花板的事,是怎么了呢?看你慌张得不行。我想了想,但想不出原因来。”
我一进去,静子直接问道。“你不知道?”我边脱着西服外套,边回答道,“这件事可了不得,我犯了一个大错。刷洗天花板是十二月末的事,小山田先生手套上的扣子却是在至少一个月以前掉的。那个司机说,手套是小山田先生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给他的,那扣子一定是在那之前掉的。顺序完全乱了。”
“什么?”静子有些吃惊,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可是,扣子是要先脱落才会掉在天花板上呀!”
“是这样没错,问题就在于扣子脱落和掉在天花板上这两件事之间的时间差。如果扣子不是在小山田先生爬上天花板的时候才脱落的,那就奇怪了。准确地说,应该是扣子脱落的同时掉在天花板上,一直留在了上面,这样才对。可扣子脱落距掉在天花板上隔了一个月还多,这怎么用物理学原理来解释呢?”
“是啊。”她面色有些苍白,还在冥思苦想。“如果脱落的扣子掉在了小山田先生的衣服口袋里,一个月以后又偶然掉在了天花板上,这样解释倒也不是说不通。可这样说来,小山田先生是穿着十一月的衣服过的春天吗?”
“没有。他很注重衣着打扮,年末就换上了特别厚实的衣服。”“你看,奇怪吧?”“那……”她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还是平田……”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
“没错。整个事件里,大江春泥的痕迹太明显了。意见书必须要重新写了。”
我简单地向她说明了一下前面提过的情况,包括整个事件就像是大江春泥的杰作集、证据过于齐全、伪造的笔迹过于逼真等。
“你可能不太清楚,春泥的生活实在是反常。那个家伙为什么不见来访者,又是搬家又是旅行又是生病的,总是找借口避开他们?为什么最后租了一间向岛町的房子却不去住,白白浪费钱?就算他是个厌恶人际交往的小说家,这还是太奇怪了,不是吗?如果不是在为杀人做准备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我坐到静子身旁,和她说道。她一听到果然还是春泥搞的鬼,瞬间恐惧了起来,整个人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她伸出酥软的手,攥住我的左手腕。
“这么一想,我完全就是那个家伙的傀儡啊。就相当于我用那个家伙的推理当范本,把他提前准备好的伪证用了起来。呵呵呵……”我自嘲地笑着,“那家伙真可怕。完全摸清了我的思考方式,按我的思路准备好了证据。一般的侦探可对付不了他。如果不是我这样爱好推理的小说家,完全想象不出这种弯弯绕绕的思路来。不过,如果凶手是春泥的话,会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这些说不通的地方也正是这个事件令人费解之处,春泥真是个深不见底的恶人啊。彻底分析一下,说不通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山田先生死后,先前的恐吓信就中断了;另一件是日记本、春泥的作品还有《新青年》这些为什么会在小山田的书架里呢?如果说春泥是凶手,那么这两件事是非常不合逻辑的。即使我们假定记在日记本页边的话是春泥模仿小山田的笔迹和用语习惯写上去的,《新青年》封面上的铅笔印也是他为了造假弄出来的,可是怎么也说不通的是,只有小山田先生有那个书架的钥匙,春泥又是怎么拿到的呢?他会不会是溜进了书房?我这三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得头都痛了。最后总算想出了仅有的一种可能性。”
“我刚刚也说过,整个事件里到处都能看到春泥作品的影子。我拿出他的作品,想着能不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关键来,就好好研究了一下他的小说。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博文馆一个叫本田的记者说,春泥曾经在浅草公园附近晃悠,穿着小丑服,戴着尖顶帽,打扮得很奇怪。我还问了广告店的人,他们说除了流浪汉没有其他可能了。
这完全就是斯蒂文森 的《化身博士》中的情节啊。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试着从春泥的作品里找相似的情节。你应该也知道,春泥在去向不明之前写过一篇叫《瞭望国》的长篇小说,在那之前还写了一篇叫《一人两角》的短篇小说。我读了这两篇小说,弄明白了他有多么喜欢《化身博士》中的做法,也就是一人分饰两角。”
“啊,我害怕。”静子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你说的真的好吓人,还在这么暗的仓库里。别说了好吗?这件事以后再说,今天先好好玩,可以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愿想起平田的事。”
“先听我讲完吧。如果春泥还想伺机加害你的话,这对你来说可是性命攸关的事。”这可不是玩恋爱游戏的时候,“我还发现,这个事件里有两个惊人的相同点。说得咬文嚼字一点,一个是空间一致,一个是时间一致。我带了东京地图。”
我从口袋中拿出了准备好的简易版东京地图,用手指着说道:“我从本田和象潟警方那里听到过春泥都辗转住过哪些地方,现在还记着。分别是池袋、牛迂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金里杉、神田末广町、上野樱木町、本所柳岛町,大致就是这些。其中,只有池袋和牛迂喜久井町距离很远,剩下的几个地方从地图上来看,都集中在东京东北角的狭长地带里。这可是春泥严重的失策。春泥名声大噪,各路记者开始蜂拥而至是从春泥搬入根岸开始的,这就可以理解池袋和牛迂为什么距离这么远。春泥在搬出喜久井町之前,所有关于稿子的事情他都是通过邮件处理的。而把根岸和以后的地方画一条线连起来,就会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解决此事的关键就隐藏在这个圆的中心处。现在我就跟你解释一下原因。”
静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松开了我的手,突然伸出双臂缠住了我的脖子。“好可怕。”她露出性感的嘴唇下那洁白的牙齿,与我贴着脸,嘴唇紧紧地贴上我的嘴唇。就这样吻了一会儿,她又开始用食指灵巧地摩挲我的耳朵,凑到我的耳边,用唱催眠曲一般甜美的声音低语着。
“我觉得可惜嘛,这么宝贵的时间就用来说这种恐怖的事。亲爱的,亲爱的,你感受不到我烈火一样的双唇,听不到我的心跳吗?来吧,抱紧我,好吗?抱抱我嘛。”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忍耐一下,听完我的话。我可是想好好和你商量一下才过来的。”我冷静地继续说道,“接下来要说时间上的一致了。我记得很清楚,从去年年末开始,春泥的名字就没再出现在杂志上。这个时间和小山田先生从国外回来的时间……你说过,小山田也是在年末的时候回国的对吧?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怎么会如此一致呢?大概是巧合吧,你觉得呢?”
我还没有说完,静子就起身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了那根外国制皮鞭,硬塞进了我的右手。她突然脱光衣物,俯身趴到了床上,从光滑圆润的肩膀上扭头看向我。
“怎么了呢?那件事又怎么了,怎么了?”静子像是疯了一样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啊,快打我!打我!”她的上半身摇晃得就像波浪一样。
透过仓库小小的窗户,能够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也许是电车吧,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声音,混杂着我的耳鸣声“咕咚咚、咕咚咚”地响着。就像妖魔鬼怪的大军从天空中蜂拥而至,敲响了战鼓一样,让人不寒而栗。恐怕是这样的天气,还有仓库中异样的氛围让我们二人变得如此癫狂吧。不管是静子还是我,事后都觉得自己当时有些神志不清。静子趴在床上扭动着,雪白的肌肤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望着她赤裸的身体,执拗地继续着我的推理。
“大江春泥参与了这件事,这是个再明了不过的事实了。不过另一方面,日本警方花费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找出那个有名的小说家来。那个家伙一阵烟似的没了踪影。啊,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恐怖。这种事居然不是个噩梦,真是难以想象。他为什么不杀了静子小姐呢?恐吓信突然就中断了。那个家伙是用了什么忍术钻到小山田先生的书房里去的呢?而且还能打开那个上了锁的书架……“我想起了一个人。是个女侦探小说家,叫平山日出子。大家都觉得日出子是个女人;作家和编辑们也是,相信日出子是女人的居多。听说每天都有爱读日出子小说的青年往日出子的家里寄情书。但其实日出子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有地位的政府官员。不管是我、春泥还是平山日出子,这些侦探小说家都是怪物。女扮男装,男扮女装,一旦猎奇心理刹不住了,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有个作家半夜穿着女装,在浅草晃来晃去,甚至还和男人搞到了一起。”
我沉醉在自己的叙述中,就像个疯子一样,满脸黏糊糊的汗水都流进了嘴里,有些令人作呕。
“静子小姐,接下来请你仔细地听。听听我的推理有没有错。把春泥的住所串在一起,圆心在哪里呢?请看这幅地图。就是你家,浅草山之宿的家。从你家开车到任何一处都花不了十分钟。为什么春泥在小山田先生回国的同时消失了呢?因为你不能去学习茶道和音乐了,能明白吗?小山田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每天下午你都会去学习茶道和音乐。是谁事先做好了准备,引导我做出了这样的推理呢?是你。是你在博物馆盯上了我,然后就一直随心所欲地操控我。如果是你的话,在日记本上随便添上几句话,把证物放进小山田先生的书架里,把扣子放到天花板上,这些你都能轻易做到。这些我都想过了。还有别的可能吗?说啊,请你回答我,回答我!”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赤身裸体的静子“哇”的一声号啕起来,爬过来抱住了我。她将脸贴在我的衬衫上失声痛哭,滚烫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衬衫。
“你哭什么?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想阻止我的推理?这可是关乎你性命的问题,正常来说不是应该认真听吗?光凭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不怀疑你。大江春泥的太太为什么戴眼镜、镶金牙、脸上贴着治牙痛的膏药,还用西式发型把脸型修饰成圆脸呢?这和春泥《瞭望国》里的伪装方法不是一模一样吗?春泥在那篇小说里介绍了日本人乔装的秘诀——改变发型,戴眼镜,往嘴里塞棉絮。还有,他还在《二钱铜币》里写了这个方法,在健康的牙齿上镶上镀金的金牙。你右侧脸颊上有颗黑痣,为了掩盖它你贴上了止痛的膏药。梳成西式发型,让瓜子脸看上去像圆脸就更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你就这样化装成了春泥的太太。我前天让本田悄悄地确认了一下你长得像不像春泥的太太,本田说,要是把你的椭圆发髻换成披肩发,给你戴上眼镜、镶上金牙,你简直和春泥的太太一模一样。说吧,说出真相吧。我已经全都弄清楚了。事到如今你还想糊弄我吗?”
我一把将静子推开。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痛哭流涕,过了很久都没有回答我。激动之下,我下意识地挥起手中的皮鞭,“啪”的一声抽向了静子赤裸的背部。“还不说,还不说!”我疯狂地抽打着静子。她柔白的肌肤瞬间红肿了起来,如同蠕动的蚯蚓一般的红痕上渗出了鲜红的血珠。她在我的皮鞭下向来淫荡,她的手脚在床单上挣扎,扭动着身体。她几乎都要昏厥过去了,用微弱的声音唤着“平田,平田”。
“平田?好啊,还想瞒我。你是想说既然自己假扮过春泥的太太,那春泥应该是另有其人吧?那完全是个虚构的人物!你为了糊弄别人,假装是他的太太和杂志记者见了面。你还搬了那么多次家。但单凭一个虚构的人物,你一个人是瞒不下去的,所以你就雇了浅草公园的流浪汉,让他睡在你家客厅里。不是春泥乔装成了穿小丑服的男人,而是穿小丑服的男人假扮了春泥!”
静子像是死了一样,趴在床上一声不吭。她背上鲜红的印记就像一条活蚯蚓一样,随着她的呼吸蠕动。她一直沉默着,我也稍微平静了些。
“静子小姐,我不是故意下这么重的手的。我应该更冷静些和你商量。但你总是回避,不听我说话。你还摆出一副这么妖娆的样子来,想要糊弄过去。我不由得就激动了起来。请原谅我吧。不过你不说话也可以,我把你做过的事情按顺序捋一遍,如果有错的地方,请你说一句‘不是那样的’,好吗?”
就这样,我用简洁明了的话把自己的推理讲给她听。“作为一个女性,你拥有难得的理智和文采。单从你给我看的信就能看出来。对你来说,化用一个男人的名字写侦探小说完全不是一件难事。你的小说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而小山田先生恰好在你开始出名的时候要出国两年。为了慰藉自己寂寞的心,也为了满足猎奇的天性,你突发奇想,想出了一个一人扮演三个角色的惊天骗局。你写了一篇叫《一人两角》的小说,再一想,又想出了这个一人分饰三角的好主意。你用平田一郎的名字在根岸租了房子。之前的池袋和牛迂都只是用来收发信件的吧?还有,你用讨厌与人交往和旅行这些借口,让这个名叫平田的男人避开世人的视线,你自己则化装成平田夫人,代替平田处理一切事务,包括稿子的事。写稿子的时候你是化名大江春泥的平田,遇到杂志记者、租房子的时候你是平田夫人,到了山之宿你就摇身一变,成了小山田夫人。也就是一人分饰三角。为此,你不得不假装每天下午都得去学习茶道和音乐,借口外出。半天是小山田夫人,半天是平田夫人,一个身体两用。梳头发、换衣服都需要时间,太远的地方是不行的,所以你每次搬家都是以山之宿为中心,选的都是开车十分钟左右就能到的地方。我也是猎奇之徒,很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虽然很累,但这世上恐怕再没有这么有魅力的游戏了吧?我想起了一件事,有几个批评家批判春泥的作品,说如果作者不是个女人,那这满书的猜疑心简直让人郁闷,就像一只在暗夜里蠢蠢欲动的阴兽一样。那个评论家说得还真对。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小山田先生回来了。你不能再像原来那样一个人扮演多个角色,所以,大江春泥就下落不明了。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春泥极度厌恶与人交往,没有人会对他的突然失踪起疑。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但是变态心理学的书上说,有癔症的女人经常会自己写恐吓信,然后寄给自己。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国外,这种事例都有很多。也就是自己吓自己,还想让别人同情自己。你肯定也是这样。收到自己扮演的知名男性小说家寄来的恐吓信,这是个多么致命的诱惑啊。
“同时,你开始对上了年纪的丈夫感到不满。丈夫不在家的时候,你过着变态的自由生活,你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开始抑制不住了。不,说得再确切一些,就是你感受到了曾经在春泥的小说中写下的那种犯罪和杀人所具有的难以形容的魅力。正好你的骗局里有春泥这个彻底下落不明的虚构人物,只要把嫌疑推给这个人,你不仅可以一劳永逸地保障自身安全,还能摆脱讨厌的丈夫,继承巨额遗产,后半生为所欲为。
“不过,对此你并不满足。为了万无一失,你想到了要做双重防范,而那个被选中实现你计划的人就是我。我经常批判春泥的作品,你完全是把我当成了傀儡,想让我替你解决敌人吧。所以当我给你看那份意见书的时候,你才会表现得那么反常。糊弄我可真是容易呢,手套上的装饰扣、日记本、《新青年》以及《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这些就足够了。不过就像你在小说里写的,凡是犯罪的人,都会犯一些非常细微的小错误。你虽然捡走了从小山田先生手套上掉下来的扣子,把它当作重要的证物,但你却忽略了扣子是什么时候掉的这个问题。你不知道那副手套早就被送给了司机。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啊。小山田先生致命伤的由来果然和我之前推测的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小山田先生不是在偷窥时失足摔下来的,而是在和你玩私密游戏的时候,被你从房间里推出来的,所以才戴着那顶假发吧。
“怎么样,静子小姐,我的推理对吗?请回答我的问题。要是做得到,请你推翻我的结论。来吧,静子小姐。”
我把手搭到静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不知道是不是羞愤难当,她不敢抬头面对我,只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完后,我颓然站在原地,茫然失措。昨天这个女人还是我钟情的恋人,此刻却暴露了害人阴兽的真面目,倒在这里。我静静地望着她,不觉湿了眼眶。
“那我就回去了。”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她说道,“你自己好好思考一下,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托你的福,我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就算是现在,想到这些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继续和你保持这种关系,在道德上我比谁都敏感。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我柔情地吻了吻静子背上的红痕,离开了我们的老屋。在这里,我们有过短暂的痴缠。
第二天的晚报上刊登了静子自杀的消息。她大概选择了和小山田六郎相同的死法,从洋房二楼纵身跳下,淹死在了隅田川中。
命运那惊人的相似,大概是由于隅田川的流向无法改变而引起的吧。清晨,她的尸体被过路者发现漂浮在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旁。不明真相的报社记者在报道后添上了一句:“小山田夫人恐怕是与她的丈夫遭到了同一名罪犯的毒手,惨死河中。”
读完报道,我不禁为曾经恋人的惨死而深感悲哀。但静子用死亡坦白了自己那不可饶恕的罪行,在我的眼里,她的死是必然。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随着我狂热的胡思乱想渐渐冷却下来,一个可怕的疑问涌上了心头。我没有直接听到静子哪怕是只有一句话的忏悔,虽然面前摆着种种证据,但那些全部都是我的猜测,并不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是无法动摇的真理。仅凭司机和清洁人员的证言,就能推翻之前建立起来的似乎合理的推论,否定各种证据,做出完全相反的解释来吗?同样的状况未必不会在另一种推理中出现。实际上,起初我在那个仓库二楼责问静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我只是想安静地把话说完,听她辩解。然而话说到一半,她的态度莫名就引起了我的猜忌,导致我最终断言她就是凶手。而且我反复问了她很多遍,她却始终保持沉默,不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就自以为是地下了结论,觉得她默认了自己的罪行。不过,那真的不是我的主观臆断吗?
就算她是自杀的(真的是自杀吗?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那又是谁下的手呢?真是太可怕了),因为她是自杀的,就能证明她犯了罪吗?会不会是有其他理由呢?比如,被自己视为依靠的我那样怀疑、责问,却又无力辩驳,作为一个承受力并不强的女人,她因为一时的激动而变得厌世,会不会是这样呢?如果是这样,虽然我没有下手,但杀害她的人的确是我,不是吗?我刚刚猜测会不会是他杀,这不是他杀是什么呢?
自己也许害死了一个女人,如果仅仅是对此有所怀疑,我尚且能够心安。然而我的妄想症却让我有了更为可怕的推测。很明显,她很依恋我。心爱的人怀疑自己,指责自己是可怕的杀人犯,我必须要考虑到一个女人这样的心理活动。她越来越依恋我,越来越为恋人的猜疑感到痛苦,最终下定决心要自杀。或者,假设我做出的静子杀夫推理成立,她又为什么想要杀死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丈夫呢?自由?财产?这些东西有足够的诱惑力,让一个女人犯下杀人的罪行吗?是爱情吧,而她的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啊,我该拿这个让世人都为之惊恐的结论怎么办呢?静子是杀人犯也好,不是杀人犯也好,是我杀死了这个痴情的可怜女人。我不禁咒骂起了自己。我用一颗冥顽不灵的心,无情地粉碎了一份单纯美好的爱情。
如果我猜中了,她就是大江春泥本人,而且还犯下了杀人罪行,说不定我还能够安心些。不过事到如今,如何能够断定这就是真相呢?小山田六郎死了,小山田静子也死了,大江春泥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本田说静子长得像春泥的太太,仅仅是外貌相似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又拜访了丝崎检察官几次,询问案件进展,但他每次都应付了事,看样子是找不到大江春泥了。我又托人去平田一郎的故乡——位于静冈的某个小城打探了一下,得到的消息是确实有一个叫平田一郎的人,现在下落不明。这个消息还不如平田一郎完全是个虚构人物有价值。不过,就算平田这个人存在,也确实是静子曾经的恋人,又如何能断定他就是大江春泥,是杀害小山田六郎的罪犯呢?他现在下落不明,无法排除静子只是借用了他的名字,充当了一人三角游戏中某个角色的真名。此外,我还在征得了静子亲戚的同意后,把静子手里所有的书信都彻底读了一遍。我想从信中找出些线索,却毫无收获。
我痛恨自己痴迷推理,总是胡思乱想。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尽一生走遍全日本,不,是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平田一郎,也就是大江春泥的踪迹。尽管我明白,这只是徒劳(然而如果能找到大江春泥,不管他是不是凶手,可能都会让我更加痛苦,不同的只是痛苦的理由)。
距离静子惨死已经有半年了,平田一郎却始终没有出现。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使我愈发痛苦,我无可救药地在那个可怕的怀疑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