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是这么一条路——“三定”路线。“三定”就是定证、定方、定疗程。把“证”定了以后,然后就定下“方”;定下“方”以后,再大概定下一个“疗程”。在“三定”里头,定疗程是不够准确的。
疗程是怎么样定下来的呢?是“根据以往判断未来”吗?这当然不准确了,纯粹是经验主义了。但是,定疗程有什么意义呢?可以作为服药的参考,可以跟病人说大概在什么时候痊愈。我们的统计是,有80%在这个疗程范畴里头痊愈,有20%不在这个范畴里头痊愈。一切事物总是有一般就有特殊,有必然就有偶然。所以,定疗程有这么一个好处,就是给病人一个莫大的希望,有个盼头,因此就把他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了。一般这些顽固病,病程遥遥无期,病人在这里治疗无效,在那里治疗也无效,这样就影响了病人的心理,病人一面吃药一面怀疑,“我这病到底能好了还是不能好?”“在什么时候好呢?”所以,定疗程就是给病人一个鼓舞,给他一个信心,同时也起到一个精神治疗的作用。
我们中医发展道路存在着什么问题呢?我们中医在学说上过了关没有?大家考虑过这些问题没有?中医在学术上现在还没有过关。中医过关就是要经得起科学考验,还需要过科学考验这一关。不然,中医要是走向世界,世界是不会承认的。只有经得起科学考验,世界才会承认中医这个学说是对的,中医才算是过关了。不管政府对我们中医怎么样认可,也不管我们中医多么自信,过不了科学关这些都不行。学术这个问题,是无古今、无中外、无尔我,以是者为是,非者为非,永远是以先进代替落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今天,中医必须敢于付诸科学实验,敢于赴这个考场。通过这个考察以后,中医学术才算是真正立足了。
多年前,也就是大概当医生十几年以后,我就看见了“定证、定方、定疗程”这条路。学医开始的前十三四年,我用的并不是《伤寒论》上的方子,而是四君子汤、四物汤、八珍汤、二陈汤、逍遥散、归脾汤、六味地黄汤这类方子。学医最初十几年是用这类方子治病过来的,也是让病人吃两副药换换方,再吃两副药再换换方。后来,我反思一下:到底我是用哪个药把病拿下来的?到底我是用哪个方把病拿下来的?我发现一个也不行。虽然这十几年也把病治好了,但是这种治疗方式在认识上做不了结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寒而栗,这还了得?以这种方式治病,即使再经历几十年,也还是这样,到最后做结论的时候我还是一无所知。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了,治疗上能不换方尽量不换方,要摸索出一套真正能治病的方子来。
关于研究《伤寒论》是如何走上三部六病道路的这个问题,要让大家浪费一些时间来听我介绍这个过程。我的目的就是和大家共同研究治学的思路,告诉大家我是通过什么样的思路走到现在的,今天讲课的重点是这个问题。
当初,我研究《伤寒论》的时候,首先读的是陈修园的《伤寒论浅注》,《陈修园医书七十二种》里面就有《伤寒论浅注》。实际上,陈修园的《伤寒论浅注》并不是由他创立的,而是从张令韶、张隐庵继承而来的。他们注解《伤寒论》用了一个公式,就是“本标中气图”。伤寒学家刘渡舟对《伤寒论》的注解就是以“本标中气图”为主,咱们国内伤寒学派的代表人物就是刘渡舟。陈修园的《伤寒论浅注》可以说是一个“集注”,是多家学说的一个集注。
“本标中气图”是一个公式,就是把五运六气加了进来。如“太阳之上,寒气主之,中见少阴”,这就是个“本标中气图”。六气都是这样,如“阳明之上,燥气主之,中见太阴”。有三阴三阳,还有“本”,“本”就是六气,这样用六气和三阴三阳结合起来。用“本标中气图”这个公式把《伤寒论》的原文都联系起来。比如说太阳病吧,太阳病篇的第178条,这条里面有寒证、热证、虚证,还有实证,今天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公式,要把寒热虚实都要解释通是做不到的,不管你有多大本领,如果按原文来注解这一条,就注解不了。所以,张隐庵、陈修园就找出“本标中气图”这么一个公式来解释。比如说太阳,如果是热证,表是太阳,热证都归于表;比如寒证,本是寒,寒都能归到本。和本相通的,就和表不相通,本是寒的,表是热的,中间少阴,虚证就是在少阴里面。所以,他就用这个“本标中气图”把《伤寒论》条文完全地解释下来了。我开始研究《伤寒论》就是通过陈修园的“本标中气图”来研究的,但后来思想上有一个感觉,如果以这种方式解释《伤寒论》,要运用到临床上可太困难了,就认不清什么是太阳病,寒证也是太阳,热证也是太阳,虚证也是太阳,实证也是太阳,太阳病的本质我们认识不了。以“本标中气图”解释《伤寒论》,我自己思想上想不通,与临床也是格格不入,也没有办法应用于临床,最初治病的十几年一直有这种困惑。
到1928年,中华书局把《皇汉医学》进行了翻译,是精装本,共三册。后来,我就买了这套书,就是上海中华书局从日本翻译过来的《皇汉医学》。我买到这套书,如获至宝,看那个书真的像宝贝一样,很受启发!最受启发的地方是什么呢?发现日本人用《伤寒论》的方剂治病,不但治伤寒也治杂病。那时候,咱们读《伤寒论》就是不开窍,临床上的病常常是复合的,不是单纯的,复合了不知道咋办?后来,看了人家《皇汉医学》里头“复合病都要用合方”,这一下让我开了窍了。等后来回过头再看《伤寒论》,人家张仲景就有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麻黄一汤、桂枝二越婢一汤,人家张仲景就有合方。起初,咱还以为用合方治疗复合病是日本的一个创新呢,实际上《伤寒论》上张仲景就写着合方呢,只是自己从前不开窍,读了《皇汉医学》开窍了。
《皇汉医学》源自明代的吉益东洞,他开始专门用伤寒方子治病,一直到汤本求真的时候,这二三百年一直沿用《伤寒论》的方子治病。汤本求真这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还活着,是有师承的,是一代一代师承下来的,他主张西医学中医。现在,汤本求真死了没有也不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他已经90来岁了。汤本求真是跟着老师学习了《伤寒论》19年以后写的《皇汉医学》,把他老师的东西写了进去,他个人也有临床经验,他当初是一个高级西医生。
关于日本汉方医学,国学大师章太炎,他是和孙中山一起闹革命的大文学家,他曾这样说过:“仲景若在,则必曰我道东矣。”意思是说,仲景的“道”到了东边去了,也就是到了日本去了。章太炎这个看法还是很对的,因为学以致用,学的东西都是为了用,光讲《伤寒论》而不用,这种学习还有什么用处呢?医学不是搞文学,也不是考古。要考古完全可以只讲不用,搞历史学也可以这样。但是,今天是搞医学了,医学就这两个核心——“准确的辨证,有效的处方”,其他认识都是医学的边缘。
最近,人家日本的两个学术团体说:“五年后你们要上日本学中医。”说明日本已经看出中国在《伤寒论》运用这方面存在的问题。你看,中医研究《伤寒论》却不搞治疗,这样《伤寒论》就落空了,这种做法就不行。所以,章太炎才说了上面那句话。人家章太炎是个大文学家,都能看出中国在研究《伤寒论》方面存在的问题了,看来他比我要更懂医。
我读了《皇汉医学》以后,虽然受到了启发,但是对于我从前那些用惯的方子,如八珍、四物、八味、归脾汤等舍不得丢掉。虽然是读《伤寒论》了,也知道日本人在用伤寒方子,可自己思想上根本舍不得丢掉以前用惯的方子。因为我之前就是拿那些方子来当治病的武器,如果一下丢掉了,谁知道《伤寒论》的方子能行还是不能行?从1928年买上《皇汉医学》一直到1933年,这个问题我考虑了五年,最后下了决心:用《伤寒论》方子治病,看看《伤寒论》对治病效果到底怎么样?从那个时候开始,才与过去的用药习惯一刀两断,无论儿科、妇科、外科、内科问题,都是用伤寒方治疗。《皇汉医学》为治疗提供了一个方便,就是“合病合方”。如果证复合,我就把方合起来用;如果证单纯,我就用单方。伤寒方有大方也有小方,如果用惯了也很得力。
任何事物的形成与发展,都得有客观环境的许可,我在那个时候运用伤寒方也有一个有利条件。那时候,我住在长治南门外头40里的经坊村,那里是个煤矿,我在那个煤矿上当医生也当会计。经坊村方圆40里没医生,这种环境给我实践《伤寒论》创造了最好的机会。我常骑个车子去病人家里给病人看病,病家有时候也到煤矿去找我看病。到了病人家里,病家的水我也不喝,更别说报酬了。去了看病,完了就走,有时一上午能跑三五个村,看完病就回到矿上。
自己那时候常有这么一个想法,要是用错药了怎么办?治出乱子怎么办?起初自己也是试探着用伤寒方,逐渐觉得没有什么错误。不过,自己之前也已经有了十几年的治病经验,对病情也有一定的认识,这对伤寒方的选择也有帮助。慢慢地自己的胆量越来越大,信心也就提高了,伤寒方疗效确实是好。而且,农村都是缺医少药,贫困得不得了,《伤寒论》的这些方子非常得力,花钱不多还能治大病,农民也非常欢迎。所以,在那一带群众对我的评价也很高。
我后来能将《伤寒论》应用在临床上形成三部六病学说,这一段能够让我放胆实践伤寒方的经历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是我开始三部六病的萌芽。我从实践中看出,《伤寒论》不但能治伤寒也能治杂病。我说的这个伤寒,也包括了温病。
“七七事变”以后,我1939年逃难到西安去了,因为长治被日本人占了,自己需要找一个安全地带行医。我这也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别人都在前方卖力,而我实际上是去后方逃难了。到了西安,才知道大城市是不让随便看病的,“野医生”是不能看病的,都得经过考试才能行医。所以,我就报名参加了考试。从报名到考试期间有五六个月,自己身上没有带什么钱,也不能挂牌行医,当时生活很艰难。从参加考试到挂出成绩榜来,已经是1940年了。我考试通过,领了一个“讨饭证”,我把行医执照叫“讨饭证”,因为没有行医执照就没办法生活了。
那时候的考试由国民政府考试院组织,考场设在“高等法院”里,考题由考试院出。考完了以后,把那个卷子盖了印邮走,邮到南京去,在那里批卷,成绩在《中央日报》上张榜公布。成绩合格者给发一个“考试及格证书”,拿上这个证书再到“卫生部”换“中医师证书”,这就是当时在西安行医需要的手续。后来,这种考试在太原也举办过一次,大概在1947年。
当时在西安行医就是这么麻烦,要有这个“讨饭证”,不然你就不能看病。领下这个中医师证书就能开业了,可以挂牌子行医了,这些是到西安以后经历的曲折。
正式讲三部六病并不在西安。后来,日本人打到了西安城关,西安疏散人口,我就又向西走,到了天水,甘肃南部的天水,就是诸葛亮收姜维的那个天水。天水是个好地方,冬不冷夏不热,一年四季不刮风,山西的一些大文学家都跑到那里了。在那里,我开始给别人讲“三部六病”了。从前,我在长治就开了一个“友仁医社”,有几十个人,大家每礼拜会聚一次共同研究医学。在天水那里我们也叫“友仁医社”,大概就是十几个人,多半都是些文学家,都比我岁数大得多。每天下午从三点讲到六点,就讲“三部六病”。那时候,做笔记的人叫张辅轩,就是张希有,曾是山西大学理化系主任。其余的老先生有做过县长的,有做过中学校长的,都是些文化人。
在天水的“友仁医社”讲课,是我第一次正式讲“三部六病”学说,讲过以后再整理成书稿。第一个书稿是《仲景学术观》,第二个是《仲景证治观》。后者把《金匮要略》中的方子也都加在里面,它主要是讲用这个方有几个主症,有几个副症。主症必须俱全,副症可有可无。第三个书稿是《仲景药能观》。我们把仲景用的药分为五类:寒、凉、热、温、平。平性药是不起寒热作用的,与哪个方子都可以合起来。《仲景药能观》是讲一个药能治几个证。如关于“利尿”作用,见于《伤寒论》第几条、哪个方;关于“发汗”作用,是见于哪个方、第几条中。
当时,《仲景学术观》《仲景证治观》和《仲景药能观》都已经写成了,张辅轩做的笔记。张辅轩当时是用麻头纸写的,这个学者的治学精神特别好,我三点钟开始讲的时候,他有时候都没吃饭,就从家里拿了一个馍,边吃边在那里做笔记。他是大学问家呀,曾经当过《晋阳日报》的总编辑,在天水《陇南日报》做编辑,同时还在中学代课。1972年,我问张辅轩:“‘三观’的稿子还在不在?”他说:“还在。”后来张辅轩去世了,再问他儿子时,他儿子说没有这个“三观”。这些是过去的事,今天提起来是想告诉大家,正式讲三部六病是在1942年,最开始是在天水讲的。后来看病是一直沿着当初讲三部六病的这条路线,当然,在此过程中对三部六病也是有很多修改的。人在一条路线上探索,开始阶段多是若明若暗、此通彼塞,我们的治学过程也是这样的。
最初,我们确定少阳病的主方是“栀子豉汤”,在“文革”时期才将栀子豉汤换成了“黄芩汤”,就是把黄芩汤加了柴胡。三阳病皆热皆实,少阳病的实证是胸满,如果不用柴胡是不行的,是解决不了少阳病的。栀子豉汤只是清法,这是不行的。
后来还有一个改变,我们之前太阳病的主方是“葛根汤”,表部有虚证和寒证,有热证和实证,热证和实证属于一个范畴,虚证和寒证属于一个范畴。葛根汤是桂枝汤加葛根、麻黄,以麻黄、葛根治太阳病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用桂枝汤却不行。到了1972年才把太阳病的主方改过来,当时是宿明良大夫在跟着我实习的时候。有一天,我刚躺下,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麻杏石甘汤加葛根不好吗?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马上起来和宿明良说:“咱们得到一个太阳病的方子,麻杏石甘汤加葛根,咱赶紧用这个方子进行临床验证。”明良实习的时候流感病人特别少,那一年冬天只看了60来个。对这60来个流感病人我们就用“麻杏石甘汤加葛根”治疗,效果很好,并因此得出结论:用麻杏石甘汤加葛根治疗流感。从前我易感冒,一感冒十五六天过不去,有了这个方子以后,我这个感冒容易好了,吃药半个小时后鼻涕就停止了,等三个钟头后身上就很舒服,所以感冒很快就好了。去年冬天感冒我还是吃这个方,一感冒马上服药,一两天就过去了。后来,我们把这个方子进行大批量实验,由冯舟大夫负责。他是矿绵厂的大夫,他用一个大锅熬这么一锅药,厂里职工随便喝,有病的喝,没病的也预防。我们这个观点是这样的:治与防是一个本质的两个面,就好像边防战士,不能打敌人,就不能防敌人。后来发现,针对感冒的后遗症,这个方子也治。马志奎大夫感冒以后就是身上不舒服,有难以形容的不好受,自己无法形容。后来他吃了我们的麻杏石甘汤加葛根,身上就舒服了。所以,1972年我才定下太阳病的主方来,现在我们只要是太阳病,就用这个方。郝大夫在单位里,只要遇到感冒病人就是用这个方,有的是吃1副好的,有的是吃两三副好的,都是这个方。我在太原新民东街住的时候,有一位教员发高烧,40℃左右,给他开了2副麻杏石甘汤加葛根,结果他吃上药以后体温很快就退下去了。所以,这个方子就被定为太阳病的主方。
讲这些故事,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病不是一下子就能看透的,也不是一下子就把治病的方子定下来的,我们形成三部六病学说也是曲曲折折、若明若暗、此通彼塞地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