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程没想到会再见到这个小女孩儿,有些惊喜。但小姑娘比她更惊喜,她原本正有些惶惶地依偎着一个女人站在门边,看见余程,她开心又激动地向她挥了挥手。
余程被她带动了情绪,也变得开心起来。
“你们怎么来了?”余程惊喜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工作?”
“我们问过强子哥哥了,说你是总台来的记者,所以到了城里就问警察叔叔去哪里找总台来的记者,叔叔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
小女孩儿穿着一身有些年头的粉色羽绒服,马尾辫高高扎起,脸颊泛红道。
余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看向她身旁那个穿灰色羽绒服的女人。
“这是——”余程指着她问。
“这是我妈妈!”小女孩儿牵着女人的手,抬头,与她相视一笑,“我们一起来城里卖货,顺便把上次没来得及给姐姐你的草篮子送过来。”
女孩儿说着,示意母亲道。然而女人却有些赧然,似是觉得草篮子不值什么钱,她踟蹰了片刻,从身后拿起来三个,递给了余程。
“上次欢欢回家来,说是城里来了个记者姐姐,给她了五颗大白兔糖。她本来想用草篮子给你换,可那天遇见了她爸……”女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这几个草篮子也拿不出手……”
女儿似乎是为自己的囊中羞涩感到愧疚。
余程为她的愧疚而感到更为惭愧,想那只是五个大白兔呀,值得这对母女惦念这么久。
“没事的,我那几个大白兔也不值几个钱啊,当时就说不用换的,是欢欢坚持……”
“不,不,值钱的,那是你的心意,又满足了孩子的心愿,比什么都值钱。是我们,是我们太穷……”女人被她的和善打动,有些语无伦次。
“好了好了。”余程笑笑,结束了这个让女人难为情的局面,“那这三个草篮子我就收下了,正好我家里缺几个水果的收纳盒,拿回去摆着,就是当个装饰品也是好的。”
余程伸手接过女人手里的草篮子,却在看到她手腕的那一刻,一顿。
大约是这件羽绒服买的年头实在够久,衣袖比之前短了许多,女人一伸手,就将小臂露了出来。于是余程就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痕迹,深浅不一的,仿佛像是疤痕。余程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女人。
那女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连忙往下拉了拉衣袖,有些掩饰加躲闪地对余程说:“前几日去工地做工,绳子不小心勒的。”
她不解释倒也罢了,她这么一说,余程反倒起了疑心。那伤口一看就有些时日了,绝不像是前几日刚勒的。
余程没说话,看向小女孩儿。而那小女孩儿也正看着她母亲,拉了拉她的手,那意思仿佛有话要说。然而女人只是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看向余程:“草篮子送到了,我们就放心了,那我们先走了……”
余程心里尚有疑惑,但女人不愿意说,她也不可能强迫她。而且,现在天也不早了。
“你们怎么回去,现在还有车吗?”
“我们睡汽车站!”
小女孩儿心直口快,让意欲遮掩的女人有些难堪,她轻咳一声,向余程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
余程有些意外看,想了想,说:“要不你们跟我回去,我家还有一个空房间,正好够你们母女俩挤一挤?”
余程本想着帮母女俩人订个便宜点的宾馆,考虑到她们连五颗大白兔都要回报的性子,干脆作罢,提出带她们回家。可饶是如此,女人依旧拒绝。
“不了不了,我们是明天一早的车,还是去汽车站,那里方便。我们带了厚衣服和热水袋,不冷呢。”
“……”也罢。
“那我开车送你们过去。”余程微笑道。
*
因为拐这一趟,余程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顾方觉已经回来,正在那儿收拾羊肉。
“怎么比我回来的还晚?”回头看了她一眼,顾方觉问道。
余程没说话,走过去在他身边靠着看他切了一会儿羊肉,才把下班时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顾方觉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放在餐桌上的三个草篮子,笑笑,说:“行,挺有野趣。五个大白兔换回来这三个篮子,不亏。”
余程也觉得越看那草篮子越觉得可爱,但她因为还惦记着那女人的伤疤,所以面上有些沉重。
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顾方觉,他听完沉默几秒,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你怀疑——那是人为造成的?”
“我老实说,我对她们家那个男人印象不好,感觉他对待孩子很粗鲁,对老婆估计也没太多耐心。最主要的是,她那个理由找的太拙劣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在掩饰什么。”
顾方觉想了想,说:“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能以貌取人。”
“……”余程一挑眉,“什么意思?”什么叫以貌取人,她这是多年在社会新闻中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直觉好吗!
顾方觉知道余程不高兴了,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的意思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就去实地看看,就当是交个朋友。”
余程觉得他这个建议可行,但她难得休一个双休,实在不想来回折腾。
“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咱们自驾。”顾方觉说。
余程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兴致,不由得笑眯眯问:“你这周不用加班啦?”
“一天的时间总是抽得出来的。”他说。最主要是听余程的描述,他不是很放心那个男人,不愿意让她一个人前往。如果到时真的发生了什么冲突,他还能护着她们。
余程当然知道他的心意了,高兴地拥了拥他,主动揽下了洗配菜的活儿。
*
当晚,俩人亲热了一下,一直闹腾到很晚。
第二天,余程在家里和顾方觉休息厮混了一天,等到周日一大早,顾方觉开着车,带着她前往曾经出差过的那个边远小村庄。
因为路上有些堵,俩人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先去看了强子兄弟,在他们家吃过午饭之后,又去了欢欢家。
按照强子父母描述的,欢欢家在村东头,余程和顾方觉到了一看,发现她家住的还是土坯房,不由得有些恍悟,为什么欢欢连五颗大白兔都买不起,看来家里的境况是真的不好。
在强子家吃饭的时候,通过强子父母,余程已经对欢欢家有了大概的了解,知道欢欢爸常年在外打工,留妻女两个在村里生活。但多余的,强子父母已经不肯说了,不知道是因为忌讳着什么,还是本就无可说。
余程决定自己来看个究竟。
俩人在大门口上停留了片刻,才走进院子。欢欢正在院里喂小狗,看见余程非常惊喜,她一边招呼他们进来,一边去喊自己的妈妈。
欢欢妈正在屋里叠元宝理药材,见余程他们前来也是很意外和欢喜,只是想起先前在陇城的那一面,这份喜悦中又带着些谨慎。
余程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她将带来的礼物放下,对欢欢和欢欢妈说:“快年底了,台里让走访一下之前的采访对象,送一些节礼。我们刚从强子家过来,顺便来看看你们。”
强子家的事儿,整个村里都知道,所以欢欢妈听到余程的说辞,不觉得奇怪。但她仍是有些纳闷,因为自家跟电视台实际上没什么牵连,不知道为何送礼会有她们一份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是因为欢欢在节目里出镜啦,所以台里把你们一家记下了。”
余程采访强子的那期节目已经播了,不过是在省台的一个栏目。如她所料,总台那边审片没过,余程直接把片子给了毕望平,后者帮忙联系了省台,放在一个十点档的新闻栏目里报道了出来。而在那个仅仅只有五分钟长的片子里,欢欢确实有出境,不过只是一个路人甲。
欢欢妈听到这个就明白过来了,这个礼物应该是余程特意带给他们的,当下心里略不安,但一看女儿洋溢着笑意的脸庞,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纠结过后,她微笑着示意,让欢欢把礼物接了过来。欢欢自然很高兴,她忍着欣喜,没有当面拆开来看,而是乖巧地把礼物收进了房间。然后又倒了两杯本地人常喝的茶来,端给了余程和顾方觉。
顾方觉是以“余程同事”的身份前来的,所以他没有表现出跟余程的关系有多特殊,只是在一旁跟欢欢玩儿。而余程在他的配合下,跟着欢欢妈,进了里屋。
许是在理药材的缘故,里屋充满了药香,余程在一个小杌子上落座,看着欢欢妈挽起长发一边在那忙碌着一边招待她的样子,假装不经意地问出:“你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欢欢妈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余程一眼,又赶紧避开了她的视线。
“好、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的。”
似是怕余程不信,欢欢妈又捋了下脱了线的毛衣袖口,露出手臂来。兴许是在阳光下,那伤疤淡了许多,但这么近距离一看,余程更加确信,那确实像是绳鞭一类的东西制造出来的伤痕,但应该不是勒的,而是抽的。
余程假装被说服,移开视线,看着欢欢妈,笑道:“今早在来的路上,我咨询了一个专业人员,说多重的东西才能勒出你这么深的伤痕,对方说,可能要上百斤了。”她说着,视线在她身上扫过,似乎是在研究她的身量,“你看上去还没一百斤,居然能在工地上搬动比自己还重的东西?”
余程是在撒谎,她根本没问过什么人。她只是在赌,赌欢欢妈有所隐瞒。
果然,欢欢妈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背过身,手下忙碌着,没再理余程。
余程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对欢欢妈说:“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顾虑,所以不愿意将实情告诉我。我跟你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寻求帮助,可以来找我。”
余程说着,把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递到了欢欢妈能看见的地方。那女人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将名片接了过去,一眼也没看,直接塞进了裤子里。
好吧。余程展展眉,环视一圈铺满屋子的药材,问欢欢妈:“这些药材都是有人来收吗?大概能卖多少钱?”
说起闲话,欢欢妈脸色好看了许多,正要开口,有动静从屋外传来,她浑身一僵,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向外走去。
余程一怔,也跟着去了屋外,只见穿着一身大黑棉袄的欢欢爸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那里跟顾方觉说话。似是察觉到有人从屋里出来,他一抬眸,那冰刺一样的目光,迅速地向余程射来。
纵使余程有准备,还是被他看得一颤,她小幅度地抖了下,看着欢欢妈向自己男人跑去。
“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到天黑吗?”她接过男人手中的东西,问道。
“活干完了,就提前回来了。”男人硬着声音没什么情绪地答,手在余程和顾方觉身上一划拉,很不客气地问道,“这俩是干啥的?”
“哦,这是……”
欢欢妈闻言要答,被顾方觉抢了先:“我们是总台陇城站的,快到年底了,来走访之前的采访对象,顺便送点节礼。”
按照余程的说辞,顾方觉给出了答案。
“采访?”男人一挑眉,“我们家什么时候接受采访了?”转眸扫妻女,“你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跟电视台的人接触了?”
“没,没有,他们是采访强子一家的,说是碰巧把欢欢拍进去了。”似是很怕自家男人误会,欢欢妈立刻解释道。
男人哦一声,又说:“那就给我们送礼了?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接着一推自己的女儿,“他们带来的东西在哪儿呢?拿出来,还回去。”
欢欢舍不得,不想拿。架不住男人一直在催,甚至威胁不拿就打她,欢欢只得含着泪,把余程带来的东西拿了出来。
余程全程旁观,到现在很有些忍不住,想跟男人辩白几句。只是顾方觉拦住了她,他从欢欢手中接过了东西,对男人说:“行。这本来是我们站里的一份心意,但如果你们执意不收,那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
顾方觉说完,看向余程:“看来今天就这样了,要不咱们先回?”
余程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但在他的眼神暗示下,只得依了他。余程匆匆跟欢欢和她妈妈告别,跟着顾方觉上了车。
*
“你怎么啦,为什么拦着我?”
等车驶离欢欢家门口,余程回过头,问顾方觉道。
“我知道你是可怜欢欢。但你想过没有,如果硬把这些东西留下,欢欢母女会是什么后果?那男人如果真的有家暴行径的话,很难保证他不会对母女俩动手。”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跟他说清楚嘛,让他觉得这些东西没问题。”余程也不是那没脑子的人。
“算了。”顾方觉说,“就怕他当面应下,过后觉得被挑衅了权威,又对母女俩人动粗。对这种有暴力倾向的人,我们不能把他当常人看,要时刻防备着。”
倒也是。余程想着礼盒里自己亲自给欢欢挑的一罐奶糖,心中有些遗憾。
“对了,你现在肯定那个男人会家暴了?不是我以貌取人了?”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余程连忙问顾方觉道。
顾方觉嗯一声,说:“我跟欢欢谈过了。”顿了下,扫她一眼,“真当我是你跟班来的?”
这可太惊喜了,如果不是他正在开车,余程简直想摇晃他胳膊几下,恳求他:快说快说!
顾方觉也没卖关子,把自己跟欢欢谈话的结论告诉了余程:欢欢妈胳膊上的伤疤确实是男人打的,而且不止一次!
余程听了之后,没有恍然,只有狂怒。但她冷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家暴这种事,如果欢欢妈不配合,那么他们能做的几乎微乎其微。可看欢欢妈的样子,明显是维护这个男人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怕了。
“确实是这样。”顾方觉说,“本来家暴在法律实施过程中就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再加上当事人不承认,那么无论是公安还是妇联都没法儿拿这个男人怎么样。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常过来看看吧,我陪你。”
“可能吗?”余程不太有信心地反问,“我觉得我们这次已经打草惊蛇了,那个男人已经对我们有所防备。”余程觉得自己已经够小心了,确定了男人白天会在外干活,又想好了理由才来的,没想到还会搞成现在这样。难道是她的理由想的太烂了?
说到这里,顾方觉也觉得奇怪。
“这个男人的警惕性奇高,对什么都持着怀疑的态度,不像正常人。”顾方觉皱眉想了想,然后给出余程一种可能,“你说,他该不会是有什么前科吧?”
“……”余程一愣,“可能吗?”
*
回来之后,余程把欢欢家的情况告诉了相熟的警察,请他们帮忙查了一下,确定欢欢爸并无前科,不过是个窝里横的无能男人罢了。然而余程并不完全放心,仍时不时与欢欢保持联系。
说到这里,余程就不得不表扬顾方觉了,他提前备了一只老年机,将全部声音设为静音后,给了欢欢,让她藏在住宿的学校柜子里。到时候如果余程想联系她了,就先给她发短信,然后欢欢看到了会回过来。
余程一开始觉得这招有些险,不敢轻易联系欢欢。后来得知欢欢把手机交给了班主任保存,由这位了解一切想要帮助欢欢却又无从下手的年轻善良女教师搭起两人之间沟通的桥梁,一切便万无一失了。余程不免感慨,欢欢真的是个聪明孩子。
通过跟欢欢的联系,余程知道在他们走后,那个男人又对欢欢妈动过一次粗,因为喝了酒。而欢欢妈在对女儿的哭诉中,也流露出一丝动摇和求助的意味,余程觉得是时候了,想要再冒险去见欢欢妈一次,或者以叫家长的名义把她请到学校来,俩人通一次话。
只是,不待余程权衡出哪个办法更好,欢欢家那边反倒先有了动静。
傍晚下班前,余程正在工位上忙稿子,忽然接到楼下保安电话,说是有群众要反映情况。她立刻下了楼,在接待室里,看到了欢欢爸!
那个令人胆寒的男人!
余程承认,在看到这个名为冯国栋的男人时,她又一次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胆怯,看了眼在不远处巡逻的大厦保安,她冷静下来,进了接待室。
“找我什么事?”
在他斜对面坐下,余程问道。
冯国栋没有立刻说话,他手里端着一杯从饮水机接来的热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余程片刻,忽然笑了:“我就那么让人害怕么?让余记者进来之前还得看下保安在不在?”
“……”刚才那个动作被他发现了!
余程心中懊恼,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意外而已。”余程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看向冯国栋,“听保安说你是来反映情况的?可以谈谈具体内容吗?”
余程把一个录音笔放到了桌子上,没想到冯国栋拿过去看了一眼,递还过来的时候,说:“我想,今天咱们的谈话,不适合录到这里面来。麻烦余记者还是把它关了吧。”
余程沉默几秒,明白过来冯国栋的意思了,他像是来找茬的,难不成——是欢欢的手机暴露了?当下心里有些紧张,但她还是依言关掉了录音笔。
“说吧。”余程不动声色道。
冯国栋又盯着她端详片刻,忽然像是失去兴趣一般,他靠坐了回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这次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请余记者不要再打扰我的家庭。”
“打扰你的家庭?”余程装作听不懂,“这话从何说起?”
“别装了。”冯国栋讥笑一声,拆穿她道,“余记者很明白我的意思,你不是还给我老婆名片,让她有事找你吗?怎么?看到她手臂上的伤了?”
“……”
余程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无耻,能这么淡定地提及自己的暴行。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了。”余程直视着他,“欢欢妈手上的伤,是你打的吧?”
“是又怎么样?有几个男人不打女人的,这也值当说?”冯国栋不以为意。
余程气极,压抑着怒气质问冯国栋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打人是违法的,包括家庭内暴力,丈夫殴打妻子!”
“知道,我当然知道。”冯国栋笑笑,“那你让她告我去啊。”
“……”
余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嚣张和不在乎。
冯国栋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稍稍往前凑了凑,用平常展露在外人面前的那幅老实相,看着余程道。
“你知道她跟我几年了吗?十年。从跟我的第一天起,我就打她,一直打到了现在。你说她为什么不但不跑,还要给我生孩子操持家务呢?我又没绑着她的腿,我甚至还给她钱,我还经常在外面干活,可你说这女人为什么不跑呢?”
冯国栋说着皱了皱眉,似是真的很费解这个问题。见余程脸色难堪至极,他忽然笑了,笑的很大声,引得经过的人都向这边看来。
“看来余记者也想明白这个问题了。这个女人不跑,是她不想跑啊,她离了我就不能活啊。所以你知道了吧,余记者的善举,看似是在救她,其实是在害她。你知道我们还有个女儿的,你说她要是跑了,要不要带走这个女儿呢?带了,养不活;不带,舍不得。所以说女人啊,就是这么下贱。别说我打她,就是我真不要她了,她还得扒着我的腿求我不要赶她走呢——”
嚯啦——
一阵桌椅挪动的巨响打断了冯国栋的一番演讲,他似是没尽兴,瞅着余程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再度恢复了那番愉悦和洋洋得意的表情,因为他看出来了,面前这个女人被自己气得够呛。
余程确实很气,气得恨不得挠花他的脸。但她忍住了,冲着冯国栋丢下一句“好走不送”,她径直出了招待室。
在冯国栋看来,余程这是落败而逃。确实,余程走得很狼狈,直觉得有些反胃,还没走到办公室,就没忍住在半途吐了一回。但余程也不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她拿出放在外套里的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正在录音”,痛快一笑。
她也有证据了!
*
晚上下班,顾方觉一回到家里,就被余程拉到了卧室。她把她跟冯国栋的谈话放给顾方觉听,一边放一边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说:“听,他承认了!”
顾方觉听到这短短的几分钟录音,第一反应是她单独跟冯国栋见面了。
“你在哪儿见得他?”他皱眉问道。
“在我们大厦一楼的接待室,四周都有监控,外面还有保安。你放心。”余程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立刻说道。
顾方觉略松了松眉,听完这段录音后,说:“这不能代表什么,放到法庭上,你私下录的这段音频不一定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但我可以拿着这段录音去找张秀云,你说她听了之后会怎么想?她如果就此想要采取行动,那我就可以帮她!”张秀云就是欢欢的妈妈。
顾方觉想说她有些天真,这件事最大的关键就在张秀云,如果她愿意站出来,那么会简单很多。可她明显不愿意,那么余程拿着这段录音就毫无用处。
顾方觉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件事暂时先搁置一段时间,毕竟冯国栋已经有了戒备,我们不适合再出现在冯家。这是为你的安全考虑,而张秀云跟他过了这么些年都还好好的,应该暂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翻了年冯国栋出门去打工的时候,我们再悄悄上门,慢慢地劝张秀云,帮她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余程简直是一刻也不想等,但她也知道这件事的复杂性,明白顾方觉是在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衡量过后,她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那这段时间我就跟欢欢一直保持联系。”说到这里,余程抬头,对着顾方觉笑了一下,“多亏了你,那个手机还没被冯国栋发现,看来应该很安全。”
顾方觉也笑笑,摸摸她的脸,说:“我也是通过这件事,才知道我的桃桃是个如此嫉恶如仇的人。就那么想帮张秀云吗?”
在顾方觉的观念里,张秀云这人固然可怜,却也是个立不起来的。帮这样的人通常只会落得一个下场,那就是吃力不讨好。或许,将来还会反目成仇。
余程却没想那么多,她摇摇头,说:“我只觉得所有打女人的男人都该死。”
“……好吧。”顾方觉笑笑,说,“你想做就做吧。”
反正会有他保护着她。
*
因为顾方觉的劝阻,接下来一段时间,余程都没再过问张秀云这件事,而是私下里与欢欢保持联系,得知他们过得还好。而顾方觉这里见余程消停了,便专心去忙自己的事。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与安浦进行飞机研发方面的合作谈判,还是那个老问题,到底是改旧还是造新,以及最终产品的权利归属。
在这个问题上,安浦自恃是省上力邀来的投资商,在综合示范区的建设过程中颇具话语权,力压陇飞,想要获得新型号的所属权。但对于陇飞来说,无论是改旧还是造新,用到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成熟技术,不可能就这样拱手相让。当然,安浦是愿意为获得这个所属权出一笔钱的,但具体是多少,双方又陷入争论之中,至今还没个说法。
“我听说现在隔壁航天系统内都已经可以帮国外送火箭上天了,而你们陇飞现在还故步自封,不愿意帮我们自己的企业研发飞机。”
这天上午,又是一次商业谈判会,进行到中途谈不拢,安浦的一位代表牢骚道。
“第一,您也说了,我们只是‘替发’,火箭的真正所属权还是在国外公司手里;第二,我们没说不可以,不愿意,但前提是这件事不是白做的,要看贵方能给出多少诚意。”
说白了,还是钱的问题,有多少钱办多大事。
顾方觉依次回敬,态度丝毫不虚。对方代表听了,表情讪讪的。
“其实我们已经了解过了。”在一阵简短的沉默后,叶思蕤开口道,“陇飞的现有机型,无论是Y37和小鹰376,都已经至少是十年前的了。这十年间航空技术发展有多快,我们连大飞机都造出来了,想必这点从海城商飞里出来的顾总比我更清楚。那么到底这些小飞机里的技术还值多少钱,我想各位心里也有数了。”
“我们的飞机是旧,但不代表过时。叶总或许不了解,现在我们主要乘坐的国际上主流的干线窄体机型推出时间基本都超过二十年甚至四十年,但目前它们的销售状况依旧很好,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机型足够安全和忠诚。相比军用飞机,民机不必一味求新,经济和安全是最主要的。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会一直停留在过去,我这里有一份关于过去几年陇飞主要机型的改进实施情况汇总,可以看出我们对飞机的发动机,航电系统,机载设备等都有更换,其中小鹰376最新型号的改进更是由我负责的。如果叶总信赖我曾参与过国产大飞机的从业背景,那么应该也对小鹰376有信心,不应该贬损它的价值才是。”
一来一回,顾方觉又把叶思蕤抛出来的招打回去了,如此以来,叶思蕤没法再在这上面做文章。她看了顾方觉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揭总,实话说吧,我们也了解贵公司的诚意,只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之前启动仪式您也参加了,应该知道省上对这个示范区的野心有多大,那么就应该也明白我们安浦作为主要承建单位,承担的压力有多大。今天在开会之前,我就明白,估计我们今天拿出的方案又要让您失望了,但我也没办法……”
这话说的,总算听出来几分交心的意味了,但揭绪良不上她的当。从过去的几次谈判,他算是领略到了这个女娃子绵里藏针的技术,当下只笑笑,说:“所以我说我们有的谈嘛,慢慢谈,不要急着下决定。”
“……”叶思蕤没辙,对着揭绪良挤出一个无奈的笑。
又扯七扯八胡侃了半天,会议进入中场休息。揭绪良把顾方觉叫了过去,同他抱怨。
“本以为这次来了个大财主,可以好好的大干一番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老样子。”揭绪良吸一口烟,感慨道。
顾方觉倒依旧淡定,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天。
“现在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大家都有难处,这点叶总说的倒是实话。”
“这么想得开?”揭绪良夹着烟,意外地瞅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比我要失望呢,毕竟我是扯着大旗把你从海城商飞挖了出来,结果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惭愧啊。”
“我早说了,您不是挖我,而是收留我,所以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顾方觉笑说,“至于对目前这个局面,其实我有心理准备。咱们干飞机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行不是好干的。更何况安浦刚起步,支了这么大一个摊子,想短时间内有个很大的变化,那是强人所难了。”
“这么说,咱们往后让两步?”揭绪良询问意见似的看着他。
“那倒不必。”顾方觉说,“在商言商,该争的还是要争的。”
“你小子!”揭绪良笑着点点他,转头又发愁,“说是这么说,公司想要凭着这个项目打个翻身仗,怕是很难立刻实现了。我愁的是这个。”
“其实也好办。”顾方觉说,“咱们本来就是干飞机的,无论这个示范区建不建,该做的还是要做的,那就继续做下去。”
揭绪良听他说的仿佛是在打哑谜,便要求他详细说说,于是顾方觉就把自己的计划,全盘说给了这位直系领导听。其实也简单,就是继续保持陇飞在轻型多用途飞机和运输机上的优势,借此发展公务机和中小型机,徐徐图谋大飞机。国家的低空空域在不断放开,未来市场需要的飞机量会越来越多,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抢占这一空域,形成自己的系列品牌,再也不受外国飞机的钳制。
揭绪良很为他的想法感到振奋,同时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计划,不是五年十年就做成的。很有可能,他或者顾方觉这一代,都是在为后人做嫁衣。
“您是陇飞老人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儿还干的少吗?”顾方觉对揭绪良笑笑,眉目间竟有些恣意,“而我们干飞机的,一个型号动辄十数载,哪一个又经不起熬了?”
揭绪良对说出这话的顾方觉有些刮目相看,他像是刚认识他一般打量他好一会儿,说:“方觉,我总觉得你这沉稳的心态不像是现在的年轻人,倒像是我们老头子。”
“可能吧。”顾方觉有些无奈,摸了下鼻子,说,“打小就跟在我爸身边,看他日复一日地为一个或者几个型号忙碌,成功或失败看多了,便渐渐领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科研的,成功是偶然,失败是必然。”
也是因为此,练就他面对失败或者失望的心态,那就是不为之喜,亦不为之悲。
揭绪良听完他这话,目光又变了,那是全然的欣赏。
“你能说出这话,成功就不会是偶然!”
*
俩人又谈了片刻,揭绪良摁灭了一支烟,要去上厕所。顾方觉则提前回了会议室,只是在拐弯处遇到了一个熟人,叶思蕤。
再度在这里相遇,顾方觉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一点遇到老相识的熟稔了,叶思蕤心里并不好受,却还是跟他打招呼。
“刚才开会时,顾总真真把我们杀的片甲不留。”叶思蕤说着,像是开玩笑。
“彼此彼此。”顾方觉向别处看一眼,笑着回头面对她,“真论起来,叶总您也没对我们手下留情。”
叶思蕤叫着他顾总,却最不喜听他叫自己“叶总”,显得十分见外。甚至,她已经越来越不想当这个叶总了。
“听说你跟桃桃在一起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叶思蕤定定看他几秒,忽然说道。
顾方觉倒不意外她知道这些,只是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
“多谢了。”顾方觉淡淡表示,不欲多谈。
叶思蕤最是了解他,越是看重,越是不愿意提及。在十九岁的时候,因为没有看透这一点,所以她没有把余程当回事。到现在了,为时晚矣。
叶思蕤不恨他有自己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不是她。叶思蕤只是恨,他明明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来招惹。
“顾方觉,你不能这么对我。”
叶思蕤听着自己轻声喃喃道,这让已经准备要离开的顾方觉停下脚步,皱眉加不解地看向她。
叶思蕤笑了,问他道:“当初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我的照片?”