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惟汉与明。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世或言明太祖曾奉韩林儿龙凤年号,为其后来所讳言,此不考史实而度以小人之心者也。明祖有国,当元尽紊法度之后,一切准古酌今,扫除更始,所定制度,遂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渐废弛则国祚渐衰,至万历之末而纪纲尽坏,国事亦遂不可为。有志之人屡议修复旧制,而君相已万万无此能力,然犹延数十年而后亡。能稍复其旧制者反是代明之清,除武力别有根柢外,所必与明立异者,不过章服小节,其余国计民生,官方吏治,不过能师其万历以前之规模,遂又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清无制作,尽守明之制作,而国祚亦与明相等。 明主中国二百七十七年,清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 故于明一代,当措意其制作,措意明之制作,即当究心于明祖之开国。
《明史》断代起于洪武元年,而叙明事者不能以洪武纪元为限,当以太祖起事之始为始。《史》《本纪》如此。陈鹤《明纪》,自注起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夏燮《明通鉴》起至正十二年,皆与《本纪》相应合。夫言明一代之史,除一支一节之纪述不可胜数外,自以正史为骨干。而变其体,则有《纪事本末》、有编年之《纪》及《通鉴》。《纪事本末》成于《明史》之前,其取材不限于《明史》。后来《明史》既成,清代又以勅修名义成《通鉴辑览》之《明鉴》及《纲目三编》。《明纪》及《明通鉴》乃敢准以下笔。清代之治《明史》者终不免有应顾之时忌,此俟随时提清。今欲知史之本义,莫重于为法为戒。人知明之有国,为明驱除者群雄,不知群雄亦当时之人民耳。何以致人民起而称雄,颠覆旧王朝,而使应时而起者得取而代之?此非群雄之所能自为,乃统治人民之元帝室迫使其民不得不称雄,不得不群雄中造就一最雄者而与天下更始也。叙群雄者,以至正八年起事之方国珍为始。其实民得称雄,已为较有知识、较有作用之健者,其人已不肯冒昧首祸犯令于清平之世,一皂隶缚之而遂就法,盖已知纲纪尽弛,行之可以得志而后动也。故推元末之乱本,不能不溯元室致乱之故。
元之武力,自古所无,大地之上,由亚而欧,皆其兵力所到,至今为泰西所震惊。乃入中国不过数十年,遂为极散漫、极脆弱之废物。其故维何?所谓“马上得之,马上治之”,不知礼法刑政为何事。凡历朝享国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制度渐坏,国祚渐衰。有经久难坏之制度,即有历久始衰之国祚。有周之制度,即有周之八百年;有汉之制度,即有汉之四百年;唐宋皆然。惟元无制度,其享国即在武力之上,其能钳制人民数十年而后动者,即其武力之横绝历代也。元之无制度,若但为其书不传,则亦正有《元典章》等传本,岂知元即有因袭前代之文物,元之当国者正绝不行用。此当从《元史》中于奏疏文求其反证,乃可得之。
顺帝至正三年,监察御史乌古孙良桢以国俗父死则妻其后母,兄弟死则收其妻,父母死无忧制,遂上言:“纲常皆出于天,而不可变。议法之吏乃云:‘国人不拘此例,诸国人各从本俗。’是汉人、南人当守纲常,国人、诸国人不必守纲常也。名曰优之,实则陷之;外若尊之,内实侮之。推其本心,所以待国人者不若汉人、南人之厚也。请下礼官有司及右科进士在朝者会议。自天子至于庶人皆从礼制,以成列圣未遑之典,明万世不易之道。”奏入不报。又至正十五年正月辛未,大鄂尔多儒学教授郑咺建言:“蒙古乃国家本族,宜教之以礼,而犹循本俗,不行三年之丧;又收继庶母叔婶兄嫂。恐贻笑后世,必宜改革,绳以礼法。”不报。元至至正,已为末一年号,不过数年,濒于亡矣,而犹以夷俗自居,曰“列圣未遑之典”,可知开国以来无不如是。其曰“议法之吏”,则固未尝不言立法,惟法特为汉人、南人设耳。
元之国境广大,民族众多,蒙古谓之国人,中国本部谓之汉人,自余谓之各国人,亦云色目人。色目之中,西藏亦一色目,而又以信佛之故,纵西僧为暴于国中。录《元通鉴》一则为例:
武宗至大元年戊申正月己丑,西番僧在上都者,强市民薪,民诉于留守李璧。璧方询其由,僧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发,捽诸地,棰扑交下,拽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僧竟遇赦免。未几,其徒龚柯等与诸王妃争道,拉妃堕车殴之,语侵上,事闻,亦释不问。时宣政院方奉诏,言:“殴西僧者断其手,詈之者截其舌。”皇太子 帝母弟仁宗 。亟上言:“此法昔所未有。”乃寝其令。
此时尚为元之全盛时代,混一中国未及三十年,其了无制度如此。至元之兵力,西人至今震慑,然考之《史》,元亦并无经久之兵制,一往用其饥穷为暴、胁众觅食之故伎,侵掠万里,既得温饱,即伎俩无复存焉,非若历代军制既定,威令久而后渝者比。再录《元通鉴》一则见例:
成宗元贞二年丙申十月,赣州民刘六十聚众至万余,建立名号。朝廷遣将讨之,观望退缩,守令又因以扰良民,盗势益炽盛。江南行省左丞董士选请自往,即日就道,不求益兵,但率掾吏李霆镇、元明善二人持文书以去,众莫测其所为。至赣境,捕官吏害民者治之,民相告语曰:“不知有官法如此。”进至兴国,距贼营不百里,命择将校分兵守地待命,察知激乱之人悉置于法,复诛奸民之为囊橐者,于是民争出自效,不数日,六十就擒,余众悉散。军中获贼所为文书,具有旁近郡县富人姓名,霆镇、明善请焚之,民心益安。遣使以事平报于朝,博果密召其使,谓之曰:“董公上功簿耶?”使者曰:“某且行,左丞授之言曰:‘朝廷若以军功为问,但言镇抚无状,得免罪幸甚,何功之可言!’”因出其书,但请黜赃吏数人而已,不言破贼事。时称其不伐。
当成宗时,去统一中国仅十余年,元贞二年,距世祖之死仅二年,而蒙古在中国之兵力已如此。有事每倚汉人,惟宰相尚为世祖时顾命旧臣,能容汉人,汉人因亦乐为之用,间有盗乱,旋即平之。至顺帝时之群雄,其起因大有可言矣。《明史》叙群雄以方国珍为始,起于至正八年,顺帝即位之第十四年。其前至元三年, 顺帝亦用至元纪年,与世祖同 年号,亦其无法度之证。 顺帝即位之第五年,广州朱光卿反,汝宁棒胡反,以后各地蜂起,久者亘数年不定。而元之所以处分此事,则蒙古既不足用,又仇汉人使不为用,夫然后群雄乃起,而群雄中遂有明太祖其人,固知能成大事者,非轻逞其一朝之忿者也。其时中国之不能不反元者,据述之如下:
至元三年广州变起之后,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有马者拘入官。是为因乱事而益歧视人民。是月,诏省院台部宣慰司廉访司及部府幕官之长并用蒙古、色目人。是为歧视人民而绝多数人登进之路。五月戊申,诏汝宁棒胡、广东朱光卿、聂秀卿等皆系汉人,汉人有官于省台院及翰林集贤者,可讲求诛捕之法以闻。是为以种族之嫌忌,令已仕者皆不安于职。八月癸未,弛高丽执持军器之禁。是为无自卫权者独有汉人。又其前二月己丑,汝宁献所获棒胡弥勒佛小旗、伪宣敕,并紫金印、量天尺,时大臣有忌汉官者,取所献班地上,问曰:“此欲何为邪?”意汉官讳言反,将以罪中之,侍御史许有壬曰:“此曹建年号,称李老君太子,部署士卒以敌官军,反状甚明,尚何言?”其语遂塞。是又以逆臆之心料汉官或为汉人轻减反者罪名,则可将汉官皆坐以逆党,而一律铲除之以为快。是岁,巴延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帝不从。是为宰相起意屠戮汉人,先就人数最多之姓为始。以姓分应杀不应杀,设想已极不道,帝虽不从,此风声已不可令天下闻矣。后于至正十一年,巴延已败,托克托代为相。六月,《通鉴》又书云:“丞相托克托议军事,每回避汉人、南人;方入奏事,目顾同列,韩伯高、韩大雅随后来,遽令门者勿纳。入言曰:‘方今河南汉人反,宜榜示天下,令一概剿捕。蒙古、色目因迁谪在外者,皆召还京师,勿令诖误。’于是榜出,河北之民亦有变而从红军者矣。”红军者,是年刘福通起,用红巾为号,谓之红军。未几,芝麻李、徐寿辉相继起,皆用红巾,红军遂遍各行省。明年,郭子兴起于濠,濠为太祖所居,遂亦相从而走险矣。《明史》所立群雄之传,以方国珍为起事之最先,其以前之旋起旋灭者不计,即其以后如芝麻李之不久为元所灭者亦不计,以太祖所托始之故,郭子兴不但有传,且序于群雄之首。所为传者共八人,其后三人:扩廓帖木儿、陈友定,虽起自义兵而能自发展,与群雄略同。然既尽忠于元,在明代修《元史》时当入之,如扩廓之义父察罕帖木儿,已入《元史》矣,扩廓事亦附见。但从顺帝出亡后,尚有屡图兴复之兵,《元史》竟截去不载。友定之殉元,尚在顺帝未遁之时,何以亦不与察罕为同类?至把匝剌瓦尔密,尤为元之宗室,据其封国,不肯降明而死,何为与群雄同列?《元史》无宗室传,故不辑为有系属之传,然有《诸王表》,亦未于云南王忽哥赤之后列至把匝剌瓦尔密,遂以最后殉国之宗王,亦不入《元史》。至《明史》乃纪之为群雄之列。清修《明史》因之,于《明史》中列元臣传。清又于《明史》中遗张煌言、李定国、郑成功等,今乃入《清史稿》。此与明修《元史》有意漏落扩廓等若相应和。此一异也。
方国珍 至正八年起黄岩。二十七年,入朝于吴,是年明祖称吴元年。居京师,受官以善终,无名号。
刘福通 至正十一年起颍州。十五年,觅得韩林儿于武安山中,奉为主,称帝,建国号宋,纪元龙凤。其党四出,掠地甚远,他股归附,奉宋年号者亦多。二十二年,为张士诚将吕珍所破,杀福通。明祖救宋,击退珍,以林儿归滁州,尚奉其号。明年,太祖乃以林儿之命,由吴国公晋封吴王。二十六年,林儿死。明年,太祖乃称吴元年。又明年,遂称明,改元洪武。太祖无所藉于林儿,惟以人心思故宋,林儿既称宋,故用其号。刘福通起事,以红巾为号,故称红军。同时起而应之者,若芝麻李、徐寿辉、郭子兴皆称红军。余各股称红军者尚多,史所不甚详,从略。
芝麻李 至正十一年起徐州。本名李二,以曾出芝麻一仓救饥民,为众所推。所号召为河工夫,元末童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系以此咎贾鲁之治河。其实鲁治河为后世法,为百年利,元之政不足善河工之后耳。十二年,为元丞相脱脱所破,余党并入濠州,亦与濠同附宋而终,无名号。
徐寿辉 至正十一年起蕲州,称帝,国号天完,纪元治平。掠地亦广。二十年,为其将陈友谅所弑。
陈友谅 至正二十年弑寿辉称帝,改国号汉,纪元大义。二十三年,与明祖战,败死。其子理嗣,改元德寿。明年,降吴,授爵归德侯,并封友谅父承恩侯。
明玉珍 亦寿辉将,据蜀。闻友谅弑寿辉,二十二年称陇蜀王,明年称帝,国号夏,纪元天统。二十六年,玉珍死,子升嗣,改元开熙。洪武四年降,授爵归义侯。
郭子兴 至正十二年起濠州。明祖家于濠,子兴既起,明祖谋避兵不果,遂从子兴起。未几,子兴为芝麻李余党来奔者彭大、赵君用所制,不安于濠,依明祖于滁州。十五年卒,无名号。子天叙,犹与明祖同领所部,未几战死。洪武三年,追封子兴滁阳王。
张士诚 至正十三年起于泰州,称诚王,国号大周,纪元天祐。十七年降元,去号。二十三年再称吴王。世以其居平江,称东吴。而明祖先称吴国公,居建康,谓之西吴。二十七年徐达等破平江,士诚自缢死。
《郭子兴》《韩林儿》两传为一卷。子兴以太祖初起依倚,且娶其养女,即后称高皇后者,用旧恩冠群雄首。林儿听命于刘福通,且起事由福通,数年后乃入军中,拥空名号。史不为福通立传。林儿以称宋后,用宋号为明祖所暂戴,亦用旧义次子兴。
《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四传为一卷。友谅、玉珍皆由天完将分继天完所据土地,立国僭号。友谅先以篡弑,取江汉于天完。玉珍闻之,不服属友谅,亦自据蜀立国。天完徐寿辉首事,立国建号,史不为之传。至正十七年,明祖取太平,与天完邻,遂与友谅相战伐。史止叙友谅、玉珍为传。张士诚起较后,方国珍起最先,皆类传于一卷中。
《扩廓帖木儿》《陈友定》《把匝剌瓦尔密》三传为一卷。此与群雄性质不同。扩廓父事察罕帖木儿,父子以起兵为元平乱受元官职。察罕已入《元史》,扩廓在元未亡以前,事亦附见,独留从亡以后事不叙,遂于《明史》中列《群雄传》。友定亦由起兵平乱全有福建,忠于元。其起兵之年不详,《史》但言至正中应汀州府判蔡公安募讨贼,陈友谅屡遣将侵闽,友定战却之,尽复失地。以二十六年为福建平章。二十八年,明祖已称洪武元年,明兵平福建,友定死之,事在春正月。是年八月,徐达始入大都,元帝北遁。友定始终为元臣。把匝剌瓦尔密为元世祖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之裔。《元史》不立诸王传,自忽哥赤以下即无传。惟《诸王表》见云南王忽哥赤之名,略系其后嗣,而并不列把匝剌瓦尔密。于是元宗藩之最后尽忠者,竟不见于《元史》,而入明之《群雄传》。
三代以下,名为禅让,实乃篡夺,得国惟以革命为正大。革命之起,急于称帝称王者,篡夺之心理也,惟以吊民伐罪为号召,则必不以己身之名号驾乎为国为民之上。亦有虽不知革命意义,而自量其不足争名号,惟挟其狡健乘乱以侥一时之利者,若群雄中之方国珍,不称名号,而反侧甚久,虽无大志,究不失自知之明,其卒以善终,即其智足自卫。至元之遗忠,由《明史》强列于群雄者,自当别论,其余则无不急于窃号以自娱。太祖依郭子兴以起,子兴起于濠州,与孙德崖辈四人局处一城,未久即为芝麻李余党彭大、赵君用所凌占。彭、赵据濠以称王,子兴反恃太祖得滁而走依之,然即欲称王于滁,为太祖劝阻而勉辍,遂无聊而死。至太祖既下集庆, 元集庆路,太祖改应天,即今南 京。 又得沿江诸郡,始设元帅府及行中书省,自总省与府之事以统军民之政,不过仍元代官署之名为治理之作用而已。元惟仇视汉人,于南人尤甚。太祖起自南方,所至礼其贤隽,得徽州后,邓愈荐徽儒李升,召问治道,对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三语,太祖善之。就此三语,即可见非当时群雄所能了解。高筑墙,则非流转飘忽之劫盗;广积粮,则非妨农旷土随地因粮之饥军,必如此而后可以救离乱;再以缓称王为不窃名号之表示。太祖善之,此实可信其非浮慕,有事实可证也。至正十六年三月,始下集庆,前一年,先由和州取太平,其间分徇近邑,兵事正剧,乃十七年五月,纪书:“上元、宁国、句容献瑞麦。”其急倡农务可知。十八年二月,太祖以军兴民失农业,乙亥,以康茂才为营田使。此皆并世所无之事,不惟倡乱之群雄所未暇,即元之行省又何尝念及此也。至称号一事,终以仍用元代官名无从表异于为元之义军,故于十六年七月称吴国公,而先于十五年奉韩林儿之通檄用宋年号,此非心服刘福通及林儿,为种族之见,人心思宋,奉宋则名义较安耳。嗣后,至林儿为张士诚军所覆灭,福通见杀,太祖以林儿归,时已至正二十三年,陈友谅败死、张士诚穷蹙之后,乃用林儿名义,进号吴王,犹用林儿龙凤年号。至二十七年,乃以吴纪年,仍无年号,则在林儿已死之后也。林儿本由太祖救安丰时拔回,置之滁州。二十六年,遣廖永忠迎归应天,至瓜步,覆其舟,林儿死。《永忠本传》言:“帝以咎永忠。及大封功臣,谕诸将曰:‘永忠战鄱阳时,忘躯拒敌,可谓奇男子,然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徼封爵,故止封侯而不公。’”此可知永忠自希太祖旨,而太祖竟无意于此,特林儿本毫无可拥之呆竖,生死不足计,不以此正永忠之罪耳。太祖自始非受林儿丝毫庇荫,非借林儿丝毫权势,天下大定,若林儿不死,太祖必有以处之。如汉如夏,力屈来降,犹封以侯爵;郭子兴则追封王爵;若封林儿亦必比于滁阳,及身而止,岂虑其尚有余焰复然邪?廖永忠之瓜步沉舟,实为多事,然太祖若正其罪,反拟以名分归林儿,亦可不必,但心鄙之而已。后来儒生以太祖初用龙凤年号为失策,如《明通鉴》所论,其实亦重视空文,所见与廖永忠相类。总之,不足深论也。
至其戡乱之成功,应外来之机会者半,恃自有之胜算者亦半。当微弱之时,不无以身试验之事;逮规模稍定,即纯以法度裁之,无侥幸求济之事,此为数百年基业所由奠,非奸雄规一时之利者所能及也。太祖当困极为僧之日,居濠之皇觉寺,红军已遍起于徐、颍、蕲、黄,郭子兴以濠应之。太祖思避兵,卜于神,谋所向,去留皆不吉;卜从乱,乃大吉。此非真听命于神也,元之可取,明者知之,但匹夫能否取而代之,此非人谋所能料,从乱军以救死,毫无凭借,将依倡乱之人为凭借,其人又非素有倚信之人,欲往从之,只可以济否托诸命运,故以卜决疑。读史者不当信其卜之有神,但窥其当疑而疑,便非奸人走险举动。夫子兴则平常一倡乱者耳,收容太祖非有真知,猜疑太祖亦无定识,幸自始即得其以养女马公女相配,所配又即最有意识之高皇后,得向子兴妻时时调护,而太祖乃由子兴所任军职之名义外出收军,豪杰归向,一朝开国诸元勋大半结纳于此时。人才之所由聚,大抵由元忌南人,南人尤多在草泽,特无可与共事之人而未出耳。共有效死之计,得可信重之人而效命,宜其相踵而至耳。在子兴军中有亲冒矢石之危,且曾为孙德崖军所执而欲加害,有张姓者力止之,乃与子兴所执之德崖交换释还,此皆微弱时之不无赖有天幸也。
既得应天,领有江南数郡之地,斯时应付三方,其于中原,则纯恃机会。元之兵虽窳败,若得肯奉职之将,究以朝命征调,国威震慑,绝非倡乱者所易敌。脱脱以丞相督师,一平芝麻李如拾芥,再攻张士诚,几下其都高邮州城,以谗去,士诚乃幸免。前平芝麻李时,李余党遁入濠州,脱脱遣贾鲁围濠,亦几陷,贾鲁忽以暴疾卒,围解,否则郭子兴一军亦无噍类,太祖或与并尽矣。脱脱亦已非元臣之知大体者,然尚有为元用命之心,元帝信谗窜逐之,后惟荒淫无道,邪僻用事。刘福通红军四出,其将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趋晋、冀,遍及山西,分出京东,毁上都宫殿, 上都为元世祖始都,即今多伦 地。 从此元帝无北巡之事,陷辽阳,直抵高丽;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趋关中,陷兴元, 今汉中南郑 。入凤翔,为察罕帖木儿所破,乃入蜀,又分陷宁夏、灵武诸边地;毛贵出山东北犯,元义兵万户田丰亦降福通,遍陷山东诸郡,合毛贵逼畿辅,顺帝至议迁都,遍征四方兵入卫;福通自出没河南北,取宋旧都为韩林儿都,宋之名号行于中国者大半。元之国势如此,自无暇复问江左,惟义兵中有察罕一军,力遏红军,由陕东下,破宋都,又平山东,几欲荡定中原,骎骎南下。太祖亦已遣使通好,察罕报书而留使不遣。未几,察罕为降人田丰等所刺死,子扩廓仍统其军,来归前使。其时元命户部尚书张昶、郎中马合谋来授太祖为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太祖以察罕已死,不受命,杀马合谋,留张昶用之。扩廓虽能继察罕之事,而与察罕同起事者不服,又元将之稍能军者孛罗帖木儿日夜与扩廓相攻,以故太祖终无北顾忧。逮孛罗挟元帝肆虐见诛,元亦不可为矣。此所谓予太祖以机会者也。
至陈友谅、张士诚二敌,实为太祖翦除之资。太祖起淮西,士诚起淮东;太祖取集庆,士诚取平江。江左一隅,同时分占,旁收列郡,所在接触。友谅则在长江上游,以池、太之间为兵冲。以兵力言,陈悍于张;以战事言,张繁于陈。常情必悉力于张矣,太祖则知张为自守虏,陈锐于展拓,急攻张则陈必合而相图;急攻陈,张不遽合,后顾之忧较缓,故反诱友谅速来。友谅与太祖将康茂才有旧,茂才亦新自集庆降太祖,太祖使其以愿为内应诱友谅直趋建康。当是时,友谅来侵,势张甚,欲迎敌,则虑其偏师缀我,乘建康之空虚,顺流捷下,覆我根本,诸将至有议乞降者。太祖与刘基决策,诱其深入,设伏以待于境,大破之。士诚自惧,不敢动。此以筹略胜也。既乘胜略定上游列郡,而士诚又自淮东攻安丰, 今寿县 。时韩林儿之汴都为察罕所破,刘福通挟以退安丰,太祖虑士诚得安丰则难制,急救安丰,刘基劝阻,不听。士诚将吕珍已攻杀福通,太祖击退珍,取林儿归置滁州,弃安丰不守,为元将竹昌等所袭取,亦听之。友谅先据龙兴,为江西要地,至是已降太祖,友谅急攻之,朱文正、邓愈等力守不下,太祖自安丰归后救之,大战鄱阳湖中。史载太祖危而获济,有刘基促太祖易舟免炮击、周颠用洞元术祭风、张中预克决胜时日诸异迹,此皆不足深论。惟太祖于胜后谢刘基,谓:“不听劝阻,从事安丰,使友谅不顿兵于洪都, 太祖取龙兴,改名洪都。后改南昌。 直取建康,则大事去矣。”此则亦微有侥幸也。友谅以此役中流矢死,其太尉张定边自军中挟友谅之子理回武昌,僭帝号,明年亦降。于是士诚益无能为。士诚先以其弟士德为太祖所获,士德为略取浙西最有力之人,被擒,大沮丧。太祖欲留士德招士诚,士德密通信士诚,令降元以图建康,不食而死。士诚因去号受元官,又不能守臣节,后平江既破,家属自焚死,士诚亦自缢,其兄弟皆不屈。友谅、士诚皆平,方国珍自降,于是克福建,陈友定殉节仰药死,徐达等北伐,遂入大都,元帝北遁。是年,太祖始建元洪武,克大都,则洪武元年之八月庚午也。先是,上年十月,既平张士诚,即议北伐,常遇春谓:“南方已定,兵力有余,直捣元都,都城既克,余皆建瓴而下。”太祖曰:“元建都百年,城守必固,悬师深入,顿于坚城之下,馈饷不继,援兵四集,非我利也。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两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槛。天下形势,入我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彼势孤援绝,不战而克。既克元都,鼓行而西,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可席卷而下。”于是北伐以山东为始。洪武元年二月,山东悉平,移师河南,四五月间,行省平章梁王阿鲁温送款,阿鲁温即察罕帖木儿之父也。迭克陕、虢,遂取潼关,关中诸将李思齐、张良弼辈西窜。声援已绝,进取元都,太祖谕徐达:“克城之日,毋掳掠,毋焚荡,毋妄杀人,必使市不易肆,民安其生,凡元之宗戚,皆善待之。”以闰七月规取河北,兵不留行,拒战甚少。是月二十七日丙寅,遂入通州,元主宵遁。八月二日庚午,师至元都齐化门,即填濠登城而入,仅执杀监国宗室淮王帖木儿不花、太尉中书左丞相庆童等数人,封府库,籍实物,故宫殿门,以兵守之,宫人妃主,令其宦寺护视,号令士卒无侵暴,人民安堵。是为明祖代元有国之日。就《明史》言,以洪武纪元为始;就历代史书系统言,则以大都克后为元亡,乃成统一之明帝国也。
其开国之兵事,虽不能截清于元亡以前,然亦大致已定。此后成两种事状:一、迅扫之余孽;二、永久之防御。平汉、平吴、平闽,已略叙于前。元之两广,广东属江西行省,广西属湖广行省,广西又辖海北海南道及播州安抚司,盖以南方荒服视之也。平汉之后,已取江西、湖广两行省,然未暇遽问两广。至吴元年,即至正二十七年,十月,始命湖广行省平章杨璟取广西。而取广东则海道为便,故于平闽之师既取福建沿海诸郡,即移水师入广东,事在洪武元年,即至正二十八年。二月,广西稍有战事,广东则元左丞何真保境归降。何真亦由义兵起,平诸郡乱,元遂授以江西行省之广东左丞,有威惠,为众所归,知明祖之能定中国,兵至即降。取广东之师在后,而广东反先平,会湖广之师定广西,真之力也。两广之平,亦在洪武元年之秋,与北伐克元都为同时。至蜀与滇,仅能自守,无意于境外之事,故至洪武四年而后平夏,洪武十四五年而后平滇。此皆有征无战,以不嗜杀之心俾定于一而已。北方则大都下后,王保保 即扩廓帖木儿。 方据山西,奉元帝诏图恢复,出兵攻大都。徐达不与迎敌,委大都于守将孙兴祖、华云龙,先本奉诏入山西,元年十一月,王保保兵由雁门缘边向北平, 明取大都,改名北平。 达军乘虚取太原,保保还救,又大败,保保走甘肃,山西遂平。二年三月,移兵入陕西,时陕西直辖甘肃境,其兵皆察罕同起之李思齐所统,大军以次削平,或降或斩,至是年八月,陕西悉平。惟保保入甘肃后,拥兵塞上,犹时时扰西北边。三年正月,再命徐达、李文忠、冯胜、邓愈、汤和等大发兵肃清沙漠。六月,大破保保兵,擒故元王公贵官一千八百余人,士卒八万四千余人,马驼杂畜巨万计。保保挟妻子奔和林,而元主于四月丙戌崩于应昌,子爱猷识里达腊嗣。元主为宋少帝入元后所生之子,生于元仁宗延祐七年庚申,距宋太祖开国之年为第六庚申。先是相传宋太祖因陈抟有“怕听五更头”之言,故全宫中四更末即转六更,终宋世皆然。六更者,更鼓将尽,作繁声以结之,谓之虾蟆更。宋祖未悟更之为庚,后于第五庚申而元世祖即位,越十七年而灭宋,第六庚申而顺帝生,遂以亡元,仍为汉人所得。帝北遁之次年,太行隐士葛溪权衡作《庚申外史》著其事。明祖诏书中亦称顺帝为庚申君;又诏宁王权编《通鉴博论》,直书瀛国外妇之子,绵延宋末六更之谶。清代学者颇主此说,全谢山并详考《元史》中,帝之生于塞外,及文宗徙之高丽,再徙广西,谓非明宗之子,帝即位,追封其生母迈来迪后及以皮绳马尾拴召虞集之事,佐证实多,非汉人思宋而托为此言以自慰也。爱猷识里达腊早为太子,嗣位于应昌,时李文忠追元主,克兴和,取开平, 兴和、开平皆在宣府。开平为元之上 都,非今滦州之开平。 闻元主崩,疾趋应昌,元嗣主再北遁和林,用王保保自辅。文忠获元帝孙买的里八刺及后妃诸王官属数百人,得宋元历代册实等物,驼马牛羊无算,穷追至北庆州而还,又降元兵民数万。王保保辅元嗣主,屡扰边。五年正月,再命徐达等北征。五月与王保保战,败绩,死数万人,自是明兵不复大举出塞。八年,王保保卒。元嗣主篡夺相寻,十余年而五易其主。自二十年平海西,元左丞纳哈出降,元无复治理中国遗迹,亦遂去帝号而称汗。终明之世,时而顺服,时而侵扰,以致九边设备,解严之岁较稀。凡此皆濠、滁起事以来,以武戡乱之余波,故虽延及洪武年间,仍附于开国以前之武事,以明其所谓马上得之者如此。
自有史以来,以元代为最无制度,马上得之,马上治之。当其清明之日,亦有勤政爱民,亦有容纳士大夫一二见道之语,然于长治久安之法度,了无措意之处。元以兵力显,试观《元史·兵志》,止有佥军、补军、调军、遣军之法,别无养军、练军之法,是仍裹胁趋利之故技,其他非所问也。元以兵耀万古,于兵之无制度且然,其他刑罚、食货,一切苟简,所谓无规矩而信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无六律而任师旷之聪者也。明承法纪荡然之后,损益百代,以定有国之规,足与汉唐相配。唐所定制,宋承之不敢逾越;明所定制,清承之不敢过差,遂各得数百年。明祖开国规模,惟《纪事本末》立有专篇,欲录之不胜录也,且即尽录之,亦尚未足见太祖制度之真相也。史载一朝之制度,各为专志,古人言:“读史要能读志。”此说是矣,然即读志而仍未能了然也。今于明祖创意所成之制度,于史志以外,略举他书,疏通证明之,见明祖经理天下之意。以一二端为例,学者可循是以求之。
国之兴亡系于财之丰耗,阜财者,民也;耗财者,军也。此就经制之国用言。若夫无道之糜费,如土木、淫祀、私恩设官、后宫滥赏,一切不如法而人人知为弊政者,不在议论之列。先言民事。
《食货志》:太祖籍天下户口,置户帖、户籍,具书名、岁、居地,籍上户部,帖给之民,有司岁计其登耗以闻。及郊祀,中书省以户籍陈坛下,荐之天,祭毕而藏之。其视户籍之重如此。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在城曰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里编为册,册首总为一图。鳏寡孤独不任役者,附一甲后为畸零;僧道给度牒,有田者编册如民科,无田者亦为畸零。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册,以丁粮增减而升降之。册凡四:一上户部,其三则布政司、府、县各存一焉。上户部者册面黄纸,故谓之黄册,年终进呈,送后湖东西二库庋藏之,岁命户科给事中一人、御史二人、户部主事四人厘校讹舛。其后黄册只具文,有司征税编徭则自为一册,曰白册。
按此段又见《范敏传》。为敏所定之法,文字略同。惟文意当申言之,云:“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册。”又云:“黄册年终进呈,岁命给事中、御史、主事等官厘校讹舛。”则十年造册,乃年年有所更改,阅十年而清造一次,非十年中不动也。其后黄册为具文,自指太祖以后。当太祖时,户部与司、府、县均直管此册,并郊祀荐天。黄面以充御览,遣科道司官负厘校之责,若有发觉飞洒诡寄之弊,干连者众,并且常在御览之中,夫子视此为国本,荐于郊祭。其后,造册之制,由清袭用而延至于今,惟黄册早为具文,已浸失太祖重民之恉矣。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帝以郡县吏每额外征收,命有司料民田,以田多者为粮长,专督其乡赋税。粮万石,长副各一人,输以时至,得召见,语合,辄蒙擢用。八年十二月,并定粮长有杂犯死罪及流徙者,许纳铜赎罪。
按明粮长之制,屡革屡复而终革,原其为制,非永制也。
始以定里长之法而革粮长,以里长代之,旋又复。景泰间,革湖广及江北各府及福建等处粮长。自都北京后,南粮运道太远,宣德间改军民兑运,民运止达淮安瓜洲,兑与卫所官军,运载至北,粮长更无召见之路。后来非官累粮长,即粮长扰民,革之犹不尽,时时赖臣工条列其弊,以禁令为之补救而已。然在太祖定法,则以此为天子自与人民亲接之一端,见之史者,如《孝义·郑濂传》,濂以粮长至京,帝问治家长久之道,对曰:“谨守祖训,不听妇言。”帝称善。据《今言》,洪武时又有诏天下民年五十以上来朝京师,访民疾苦,有才能者拔用之;其年老不通治道,则宴赉而遣之。自是来者日众。二十六年,诏免天下耆民来朝,则见《本纪》。此则来者任其自愿,不用其言,亦邀宴赉,其来遂无限制,久而不得其益,乃罢之。此皆惟太祖可行之制。充太祖亲民之意,不欲专就选士俊士中求言,绝非后来帝阍难扣之象,而一时浮收中饱,惠泽不下之弊,早不禁而自绝矣。
《元通鉴》:至正二十六年二月辛巳,吴下令禁种糯稻,以塞造酒之源。
洪武元年,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麻,亩征八两;木棉,亩四两;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种桑,出绢一匹;不种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此农桑丝绢所由起。九年,定布绢与米麦相折之价。
按此用《食货志》文。据《杨思义传》,为思义任户部尚书所请定。当时四方军事正亟,而劝课之为尤亟如此,乌有听其荒废或任种有害之物之理。
十四年,上加意重本抑末,下令:农民之家,许穿纱绢布;务贾之家,止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 出 《农政全书》。 十八年,谕户部曰:“人皆言农桑衣食之本,然业本必先于黜末,自什一之涂开,奇巧之技作,于是一农执耒而百家待食,一女躬织而万夫待衣,欲民之毋贫得乎?朕思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宜令天下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庶民之家不许衣锦绣。” 出《洪武实训》。
按阜民以节俭为始,治世皆然,何论国难。但必非在上者以奢导民,而徒以禁令束民所能使其耳目归一,不自厌其质朴也。姑就《纪事本末》所载者证之,至正二十六年 时太祖 尚称吴王。 六月,命有司访求古今书籍,因谓侍臣詹同等有曰:“每于宫中无事,辄取孔子之言观之,如‘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真治国良规。孔子之言诚万世师也。”十二月,以明年为吴元年,建庙社,立宫室。己巳,典营缮者以宫室图进,太祖见雕琢奇丽者命去之,谓中书省臣曰:“千古之上,茅茨而圣,雕峻而亡。吾节俭是宝,民力其毋殚乎?”吴元年 至 正二十七年 九月癸卯,新内三殿成,曰奉天、华盖、谨身。左右楼曰文楼、武楼。殿之后为宫,前曰乾清,后曰坤宁,六宫以次序列,皆朴素不为饰。命博士熊鼎类编古人行事可为鉴戒者,书于壁间;又命侍臣书《大学衍义》于两庑壁间。太祖曰:“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用此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可甃地。太祖曰:“敦崇俭朴,犹恐习于奢华,尔不能以节俭之道事予,乃导予侈丽!”言者惭而退。洪武元年三月乙酉,蕲州进竹簟,命却之,谕中书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贡,惟服食器用,无玩好之饰;今蕲州进竹簟,未有命而来献,天下闻风,争进奇巧,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其勿受。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献。”八月,有司奏造乘舆服御诸物,应用金者特命以铜为之,有司言:“费小不足惜。”上曰:“朕富有四海,岂吝于此?然所谓俭约者,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且奢侈之原,未有不由小至大者也。”十月甲午,司天监进元所置水晶刻漏,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上览之,诏侍臣曰:“废万几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命左右碎之。 先是至正二十四年,平汉后,江西行省以友谅镂金床进,太祖观之,谓侍 臣曰:“此与孟昶七实溺器何异耶?一床工巧若此,其余可知,穷奢极侈,安得不亡?”命毁 之。 十二月己巳,上退朝还宫,太子诸王侍,上指宫中隙地谓之曰:“此非不可起亭台馆榭为游观之所,诚不忍重伤民力耳,昔商纣琼宫瑶室,天下怨之;汉文帝欲作露台,惜百金之费,当时国富民安。尔等常存儆戒!”六年十一月,潞州贡人参。上曰:“人参得之甚艰,毋重劳民,往者金华进香米,太原进葡萄酒,朕俱止之,国家以养民为务,奈何以口腹累人?”命却之。凡此皆洪武初年之事。太祖惟率先恭俭,而后立法以整齐一国,则人已以朴为荣,以华为辱矣,况复有法令在耶!其中如毁元宫刻漏一事,此亦中国巧艺不发达之原因;但使明祖在今日,亦必以发展科学与世界争长,惟机巧用之于便民卫国要政,若玩好则仍禁之,固两不相悖,决不因物质文明而遂自眩其耳目。
二十年,命国子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县,随粮定区,区设粮长四人,量度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鳞,号曰鱼鳞图册。先是黄册之制,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诸原、坂、坟、衍、下、湿、沃、瘠、沙、卤之别毕具。于是以鱼鳞图册为经,凡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凡赋役之法定焉。其有质卖田土者,备书其税粮科则,官为籍记之,于是始无产去税存之患。
鱼鳞区图之制,为田土之最要底册,明祖创之,清代仍用,然在江南则有之,江苏之江北即不能皆具。要之,此法沿自明代,今各国之所谓土地台账,即此法也。明于开国之初,即遍遣士人周行天下,大举为之,魄力之伟大无过于此,经界由此正,产权由此定,奸巧无所用其影射之术,此即科学之行于民政者也。当时未措意科学,而尽心民事者自与之暗合;苟不勤民,即科学发达,人自不用,此以见政治科学即由勤政精思以得之耳。
又以中原田多荒芜,命省臣议,计民授田,设司农司,开治河南,掌其事。临濠之田,验其丁力,计亩给之,毋许兼并。北方近城地多不治,召民耕,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每岁,中书省奏天下垦田数,少者亩以千计,多者至二十余万。官给牛及农具者,乃收其税;额外垦荒者,永不起科。 设司农司在三年五月,时中书省犹未废,故志文如此。 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盖骎骎无弃土矣。
以上两节皆《食货志》文。再证以列传中事实,《循吏·方克勤传》:洪武四年,以方克勤为济宁知府,时中原初定,诏民垦荒,阅三岁乃税,吏征率不俟期,民以诏旨不信,辄弃去,田复荒。克勤与民约,税如期,区田为九等,以差等征发,吏不得为奸,野以日辟。盖虽有韶,而奉行仍赖良吏,惟贤有司得行其志。可见诏旨未尝不信,但吏奸宜戢耳。至二十六年而奏大效,殆仍以贤有司不易得乎?克勤,方孝孺之父也。
观明祖之劝课农桑,作养廉俭,已足藏富于民矣。夫其军事方亟,大军四出,取天下而统一之,华夏略定,又有出塞大举。加以百废待举,建官署,设兵卫,坛庙宫殿,城垣仓庾,学校贡举,颁爵制禄,时当开创,虽洪武中叶,兵事粗定,而需费浩繁,取于民者似不容缓,且当时专仰田赋,盐法则借开中以代转运,不为帑项之所取盈。乃自吴元年起,陆续免征,正在军事旁午之际,至十三年,并普免天下田租,其余部分之蠲免,且有一免累数年者。盖足国之要在垦土,有土此有财;丰财之要在自克其欲,移挥霍于私欲者以供国用,则虽用军之际,不但军给而并时时有以惠被兵之民,此为定天下之根本。兹汇举明祖开国时蠲赋之事略如下:
至正二十五年,常遇春克赣州。汉将熊天瑞守赣,常加赋横敛民财,及其降,有司请仍旧征之,太祖曰:“此岂可为额耶?”命亟罢之,并免去年秋粮之未输者。 《元通鉴》。
吴元年 至正二十七年, 正月乙未,谕中书省:“太平、应天诸郡,吾创业地,供亿最劳。”戊戌,下令:“免太平租二年,应天、镇江、宁国、广德各一年。”
五月,令:“徐、宿、濠、泗、寿、邳、东海、安东、襄阳、安陆等郡县,及自今新附之民,皆复田租三年。”六月戊申,赐民今年田租。自五月旱,减膳素食,及是日大雨,群臣请复膳,乃有是令。
洪武元年正月甲申,诏遣周铸等一百六十四人往浙西核实田亩,谕中书省臣曰:“兵革之余,郡县版籍多亡,今欲经理以清其源,无使过制以病吾民。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其遣周铸等往诸府县核实田亩以定赋税,此外无令有所妄扰。”
按此出《纪事本末》。据《明史·章溢传》,处州田赋,以军兴加至十倍。至是复旧。又《刘基传》,处州粮复旧,视宋制犹亩加五合,惟青田不加,太祖曰:“使伯温乡里世世为美谈也。”处州非浙西也,元之浙西道廉访司辖杭、嘉、湖、严、苏、松、常、镇、太各属地。《食货志》:“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杨宪为司农卿,又以浙西膏腴,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赋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大抵苏最重,嘉、湖次之,杭又次之。”志文如此。盖至是始遣铸等往核,其后迭有轻减,而至今犹为田赋独重之地。太祖以喜怒用事,是其一失,然究是对于偏隅,其大体固能藏富于民,深合治道也。
二月乙丑,命中书省定役法。上以立国之初,经营兴作,恐役及贫民,乃议验田出夫。于是省臣议:田一顷,出丁夫一人,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名曰均工夫。寻编应天十八府州、江西九江、饶州、南康三府均工夫图册。每岁农隙,赴京供役三十日,遣归。其田多而丁少者,以佃人充夫,而田主出米一石资其用;非佃人而计亩出夫者,亩资米二升五合。
按此为古法。地与丁皆民所应输于国,至清代康、雍两朝,摊丁于地,始不复计丁,而人口亦愈难统计矣。
闰七月,诏免吴江、广德、太平、宁国、和、滁水旱灾租。
二年正月庚戌,诏曰:“朕淮右布衣,因天下乱,帅众渡江,保民图治。今十有五年,荷天眷佑,悉皆戡定。用是命将北征,齐、鲁之民,馈粮给军,不惮千里,朕轸厥劳,已免元年田租,遭旱,民未苏,其更赐一年。顷者,大军平燕都,下晋、冀,民被兵燹,困征敛,北平、燕南、河东、山西今年田租,亦予蠲免。河南诸郡归附,久欲惠之,西北未平,师过其地,是以未遑。今晋、冀平矣,西抵潼关,北界大河,南至唐、邓、光、息,今年税粮悉除之。”又诏曰:“应天、太平、镇江、宣城、广德,去岁蠲租,遇旱,惠不及下,其再免诸郡及无为州今年租税。”
三年三月庚寅朔,诏免南畿、河南、山东、北平及浙江、江西广信、饶州今年田租。是月戊戌,蠲徐州、邳州夏税。
四年正月戊申,免山西、浙江被灾田租。二月,免太平、镇江、宁国田租。五月,免逝江、江西秋粮。八月甲午,免中都、淮阳及泰、滁、无为等州田租。十一月,免河南、陕西被灾田租。
是年十二月,汉中府知府费震坐事逮至京师。震,鄱阳人,以贤良征为吉水知州,有惠政,擢守汉中。岁凶多盗,震发仓粟十余万石贷民,约以秋成收还,民闻皆来归,邻境民亦争赴之。震令占宅自为保伍,籍之得数千家。上闻其事,曰:“此良吏也,宜释之以为牧民者劝。”越二年,设宝钞局提举,擢震任之。十一年,帝诏吏部曰:“资格为常流设耳,有才能者当不次用之。”超擢者九十五人,而拜震户部侍郎,寻进尚书,奉命定丞相、御史大夫岁禄之制,出为湖广布政使,以老致仕。此从《明通鉴》及《震本传》辑。明祖用人,以能勤民事者为标准,天下自然多循吏,而乱后之民得苏息矣。
五年六月,振山东饥,免被灾州县田租。又自五月至七月,凤翔、平凉二府雨雹,伤豆麦,诏免其税。又苏州府崇明县水,诏以所报恐未尽,令悉免之。八月,免通州、海门县被水田租。十月,免应天、太平、镇江、宁国、广德诸郡县田租。
地方报灾,不予驳查,反恐所报未尽,令免通县之税,民斯劝矣。此下太祖蠲赋在各地方者不概列,以省烦复。
洪武十三年五月甲午,雷震谨身殿。己亥,免天下田租。
按修德以消天变,古来政论如此。果能修德,自有益于民生,即恒以天变为警动而为之,仍盛德事也。汉文、景之世,恒有赐民数年田租之事。明祖当天下初定,已能如此,非自处于撙节以爱养天下,何以得之?
洪武十五年五月丙子,广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产铁,元时置官,岁收百余万斤,请如旧。”帝曰:“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今军器不乏,而民业已定,无益于国,且重扰民。”杖之,流岭南。
明祖时时以言利为非帝王之体,至杖流言利者。就明代言之,万历间言利之细人蜂起,矿使四出,无矿而指为矿,以讹索破民之家,则与太祖开国之法意正相反。《食货志》:“徐达下山东,近臣请开银场。太祖谓:‘银场之弊,利于官者少,损于民者多,不可开。’其后有请开陕州银矿者,帝曰:‘土地所产,有时而穷,岁课成额,征银无已,言利之臣,皆戕民之贼也。’临淄丞乞发山海之藏,以通宝路。帝黜之。”此皆洪武年间之事。不害民即所以利国,深合中国圣贤遗训。万历时尽反其所为,货财积于宫中,民穷为乱,外患乘之,一代兴亡之龟鉴如此。
二十年九月,户部言:“天下税课,视旧有亏,宜以洪武十八年所收为定额。”上曰:“商税多寡,岁有不同,限以定额,岂不病民?”不许。
税额按近年酌定,令必如额,尚非甚病民也,而明祖且不许。万历间,税监四出,无税者起税,无所谓额,阉人横行,有司稍计民命,即奏予重谴,下狱有至十余年者。前后相较,兴亡之故了然。
二十七年三月庚戌,上谕工部曰:“人之常情,饱则忘饥,暖则忘寒。卒有不虞,将何以备?比年以来,时岁颇丰,然预防之计不可不早。其广谕民间,如有隙地,种植桑枣,益以木棉,并授以种法,而蠲其税。岁终具数以闻。”
按军兴时以食为急,种糯米恐其酿酒,则禁之。及是时岁丰食足,上年二十六年,已核垦田至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骎骎全国无弃土,乃于足食之外,计赡其衣被之需,及丰其制造农具之木植。明祖可谓尽心民事矣。且桑、枣、棉之田免税,其余裕又足以惠民。此制直至清末,吾乡田亩,尚有免赋之桑枣田,各乡各图皆有此种田额若干,其实已不种桑枣。其乡有公正之董事,以此为地方公产,否则为豪强所擅有之无粮田。盖良法美意,日久间有废弛,然其初时德意不可忘也。又苏州最称赋重,太仓旧本属苏,亦在重赋之列,清中叶以后,以地多产棉,遂援《赋役全书》中棉田免税之例,请得蠲减。此皆沿旧时明制之惠。后来蚕丝为输出之大宗,民间以种桑利厚,不拘桑枣地之免税,虽仍纳普通田税,亦愿种桑。至各县之桑枣额田,今未知其存否矣。
是年八月乙亥,遣国子监生分行天下,督修水利。上谕工部曰:“湖堰陂塘,可蓄泄以备旱潦者,因地势修之。”复谕诸生曰:“周时井田制行,有潴防沟遂之法,故虽遇旱潦,民不为灾。秦废井田,沟洫之利尽坏,于是因川泽之势,引水溉田而水利兴,惟有司奉行不力,则民受其患。今遣尔等分行郡县,毋妄兴工役,毋掊克吾民。”寻给道里费遣之。明年冬,河渠之役,各郡邑交奏,凡开塘堰四万九百八十七处,河四千一百六十二处,陂渠堤岸五千零四十八处。水利既兴,田畴日辟,一时称富庶焉。
此与上洪武二十年定天下鱼鳞图册,均遣国子监生而不遣官吏,是明初以社会之事任用学生之成绩。水利为农田根本,今天下旧有之堰闸皆坏,河渠失修,旱潦之患,动辄数千里为一灾区。明祖于天下初定,全国大举为之,建设之伟,无过于此。
明初用国子监生为此两大事,皆以全国为量,以民生为本。可知其求于士者,绝非后此溺于八股之意。又有一事可以互证者,二十五年七月,岢岚州学正吴从权、山阴教谕张恒给由至京师,上问民间疾苦。皆对曰:“职在课士,民事无所与。”帝怒曰:“宋胡瑗为苏湖教授,其教兼经义治事;汉贾谊、董仲舒皆起田里,敷陈时务;唐马周不得亲见太宗,且教武臣言事。今既集朝堂,朕亲询问,俱无以对,志圣贤之道者固如是乎?”命窜之远方,榜示天下学校以为鉴戒。此事见《纪事本末·开国规模》篇,而《明史》则载《门克新传》内。太祖之期待学校师生本意如此。
次言军事:
《明史·兵志序》:“明以武功定天下,革元旧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外统之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而上十二卫为天子亲军者不与焉。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卫所。盖得唐府兵遗意。”夫所谓得唐府兵遗意,后人于唐府兵之本意,初不甚了然,即于明之兵制,亦沿其流而莫能深原其本。即如唐以藩镇割据而亡,此在玄宗以前乌有是事之牙蘖。唐之府兵,一变而 骑,此不过宿卫改用募士耳,犹之明于永乐间改立三大营,景泰中又改团练营,皆不过京营之变迁。至唐变方镇而开割据之门,明变召募而成民变之祸,则皆纯乎忘其本矣。今惟由明之卫所军以窥见唐之府兵,且知明与唐之初制,其养兵皆不用耗财,而兵且兼有生财之用,兵制之善,实无以复加。此不可不稍详其制度,以为谈中国兵事者作一大参考也。
第一、先考明卫所兵是否即唐之府兵。
《新唐书·兵志》:“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故士不失业,而将帅无握兵之重,所以防微渐绝祸乱之萌也。”据此文,即知与《明兵志》文适合。
第二、再考明卫所兵饷械之所出是否与唐府兵之制同。
《唐兵志》:“凡府三等:兵千二百人为上,千人为中,八百人为下。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士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火备六驮马。凡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锸、 、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队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砺石、大觿、毡帽、毡装、行 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并其介胄戎具,藏于库。有所征行,则视其入而出给之。其番上宿卫者,惟给弓、矢、横刀而已。”又云:“军有坊,置主一人,以检察户口,劝课农桑。”据此文,兵一人至一火、一队,皆有应自备之食粮及用具,而此外又有介胄戎具,则不在内。其尚未能明了者,此所备之时限,是否为每一年期所纳之数。既劳其力为兵,又令自备各具与粮,自必因其所耕之田由国家所给,即以此代租税为出征时之用,而平常之给养自仰于田之收获,不待言也。观其军中置有坊主以检察户口,劝课农桑,可知军有军之户口农桑,绝与无田无宅借饷以糊口之兵不同。至介胄戎具出自何所,《唐兵志》皆未言明。此则证以明制,则知皆出于兵之所供,而兵之能供此费,皆由应纳之赋税,有具粮械以纳者,尚有如民田所应纳之租者在,此应据明制而推知者也。
《明史·兵志》:“太祖下集庆路,为吴王,罢诸翼统军元帅,置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威武、广武、兴武、英武、鹰扬、骁骑、神武、雄武、凤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十七卫亲军指挥使司。革诸将袭元旧制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诸官号,而核其所部兵,五千人为指挥,千人为千户,百人为百户,五十人为总旗,十人为小旗。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连比以成军。其取兵,有从征,有归附,有谪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戍;归附,则胜国及僭伪诸降卒;谪发,以罪迁隶为兵者。其军皆世籍。此其大较也。”
定军卫法,《本纪》不载,《纪事本末》系之洪武元年二月,《洪武圣政记》则系之元年正月。《刘基传》:“太祖即皇帝位,基奏定军卫法。”则可知自在元年之初,且此为刘基所奏定。《圣政记》亦云然。
初定之兵数,较洪武元年所定之数略少,非少也,初定时,但定军制,未定军籍,故止计兵数,官长不在内。洪武元年所定,则以卫系籍,兵与官皆附卫为籍,世世不改,则并计人数而较增多耳。附籍之后,受地执业,有室家,长子孙。一家之内,为军及官者一人;其余人丁,官之子弟为舍人,兵之子弟为余丁,既为出缺时充补,又为正兵及官调发时或勤操练时执耕稼之事。于是兵非浮浪之人,充兵非消耗之业,养兵非糜费之事矣。其受地执业之制,出于屯田。明之初制,无军不屯。此卫所之根本制度,亦即府兵之根本制度也。
《食货志》:“屯田之制:曰军屯,曰民屯。太祖初立民兵万户府,寓兵于农,其法最善。又令诸将屯兵龙江诸处,惟康茂才绩最,乃下令褒之,因以申饬将士。洪武三年,中书省请税太原、朔州屯卒,命勿征。明年,中书省言:‘河南、山东、北平、陕西、山西及直隶淮安诸府屯田,凡官给牛种者十税五;自备者十税三。’诏:‘且勿征,三年后,亩收租一斗。’六年,太仆丞梁埜仙帖木尔言:‘宁夏境内及四川,西南至船城,东北至塔滩,相去八百里,土膏沃,宜招集流亡屯田。’从之。是时,遣邓愈、汤和诸将屯陕西、彰德、汝宁、北平、永平,徙山西、真定民屯凤阳。又因海运饷辽,有溺死者,遂益讲屯政,天下卫、所、州、县军民皆事垦辟矣。其制:移民就宽乡,或召募,或罪徙者为民,皆领之有司;而军屯则领之卫所。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每军受田五十亩,为一分,给耕牛、农具,教树植,复租赋,遣官劝输,诛侵暴之吏。初,亩税一斗。三十五年定科则:军田一分,正粮十二石,贮屯仓,听本军自支;余粮为本卫所官军俸粮。”
《明史》以屯田为田赋之一种,故入《食货志》,此史馆诸臣之不注意于兵事也。今详为推考,不但知明代兵制之善,并知唐代府兵之真意。又史臣以屯田为《食货志》中一事,故民屯与军屯相杂,其言民屯乃移民垦荒,固为足食之一事;军屯则既可不弃地利,又能使国无养兵之费,而兵有保卫地方之实。夫责兵以卫民,曰汝职务宜然,此以名义相责,非以身家之利害相共也。兵为无产之人,受甚薄之给养,而为有产之人作保障,其势不可必恃,来不知其所从,去不知其所向,此种雇倩无根之人而假之以武器,习之以战阵,谓能使见利而不起盗心,见害而不思苟免,是以劳役待兵,而又以圣贤望兵也。人受田五十亩,兵有产矣;一家占为此籍,兵与地方相共矣,既无从出没为非,更不能恝视身家所在之地。国必有兵,兵必有制。明兵制之善,史臣不能发挥之,此亦书生之不解世务也。
当洪武之世,极力兴举屯政,然不急于升科,以坚其企业之意。至三十五年乃定科则,三十五年即建文四年,革除以后之纪年矣。军田一分即五十亩,纳正粮十二石,每亩合二斗四升,是为其受产之负担。贮屯仓听本军自支,所支者兵之月粮,又为其受役之报酬。考明之兵饷,《食货志·俸饷》类:“天下卫所军士月粮,洪武中,令京外卫马军,月支米二石,步军,总旗一石五斗,小旗一石二斗,军一石,城守者如数给,屯田者半之,民匠充军者八斗,牧马千户所一石,民丁编军操练者一石,江阴、横海水军梢班碇手一石五斗。阵亡病故军给丧费一石,在营病故者半之。籍没免死充军者,谓之恩军,家四口以上一石,二口以下六斗,无家口者四斗。又给军士月盐,有家口者二斤,无者一斤。在外卫所军士以钞准。”据此,则一年支粮十二石为军饷原则,马军、水军较有例外加增,但是少数。惟军为屯军,则利在田业,饷额减半。据军屯分配成数,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其三七与二八,并非指定七成或八成之军永为农民,只是全军中轮流抽出三成或二成专任军役,如是则恒有七八成之兵可在农亩,即恒有七八成之兵只需半饷。夫七八成半饷之兵,是即等于三四成额军不需给饷也。以三四成余剩之额饷,给二三成城守之额兵,实余额饷一二成,为官长及马兵、水兵等之加额,及上级官之俸给,皆有余裕,而军械亦括于其中。据唐府兵之制而互证之,可以了然矣。惟边地屯种之军,成数较少,设粮秣不足,运购尤艰,明初更立“中盐”一法,与筹饷相辅而行。盐既开中,又兴商屯,既给军,又垦荒,孔子所谓“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费”。真谋国之至计也。
《食货志》:“有明盐法,莫善于开中。洪武三年,山西行省言:‘大同粮储,自陵县运至泰和岭,路远甚烦,请令商人于大同仓入米一石,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淮盐一小引。 凡大引四百斤,小引二百斤。 商人鬻毕,即以原给引目赴所在官司缴之,如此则转运费省而边储充。’帝从之。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其后各行省边境,多招商中盐,以为军储,盐法边计,相辅而行。四年,定中盐例,输米临濠、开封、陈桥、襄阳、安陆、荆州、归州、大同、太原、孟津、北平、河南府、陈州、北通州诸仓,计道里近远,自五石至一石有差。先后增减则例不一,率视时缓急,米直高下,中纳者利否,道远地险,则减而轻之。编置勘合及底簿,发各布政司及都司卫所,商缴粮毕,书所纳粮及应支盐数,赍齐赴各转运提举司照数支盐。转运诸司亦有底簿,此照勘合相符,如数给与。鬻盐有定所,刊诸铜版。犯私盐者罪至死,伪造引者如之,盐与引离,即以私盐论。”
按《史·志》文微有含混,明初中盐,当系令商运官粮赴边远之地,粮入仓后,给商盐引,赴产盐所在之官署,仍纳盐之场价,领盐赴销盐之地,照官定岸地出售。商人习于转输,以运粮之劳费,易得盐引为报酬,领盐又加运盐之劳费,运至销盐之岸,官为定价,使商有可图之利。又计销盐之地,民欲得盐,所必需之费,可胜负担者,而定其价,期不病食盐之民,而有利于运盐之商,即更有利于待饷之兵。至国家所课盐利,仍在官定场价之中,并不因商之开中而有加损,所谓一举而数善备也。惟洪武四年之则例所定如是,故一小引二百斤之盐,至少需中米一石;道里近者至需五石之多。是可知其纯以运费计算,非以米价计算也。至云:“先后增减则例不一,率视时缓急,米直高下,中纳者利否,道远地险,则减而轻之。”其中有“米直高下”一项,则是令商纳米矣。此后来改则例之所定。故《志》文又云:“宣德三年。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北京官吏军匠粮饷不支,条上预备策,言:‘中盐旧则太重,商贾少至,请更定之。’乃定每引自二斗五升至一斗五升有差,召商纳米。”明一代米价无甚变动,至其末造,俸饷折价,尚以银一两作米二石。洪武至宣德初,中盐之米,额数多寡大异,盖则例屡改,纳米之法亦不同,《史》漏未叙明也。其后至弘治时,废中盐之法,令商以银纳课,边储遂乏,说见下。
《食货志·屯田》下云:“明初,募盐于各边开中,谓之商屯。迨弘治中,叶淇变法,而开中始坏,诸淮商悉撤业归,西北商亦多徙家于淮,边地为墟,米石直银五两,而边储枵然矣。”《叶淇本传》:“淇居户部六年,直亮有执,能为国家惜财用,每廷议用兵,辄持不可。惟变开中之制,令淮商以银代粟,盐课骤增至百万,悉输之运司,边储由此萧然矣。”
中盐之法,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其始但令商司运,既而改则例直令纳粟,盖又兴商屯之法,指边之旷地,军所垦不尽者,令商得兴屯,所获之粟,即以输边,易引以贩盐。商更无远道运粮之费,而有领地营垦之利,国家则又多一辟土足食之助力,又所谓一举而数善备也。开中法废,商不需屯,淮商固弃垦而归淮,西北商之业淮盐者,亦徙家于淮。以专务纳课贩盐,盐遂与边储无涉,而多集课银,徒供暴君污吏之挥霍。边备既虚,转饷一事,劳扰天下,而仍不济急,民穷财尽,铤而走险之祸遂以亡明。此其目光,但见一时见金之充积,而不知即使得金不浪用,仍以济边,妨屯弃地,购粟运远,已万万不偿所失,况一得见金,徒长奢费,不复急顾边储,非至边军窘急,不筹救济。而奢费既开,更无复归节约之日,谓亡明之因即种于此,无不可也。
中盐之制本起于宋,宋不重视,以为有得有失。明中盐之为善法,正在商屯,诚实业盐之商,信国家之法令,盐垦兼营,不趋歧径。当时近淮之豪民怂恿变法,不任饷边之劳,而欲占行盐之利,以增课之说动叶淇,淇以乡情而中其说。《明史》不详其原委,今更以《明通考》补说明之。
《续通考》:“弘治五年八月,令两淮等盐引俱召商开中,纳银类解户部太仓,以备边储。初,各边开中商人招民垦种,筑台堡自相保聚,边方菽粟无甚贵之时。成化间,始有折纳银者,然未尝著为令也。至是户部尚书叶淇,淮安人, 《淇本 传》,山阳人。 盐商皆其亲识,因与淇言:‘商人赴边纳粮,价少而有远涉之虞;在运司纳银,价多而得易办之利。’淇然之。内阁徐溥,淇同年最厚,淇遂请召商纳银运司,类解太仓,分给各边,每引输银三四钱有差,视国初米值加倍, 明初中盐每小 引,未详纳米若干,宣德初以为重,而改为至多二斗五升。时米值每石不过银五钱,纳银至 三四钱,可得米七八斗矣,故曰:‘视国初米值加倍’也。 而商无远运之苦,一时太仓之银,累至百余万。然赴边开中之法废,商屯撤业,菽粟翔贵,边储日虚矣。”
华钰《盐策议》曰:“洪武、永乐时,内地大贾争赴九边,垦田积粟,以便开中。朝中暮支,价平息倍,商乐转输,边免飞挽,士饱马腾,缓急有备,策至良也。岁引初无定额,皆资主客兵饷,从边庾受券,不令轻纳盐鹾司也。自司农叶淇为淮商地, 此淮商盖不安于屯垦者。 疏盐一引,输粟二斗五升,轻请增额,准改折色,径于运司上纳,于是每引纳银三钱五分,或四钱二分。又令客商, 谓非淮商。 无见盐, 淮商在淮有场产盐,在边则有 屯产粟,故有见盐。 许本场买补,西北商, 即客商。 胥内徙便转贩,而边计大坏。今正引虽仍赴边中,余课悉如淇议矣。 正引仍赴边中 者,原额二斗五升之值仍解边也。余课悉如淇议者,增纳之银,均由运司解户部太仓也。屯废 而边缺粟,粟价大增,而解以从前之价,如边计何?”
由以上两端,见明初之民事军事制度,纯以土地与财政相权,有生财,无耗财。凡以养兵而病国者宜深鉴之。 《续通考》:明初制,在外兵马尽是屯 兵,官俸兵粮,皆出于是。帝尝曰:“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故京师屯田,有以远田三亩易城外 民田一亩者。
史家之言制度,具在各《志》。今专提民事军事之与财政相通者郑重言之,实以民生之与国计为维系不亡之根本。此外就各《志》言制度历数之如下:
《志》第一《天文》。《志》第二《五行》。
以上两《志》,不关制度,其学科亦各有专门,当别为研究,不入此讲义。
《志》第三《历》。
历法在明代,实仍元旧,而开参用阳历之端。太祖始为吴王,于元至正二十七年,改称吴元年,十一月乙未冬至,御史中丞兼太史院使刘基等上戊申大统历,戊申为明年洪武元年。《大统历》为明一代历书之名,其法实仍元之《授时历》,但用《大统》为历名,以为一代之制而已。洪武元年,改太史院为司天监,又置回回司天监。回回司天监,本元旧有,元《历志》:“世祖至元四年,西域札马鲁丁撰进《万年历》,世祖稍颁行之。”此为《回回历》行于中国之时。时元未并宋,在中国只行于北方。此历当是用回回法之阴阳合历。《元史》谓《万年历》已不传,无以明其详状。但《回回历》以彼国之年为纪元之始,建国之日为元旦,其纪元在唐武德五年,其第一元旦为阴历六月三日。明自置回回司天监,后于洪武三年,与司天监均改为钦天监。三十一年,又罢回回钦天监,以其历法隶本监,分为四科:曰天文,曰漏刻,曰回回,曰历。盖回回历与各占一科耳。正德以后,始觉用《授时历》法连推日食皆不合,议改而未成,惟以《回回历》供《大统历》参考。万历末,天主教徒利玛窦等始来中国,受其学者始议修历,直至崇祯末始定新历法为《大统历法》,未施行而明亡,遂为清之《时宪历》所取用矣。
《志》第四《地理》。
明之幅员远逊于元,元除属地庞大无伦不计外,其辖于中书省及行省者,尚非明之所能尽有。元之为省十二,中书省一,行中书省十一。其中书省及辽东行省,明已不全,其岭北行省、征东行省,明盖无之。明全国俗称两京十三省,北京、南京两辖境皆称直隶,余分十三区,各设布政司,即两直隶与十三布政司也。其建置沿革事属专门,不入此讲义。
《志》第五《礼》。
礼之为用,制节谨度,纳民轨物,凡有国者所同,孔子所谓“与奢宁俭”,此为为国以礼之本意。前于民事中已见大略。其余俟礼学专门研究。至帝制时之郊庙坛壝,朝觐山陵,多非当务之急。官民阶级,今亦难为区别。至为庶民定制,志文虽不多,亦在礼学专门范围。
《志》第六《乐》。《志》第七《仪卫》。《志》第八《舆服》。
以上三《志》,乐属专门;仪卫、舆服乃帝制时代之物,因帝制时代而繁复,今当并入礼制而言,亦俟专门肄之。
《志》第九《选举》。
明选举之法有四,末流专重科目,几乎只有科举取士、铨选任官两事。四为:一、学校,二、科目,三、荐举,四、铨选。
学校之制,至明而始普及,且为经制之普及。古时只有国学、郡县学;守令得人则兴,去官辄罢。或因尊师而设书院,皆人存政举之事。洪武元年七月,带刀舍人周宗上疏,请天下府州县开设学校。上嘉纳之。 事见《纪事本末》。周宗史无传,惟《兴宗孝康皇帝传》:“洪武元年正月,立为皇太子,带 刀舍人周宗上书乞教太子,上嘉纳。”盖其人专以教育为念,每上书皆及此事。而天下府州县设学,尤开前 古所未有。屡荷嘉纳,亦不闻重用其人,特以带刀舍人言事,可见开国人才之多也。 是为天下遍设学校之始。太祖特重学校,往往任国学生为民事奔走全国,说已见前。《续通考》又载:“洪武十六年九月,命给事中及国子生、各卫舍人分行天下,清理军籍。”则清军事亦使国子生分任之,又不仅民事而已。《志》言:“洪武二十六年,尽擢监生刘政、龙镡等六十四人为行省布政、按察两使及参政、参议、副使、佥事等官。其一旦而重用之至于如此,其为四方大吏者盖无算也。李扩等自文华、武英擢御史,扩寻改给事中兼齐相府录事,盖台谏之选,亦出于太学。其常调者,乃为府州县六品以下官。初以北方丧乱之余,人鲜知学,遣国子生林伯云等三百六十六人分教各郡,后乃推及他省,择其壮岁能文者为教谕等官。太祖虽间行科举,而监生与荐举人才参用者居多,故其时布列中外者太学生最盛。”府县学生则以贡入太学。《志》又言:“贡生入监,初由生员选择,既命各学岁贡一人,故谓之岁贡。其例亦屡更:洪武二十一年,定府州县学以一二三年为差;二十五年,定府学岁二人,州学二岁三人,县学岁一人。”此皆举洪武年事,见太祖于学校定为造就人才之正路。各布政司以佥事为提学官。提学官在任,三岁两试,每试录取生员,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师生月廪食米人六斗,有司给以鱼肉。学官月俸有差。应科举者亦必出自学校,是为学校与科举合一。此终明之世皆然。惟国子监生之不足取重于世,则太祖置学校之本意失矣。
科目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书》《五经》命题,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据《志》所言,代古人语气而用排偶者,谓之八股;其他通谓之制义。则制义不尽用八股体,但仿宋经义,则其本指耳。洪武三年,始设科举,所取之士,宠遇甚厚,乃未几谓:“所取多后生少年,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寡。”遂令有司察举贤才,而罢科举不用。至十五年复设。十七年始定科举之式。盖太祖时初未以科举为取士一定之法,其曰后为永制者,乃太祖以后之迁流也。本由唐、宋历代所行,明代专用经义为试文之体,实由重视宋儒之讲学,欲得如朱、陆大儒之师法,以矫古科目专尚词赋之弊。在太祖犹为可行可止,常与学校、荐举相参,决不专任科目也。然自专重科目之后,并学校之课程亦集中于八股,提学所以试士者皆以八股文为殿最,则科目固不足尽得士之用,学校更失其造士之本原,此绝非明祖所及料。惟遍设学校实始于明。若后世学校之制,参用明祖之意,教以实用之学,使学校不为虚设,而取士则仍凭考试,不以学校之绩分为准,所重视者在考试,而学校中求得之机械式文凭,自无所用之矣。至明科举制中,举人、进士、翰林之名目,乡、会试之年份,典试、同考之派遣,厘正文体,防杜关节,一切事实,在科举废后,已非必需之知识,专门求之,以订史实,此行有余力之事也。
荐举一途,在汉为得士惟一之路,汉以后亦用之,而参以门第之见,所谓九品中正,设有专官,当时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此乡举里选之积重也。唐之行科举,正以矫其流弊,在唐尚未尽脱门第求才之习,然终以科举制之加密,而孤寒登进之路日宽。至宋则为纯粹之考试矣。明承宋后,太祖尽复荐举之法。始克金陵,即辟儒士范祖 、叶仪;克婺州,召儒士许元、胡翰等日讲经史治道;克处州,征耆儒宋濂、刘基、章溢、叶琛,至建康,创礼贤馆处之。此皆在太祖起事草创之年,所从荐举之得人已如此。元至正二十四年,太祖即吴王位,犹称龙凤十年,始建百官,即敕中书省,令州县岁举贤才及武勇谋略通晓天文之士,间及兼通书律者。既而严选举之禁,有滥举者逮治之。是为荐举定为制度之始。吴元年,遣起居注吴林、魏观等以币帛求遗贤于四方。洪武元年,征天下贤才至京,授以守令。其年冬,又遣文元吉、詹同、魏观、吴辅、赵寿等分行天下,访求贤才,各赐白金而遣之。三年,开科举。然是年仍谕廷臣曰:“六部总领天下之务,非学问博洽才德兼美之士,不足以居之,虑有隐居山林或屈在下僚者,其令有司悉心推访。”至六年,则又罢科举,别令有司察举贤才,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其目:曰聪明正直,曰贤良方正,曰孝弟力田,曰儒士,曰孝廉,曰秀才,曰人才,曰耆民,皆礼送京师,不次擢用。而各省贡士亦由太学以进。于是罢科举者十年,至十七年始复行科举。而荐举之法并行不废。时中外大小臣工皆得推举,下至仓库司局诸杂流亦令举文学才干之士。其被荐而至者又令转荐,以故山林岩穴、草茅穷居无不获自达于上,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胜数。耆儒鲍恂、余诠、全思诚、张长年辈,年九十余,征至京,即命为文华殿大学士。儒士王本、杜 、赵民望、吴源特置为四辅官,兼太子宾客。 《职官志》:“洪武十三年正月,诛丞相胡惟庸,遂罢中书省。九月,置四辅官,以儒士王本等为 之。置四辅时告太庙,以王本、杜祐,龚 为春官。杜 、赵民望、吴源为夏官,兼太子宾客。秋冬官缺, 以本等摄之。一月内分司上中下三旬,位列公、侯、都督之次。寻亦罢。十五年,仿宋制,置华盖殿、武英 殿、文渊阁、东阁诸大学士,又置文华殿大学士以辅导太子,秩皆正五品。二十八年,敕谕群臣:国家罢丞 相,设府、部、院、寺以分理庶务,立法至为详善。以后嗣君,其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 极刑。当是时以翰林春坊详看诸司奏启,兼司平驳,大学士特侍左右备顾问而已。”盖此皆于罢中书省后以充补宰相之职者。 贤良郭有道,秀才范敏、曾泰,税户人才郑沂,儒士赵翥,起家为尚书。儒士张子源、张宗德为侍郎。耆儒刘堉、关贤为副都御史。明经张文通、阮仲志为佥都御史。人才赫从道为大理少卿。孝廉李德为府尹。儒士吴颙为祭酒。贤良栾世英、徐景昇、李延中,儒士张璲、王廉为布政使。孝弟李好诚、聂士举,贤良蒋安素、蒋正言、张端,文学朱亮为参政。儒士郑孔麟、王德常、黄桐生,贤良余应举、马卫、许安、范孟宗、何德忠、孙仲贤、王福、王清,聪明张大亨、金思存为参议。凡其显擢者如此,其以渐而跻贵仕者又无算也。尝谕礼部:“经明行修练达时务之士,征至京师,年六十以上七十以下者,置翰林以备顾问;四十以上六十以下者,于六部及布、按两司用之。”盖是时仕进无他途,故往往多骤贵者。而吏部奏荐举当除官者,多至三千七百余人,其少者亦至一千九百余人。又俾富户耆民皆得进见,奏对称旨,辄予美官。而会稽僧郭付由宋濂荐,擢为翰林应奉。此皆可得而考者也。洎科举复兴,两途并用,亦未尝倚重轻。建文、永乐间,犹有内授翰林,外授藩司者,而杨士奇以处士、陈济以布衣遽命为《太祖实录》总裁官。其不拘资格又如此。自后科举日重,荐举日益轻,能文之士,率由场屋进以为荣,有司虽数奉求贤之诏,而人才既衰,第应故事而已。《志》文所述略如上。人主无用贤之识,亦无求贤之诚,特殊之材遂无以自见,非俯首就场屋试,不能进身,则八股遂为五百年选士之特制矣。
铨选之法,在太祖时不甚重,天下未定,求贤求才惟恐不及,惟必得贤且才者而后用之;既用之后,发觉其非贤或恃才作弊者,诛戮不少贷,法在必行,无情可循。《史·志》以铨选为选举之一端,直是后来逐渐设立,太祖时破除资格,略无铨选成法可言。《志》言:“洪武间定南北更调之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后,官制渐定,自学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也。”
此为太祖时一种选法,不过回避本籍而已。始以南北相避,继则仅避本省,不限南北,学官则并不避本省。
《志》又言:“初,太祖尝御奉天门选官,且谕:‘毋拘资格。’选人有即授侍郎者,而监司最多,进士监生及荐举者参错互用,给事、御史亦初授升迁各半。”
此为太祖时又一种选法。以毋拘资格为前提,内而侍郎,外而监司,俱可由选人径得之。其选人则出自进士、监生及荐举三种:进士即科举所得;监生即学校所造成,若今之毕业生;荐举,则凡官皆为举人者,惟滥举则连坐。给事为谏官,分六科,谓之科臣;御史为言官,分各道,谓之道臣。谏官得封驳诏敕,直规君上之失;言官得参论中外,不避贵近之尊。此等清贵之职,亦使初授之选人居半,定为选额,又不比侍郎监司之不为额定矣。
明初用人之不拘资格至于如此。其所以不开幸门,反能整肃官方者,当时士大夫并不因得官之易而敢于奔竞,只有招之不来之患。是何也?一有不称职,辄遭诛戮,自揣未可侥幸,即避之恐后。此当于全史中理会之,备列如下:
太祖定法律,遵用唐律,为一代之制。然于律外又特定《大诰》。洪武十八年,第一次定《大诰》,其目十条,第十条曰:“寰中士夫不为君用,其罪皆至抄札。”次年复作《续编》《三编》。《刑法志》:“凡三诰所列,凌迟枭示种诛者无虑千百,弃市以下万数,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谟被征不至,皆诛而籍其家。其寰中士夫不为君用之科所由设也。”夫士夫至求不仕而断指,明祖又诛之而籍其家,且因此勒之《大诰》,定为专条,后有似夏、姚、王诸人者,皆诛死籍没。盖既被荐举,即不许遁免,可知时无奔竞之风矣。
太祖时,士大夫初以声绩著,而后不免因事诛死者,就《列传》所载,其人已夥,专辑之可成一宗类案。其以功臣典兵有威望,遭忌而致死者,尚不在其列。亦每有发为忠言,触怒而被戮者,如李仕鲁以辟佛,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阶下;陈汶辉亦以此忤旨,惧罪投金水桥下死;叶伯巨以言诸王分封太侈,死狱中;王朴以与帝辨是非不肯屈,戮死。如此之类亦多。
洪武中有大狱四:胡惟庸以宰相谋叛,诛之宜也,而连引至数万人;蓝玉恃功骄纵,已不当与谋反同论,死者又数万人,此犹曰贵臣牵连取忌,别有用意。其余两案,一为郭桓案,以惩贪墨,死者亦数万人,既而知审刑官希指牵引,又论审刑官极刑;又有空印案,迹近作弊,坐死者又极众。此两案皆为惩贪杜弊而起,死者如此之惨,皆令士夫惧为君用之故。再分列之如下:
一、空印案。此案《本纪》未载,惟《刑法志》言:“十五年空印事发。每岁,布政司、府、州、县吏诣户部核钱粮军需诸事,以道远,预持空印文书,遇部驳即改,以为常。及是,帝疑有奸,大怒,论诸长吏死,佐贰榜百戍边。宁海人郑士利上书讼其冤,复杖戍之。” 《志》 以此事为洪武十五年,非也。《方征传》,征以论空印事贬沁阳驿丞,其奏中言:“去年各行省官吏以用空印罹 重罪。”下又言:“十三年,以事逮至京,卒。”则其贬驿丞在十三年之前,其奏已言去年,则又在其前。又方 孝孺《逊志斋集·先府君行状》,孝孺父克勤以洪武八年被谪,逾年释归。又以空印事被逮。九年九月,卒 于京师。则是九年事也。又《郑士利传》,士利上书讼空印之冤,乃因星变求言。星变乃九年事,求言在九 年闰九月,皆为空印案在九年之证。 《郑士利传》:“兄士元,刚直有才学,由进士历官湖广按察使佥事。荆襄卒乘乱掠妇女,吏不敢问,士元立言于将领,还所掠。安陆有冤狱,御史台已谳上,士元奏其冤,得白。会考校钱谷册书空印事觉,凡主印者论死,佐贰以下榜一百,戍远方,士元亦坐是系狱。时帝方盛怒,以为欺罔,丞相、御史莫敢谏。 丞相之官 亦废于十三年,案发在有丞相之日,亦可证非十五年。 士利叹曰:‘上不知,以空印为大罪,诚得人言之,上圣明,宁有不悟?’会星变求言,士利曰:‘可矣。’既而读诏,有假公言私者罪。士利曰:‘吾所欲言,为天子杀无罪者耳。吾兄非主印者,固当出,需吾兄杖出乃言,即死不恨。’士元出,士利乃为书数千言,言数事,而于空印事尤详,曰:‘陛下欲深罪空印者,恐奸吏得挟空印纸为文移以虐民耳。夫文移必完印乃可,今考较书策,乃合两缝印,非一印一纸比,纵得之亦不能行,况不可得乎?钱谷之数,府必合省,省必合部,数难县决,至部乃定。省府去部,远者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册成而后用印,往返非期年不可,以故先印而后书,此权宜之务,所从来久,何足深罪?且国家立法,必先明示天下,而后罪犯法者,以其故犯也。自立国至今,未尝有空印之律,有司相承,不知其罪,今一旦诛之,何以使受诛者无辞?朝廷求贤士置庶位,得之甚难,位至郡守,皆数十年所成就通达廉明之士,非如草菅然,可刈而复生也,陛下奈何以不足罪之罪而坏足用之材乎?臣窃为陛下惜之!’书成,闭门逆旅泣数日。兄子问曰:‘叔何所苦?’士利曰:‘吾有书欲上,触天子怒必受祸,然杀我生数百人,我何恨?’遂入奏。帝览书大怒,下丞相御史杂问,究主使者。士利笑曰:‘顾吾书足用否耳,吾业为国家言事,自分必死,谁为我谋?’狱具,与士元皆输作江浦,而空印者竟多不免。”据士利言杀我生数百人,则坐死之主印长官数百人,其佐贰又数倍之,则亦必有受杖戍边者数千人矣。
二、郭桓案。《刑法志》:“其推原中外贪墨所起,以六曹为罪魁,郭桓为诛首。郭桓者,户部侍郎也。帝疑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赵全德等与桓为奸利,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核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时咸归谤,御史全敏、丁廷举或以为言,帝乃手诏列桓等罪,而论右审刑吴庸等极刑,以厌天下心,言:“朕诏有司除奸,顾反生奸扰吾民。今后有如此者,遇赦不宥。”《本纪》:“洪武十八年三月己丑,户部侍郎郭桓坐盗官粮诛。”《七卿表》:“是年二月,以罪诛者,有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廸、工部侍郎麦至德。盖皆坐郭桓案而死者。”麦至德亦以代尚书而见《七卿表》。其余六部侍郎以下,据《志》言多死者,其名不可考矣。此亦明初惩贪之一大狱。
太祖之治污吏,其奉法无私之略例:《本纪》:“三十年六月己酉,驸马都尉欧阳伦有罪赐死。”《公主传》:“安庆公主,宁国主母妹, 《宁 国主传》:“孝慈皇后生。”则安庆亦马后所生之贵主。 洪武十四年,下嫁欧阳伦。伦颇不法,洪武末,茶禁方严,数遣私人贩茶出境,所至绎骚,虽大吏不敢问。有家奴周保者尤横,辄呼有司科民车至数十辆,遇河桥巡检司,擅捶辱司吏,吏不堪,以闻。帝大怒,赐伦死,保等皆伏诛。”《明通鉴》:“初,诏西番互市,始设茶马司于陕西、四川等处,令番人纳马易茶,并严禁私茶出境。时伦奉使至川、陕,辄载巴茶出境贸易,所在不胜其扰。陕西布政司檄所属起车载茶渡河,家人周保索车至五十两,兰县河桥司巡检被捶不堪,诉于朝。上大怒,遂坐法,并保等诛之,茶货没入官。以河桥吏能不避权贵,赐敕褒嘉。”又《胡大海传》:“初,太祖克婺州,禁酿酒,大海子首犯之。太祖怒,欲行法,时大海方征越,都事王恺请勿诛,以安大海心。太祖曰:‘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克婺州在元至正十八年,大敌未灭其一,正倚赖武人之时,而犯令必行,不容宽假如此。至于马后,患难相依,德性相服,生平恩意极笃,爱婿犯法,诛不逾时,并赏及举发者。所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信之一字,为治国之根本,必如是而后破格用人,不开幸门。其后,渐不能握此威柄,则以选政授权吏部,但慎简一吏部尚书,选法自清。又其后,吏部虽得人,仍不胜有力者无穷之请托,则以拈阄杜之,以抽签却之,遂为较公平之选法,而用才之意荒矣。然而宦官宫妾,每取中旨授官,多不由吏部,此则末世之所谓破格,足以召乱亡而已矣。
《志》第十《职官》。
明官制初仍元旧,虽多所更张,而以中书为政本,尚是魏、晋以来之传统。魏、晋以权臣当国,取前代而代之,未取代以前,便于独握政权,故以录尚书事之名总揽国政。王肃说《尚书》“纳于大麓”,破麓为录,以附会当时篡夺之制。但重臣柄国,亦未尝不合古义。古虽六官并列,实以冢宰为总枢,此则明代所取法也。明兴仍设中书省,置左右丞相,为省长官。洪武十三年正月,诛丞相胡惟庸,遂罢省。当未罢省时,六部为中书省隶属,丞相正一品,平章政事从一品,左右丞正二品,参知政事从二品,其下乃为尚书正三品,侍郎正四品。罢省,乃升六部秩,尚书正二品,侍郎正三品。始犹设四辅官,位列公、侯、都督之次。未几,即罢。十五年置大学士,秩正五品,特侍左右备顾问而已。政归六部,仿古六官之意,吏部为取人任官之官,责任尤重。二十八年,敕谕群臣:“国家罢丞相,设府 都督 部 尚书 院 都御史 寺 列卿 以分理庶务,立法至为详善,以后嗣君不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当是时,以翰林、春坊看详诸司奏启,兼司平驳。是为千余年来政本之一大改革。御史台古与省对立,明初改台为都察院,与部并立,是为七卿。外官之制,明初下集庆时,承元之旧,亦设行中书省,自领江南行中书省,时在元至正十六年。至正十八年,克婺州,置中书分省,后复略定地方,即置行省,其官惟无丞相,自平章政事以下,略同中书省。洪武九年,改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广西、四川、山东、广东、河南、陕西、湖广、山西十二行省俱为布政使司,凡行省原有平章政事、左右丞等官均罢,改参知政事为布政使。十五年,增置云南布政司。 明全国区域为两直隶十三布政司。盖自永乐以后迁都北平, 北平为北京,遂以北京所属府州县为北直隶。永乐十三年,又添设贵州布政司,遂成两直隶十三布政司,俗 称两京十三省。 初置司与六部均重,布政司入为尚书侍郎,副都御史每出为布政使。 正统以后乃无之。
每布政司所辖,举世循元旧,犹称为省。省之长官,为都、布、按三司,都即都指挥使司,布即布政使司,按则按察使司也。元肃政廉访使,其初原称提刑按察司,各辖一道,各行省共分二十二道,皆隶于御史台,直隶内台者八道,称内道;隶江南行御史台者十道;隶陕西行御史台者四道。明初, 下集庆时。 置提刑按察司,以王习古、王德为佥事, 时盖设官而未设使。 吴元年,置各道按察司,设按察使。十四年,置各道分司。十五年,又置天下府州县按察分司,以儒士王存中等五百三十一人为试佥事,人按二县,凡官吏贤否,军民利病,皆得廉问纠举。 今各府州县城多有察院旧址,或里巷以察院为名者。各处志书载额编留支钱粮,尚有察院 门子等名色。 十六年,尽罢试佥事,设定副使及佥事,多寡从其分道之数。二十九年,定分四十一道, 此为后来分道之始。唐分天下为十道,乃最大之分区制,即为最 高之外官。元廉访使亦分道,即按察使之职。明以道为按察分司,后又以布政使之参政、参议亦分道,遂均 称道臣。清初尚因之,清中弃直以道为监司,不属两司佐贰矣。 而按察使为各省之长官,与都、布并称三司。
《志》第十一《食货》。
《食货志》为一代理财之政,国之命脉在是,前已言之。太祖时慎重用财,率天下以俭之道,略已见前。其后来之变迁荒谬,别见后各篇。
《志》第十二《河渠》。
河自北宋时由北决而南,为大患数百年。至元末,贾鲁始定汇淮入海,明初亦常有小决,为河患之常。太祖时未有大举。运河,以帝都在南,太祖时亦无所注意,惟以水利兴农,洪武中修凿之迹具详《志》文。最伟之举,在二十七年分遣国子生及人才遍诣天下,督修水利,已具前。
《志》第十三《兵》。《志》第十四《刑》。
以上两《志》,兵之精义已具前。太祖用刑颇酷,说亦见前。惟所刑皆官吏,而非虐民,斯为承大乱之后,得刑乱重典之意,虽非盛德事,而于国本无伤,亦且深有整饬之效也。
《志》第十五《艺文》。
此非制度,可不必入本讲义。但须知明《艺文志》,乃专载明一代之著述,其于前代典籍存佚,不敢断定。目录家于此《志》功用较微。
太祖自下集庆后,自领江南行省平章与元帅府元帅,时犹以一官自处。元至正二十四年,太祖为吴王,始定官制,仿元制设中书省,以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吴元年, 至正二十七年。 官制尚左,改善长为左,达为右。达方连年统兵,平汉平吴取中原,实不与省务。洪武元年,改相国为丞相,直至四年,皆由善长独相。四年正月,善长致仕,以汪广洋为右丞相,徐达以左丞相仍统军,旋为大将军西征,广洋独相。至六年,左迁广东参政,而胡惟庸代之,惟庸独相。至十年九月转左,仍以汪广洋为右丞相。至十二年十二月,以御史中丞言刘基为惟庸毒死,帝问广洋,对曰:“无有。”帝怒其朋欺,贬广南,寻赐死。十三年正月,惟庸以谋反发觉,诛,遂罢中书省,定制不置丞相。明之有相,惟李善长、徐达、汪广洋、胡惟庸四人任之,其理省事者实止善长、广洋、惟庸三人。善长自太祖略地滁阳时迎谒,与语大悦,留掌书记,俱攻滁州,既下,即任参谋,预机务,主馈饷。太祖威名日甚,诸将来归者,为太祖察其材,而布太祖款诚,并调护其龃龉。郭子兴中流言,疑太祖,欲夺善长自辅,善长固谢弗往。太祖师行所克,取郡邑,善长预书榜禁戢士卒,民不知兵。军机进退,赏罚章程,有所招纳,则为书词;自将征讨,则命居守。定榷盐、榷茶诸法,制钱法,开铁冶,定鱼税,饶益国用,而民不困。又裁定律令,奏定官制,帅礼官定朝野礼仪制度。又监修《元史》,编《祖训录》《大明集礼》。祭祀、封建、爵赏,事无巨细,悉委善长,与儒臣谋议之,为功臣第一,比之萧何,为真宰相。富贵既极,帝稍厌其骄,以病致仕,恩礼尚隆,复以公主归其子。洪武十年,与李文忠并命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同议军国大事。十三年,胡惟庸伏诛,善长以与相厚,他坐党死者众,而善长以功大,免,又十年,卒诛之。广洋依违无大建白。惟庸始以才当帝意,曲谨市宠,独相数年,大为奸利。徐达、刘基均以为言,会基病,帝遣惟庸以医往,遂以毒中之。与善长相结,以兄女妻其从子佑。善长耄年,竟以惟庸谋反牵染死,遂结千余年中书柄政之局。洪武间四大狱,连坐动至数万人,惟庸狱最早发,延十余年,其狱始竟,不可不稍详之。
洪武初,帝有厌李善长意,欲易相,《史·刘基传》:“初,太祖以事责丞相李善长,基言善长勋旧,能调和诸将。太祖曰:‘是数欲害君,君乃为之地耶?吾行相君矣。’基顿首曰:‘是如易柱,须得大木,若束小木为之,且立覆。’及善长罢,帝欲相杨宪, 《明通鉴考异》以此文为史 有误,宪被诛在三年七月,善长罢相在四年正月,帝欲相宪,当在其前。谷氏《明纪事本末》以为刘基论 相在二年十月。《基行状》叙帝责善长,基论相,皆在元、二年间。 宪素善基,基力言不可,曰:‘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己无与者也。宪则不然。’帝问汪广洋,曰:‘此褊浅殆甚于宪。’又问胡惟庸,曰:‘譬之驾,惧其偾辕也。’帝曰:‘吾之相,诚无逾先生。’基曰:‘臣疾恶太甚,又不耐繁剧,为之且孤上恩。天下何患无才,明主悉心求之,目前诸人,诚未见其可也。’后宪、广洋、惟庸皆败。”
《基传》又云:“明年, 洪武四年 赐归老于乡。基佐定天下,料事如神,性刚嫉恶,与物多忤。至是还隐山中,惟饮酒弈棋,口不言功。邑令求见不得,微服为野人谒基,基方濯足,令从子引入茆舍,炊黍饭令。令告曰:‘某青田知县也。’基惊起,称民,谢去,终不复见。其韬迹如此,然究为惟庸所中。初,基言瓯、括间有隙地曰谈洋,南抵闽界,为盐盗薮,方氏所由乱,请设巡检司守之。奸民弗便也。会茗洋逃军反,吏匿不以闻,基令长子琏奏其事,不先白中书省,胡惟庸方以左丞掌省事,挟前憾,使吏讦基,谓谈洋有王气,基图为墓,民弗与,则请立巡检逐民。帝虽不罪基,然颇为所动,遂夺基禄。基惧入谢,乃留京不敢归。未几,惟庸相,基大戚曰:‘使吾言不验,苍生福也。’忧愤疾作。八年三月,帝亲制文赐之,遣使护归,抵家疾笃,以天文书授子琏曰:‘亟上之,毋令后人习也。’又谓次子璟曰:‘夫为政宽猛如循环。当今之务,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诸形胜要害之地,宜与京师声势联络,我欲为遗表,惟庸在,无益也。惟庸败后,上必思我,有所问,以是密奏之。’居一月而卒,年六十五。基在京病时,惟庸以医来,饮其药,有物积腹中如拳石。其后中丞涂节首惟庸逆谋,并谓其毒基致死云。” 子琏,字孟藻,有文行。洪武十年,授考功监丞,试监察御史, 出为江西参政。太祖常欲大用之,为惟庸党所胁,堕井死。
按诚意之归隐韬迹,非饰为名高也,亦非矫情也,盖惧祸耳。《历朝诗集·刘诚意小传》云:“公负命世之才,丁胡元之季,沈沦下僚,筹策龃龉,哀时愤世,几欲草野自屏。然其在幕府,与石抹艰危其事,遇知己效驰驱,作为歌诗,魁垒顿挫,使读者偾张兴起,如欲奋臂出其间者。遭逢圣祖,佐命帷幄,列爵五等,蔚为宗臣,斯可谓得志大行矣。乃其为诗,悲穷叹老,咨嗟幽忧,昔年飞扬硉矹之气,澌然无有存者,岂古之大人志士,义心苦调,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测量其深浅者乎?呜呼,其可感也!”本此眼光读公遗著,可知大人志士,惟在乱世为有意气发舒,得志大行则皆忧危之日。其不知忧危者,必为胡惟庸、蓝玉之流;知忧危者,则公及汉之张良是也,而公犹且不尽免祸,读史诚可感矣。然以国家全体而论,当开创之后,而无检制元勋宿将之力,人人挟其马上之烈以自豪,权贵纵横,民生凋弊,其国亦不可久也。功臣遭戮,千古叹汉、明两祖之少恩,其实亦汉、明开国之功,所以能速就耳。公《史·本传》又言:“基虬髯,貌修伟,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帝察其至诚,任以心膂,每召基,辄屏人密语移时,基亦自谓不世过,知无不言。遇急难,勇气奋发,计画立定,人莫能测;暇则敷陈王道,帝每恭己以听,常呼为老先生而不名,曰:‘吾子房也。’又曰:‘数以孔子之道导予。’顾帷幄语秘莫能详,而世所传为神奇,多阴阳风角之说,非其至也。”公于阴阳风角之说,《史》以为非其至,其实可云达人嗜奇之一蔽。谈洋王气之谗,正以公有术数之长,而动帝听。公之料事奇中,自由正大之学问所养成之识力,于阴阳风角何预?使果有秘术,何以谈洋奏请设官,不能预防其讦;惟庸医来下毒,不能先烛其奸?临死使其子上天文书,毋使后人复习,诚悔之耳。
《奸臣·胡惟庸传》:“惟庸,定远人。归太祖于和州, 太祖用计拔和州, 奉郭子兴檄总其军,事在至正十五年。 授元帅府奏差,寻转宣使,除宁国主簿,进知县,迁吉安通判,擢湖广佥事。 至正二十四年,陈理降,始设湖广行省。 吴元年,召为太常少卿,进本寺卿, 《纪事本末》:惟庸故起家宁国令,时太师李善长秉政,惟庸馈遗 善长黄金二百两,得召入为太常卿。 洪武三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已,代汪广洋为左丞。六年正月,右丞相广洋左迁广东行省参政,帝难其人,久不置相,惟庸独专省事。七月,拜右丞相,久之进左丞相,复以广洋为右丞相。自杨宪诛,帝以惟庸为才,宠任之,惟庸亦自励,尝以曲谨当上意,宠遇日盛。独相数岁,生杀黜陟,或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馈遗金帛名马玩好,不可胜数。大将军徐达深疾其奸,从容言于帝,惟庸遂诱达阍者福寿以图达,为福寿所发。御史中丞刘基亦尝言其短,久之基病,帝遣惟庸挟医视,遂以毒中之。基死,益无所忌,与太师李善长相结,以兄女妻其从子佑。学士吴伯宗劾惟庸,几得危祸,自是势益炽。其定远旧宅,井中忽生石笋,出水数尺,谀者争引符瑞,又言其祖父三世冢上,皆夜有火光烛天,惟庸益喜自负,有异谋矣。吉安侯陆仲亨自陕西归,擅乘传,帝怒责之曰:‘中原兵燹之余,民始复业,籍户买马,艰苦殊甚,使皆效尔所为,民虽尽鬻子女,不能给也。’责捕盗于代县。 代州,洪武二年降为县,八年二月复升为州。 平凉侯费聚奉命抚苏州军民,日尝酒色。帝怒,责往西北招降蒙古,无功,又切责之。二人大惧,惟庸阴以权利胁诱二人。二人素戆勇,见惟庸用事,密相往来,尝过惟庸家饮,酒酣,惟庸屏左右,言:‘吾等所为多不法,一旦事觉,如何?’二人益惶惧。惟庸乃告以己意,令在外收集军马。又尝与陈宁坐省中,阅天下军马籍,令都督毛骧取卫士刘遇贤及亡命魏文进等为心膂,曰:‘吾有所用尔也。’太仆寺丞李存义者,善长之弟,惟庸婿李佑父也。惟庸令阴说善长,善长已老,不能强拒,初不许,已而依违其间。惟庸益以为事可就,乃遣明州卫指挥林贤下海招倭与期会。又遣元故臣封绩致书称臣于元嗣君,请兵为外应。事皆未发。会惟庸子驰马于市,坠死车下,惟庸杀挽车者,帝怒,命偿其死,惟庸请以金帛给其家,不许,惟庸惧,乃与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谋起事,阴告四方及武臣从己者。十二年九月,占城来贡,惟庸等不以闻,中官出见之,入奏,帝怒,敕责省臣,惟庸及广洋顿首谢罪,而微委其咎于礼部,部臣又委之中书。帝益怒,尽囚诸臣,穷诘主者,未几,赐广洋死,广洋妾陈氏从死。帝询之,乃入官陈知县女也。大怒曰:‘没官妇女,止给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给?’乃敕法司取勘。于是惟庸及六部堂属咸当坐罪。明年正月,涂节遂上变告惟庸。御史中丞高暠,时谪为中书省吏,亦以惟庸阴事告。帝大怒,下廷臣更讯,词连宁、节。廷臣言节本预谋,见事不成,始上变告,不可不诛,乃诛惟庸、宁并及节。惟庸既死,其反状犹未尽露。至十八年,李存义为人首告,免死安置崇明。十九年十月,林贤狱成,惟庸通倭事始著。二十一年,蓝玉征沙漠,获封绩,善长不以奏。至二十三年五月事发,捕绩下吏,讯得其状,逆谋益大著。会善长家奴卢仲谦首善长与惟庸往来状,而陆仲亨家奴封帖木亦首仲亨及唐胜宗、费聚、赵雄三侯与惟庸共谋不轨。帝发怒,肃清逆党,词所连及,坐诛者三万余人,乃为《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株连蔓引,迄数年未靖云。”
胡狱坐死之功臣封侯者至二十余人,洪武功臣各本传中可辑也。其以名德特宥者,《宋濂传》:“长孙慎,坐胡惟庸党,帝欲置濂死,皇后太子力救,乃安置茂州。”《孝义·郑濂传》:“胡惟庸以罪诛,有诉郑氏交通者,吏捕之,兄弟六人争欲行,濂弟湜竟往,时濂在京师,迎谓曰:‘吾居长,当任罪。’湜曰:‘兄年老,吾自往辨。’二人争入狱。太祖召见曰:‘有人如此,肯从人为逆耶?’宥之,立擢湜为左参议。”宋濂为太子师先后十余年,太子敬礼之,言必称师父。以濂学术,实为开国儒臣之首。而浦江郑氏为三百年义门,《宋史》《元史》皆有传,仅乃得免。惟庸诛后十年,而李善长见法时,复有牵染。靖宁侯叶升之以胡党伏诛,更在洪武二十五年。所谓坐诛者三万余人,其名何可胜考。此为明初第一大狱。
洪武十三年正月癸卯,诏书编之《祖训》,略云:“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虽多贤相,然其中多小人,专权乱政。今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事皆朝廷总之。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敢以此请者,寘之重典。”太祖以置相为秦以来事,古三公论道不任职,六官任职而无总揽之柄,政事由君上亲裁,此法自亦不谬。以帝非怠政之君,而中书省为万几之所集,作奸者有专擅而无分掣,遂成惟庸之祸,故因噎废食如此。盖帝好便给任事之才,不欲用以道自重之士,若刘基即终不能深倚,其故可知。至小人积恶之久,非谋逆无掩盖之法,天下初定,戎马之士,反测易生。废相以后,嗣君能稍勤政,必无奸雄专弄之权。此太祖之特识也。然勤政正未易言,太阿倒持,终不可免,权相之外,又有权阉,事固有出于所防之外者矣。
明初用刑之峻,若《大诰三编》,若胡惟庸、蓝玉、郭桓、空印等四案,驭勋贵官吏特严。《大诰》于所定《大明律》之外,指定条目,处以极刑,其目有十:曰揽纳户,曰安保过付,曰诡寄田粮,曰民人经该不解物,曰洒派抛荒田土,曰倚法为奸,曰空引偷军,曰黥刺在逃,曰官吏长解卖囚,曰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罪至抄札。书成,颁之学宫以课士,里置塾师教之。狱囚有能读《大诰》者,罪减等。一时天下有讲读《大诰》师生来朝者十九万余人,皆赐钞币遣还。未几,复定《续编》《三编》,时惩元季贪冒,徇私灭公,立法务为严峻,于赃吏尤重绳之,其序言:“诸司敢不急公而务私者,必穷搜其原,而置之重典。”凡三诰所列,凌迟枭示种诛者无虑千百,弃市以下万数。其《三编》稍宽容,然所列进士、监生罪名,自一犯至四犯者,犹三百六十四人,幸不死还职,率戴斩罪给事。
四案中三案前已略具。蓝玉一案,亦明初大狱,兹补述之。《史·蓝玉传》:“玉,定远人,开平王常遇春妇弟。初隶遇春帐下,临敌勇敢,所向皆捷,遇春数称于太祖,由管军镇抚积功至大都督府佥事。洪武四年,从傅友德伐蜀。五年,从徐达北征。七年,帅兵拔兴和。十一年,同西平侯沐英讨西番,禽其酋。明年,封永昌侯,食禄二千五百石,予世券。十四年,以征南右副将军从颖川侯傅友德征云南,滇地悉平,益禄五百石,册其女为蜀王妃。二十年,以征虏左副将军从大将军冯胜征纳哈出,纳哈出降,还至亦迷河,悉降其余众。会冯胜有罪,收大将军印,命玉行总兵官事,寻即军中拜玉为大将军,移屯蓟州。时顺帝孙脱古思帖木儿嗣立,扰塞上。二十一年三月,命玉帅师十五万征之,出大宁,至庆州,谍知元主在捕鱼儿海,间道兼程,进薄其营。敌谓我军乏水草,不能深入,又大风扬沙,昼晦,军行敌无所觉,猝至前,大惊迎战,败之,杀太尉蛮子等,降其众。元主与太子天保奴数十骑遁去,玉以精骑追之不及,获其次子地保奴、妃公主以下百余人,又迫获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及平章以下官属三千人,男女七万七千余人,并宝玺、符敕、金牌、银印诸物,马驼牛羊十五万余,焚其甲仗蓄积无算。奏捷京师,帝大喜,赐敕褒劳,比之卫青、李靖。又破哈剌章营,获人畜六万。师还,进凉国公。明年,命督修四川城池。二十三年,施南、忠建二宣抚司叛,命玉讨平之。又平都匀安抚司、散毛诸洞,益禄五百石,诏还乡。二十四年,命玉理兰州、庄浪等七卫兵,以追逃寇祁者孙,遂略西番罕东之地,土酋哈咎等遁去。会建昌指挥使月鲁帖木儿叛,诏移兵讨之,至则都指挥瞿能已大破其众,月鲁走柏兴州,玉遣百户毛海诱缚其父子,送京师诛之,而尽降其众,因请增置屯卫。报可。复请籍民为兵,讨朵甘、百夷。诏不许,遂班师。”
以上节《玉传》所叙玉之功绩。当其北伐已建殊勋,敕书褒劳,而封国改梁为凉,赐券而镌其遇。 见下 在玉为武人不修行检,不能怨上之寡恩。逮平湖广诸土司益禄而即诏还乡,明示以功成身退之义。玉若稍有学养,正急流勇退时,可以无多求矣。乃以西南多事,复起用之。既有功,复欲延长兵事,请讨朵甘、百夷。朵甘地为青海,百夷则缅甸所析之麓川、平缅等司。诏不许而班师,亦其时朵甘、百夷初不为患也。帝之不欲轻启边衅,识高于玉,而玉之不必复以军事自豪,亦可知矣。乃复愤愤争功,在英主之朝,宜其取祸,然至诛夷灭族,坐党者万五千人,则亦太过,非君臣相处之常理矣。
《玉传》又云:“玉长身頳面,饶勇略,有大将才。中山、开平既没,数总大军,多立功。太祖遇之厚,寝骄蹇自恣,多蓄庄奴假子,乘势暴横。尝占东昌民田,御史按问,玉怒,逐御史。北征还,夜扣喜峰关,关吏不时纳,纵兵毁关入,帝闻之不乐。又人言其私元主妃,妃惭,自经死。帝切责玉。初,帝欲封玉梁国公,以过改为凉,仍镌其过于券。玉犹不悛,侍宴语傲慢,在军擅黜陟将校,进止自专,帝数谯让。西征还,命为太子太傅,玉不乐居宋、颍两公下, 宋国公冯胜,颍 国公傅友德。 曰:‘我不堪太师耶?’比奏事,多不听,益怏怏。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 告玉谋反,下吏鞫讯,狱辞云:‘玉同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胪侯朱寿、东莞伯何荣 何真子 。及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谋为变,将伺帝出借田举事。’狱具,族之。列侯以下,坐党夷灭者不可胜数。手诏布告天下,条列爰书,为《逆臣录》。至九月,乃下诏曰:‘蓝贼为乱,谋泄,族诛者万五千人。自今胡党、蓝党,概赦不问。’胡谓丞相惟庸也。于是元功宿将相继尽矣。凡列名《逆臣录》者,一公、十三侯、二伯。”
史家叙此事,云下吏鞫讯,狱辞云云,狱具,悉诛之。其意谓狱吏所具之文如是,其为事实与否,未可定也。《明通鉴》则据明代私家记载言:“初,玉征纳克楚即纳哈出归,言于皇太子曰:‘臣观燕王在国,阴有不臣心。又闻望气者言,燕有天子气,殿下宜审之。’盖玉为常遇春妻弟,而皇太子元妃常氏,遇春女也。太子殊无意,而语啧啧闻于燕王,遂衔之。及太子薨,燕王来朝,颇言诸公侯纵恣不法,将有尾大不掉忧。上由是益疑忌功臣,不数月而祸作。” 太子薨在二十五年四 月丙子,乃四月二十五日。燕王等来朝,在正月壬寅,乃正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六年二月乙酉 诛蓝玉,即二月初十日,越四日己丑,即颁《逆臣录》。其间经告发鞫讯,当更需时,玉之祸 作,不得即在二月。至八月,《本纪》又书燕王等来朝。上年太子薨后,不书燕王复来朝。燕 王处北平,颇任边事,亦绝不能正月来朝,至四月皇太子死而未去,又未必以太子死一岁间再 朝。则所言未必尽信,或进言猜忌功臣,不必在太子死后耶?此等记载,皆足为功臣不平之现 状。《明通鉴》又云:“蓝玉之狱,詹徽从皇太孙录其事,玉不服,徽叱令速吐实,毋株连人, 玉大呼徽即臣党,遂并坐。”此语出《名山藏·臣林记》,亦皆不平于当时之事者所为。《明史》 詹徽附其父同传,但言性险刻,李善长之死,徽有力焉。蓝玉下狱,语连徽,及子尚宝丞绂, 并坐诛。且《玉传》徽之与玉谋变,为蒋 所告,非录囚时所攀。囚攀问官,明是狡供,以此 并坐,并及其子,亦非情理。故未敢以为信也。
太祖之好用峻法,于约束勋贵官吏极严,实未尝滥及平民,且多惟恐虐民,是以谨于守法而致成诸案。如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俱鞭死,《史·道同传》,“为番禺知县,番禺故号烦剧,而军卫尤横,数鞭辱县中佐吏,前令率不能堪,同执法严,非理者一切抗弗从,民赖以少安。未几,永嘉侯朱亮祖至, 亮祖以洪武十二年出镇广东,见本传 。数以威福挞同,同不为动。土豪数十辈,抑买市中珍货,稍不快意,辄巧诋以罪,同械其魁通衢。诸豪家争贿亮祖求免,亮祖置酒召同从容言之,同厉声曰:‘公大臣,奈何受小人役使?’亮祖不能屈也。他日,亮祖破械脱之,借他事笞同。富民罗氏者纳女于亮祖,其兄弟因怙势为奸,同复按治,亮祖又夺之去。同积不平,条其事奏之。未至,亮祖先劾同讪傲无礼状,帝不知其由,遂使使诛同。会同奏亦至,帝悟,以为同职甚卑,而敢斥言大臣不法事,其人骨鲠可用,复使使宥之。两使者同日抵番禺,后使者甫到,则同已死矣。”《亮祖传》:“亮祖诬奏同,同死,帝寻悟。明年九月,召亮祖至。与其子府军卫指挥使暹俱鞭死,御制圹志,仍以侯礼葬。”此等事,皆抑官威以伸民枉,惟失在太快,当亮祖一奏同无礼,即遣使诛同,不先一问虚实。而其时县令得自上奏,则权贵不能无所忌惮。若亮祖之武夫不学,不足深责,但使所诬者不死,亮祖亦未至以鞭死偿命,但优奖骾直之县令,深斥恣势之上官足矣,然有此等事树之风声,勋臣不无相警。史家类记其事,有临淄县令欧阳铭,抗常遇春,《铭传》附《道同传》:“遇春师过其境,卒入民家取酒,相殴击,一市尽哗,铭笞而遣之。卒诉令骂将军,遇春诘之,曰:‘卒王师,民亦王民也,民殴且死,卒不当笞耶?铭虽愚,何至詈将军;将军大贤,奈何私一卒挠国法?’遇春意解,为责军士以谢。后大将军徐达至,军士相戒曰:‘是健吏,曾抗常将军者,毋犯也。’”开平、中山固非朱亮祖比。然明初县令多能为民保障,触忤贵官,未尝非恃朝廷之能执法也。合之胡大海子以犯禁酒令而被手刃,驸马欧阳伦以私贩累有司供役而伏诛,足以见例矣。太祖之驭吏,复就《史》中揭一事言之,《杨靖传》附严德珉事云:“吴人严德珉,由御史擢右佥都御史,以疾求归,帝怒黥其面,谪戍南丹。遇赦放还,布衣徒步,自齿齐民,宣德中犹存。尝以事为御史所逮,德珉跪堂下,自言:‘曾在台勾当公事,晓三尺法。’御史问:‘何官?’答言:‘洪武中台长,所谓严德珉是也。’御史大惊,揖起之。次日往谒,则担囊徙矣。有教授与饮,见其面黥,戴敝冠,问老人犯何法?德珉述前事,因言:‘先时国法甚严,仕者希保首领,此敝冠不易戴也。’乃北面拱手,称圣恩圣恩云。”读此可以想见峻法之为用矣。民权不张之国,不能使官吏畏法,则既豢民膏,复以威福肆于民上,假国宠以殃民,即国家养千万虎狼以食人耳。故非有真实民权,足以钤束官吏,不能怨英君谊辟之持法以慑其志也。刑乱国用重典,正此之谓,岂谓对民众而用法外之刑哉?
《纪事本末》叙明祖开国规模,大约明祖能识大计,不待人言,早有定见,逮言者适与之合,有翕然水乳之合。此类事极多,《明史》列传类叙颇有法,如陈遇等传以纯儒高识,导以不嗜杀人,薄敛任贤,为帝所敬礼,言无不用,而不敢强以官。荐遇者秦从龙,帝止闻从龙名,从龙居镇江,帝遣徐达攻镇江,即属亟访从龙。达访得之,帝即遣从子文正、甥李文忠奉金绮造庐敦聘。从龙来荐遇,又发聘书,引伊、吕、诸葛为喻,尊遇至此。遇来,遂留参密议;从龙亦事无大小,悉与其谋,笔书漆简,问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二人始终敬礼,其所敷陈,无文字可见,但知为不嗜杀人及薄敛任贤等大指而已,盖亦非敢以严酷之度,一律待天下之贤。从龙死在太祖未即大位以前,常与世子亲至其家,尊礼无匹;遇死于洪武十七年,太祖屡欲官之而不受,卒成其高,又何尝敢以寰中士夫不为君用之罪相坐。盖其有益于太祖者,在救民水火一切根本之计,其品驾乎刘基、宋濂等之上。惟刘基、宋濂、叶琛、章溢诸人,则原本儒术,而文武干济,亦有实见之事功。宋濂始终以文儒侍上及教太子,未与军事,然刘基之倾倒于濂,在元代即视为天下之才,惟濂与己。盖当时之第一流,实为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之儒者,视事功乃其末节,太祖皆得而用之,开一代之太平者,其所取之人才固不同矣。史传自一百三十五至一百三十七,数卷中皆见太祖之能容人善,崇信儒臣,绝非马上治天下之气度。至以综核精密之才,佐定法令,足以图治,其后或不得善终,则皆偏重于才,而德不足以称之。若陈修、杨思义等传附见多人,如开济即以奸狡弃市,此亦可以见太祖之尊贤用才,轻重自有分际也。
以上所谓纳其言而不待以谏名者,至其以谏自名,太祖之能纳,亦自英爽不落常套,姑举一事为例。《史·周观政传》《欧阳韶传》:“觐政以荐授九江教授,擢监察御史,尝监奉天门,有中使将女乐入,观政止之,中使曰:‘有命。’观政执不听,中使愠而入,顷之,出报曰:‘御史且休,女乐已罢不用。’观政又拒曰:‘必面奉诏。’已而帝亲出宫谓之曰:‘宫中音乐废缺,欲使内家肄习耳,朕已悔之,御史言是也。’左右无不惊异者。”
按此是何等气象。明之奉天殿,即今太和殿,奉天门即太和门,以御史监奉天门,立法之意,自是令其防止邪僻,观政竟肯奉职,可见当时肯任官者,其抱负已不凡,帝竟纳之,已奇,纳之而听御史请,亲出门边面谢其过,此岂百世帝王所有?岂但帝王,抑岂稍有权势者所肯为?清代自高宗以来,御朝不登正殿,有终身未至太和殿者,宫禁深远。一御史叫呼于门前,传命交刑部或诛戮之,则声息可达,若既听其言,而又从宫中亲出以谢过。今试观三殿之后,复隔乾清宫门,帝起居或竟在乾清宫,其出宫已甚远,若近代帝王起居,更远在离宫别馆,乾清且为纵迹罕到之地。以太祖所为视之,真不在意计中矣。
又《欧阳韶传》:“荐授监察御史,有诏曰:‘命两御史诗班。’韶尝侍直,帝乘怒将戮人,他御史不敢言,韶趋跪殿廷下,仓卒不能措词,急捧手加额呼曰:‘陛下不可!’帝察韶朴诚,从之。”
以上为帝纳谏之一例。若其任性戮谏臣,则亦有之。如《叶伯巨传》,伯巨以训导应星变求言诏,为明初一大文字,全文载本传,所言深以分封诸王土地太侈,恐为将来尾大不掉之祸。书上,帝大怒曰:“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既至,丞相乘帝喜以奏,下刑部狱,死狱中。迨燕王以削夺称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为有先见。又《李仕鲁》《陈汶辉传》:“帝自践祚后,颇好释氏教,诏征东南戒德僧,数建法会于蒋山,应对称旨者辄赐金襕袈裟衣,召入禁中,赐坐与讲论。吴印、华克勤之属,皆拔擢至大官,时时寄以耳目,由是其徒横甚,谗毁大臣,举朝莫敢言。惟仕鲁与给事中陈汶辉相继争之,帝不听。仕鲁性刚介,由儒术起,方欲推明朱氏学,以辟佛自任,及言不见用,遽请于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无怪臣言之不入也,还陛下笏,乞赐骸骨归田里。’遂置笏于地。帝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阶下。”汶辉亦“忤旨惧罪,投金水桥下死。仕鲁与汶辉死数岁,帝渐知诸僧所为多不法,有诏清理释、道二教云。”又《王朴传》:“性耿直,数与帝辩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争之强,帝怒命戮之,及市,召还,谕之曰:‘汝其改乎?’朴对曰:‘陛下不以臣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无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愿速死耳。’帝大怒,趣命行刑,过史馆,大呼曰:‘学士刘三吾志之,某年月日,皇帝杀无罪御史朴也。’竟戮死。”
以上可见帝之纳谏奇,拒谏亦奇,其臣之敢谏死谏尤奇。士大夫遇不世出之主,责难之心,不望其君为尧舜不止,至以言触祸,乃若分内事也。以道事君,固非专以保全性命为第一义矣。风气养成,明一代虽有极黯之君,忠臣义士极惨之祸,而效忠者无世无之,气节高于清世远甚。盖帝之好善实有真意,士之贤者,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一为意气所激而掇祸,非所顾虑;较之智取术驭,务抑天下士人之气使尽成软熟之风者,养士之道有殊矣。
明代之弊,无过于信用宦官,《宦官传》序:“太祖既定江左,鉴前代之失,置宦者不及百人,迨末年颁祖训,乃定为十有二监及各司局,稍称备员矣。然定制: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内庭。尝镌铁牌置宫中,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纪事本末》:英宗正统七年冬十月,太皇太后张氏崩,太监王振益无所 惮。洪武中,太祖鉴前代宦官之失,置铁牌,高三尺,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时 尚存,振盗去之。 敕诸司不得与文移往来。有老阉供事久,一日从容语及政事,帝大怒,即日斥还乡。尝用杜安道为御用监,安道,外臣也,以镊工侍帝数十年,帷幄计议皆与知,性缜密不泄,过诸大臣前,一揖不启口而退,太祖爱之,然无他宠异,后迁出为光禄寺卿。有赵成者,洪武八年,以内侍使河州市马;其后以市马出者,又有司礼监庆童等,然皆不敢有所干窃。”
《史·职官志·宦官》:“太祖尝谓侍臣曰:‘朕观《周礼》,奄寺不及百人,后世至逾数千,因用阶乱,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令,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又言:‘此曹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恶者常千百,若用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为心腹,即心腹病。驭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则检束,有功则骄恣。’有内侍事帝最久,微言及政事,立斥之,终其身不召。因定制:内侍毋许识字。洪武十七年,铸铁牌,文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置宫门中。又敕诸司:‘毋得与内宫监文移往来。’然二十五年,命聂庆童往河州敕谕茶马,中官奉使行事,已自此始。”
《明通鉴》:“洪武元年四月丙辰,禁宦官预政典兵,上谓侍臣曰:‘史传所书汉唐宦官之祸,亦人主宠爱自致之耳。《易》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此辈在宫禁,止可使之供洒扫,给使令而已。若使宦官不预政,不典兵,虽欲为乱,其可得乎?’” 此出《纪事本末》而稍节其文。 又“四年闰二月,命吏部定内监等官品秩,自监正令五品以下至从七品有差。上谓侍臣曰:‘古之宦竖,不过司晨昏,供使令而已,自汉邓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阍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自此以来,权倾人主。吾防之极严,犯法者必斥去之,霜履坚冰之意也。’” 此纯出 《纪事本末》。
明之阉祸,古所未有,然太祖之防阉,则较前代为甚。《史》以赵成、聂庆童之奉使市马,为内臣衔命之始,似亦以作俑微归其咎,此缘后来为祸之烈,不得不深求之耳。观太祖以杜安道为御用监,则宫中给使本不必定用阉人,惜当时未有人能提废阉之议,不若清一代之士大夫,尚有陶模其人,竟请革除阉制也。古用肉刑,受腐刑者守宫,乃为刑人开利用之路,故亦谓之宫刑。后世既废肉刑,即应并废阉宦,迁延不改,其患遂至滔天。明历世患阉,要不得不谓由太祖之作俑,其变迁自见后。
其次为锦衣卫镇抚司狱。《史·刑法志》:“锦衣卫狱者,世所称诏狱也。古者狱讼掌于司寇而已,汉武帝始置诏狱二十六所, 司马彪《续汉 书》:“武帝置中都官狱二十六所。” 历代因革不常。五代唐明宗设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乃天子自将之名,至汉有侍卫司狱,凡大事皆决焉。明锦衣卫狱近之,幽絷惨酷,害无甚于此者。太祖时,天下重罪逮至京者,收系狱中,数更大狱,多所断治,所诛杀为多,后悉焚卫刑具,以囚送刑部审理。二十六年,申明其禁,诏内外狱毋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又《职官志·锦衣卫》:“洪武十五年,罢仪鸾司,改置锦衣卫,秩从三品,其属有御椅等七员,皆正六品。设经历司,掌文移出入;镇抚司,掌本卫刑名兼理军匠。十七年,改锦衣卫指挥使为正三品。二十年,以治锦衣卫者多非法凌虐,乃焚刑具,出系囚,送刑部审录,诏内外狱咸归三法司,罢锦衣狱。”
此锦衣卫设诏狱一事,不能不谓太祖实倡其始。设自十五年,至二十年而罢,二十六年,又申禁内外狱毋上锦衣卫,此在太祖已为不远而复矣。其后复设于永乐中,以一镇抚为未足,又分北镇抚司专掌刑狱,更以卫狱为未足,又倚宦官立东厂,后更有西厂,校尉与缇骑,更迭旁午,荼毒忠正,惨不忍言,盖拾太祖已废之迹也。
又其次为廷杖,《刑法志》:“太祖常与侍臣论待大臣礼,太史令刘基曰:‘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侍读学士詹同因取《大戴礼》及贾谊《疏》以进,且曰:‘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帝深然之。洪武六年,工部尚书王肃坐法当笞,太祖曰:‘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命以俸赎罪。后群臣罣误,许以俸赎,始此。然永嘉侯朱亮祖父子皆鞭死,事已见上。工部尚书夏祥毙杖下,故上书者,以大臣当诛不宜加辱为言,廷杖之刑,亦自太祖始矣。” 夏祥乃薛祥之误,列传 《薛祥传》:“八年,授工部尚书,时造凤阳宫殿,帝坐殿中,若有人持兵斗殿脊者。太师李善长奏:‘诸工匠 用厌镇法。’帝将尽杀之,祥为分别交替不在工者,并铁石匠皆不预,活者千数。营谨身殿,有司列中匠为 上匠,帝怒其罔,命弃市。祥在侧,争曰:‘奏对不实竟杀人,恐非法。’得旨用腐刑。祥复徐奏曰:‘腐,废 人矣,莫若杖而使工。’帝可之。明年,改天下行省为承宣布政司,以北平重地,特授祥,三年治行称第一。 为胡惟庸所恶,坐营建扰民,谪知嘉兴府。惟庸诛,复召为工部尚书,帝曰:‘谗臣害汝,何不言?’对曰: ‘臣不知也。’明年,坐累杖死,天下哀之。”
廷杖亦明代特有之酷政,太祖明知其非待大臣礼,然卒犯之,为后世作则。朱亮祖诬死道同,犹为有罪;薛祥则端直长厚,坐累杖死,天下哀之,非其罪可知。祥争腐刑,在改行省制之前一年,即在洪武八年,时明律未大定,有此主张,尚不足怪。至明之廷杖虽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为至荣,终身被人倾慕,此犹太祖以来,与臣下争意气不与臣下争是非所养成之美俗。清则君之处臣,必令天下颂为至圣,必令天下视被处者为至辱,此则气节之所以日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