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程承认,在看到这个名为冯国栋的男人时,她又一次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胆怯,看了眼在不远处巡逻的大厦保安,她冷静下来,进了接待室。
“找我什么事?”
在他斜对面坐下,余程问道。
冯国栋没有立刻说话,他手里端着一杯从饮水机接来的热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余程片刻,忽然笑了:“我就那么让人害怕么?让余记者进来之前还得看下保安在不在?”
“……”刚才那个动作被他发现了!
余程心中懊恼,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意外而已。”余程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看向冯国栋,“听保安说你是来反映情况的?可以谈谈具体内容吗?”
余程把一个录音笔放到了桌子上,没想到冯国栋拿过去看了一眼,递还过来的时候,说:“我想,今天咱们的谈话,不适合录到这里面来。麻烦余记者还是把它关了吧。”
余程沉默几秒,明白过来冯国栋的意思了,他像是来找茬的,难不成——是欢欢的手机暴露了?当下心里有些紧张,但她还是依言关掉了录音笔。
“说吧。”余程不动声色道。
冯国栋又盯着她端详片刻,忽然像是失去兴趣一般,他靠坐了回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这次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请余记者不要再打扰我的家庭。”
“打扰你的家庭?”余程装作听不懂,“这话从何说起?”
“别装了。”冯国栋讥笑一声,拆穿她道,“余记者很明白我的意思,你不是还给我老婆名片,让她有事找你吗?怎么?看到她手臂上的伤了?”
“……”
余程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无耻,能这么淡定地提及自己的暴行。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了。”余程直视着他,“欢欢妈手上的伤,是你打的吧?”
“是又怎么样?有几个男人不打女人的,这也值当说?”冯国栋不以为意。
余程气极,压抑着怒气质问冯国栋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打人是违法的,包括家庭内暴力,丈夫殴打妻子!”
“知道,我当然知道。”冯国栋笑笑,“那你让她告我去啊。”
“……”
余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嚣张和不在乎。
冯国栋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稍稍往前凑了凑,用平常展露在外人面前的那幅老实相,看着余程道。
“你知道她跟我几年了吗?十年。从跟我的第一天起,我就打她,一直打到了现在。你说她为什么不但不跑,还要给我生孩子操持家务呢?我又没绑着她的腿,我甚至还给她钱,我还经常在外面干活,可你说这女人为什么不跑呢?”
冯国栋说着皱了皱眉,似是真的很费解这个问题。见余程脸色难堪至极,他忽然笑了,笑的很大声,引得经过的人都向这边看来。
“看来余记者也想明白这个问题了。这个女人不跑,是她不想跑啊,她离了我就不能活啊。所以你知道了吧,余记者的善举,看似是在救她,其实是在害她。你知道我们还有个女儿的,你说她要是跑了,要不要带走这个女儿呢?带了,养不活;不带,舍不得。所以说女人啊,就是这么下贱。别说我打她,就是我真不要她了,她还得扒着我的腿求我不要赶她走呢——”
嚯啦——
一阵桌椅挪动的巨响打断了冯国栋的一番演讲,他似是没尽兴,瞅着余程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再度恢复了那番愉悦和洋洋得意的表情,因为他看出来了,面前这个女人被自己气得够呛。
余程确实很气,气得恨不得挠花他的脸。但她忍住了,冲着冯国栋丢下一句“好走不送”,她径直出了招待室。
在冯国栋看来,余程这是落败而逃。确实,余程走得很狼狈,直觉得有些反胃,还没走到办公室,就没忍住在半途吐了一回。但余程也不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她拿出放在外套里的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正在录音”,痛快一笑。
她也有证据了!
*
晚上下班,顾方觉一回到家里,就被余程拉到了卧室。她把她跟冯国栋的谈话放给顾方觉听,一边放一边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说:“听,他承认了!”
顾方觉听到这短短的几分钟录音,第一反应是她单独跟冯国栋见面了。
“你在哪儿见得他?”他皱眉问道。
“在我们大厦一楼的接待室,四周都有监控,外面还有保安。你放心。”余程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立刻说道。
顾方觉略松了松眉,听完这段录音后,说:“这不能代表什么,放到法庭上,你私下录的这段音频不一定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但我可以拿着这段录音去找张秀云,你说她听了之后会怎么想?她如果就此想要采取行动,那我就可以帮她!”张秀云就是欢欢的妈妈。
顾方觉想说她有些天真,这件事最大的关键就在张秀云,如果她愿意站出来,那么会简单很多。可她明显不愿意,那么余程拿着这段录音就毫无用处。
顾方觉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件事暂时先搁置一段时间,毕竟冯国栋已经有了戒备,我们不适合再出现在冯家。这是为你的安全考虑,而张秀云跟他过了这么些年都还好好的,应该暂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翻了年冯国栋出门去打工的时候,我们再悄悄上门,慢慢地劝张秀云,帮她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余程简直是一刻也不想等,但她也知道这件事的复杂性,明白顾方觉是在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衡量过后,她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那这段时间我就跟欢欢一直保持联系。”说到这里,余程抬头,对着顾方觉笑了一下,“多亏了你,那个手机还没被冯国栋发现,看来应该很安全。”
顾方觉也笑笑,摸摸她的脸,说:“我也是通过这件事,才知道我的桃桃是个如此嫉恶如仇的人。就那么想帮张秀云吗?”
在顾方觉的观念里,张秀云这人固然可怜,却也是个立不起来的。帮这样的人通常只会落得一个下场,那就是吃力不讨好。或许,将来还会反目成仇。
余程却没想那么多,她摇摇头,说:“我只觉得所有打女人的男人都该死。”
“……好吧。”顾方觉笑笑,说,“你想做就做吧。”
反正会有他保护着她。
*
因为顾方觉的劝阻,接下来一段时间,余程都没再过问张秀云这件事,而是私下里与欢欢保持联系,得知他们过得还好。而顾方觉这里见余程消停了,便专心去忙自己的事。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与安浦进行飞机研发方面的合作谈判,还是那个老问题,到底是改旧还是造新,以及最终产品的权利归属。
在这个问题上,安浦自恃是省上力邀来的投资商,在综合示范区的建设过程中颇具话语权,力压陇飞,想要获得新型号的所属权。但对于陇飞来说,无论是改旧还是造新,用到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成熟技术,不可能就这样拱手相让。当然,安浦是愿意为获得这个所属权出一笔钱的,但具体是多少,双方又陷入争论之中,至今还没个说法。
“我听说现在隔壁航天系统内都已经可以帮国外送火箭上天了,而你们陇飞现在还故步自封,不愿意帮我们自己的企业研发飞机。”
这天上午,又是一次商业谈判会,进行到中途谈不拢,安浦的一位代表牢骚道。
“第一,您也说了,我们只是‘替发’,火箭的真正所属权还是在国外公司手里;第二,我们没说不可以,不愿意,但前提是这件事不是白做的,要看贵方能给出多少诚意。”
说白了,还是钱的问题,有多少钱办多大事。
顾方觉依次回敬,态度丝毫不虚。对方代表听了,表情讪讪的。
“其实我们已经了解过了。”在一阵简短的沉默后,叶思蕤开口道,“陇飞的现有机型,无论是Y37和小鹰376,都已经至少是十年前的了。这十年间航空技术发展有多快,我们连大飞机都造出来了,想必这点从海城商飞里出来的顾总比我更清楚。那么到底这些小飞机里的技术还值多少钱,我想各位心里也有数了。”
“我们的飞机是旧,但不代表过时。叶总或许不了解,现在我们主要乘坐的国际上主流的干线窄体机型推出时间基本都超过二十年甚至四十年,但目前它们的销售状况依旧很好,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机型足够安全和忠诚。相比军用飞机,民机不必一味求新,经济和安全是最主要的。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会一直停留在过去,我这里有一份关于过去几年陇飞主要机型的改进实施情况汇总,可以看出我们对飞机的发动机,航电系统,机载设备等都有更换,其中小鹰376最新型号的改进更是由我负责的。如果叶总信赖我曾参与过国产大飞机的从业背景,那么应该也对小鹰376有信心,不应该贬损它的价值才是。”
一来一回,顾方觉又把叶思蕤抛出来的招打回去了,如此以来,叶思蕤没法再在这上面做文章。她看了顾方觉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揭总,实话说吧,我们也了解贵公司的诚意,只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之前启动仪式您也参加了,应该知道省上对这个示范区的野心有多大,那么就应该也明白我们安浦作为主要承建单位,承担的压力有多大。今天在开会之前,我就明白,估计我们今天拿出的方案又要让您失望了,但我也没办法……”
这话说的,总算听出来几分交心的意味了,但揭绪良不上她的当。从过去的几次谈判,他算是领略到了这个女娃子绵里藏针的技术,当下只笑笑,说:“所以我说我们有的谈嘛,慢慢谈,不要急着下决定。”
“……”叶思蕤没辙,对着揭绪良挤出一个无奈的笑。
又扯七扯八胡侃了半天,会议进入中场休息。揭绪良把顾方觉叫了过去,同他抱怨。
“本以为这次来了个大财主,可以好好的大干一番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老样子。”揭绪良吸一口烟,感慨道。
顾方觉倒依旧淡定,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天。
“现在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大家都有难处,这点叶总说的倒是实话。”
“这么想得开?”揭绪良夹着烟,意外地瞅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比我要失望呢,毕竟我是扯着大旗把你从海城商飞挖了出来,结果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惭愧啊。”
“我早说了,您不是挖我,而是收留我,所以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顾方觉笑说,“至于对目前这个局面,其实我有心理准备。咱们干飞机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行不是好干的。更何况安浦刚起步,支了这么大一个摊子,想短时间内有个很大的变化,那是强人所难了。”
“这么说,咱们往后让两步?”揭绪良询问意见似的看着他。
“那倒不必。”顾方觉说,“在商言商,该争的还是要争的。”
“你小子!”揭绪良笑着点点他,转头又发愁,“说是这么说,公司想要凭着这个项目打个翻身仗,怕是很难立刻实现了。我愁的是这个。”
“其实也好办。”顾方觉说,“咱们本来就是干飞机的,无论这个示范区建不建,该做的还是要做的,那就继续做下去。”
揭绪良听他说的仿佛是在打哑谜,便要求他详细说说,于是顾方觉就把自己的计划,全盘说给了这位直系领导听。其实也简单,就是继续保持陇飞在轻型多用途飞机和运输机上的优势,借此发展公务机和中小型机,徐徐图谋大飞机。国家的低空空域在不断放开,未来市场需要的飞机量会越来越多,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抢占这一空域,形成自己的系列品牌,再也不受外国飞机的钳制。
揭绪良很为他的想法感到振奋,同时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计划,不是五年十年就做成的。很有可能,他或者顾方觉这一代,都是在为后人做嫁衣。
“您是陇飞老人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儿还干的少吗?”顾方觉对揭绪良笑笑,眉目间竟有些恣意,“而我们干飞机的,一个型号动辄十数载,哪一个又经不起熬了?”
揭绪良对说出这话的顾方觉有些刮目相看,他像是刚认识他一般打量他好一会儿,说:“方觉,我总觉得你这沉稳的心态不像是现在的年轻人,倒像是我们老头子。”
“可能吧。”顾方觉有些无奈,摸了下鼻子,说,“打小就跟在我爸身边,看他日复一日地为一个或者几个型号忙碌,成功或失败看多了,便渐渐领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科研的,成功是偶然,失败是必然。”
也是因为此,练就他面对失败或者失望的心态,那就是不为之喜,亦不为之悲。
揭绪良听完他这话,目光又变了,那是全然的欣赏。
“你能说出这话,成功就不会是偶然!”
*
俩人又谈了片刻,揭绪良摁灭了一支烟,要去上厕所。顾方觉则提前回了会议室,只是在拐弯处遇到了一个熟人,叶思蕤。
再度在这里相遇,顾方觉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一点遇到老相识的熟稔了,叶思蕤心里并不好受,却还是跟他打招呼。
“刚才开会时,顾总真真把我们杀的片甲不留。”叶思蕤说着,像是开玩笑。
“彼此彼此。”顾方觉向别处看一眼,笑着回头面对她,“真论起来,叶总您也没对我们手下留情。”
叶思蕤叫着他顾总,却最不喜听他叫自己“叶总”,显得十分见外。甚至,她已经越来越不想当这个叶总了。
“听说你跟桃桃在一起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叶思蕤定定看他几秒,忽然说道。
顾方觉倒不意外她知道这些,只是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
“多谢了。”顾方觉淡淡表示,不欲多谈。
叶思蕤最是了解他,越是看重,越是不愿意提及。在十九岁的时候,因为没有看透这一点,所以她没有把余程当回事。到现在了,为时晚矣。
叶思蕤不恨他有自己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不是她。叶思蕤只是恨,他明明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来招惹。
“顾方觉,你不能这么对我。”
叶思蕤听着自己轻声喃喃道,这让已经准备要离开的顾方觉停下脚步,皱眉加不解地看向她。
叶思蕤笑了,问他道:“当初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我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